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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

密室

作者:阿蘭·羅伯·格里耶
在石頭樓梯的高處,小小的門開著,射入一道黃色的但卻強烈的光線,逆光中,勾勒出裹在長斗篷小的男人那陰暗的身影。他只剩下幾級階梯要登,馬上就要到那道門檻了。
在傷口的血已經凝固,鮮亮的血色變得昏暗的軀體旁,香爐中飄出繚繞的輕煙,在寧靜的空氣中畫出複雜的旋渦:一開始,是一個向左傾斜的螺旋,隨後漸漸上升,升到一定的高度,然後,返回到它出發點的軸線,甚至在右緣還超出一點點,接著重新朝另一方面飄去,然後再返回,這樣,勾畫出一條不規則的曲線,越來越淡弱。垂直地升向幕布的高處。
這是一個女人的軀體,體態豐|滿,但卻不顯臃腫,一|絲|不|掛,仰天而卧,上身被一些扔在地上的厚厚的墊子略略托起看,地面上鋪著—些有東方圖案的地毯。腰肢很窄,脖子又細又長,彎向一側,腦袋朝後仰起,朝著一個更為昏暗的區域,然而,還能分辨出臉部的線條,嘴巴半張著,大大的眼睛睜開著,閃耀著一道固定的光,又長又黑的秀髮呈波浪形披散下來,故意很亂地撒落在一塊皺褶很深的布料上,或許是一塊法蘭絨。胳膊和肩膀也同樣放在這塊布上。
男人已經走開了好幾步。他現在已經站到了最頭裡的幾級階梯上,準備上樓。靠下面的階梯又長又寬,彷彿引向某個大型建築的台階,廟宇或劇院,接著,隨著慢慢地上升,它們漸漸地變得窄小,同時開始一種寬闊的螺旋運動,但旋得如此的微弱,以至於等到樓梯簡化為一個狹窄的,陡峭的,沒有欄杆的過道,向著彎頂的高處消失,在越來越濃密的黑暗中變得模模糊糊時,這整https://read.99csw.com個樓梯都還沒有完成半個旋轉。
腳很小,玲瓏,細巧。鏈子弄破了好幾處皮肉,在不大的表面上勒出明顯的凹陷。鏈子上的環節是橢圓形的,很厚,像—隻眼睛那麼大。圓環很像是拴馬用的那種,幾乎平躺在石板地上,地面上有一個碩大的螺釘把它固定住。一塊地毯的邊緣就在幾厘米遠的地方,它因一道皺褶而在這裏微微隆起,無疑是被犧牲者掙扎時的什麼痙攣性動作——儘管它很有限——弄皺了。
獻給古斯塔夫·莫羅
瞧,現在,肌膚還沒有被動過:黑色的陰|毛和白色的肚腹,胯部柔美的曲線,窄窄的細腰,還有更高處,珍珠色的乳|房,因急促的呼吸而一起一伏,而現在,呼吸的節奏更快了。男人,緊靠在她旁邊,單膝跪地,身子俯得更厲害了。只有長著長長的鬃發的腦袋,還保留著某種運動的自由,它動彈,掙扎,最後,姑娘的嘴巴張開了,抽搐起來,肌膚隨之動了一下,血液又從緊繃而又柔軟的皮膚上流了出來。眼膏徐得很精巧的黑眼睛變得異常的大,嘴巴張得更開了,腦袋猛烈地左右亂搖,最後一下后,更輕柔地向後仰去,一動不動地落到披散在法蘭絨上的黑色秀髮中。
男人仍還在俯身看她,站在一米遠的距離外。他觀察著她後仰的臉,被眼膏弄得又大又黑的眼睛,大張著彷彿正在嚎叫的嘴巴。男人的姿勢使他白己的臉只露出一個側面,但是,儘管他舉止僵硬,沉默無語,紋處不動,人們還是能猜想出,他被一種強烈的狂熱所攫九-九-藏-書住。背稍稍有些弓。左手,惟一可見的那—只手,離身體有相當的距離,拽著—塊布料,某一件深顏色的衣服,它長長地拖在地毯上,可能是襯裡綉著金絲的長斗篷。
這一巨大的身影把赤|裸的肌膚遮住了一大部分,紅色的斑點流淌在圓形的乳|房上,長長地一道道地流下來,越流越細,越梳分支越多,流到蒼白的胸膛底部以及周圍。其中的一道流到了腋窩下,沿著胳膊劃出一條幾乎筆直的細道道,另外幾道則朝著腰身流下,在肚子的一側,胯部,大腿的上部,畫出一個更為偶然的,已經凝固的細流之網,三四條小細脈一直伸向了腹股溝的凹處,匯聚為一條婉蜒曲折的道道,最後到達由張開的兩腿構成的V形的尖端,消失在黑色的陰|毛中。
胳膊的另一端,是一個滾圓的肩膀,被墊子托起著,它也一樣,被照亮著,同樣被照亮著的,還有脖子,胸脯,另一側的肩膀,長著腋毛的腋窩,同樣朝後伸著的左胳膊,以同樣方式被固定在靠近前景的另一根柱子底部的手腕,這裏,鐵的手拷和鏈子顯而易見,以一種完美的清晰,勾勒出最細微的細部。
很難準確地說出這大廳有多大的面積,犧牲的年輕女子乍看起來,似乎佔據了—個很重要的位子,但是,一直伸延到她身邊的樓梯的寬大規模,也許會表明,這還遠不是整個大廳,大廳那巨大的面積實際上應該向四面八方延伸開去,向左邊和右邊,伸向排列著柱子的那褐色和藍色的遠處,伸向所有的方向,或許還伸向別的沙發,厚厚的掛毯,一堆堆的墊子和布料,其他受折磨的軀體,其他的香爐。
在深處,九_九_藏_書有一個黑色的身影正遠離而去,奔向樓梯的上面,一個裹在一件長長的隨風飄動的斗篷中的男人,正踏著最後幾級階梯,連頭都不回—下,他的任務宣告完成,—縷輕煙從擺在閃耀著銀光的高腳鐵台上的某個香爐中飄出,旋轉著升騰。附近,躺著乳白色的軀體,很寬的血流從左邊的乳|房上流出,沿著側肋,流到腰肢上。
然後,整個布景是空的,巨大的大廳籠罩在紫色的陰影中,四周排列著一排排的石頭柱子,不帶欄杆的樓梯雄偉壯美,旋轉著上升,隨著它慢慢地升向暗處,它也變得越來越狹窄,越來越模糊,最後消失在高崗的穹頂中。
同樣的,近景的另一側,是一條相似的鏈子,儘管稍稍又細了一點,直接地鎖住了腳踝,又纏了兩圈,並固定於埋在地面上的一個結實的圓環上。往後大約一米左右,或者稍稍再遠—點,右腳也以一模一樣的方式被銬著。但是,被表現得最最清晰的,還是左腳和它的鏈條。
同樣,很難說出光線是從哪裡來的。沒有任何跡象,無論是柱子上,還是地面上,表明光線來自什麼方向。此外,也看不見任何窗戶,任何火炬。彷彿是乳白色的軀體本身照亮了場景,乳|房高聳的胸脯,曲線柔和的胯部,腹部,豐|滿的大腿,岔得大大的伸展的小腿,還有裸|露著的性器官上的黑色陰|毛,都那麼誘人,那麼顯眼,從此不再有用。
男人的臉部線條是木然的,但卻堅毅,彷彿在等待——或者害怕——某種突然的事件,或者不如說,以最後的—瞥,監視著整個紋絲不動的場面。儘管他這樣地向後看著,他的整個身體卻微微地朝前俯傾,似乎還在繼續https://read.99csw.com著他的登樓。右胳膊——沒有拽著斗篷的那條胳膊——向左邊半伸著,伸向空間中的一點,那裡本來應該是欄杆的所在,假如這座樓梯包含有欄杆的話,動作中斷了,幾乎令人難以理解,只有—點是明顯的,即這是一種直覺的反應,為的是在沒有倚靠的時候穩住自己。
首先,是紅色的一點,一種鮮艷的,透亮的紅色,但在幾乎黑色的陰影中又發暗。它構成一個不規則的玫瑰花飾,邊緣清晰,在好幾條邊上展開成長短不一的寬寬的輪廓,隨後,又分開來,變得細小,直到成為婉蜒曲折的簡單細流。它的整體鼓起在一個昏暗的,光滑而又圓潤,既無光澤又像閃耀著珠光的平面上,一個半圓球,由柔和的弧線連接在一個同樣色澤微暗——被這地點的陰暗減弱了的白色:囚室,地下室,或者大教堂——的平面上,在陰暗中閃耀著一道模模糊糊的光亮。
這整個的背景是空的,樓梯也好,柱子也好。只有,在近景,微微閃亮著一個攤展著的軀體,上面散布著紅色的點點——一個白色的軀體,可以猜想,那肌膚是豐|滿而柔和的,無疑也很脆弱,易受傷害。在血淋淋的半圓球的邊上,是另一個同樣的圓,這一個未被觸動,在一個稍稍有些不同的角度下展現在目光中,但是,位於它頂上的紅暈的尖點,色澤更為深重,在這裡是完全能夠認出來的,而第一個紅點則幾乎被毀損了,或者至少被創傷所遮蓋。
但是,男人不朝這一邊看,儘管他的腳步把他帶向那裡,他的左腳還在第二級階梯上,右腳卻已經踏在了第三級上,彎著膝蓋,轉過身子,最後一次觀望著這個場面,他匆匆忙忙https://read.99csw.com地扔在肩膀上,並用一隻手在腰部高度上拽住的飄動著的長斗篷,在身體迅速的轉動下拖在了身後,下擺的一角舞動在空中,彷彿被風吹拂起了—般,他轉得那麼快,人腦袋和上身已經處在了與前進方向相對立的方向上,捲動著的斗篷角呈現出S形的皺裙,露出了綉著金線的紅色絲綢的襯裡。
至於目光的方向,它明確地指向著躺在墊子上的犧牲者的軀體,那女人伸展開,四肢攤成十字形,胸部微微隆起,腦袋向後仰著。但是,她的臉也許被立在樓梯下的一條柱子擋住了,沒有落入男人的視線中。這年輕女子的右手碰到了柱子腳下的地面。一個厚厚的鐵手拷箍紫了脆弱的手腕。胳膊幾乎處在陰影中,只有手接受著足夠的光線,這樣,一個個彼此分開的纖細的手指頭,在那圓鼓鼓的石柱子根部的映襯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根黑色的金屬鏈在柱子上繞了一圈,並穿到手拷的一個圓環上,就這樣,把手腕跟柱子緊緊地鎖在一起。
這是一整塊絨布,深紫色,或者,在這種光線下看起來,像是這種顏色。但是,紫色,褐色,藍色,看來同樣是墊子——法蘭絨布料只遮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它們在地面上,從上身底下和腰肢底下大大地露出來——的主要色調,也是地上鋪的地毯的主要色調。更遠處,這些同樣的顏色又出現在石頭地板和石頭柱子上,在穹頂上,在樓梯上,在大廳盡頭處那更為模糊的表面上。
在這之外,空間中排列著眾多圓形的大柱子,向遠處延伸開去,逐漸變得朦朧,遠處隱約可辨認出一座寬大的石樓梯,稍稍旋轉著向上,隨著上升,變得越來越窄,直到消失在高高的穹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