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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友之死

疏友之死

作者:約翰·厄普代克
他人之死也把我們一點點地帶走,直到我們一無所剩。在某種程度上,這也將是一種仁慈。
萊恩認識我的前妻朱莉婭,也很喜歡她,但他卻從沒談起過這個隱私話題。他也沒問過,為什麼我開一小時車從波士頓過來,而不像以往那樣走十分鐘就來了。在那段時間,高爾夫球是一個避風港。只要我邁出揮杆擊球的第一步,就能感到自己彷彿置身一間寬敞而輝煌的聖殿,不必為女人和愁眉苦臉的孩子,一本正經的律師和心懷不滿的老相識——整個亂糟糟的社會秩序煩擾。
在月光下,閃電擊中了我曾經的夥伴,它的心裏充滿了沼澤的歡樂,它的肚子里塞滿了垃圾,它在那裡一躺幾天,皮毛褶皺,而潮水一下下地沖涮著它。這情景令我開心,就像看到一艘帆船,揚帆前行,把一支小船迅捷地拉離岸邊。說真的——在某種程度上,三宗死亡都令我愉快——要承認這是多麼殘忍。
就像我被麥瑞芒小姐斥責時一樣,麗莎對碰上些許反抗似乎也是高興的成分居多,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她在世界的位置得以確認。她和我女兒談論狗用抗生素,在一瞥之間,你甚至很難判斷兩人究竟誰的年紀更大,儘管誰的髮型更古怪顯而易見。是的,就像陳詞濫調里說的,麗莎年輕得可以做我女兒了,但是現在我已是知天命之年,任何一個35歲以下的女性都年輕得可以做我女兒。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年輕得可以做我女兒了。
女兒來訪之後沒幾天,克努特就不見了。又過了幾天,它被發現躺在離我舊家不遠的一片沼澤里,屍體已經腫脹。獸醫檢驗的結果是心臟病。問題是,這可能嗎?一個四隻腳的動物得心臟病?
我開車去參加萊恩的葬禮,告訴他的兒子「你父親是個好人」,但在那冰冷荒涼的浸禮會教堂里,這句話沒人搭理。華麗的穿https://read•99csw•com著,基督的歡樂,滿懷希望又徒勞無益的一擊,你一言我一語的神侃,在由各種不同長度和品種的草皮構成的人造宇宙里,我和萊恩的友情堪稱存在的證明。它奢侈得無法捕捉,然而最終還是飛逝了。
這麼說或許有點不溫不火:現在我覺得麥瑞芒小姐愛我們,或者,至少愛朱莉婭。那些羽毛般輕盈的傳家寶,曾經堆滿后灣鎮宅子的四層樓,現在則把那些供熱不足、窗子明亮的房間佔得滿滿當當。朱莉婭身處其中,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伶俐勁兒,閃耀著一種溫柔如女兒的光彩。我還記著她堅定的下巴、暴露的喉節以及雙肩上的光暈,它們和麥瑞芒姐妹那些老影樓照幽靈般的平滑融為一體。麥瑞芒姐妹三人,其中兩人早夭,像是把她們生命的份額都傳給了埃米。這位倖存者和我們一起,坐在她那金色織錦的靠背椅上,面孔毫無徵兆地被歲月染成了棕色,布滿了皺紋,像一個印第安人,黑色的瞳仁里也閃著某種印第安人的殘忍。「我發現她相當令人失望,」她會幹巴巴地評價一位我們都相熟的朋友,或者某個已經與她的小圈子相距甚遠的人,「她不是什麼一等一的人。」
在最後那幾年,當朱莉婭的發音得到認可了,朱莉婭就去麥瑞芒小姐家裡,給她讀書——簡·奧斯汀的著作,喬治·艾略特的《米德爾馬契》,瓊·戴恩的著作以及一些普魯斯特和莫里亞克的法文著作。朱莉婭會拿我當靶子做些練習。看著她的嘴唇撅起來,口型在讀法語時變得小而緊張,像是非洲象牙面具的嘴唇,我差點就再次和她墜入愛河。
朱莉婭的新任男友是個人近中年的前達特茅斯隊的四分衛,一個喜歡高爾夫球、網球、遠足旅行的頑主。朱莉婭難得回一次家,整日忙於跟上男友的步伐,學些新九*九*藏*書項目。房子和草坪都無人照看,孩子們呼朋喚友地進進出出,多少天才把冰箱里壞掉的食物清理掉。麗莎,感到了我壓抑的情緒,說了些得體的話,然後彎下腰搔了搔克努特的耳根。因為耳根有些感染,又很敏感,克努特柔弱地朝麗莎叫了兩聲,然後滿懷歉意地用尾巴敲著廚房地板。
高爾夫球自有秩序。當我們三四個人跌跌撞撞,呼朋喚友地向每個洞挺進,嘲笑彼此的壞運氣,為難得一見的好球鼓掌叫好時,我們對高爾夫充滿了柔情蜜意。有時,夏日的天空陰雲密布,一場風暴正在醞釀,我們就會擠在一間廢棄的器械室里,或者躲在一棵比它的難兄難弟還矮,還禁不起閃電一擊的樹下。與生俱來的緊張和因打球之樂被迫中斷的不耐,在遮身蔽體的空間里,幾乎彙集成一股含情脈脈的熱量——在細碎的雨聲中,中年男人們的氣息和汗味混雜在一起,好像貨車車廂里的一群牲口。
在兩段婚姻的間歇,我過著混亂不堪的生活,大家則依舊不慌不忙地生老病死。
萊恩,我的一位高爾夫球老友,晚上在醫院做所謂的例行檢查時猝死在盥洗室里。之前他剛給自己的五金店打了電話,說第二天一早就回去。他是這家五金店的老闆,在陽光明媚的星期天,他會留下一個店員看店,自己去打高爾夫球。他總是揮杆太快,把重心放在右腳,球往往竄到左邊去,根本沒有飛起來。不過一天中,他也會打出幾記推桿入洞的好球。他總是穿戴整齊,像在表示自己對高爾夫球的崇高期望。他穿著毛茛黃的休閑褲,天藍色的高領衫和橘紅色的開司米羊毛衫。他會站在練習場上向我揮手,彷彿穿越了悲傷、失眠和道德困擾的陰雲,從波士頓一路趕,而我拉著高爾夫球推車,穿過柏油停車場,輪胎擦擦作響,每邁一步,都發出怪物爪https://read.99csw.com子的聲音。
毫無疑問,那被棄家裡的一切都遺失了——牆上的畫沒了,光影在這個或那個角落裡的搏鬥不見了,暖氣片也不再優雅地散發晚間的熱氣。寵物。克努特是一隻我們從小養大的雄性金毛獵犬,剛養它時,我們的孩子還是幾個走路摔跟頭的小傢伙。克努特天性溫順,卻受盡苦頭,包括遭受閹割,它的生命彷彿就是一陣堅實的詛咒。奇怪的是,克努特死前不久,我那在一個剛成立的女子朋克樂隊里唱歌的小女兒,突然把它帶到了我和第二任妻子麗莎住的地方。克努特彬彬有禮地嗅來嗅去,只用耳朵悶悶不樂的稜角表達對它的老主人在這間氣味怪異的房子里重組家庭的詫異。接著它就喘著粗氣一頭栽倒在廚房的地板上,看上去肥胖而嗜睡。我那頭髮剪得短短的,且挑染成紫紅色的女兒說,克努特晚上老叫喚,還鑽進了鄰居家的垃圾桶,甚至還跑進了鄰居家的馬槽,聽上去好像是我管理不善。
尋找一等一的人,是麥瑞芒小姐那代人的一種消遣。我現在想不起來,她究竟口頭上認可過誰,除了丹尼爾·柏里甘神父和肯尼斯·克拉克爵士。她都是在電視上看到他們的。她眼睛里晦暗的閃光突然熄滅了,於是她所珍視的下午閱讀時光(當窗外的光芒消逝,樺木的火苗在鑲著黃銅邊的壁爐里起舞)被替換成了幾小時的廣播和電視。
人生恥辱的見證者們被抹去了,從此我的世界將變得輕盈。最終,世上將無人再記得我衣衫不整的窘迫歲月,那時我丟盔卸甲,像一條兩次蛻皮之間的蛇,逃亡在不同的房子和不同的女人間,又像一隻自私自利的怪獸,荒唐的慾念暴露無遺,社會地位貧窮而脆弱。
萊恩臉上有幾塊角化病留下的白斑,他正打算做個手術去除它們,以防演變成皮膚癌。誰能料到晴天一聲霹靂,一場冠九九藏書狀動脈血栓與他打好的如意算盤不期而遇,把他整個人都從我糾結不堪的生活中抹去了?沒有兩片雪花、兩枚指紋是相同的,沒有兩條心電圖、高爾夫的兩次揮杆是完全一樣的,而我再也無法看到萊恩那信誓旦旦的揮杆了。「喂,球兒,乖乖!」他會開著玩笑,搖晃著沉下身,球習慣性地往左邊平平地飛過去,然後就能聽到他憤怒沮喪的叫喚(他是一位重新入教的浸禮會教徒,能罵人不帶髒字),「你這個骯髒的小玩意兒!」
麥瑞芒小姐為什麼一輩子沒結婚?這個問題在她晚年淡化了。當年她身材苗條,容貌光鮮,翻翻一些褪了色的舊照仍依稀可辨。她的教養、聰慧和熱誠,不知吸引了,也嚇退了多少追求者,而在她本人看來,以她的天生麗質(其時,「純潔」二字身價仍高,自持功夫也還受人敬佩)鸞飛魚躍本是十拿九穩,卻不料隨後竟不曾有充分發展的機緣。除此之外,她的嗓音中帶有一種譏諷的冷淡,行為舉止中又帶著某種焦躁和輕蔑。她是個聰敏的自學者,對藝術和科學上的動向了如指掌。當吃有機食品,表達政治憤怒時髦的時候,她也不願落後時代。她喜歡年輕人追隨左右。當朱莉婭和我帶著襁褓中的孩子和青澀的面孔搬到鎮上時,我們進入了麥瑞芒小姐舉辦的茶話沙龍,在那種不冷不熱卻又互相迷戀的氛圍里,我們交往了20年。
一段日子以後,我在報上看到埃米·麥瑞芒小姐以91歲的高齡最終過世了,像一片枯葉歸於腐朽。她為人一直頗為老派,是那些所謂新英格蘭人中的最後一員,說起亨利·詹姆斯的樣子好像他剛剛離開房間。她保留著詹姆斯寫給她父母的信,折起展開,幾乎已成碎紙條。在信里,詹姆斯曾提到了她,不是把她當作一個小女孩,而是當作一個思想日漸成熟,魅力四射的年輕小姐。她住在一棟繼承而read.99csw.com來的鄉村別墅里,不得已把大部分房間出租出去,自己住的幾間堆滿了老古董。
女人間的愛慕對男人來說是一種動人、痛苦而又刺|激的事情,而且在我看來——在那些亂糟糟的房間里,當暮色漸濃,茶水換成了雪利酒,白天的一頁被翻過去,朱莉婭那耐心的嗓音,旋律般成為生命唯一的嘆息——愛慕就在這個逐漸走向死亡的老婦人和我妻子之間滋長。我的妻子漸近中年,我們的孩子長成了小大人,在別處她的聲音都無法像在這裏一樣被傾聽。毫無疑問,在給別人讀書時,朱莉婭的信心也在增加。她總是從麥瑞芒家回來給我做晚飯,看上去更加年輕而愉快,甚至勇氣倍增。
在離婚後那段尷尬的日子里,我參加了一次麥瑞芒小姐也出席的盛大聚會。那時,老友們仍然覺得有必要邀請我,而我卻無心回絕。麥瑞芒小姐此時眼睛已經看不見了,身邊一直伴著一個圓臉的年輕姑娘,作為陪護和嚮導。這位虛弱的老婦人,像玻璃鍾里的孔雀羽毛,被放在房間一角的靠背椅上,旁邊擺著賓治杯。我向她走去,她感覺到有人過來,就伸出乾癟的手,不過當她聽出是我,手放了下來。「你做了件糟透了的事,」她全靠著一口氣說。她把臉轉開,露出鷹鉤鼻子的側影,好像我冒犯了她的視線。那個年輕陪護圓得像雷達反射鏡的臉上,顯出輕微的驚詫之色,但我卻笑起來,的確發自肺腑:總算有個定論了,儘管不利,倒也不無寬慰。想想看,某個地方有架地震儀可以記錄我們的震顫和消耗,這不也挺好嗎?我想象著聚會之後沒幾個月,麥瑞芒小姐去世的情景。作為終結,醫院監視器上顯示著一條恬靜的直線。這條直線帶著嘲諷——嘲諷那未受磨損的正直,嘲諷那份莊嚴耐心——面對九十多年來除了失望什麼都未能證明的世界。到了這時,朱莉婭和我才最終算是曲終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