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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麗的歲月

最美麗的歲月

作者:埃爾克·海登萊希
我駕車穿過瑞士境內,身邊的母親變得安靜了。她偶爾打個小盹兒,一會兒卻又清醒了,坐得筆直向窗外看。「我能看到這一切,這多麼好啊。」當我們在基亞索駛上通往米蘭的高速路時,她忽然問:「昨天的檸檬卷你吃了嗎?」
「你們有聯繫嗎?」我問。她說:「很少。」
「幹了,一定要幹了。」酒杯放在面前時,她這樣說。她高高地舉起酒杯,幾乎一口就幹掉了,活像她家鄉魯爾工業區的礦工。我忍不住笑了,我還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她也微微有些醺醺然。當我試探地請求她:「講講以前的事吧,」她真地打開了話匣子,第一句話就是那麼荒唐得出人意料,讓我倆大笑了將近十分鐘。她說:「戰爭結束之後,露茜姨媽到東邊去了,給安全部幹事,幹得還挺快活,成天精神十足。」
「沒有,」我老老實實地說。她點點頭:「我想到了。」說完這話,她當真睡著了,直到我在米蘭市內拐來拐去找旅館時她才醒來。我訂了兩個單間,住兩個晚上。她問我:「以後你住哪兒?」
當我平靜下來以後,我又走進客廳去陪她,但很快就告辭了。在我走之前,她像大多數老人一樣,說她一個人生活得太久了,說像她這一代人經歷的事誰也受不了。她會一連氣地說下去,連個磕巴都不打。
晚上,我們坐在一家安靜的小酒館里吃煎玉米餅,配著切得細細的煎牛肉,調味醬也好極了。「今天我請客。」母親說,又給我要了一杯葡萄酒,自己要了一小杯白酒。她跟著服務生走到櫃檯前,讓人把每一種酒都指給她看。她罵了他幾句,因為這裏沒有黑莓酒,最後她要了卡爾瓦多酒。
「那太累了,你受不了的,」我找了個借口,一邊想象著開車和母親一起上路會是什麼樣。
「好吧,」我說,「那就走著瞧吧。出發。」
母親這邊的親族的情況,我知道得多一些,跟他們共同經歷的事情也多一些——除了她的弟弟維利剩下的都死了。而她跟這個弟弟是不講話的,因為他是納粹分子,就好像他們當初都不是納粹分子似的。當然,他造的孽遠不止這些,他還曾經誣告自己的父親犯有叛國罪。這下子我的外祖父被送進了集中營,在那裡一病不起,被送回家不久就一命嗚呼了。維利舅舅從波蘭回來之後,除了他的妻子瑪麗婭沒有人跟他講話。
「就因為這個你就那麼狠地打一個小女孩,打得她流血?」我問,直視著前方。「上帝啊,流血,」她說,「還什麼小女孩呢,你已經會躲到角落裡跟男孩子親吻了。我看見過。你跟你爸爸一樣。」
「說起來我們根本沒有什麼親戚了,」我說。「你的姐妹們都去世了,瑪格麗特表姐又是個討厭鬼,可是我們本來是個大家庭——爸爸有七個兄弟姐妹,你有五個。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呢?」
現在我要到米蘭去。兩天後弗洛拉就會結束紐約的研討會回去。她在米蘭的一家研究所工作,是個鳥類學家。在這個國家,那些粗野的男人用網子捕鳥,擰斷它們的脖子,再把它們吃掉,而她偏偏在這個國家研究鳥類。我想問問她怎麼能靠干這個生活呢,因為在紐約的時候我忘記了問她很多事情。我們只顧著相愛,只顧著為我們之間發生的事而驚喜。
我沉默了,加速行駛,高速公路是筆直的,空蕩蕩的,陽光照耀著,遠處出現了一座橋。「媽媽,」我說,「如果你連一次,就這麼一次都不肯承認,承認你那麼狠地打過我,我就衝著那個橋墩撞過去。見鬼。」她不說話,我繼續開,橋越來越近了。我併線到左道上,朝著中間的橋墩開去,突然之間心靜如水。
「我自己來刷嘛,」母親說。這讓我很高興。因為我不喜歡她油膩膩的洗碗布。何況我怎麼做都不合她的心意——洗滌劑用得太多,太浪費水,諸如此類的毛病。
告別的時候,她塞進我手裡的除了裝檸檬卷的塑料袋,還有我送她的生日禮物——一條藍色羊絨圍巾。「拿走吧,孩子,」她說,「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不會再穿戴藍色的衣物了,何況我有滿滿一抽屜的圍巾呢,讓我拿這些東西怎麼辦呢。」一切都跟歷次一樣,可又不太一樣。因為,當我再次向她揮手的時候,她忽然石破天驚地說:「米蘭!我還從來沒去過米蘭呢!」
維利舅舅還活著。他好像從不離家,只要他出去,就得戴上帽子和眼鏡,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他總是擔心街上會有人把他認出來——也許他怕的就是那個猶太人,據家裡人說,他在波蘭把人家的一個手指頭剁了下來,就為了得到一個鑽戒。那個戒指今天還戴在瑪麗婭舅媽的手上。
「愛情是一個永恆的工地。」我盡量輕鬆地說,母親搖著頭,說:「每個人在一生中只能有一次真正的愛。至少我是這樣的。」
我整夜都難以入睡,第二天又受了刺|激,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芥蒂又跑出來橫亘在我們之間。時間過得很慢,十二點鐘才過媽媽就開始催促:「我們是不是該去機場了?」跟所有上年紀的人一樣,她總要提前好幾個小時。我跟她說,我們得去接我那個從美國來的同事,跟她一起喝杯咖啡,然後弗洛拉和我會送她上飛機。她放了心,問:「她會說德語嗎?」
我們在庫斯納赫特休息,吃配新鮮麵包的嫩牛肉,還要了葡萄酒。她和我一起坐在桌旁,矮小而健壯,穿著藍色的衣服,兩頰微微泛紅,時時用她那挑剔的眼神看我。
我駕車穿過幾個小村莊,沿著湖畔行駛,她陶醉地喃喃念著路牌上的地名。有一次,當一座鄉村教堂出現的時候,她吟誦起來:「小塔的尖頂、本篤會教堂的屋脊,還有山牆,聳立在杉樹的樹梢之上。」我思索著,母親身上潛藏著多少生機與力量,我問自己,為什麼我們兩個不能輕鬆愉快地相處。我總有一種感覺,她不喜歡我,這使我在她面前一副犟脾氣,態度又冷漠又生硬。而她之所以不喜歡我,是因為我不知怎麼變得酷似我的父親,而自從他解甲歸來她就不想要他了——在他們那一代有很多這樣的女人,在戰爭年月中變得獨立而剛強。而那些男人帶著肉體和心靈的創傷從俄羅斯回來了,重新佔據了他們本來已經失去的地位,還想重新了解家中的一切——保險箱在哪兒,怎麼教育孩子,讓女人們回到灶台邊去。那時候很多家庭都破裂了。我們作子女的幾乎沒有什麼機會去跟這些陌生瘦弱的男人,跟我們從戰俘營歸來的父親建立感情。我記得父母之間有過一次很激烈的爭吵,吵完后,母親冷冷地看著父親:「別再作戲了,你跟那些人有什麼區別,都是劊子手。」
「你要是這麼繼續幹下去,你就會像他一樣,活不到老。」她總是這樣說。繼續幹什麼呢?就是繼續抽煙,喝白葡萄酒而不是甘草茶,不做運動——母親在八十歲的年紀還堅持幾乎每天游泳——並且不斷地出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毀掉我的婚姻。她之所以了解這些是因為我的表姐瑪格麗特,我跟她已經二十年沒說過話了,討厭的是她跟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偶爾會給我母親打電話,說:「奈麗姨媽,你聽說了嗎,最近妮娜又鬧出事來啦!」
她點點頭。「和你爸爸一樣,」她說,「沒有那個本事。他們全家人都那樣,沒有一個過得幸福。只除了卡拉姑媽。」
「我家裡有四個人都是一條腿的,」母親忽然很高興地說,弄得我險些錯過了往巴塞爾方向拐彎的路口。「一條腿?是因為遺傳嗎?那我可是夠走運的。」
當我把媽媽的這些趣事講給朋友們聽的時候,他們都覺得很好笑。我卻笑不出來。自兒時起,我們之間就有一堵牆,很高,卻不牢固。每次見面,每次談話,如果我們在牆邊靠得太緊,它就會搖搖欲墜,好像隨時會塌下來將我們其中之一壓死。今九_九_藏_書天我知道了,本來我和母親在一起時可以有很多的歡笑——然而,在那時候,只要我去看她,在她把門打開的那個瞬間,我們就看出來了:嘿,舊賬還沒有算完。每個傷口都還在淌血。那樣怎麼可能有笑聲啊。
我一眼就看見了弗洛拉。她在人群中如鶴立雞群,燦爛奪目。母親坐在我身旁,矮小而雀躍,說道:「就是她吧。」
我們沉默下來。我忽然想,我現在問問她吧。已經過了這麼長時間,我至少可以挑起這個話頭,也許她會說一句「我很遺憾」,於是我問母親:「那時候你為什麼那麼狠地打我?」答案馬上就來了:「我沒有打過你。」
我有點喝醉了,第二天早晨她來敲我的房門時才醒來。
「米蘭可算不上美。」我說,而她敏捷地頂了回來:「那你又去幹什麼呢?又看上哪個小夥子了?」我執拗地沉默著。她說:「我再也不問了,再也不問了,誰自找倒霉誰自己知道。」這種話我是不能忍受的:「誰自尋快樂自己也知道。」她說:「那好哇。」
她把剩下的黏糊糊的甜檸檬卷給我包了起來。「拿走吧,還可以吃吶。」她說。我抗議道:「我不愛吃,太膩了,我會發胖的。」
「你是因為這些才跟爸爸不和的嗎?」我問。她說:「我在他身邊就覺得喘不過氣來。他只要碰碰我我就覺得難受。」她喝光了剩餘的卡爾瓦多酒,又補充說:「在戰爭中我很快樂。我們都很快樂。過著沒有男人的日子。」
「你幸福嗎?」她忽然問。我想也沒想就說道:「不。」
「住在同事家,」我說,幫她在房間里安頓好。晚上我們出去了,我一再地跟服務生說,她的菜里千萬不要放大蒜。沒過多久她就成了餐館里的女王。「老媽媽」以她的特殊要求把所有人支使得團團轉。她以一種堅決的態度用德語說:「不要那種什麼『濃縮咖啡』,我要真正的咖啡,不要太濃,要加奶,但不要罐裝牛奶!」在我給她翻譯的時候,她覺得很奇怪,她說得那麼清楚,怎麼別人會聽不懂呢?咖啡,牛奶,不要太濃,我的上帝,全世界的人都應該懂得這幾個詞呀,難道不是嗎?她覺得這些義大利人很和善,可就是理解力有點問題。
「那好,」我說,「晚安啦,我現在很累,我要回旅館去,明天早飯後來。我出發之前總歸是要再過來一下的。好了吧?」
我放慢了速度,回到右道上,我們兩個都長出了一口氣。「你那時候很難纏,」她說,「而我的生活又不幸福。」
第三張照片上,母親坐在一張沙發椅里,小女孩一樣嬌小。卡拉姑媽坐在扶手上,一隻手搭著她的肩膀,兩人四目相對。第四張照片上,我的母親和我的卡拉姑媽忘情地親吻著,閉著眼睛。
等那些老太太走了以後,我幫著母親收拾房間。她還在興緻勃勃地說人家的閑話——什麼費舍太太比她小八歲,可是看上去至少比她老十歲;什麼赫爾佐格太太的身體可差多了;什麼金德曼太太的耳朵幾乎完全聽不到別人說話了,因而總是很緊張。無論她說什麼我都隨口附和著,反對也打斷不了她說話,何況我的母親和其他老太太相比,的確就像英國女王似的,總是那樣別具一格,那樣明快,如同鶴立雞群。我把裝點心的碟子和喝香檳的杯子都拿進了廚房。
我翻過照片,在四張照片背後看到了同一句話,深棕色的墨水已經褪色,是母親秀氣的字跡:
聽到這話,我已經很清楚了,談話該結束了。於是我走進浴室。我照了半天鏡子,尋找著我和她相似的地方。我的手幾乎和她的一模一樣,我的額頭上也有著和她一樣疑慮重重的皺紋——除此之外就沒有了,我想。我打開浴室櫃,不出我所料,我送給她的那些名貴護膚品——面霜、乳液、香皂——全都原封不動地躺在抽屜里。她一如既往地只用妮維雅的香皂和護膚霜。「我用不著更多的呀,」她說,「這就夠啦,有油脂,有水分,別的全都是廢品。」我送給她的那些東西統統作為「廢品」消失在柜子抽屜里了——鞋,厚毛衣,能摺疊的購物袋——不管我送什麼,反正都不對。「謝謝,可是我用不著。」當我在電話里跟她說,聖誕節快到了,我要給她寄包裹,問她喜歡不喜歡,她就會這樣說。又說:「我什麼都有。只要你能幸福,或者至少平和一點,我就很高興了。」不過老實說,母親送給我的東西我也不喜歡,緊得要命的白色羊絨內衣啦,上面還貼著價簽的酒心巧克力啦。我們互相之間無法給予,也無法接受——至少無法替對方著想,無法和平共處。
哼,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想。也許我跟弗洛拉的交往又是一個錯誤,有什麼了不起,一切還不是都會過去。我的心情異常平靜,幾乎是如釋重負,好像我用不著再作什麼決定,有人代替我作出決定了。我直直地盯著橋墩,只等待著碰撞,一邊想,我的生命——還能怎麼形容呢——是充實的,恰恰是和我母親一起死去,一起下葬,並排躺著,沒有愛,進入永恆,阿門。「丟掉你與生俱來的恐懼吧,我不害怕,我不是一具骷髏……」我想到這裏,幾乎是快樂的。橋墩越來越近了。母親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叫道:「是的是的,可是讓我有什麼辦法,我可不想跟你一起送命。你那麼小就跟男孩子胡鬧。」
「會,」我說,「她的家鄉在南蒂羅爾的布魯奈克,那兒的人都會兩種語言。」
這個消息叫我很不舒服。我根本不希望她們見面。我想跟弗洛拉單獨在一起。我不願母親過多地涉足我的生活。當然,我們不會把我們相愛的事情告訴她,可是儘管如此,讓她們碰面也太親密,太過分,太涉及隱私,太危險。我想起自己還在家住的時候,上完舞蹈課媽媽去接我時,總是對我的朋友很不客氣。「幹嗎跟我的妮娜好?」她問那個我深深愛著的魯迪格,「難道就沒有更可愛的女孩子嗎?」
母親沉默了許久,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我當時就後悔了。」我伸過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拒絕。我用左手把著方向盤,右手握著她的手,她沒有拒絕。我記不起自己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舉動,而她又什麼時候允許過這樣的舉動。汽車在我們的沉默中向前行駛。忽然她又開口了,很有興緻的樣子:「這裏就是瑞士了嗎?」
「我知道,」她不耐煩地說,「我喜歡坐汽車。你爸爸唯一的一項本事就是開車。我們在星期天經常到龍岩去,品嘗那裡的雞湯。在米蘭能吃到不放大蒜的菜嗎?我可是一點蒜都不沾的。」
我們一起坐了將近兩個小時。弗洛拉講了講紐約的情況,母親滔滔不絕地講著我們在米蘭的見聞。我默默地看著弗洛拉,想:她多麼漂亮啊!她真的愛我嗎?是的,她是愛我的。我從她的眼神看得出來。當她在桌子下面飛快地按一下我的手或我的腿,我就能感覺出來。從我們分別第一晚我就明白。
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實,總是夢見和母親一起旅行,夢見弗洛拉。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在那個時代要孩子是一種怎樣的犧牲,何況是一個自己根本不愛的男人的孩子,他在婚後十五年都沒能給她一個孩子,可是偏偏在戰爭中休假時給了她一個孩子。
我太激動也太緊張了,沒顧得上細想她這句評語。很久之後我才又想起這句話,這才明白,母親一眼就看出了我和弗洛拉之間是怎麼回事。她理解了我們,並且為此而欣慰。
「媽媽,」我說,「我們得在汽車裡坐上好久,然後……」
「是啊,我本來不想說的,」母親說,「但是你壯實多啦。你現在體重多少,七十?」
我想起來了,那種純潔的、孩子氣的吻,對方是我在舞蹈課上認識的朋友。我那時候多麼渴望愛,因為家裡沒有愛。就為了這她打我。read.99csw.com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感覺到此時是一個特殊的時刻,在她心裏,在我們之間,有一扇門開啟了。她也明白,她不能不作任何解釋就把這句話撂在這裏。她揉著一個麵包球,看也不看我:「我原本不想要孩子。在那個戰爭年月,誰想要孩子呢!那時卡拉也把孩子打掉了,沒有任何問題。一直到懷你五個月的時候我什麼法子都試過了,用肥皂水灌腸,卡拉拿毛衣針往裡面刺,我懷裡抱著磚頭從桌子上往下跳——可是沒有用。你不肯走,你要活。」
「我看得出來,」母親說,「她放射著光芒。她為你放射著光芒。」
我是那樣強烈地感覺到母親因為我是個健康的孩子而產生的喜悅,幾乎想把她摟在懷裡,就像一種愛的宣言。但是我猶豫了一秒鐘,就在這時服務生到我們桌旁來算賬了。
我們從來不談論跟我們相關的事情。
在她八十歲生日的時候,她請了一次客。來的客人都是老太太。在這個圈子裡,在某些時候,我算得上一個「模範女兒」,我本人在報社工作,丈夫是個高收入的牙醫。於是我就會聽到類似這樣的話:「我女兒過得非常好。」要麼就是:「妮娜最近寫了一篇關於綠色和平的文章。」這一次她說的是:「明天妮娜要到義大利去,報社派她出差。」這當然會給那幫老太太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是舒適晴暖的一天,我們在米蘭街頭散步,她穿著淺灰色半高跟翻毛皮靴,我穿著有利於健康的平跟鞋。今天我知道了,只為了她穿的鞋子,我就會那樣愛她,欣賞她,可是直到她去世之後,我才明白過來。
「只要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她說,「米蘭!一定很美啊。」
我的父親已經去世將近三十年了,但是母親對他的怨氣卻從來沒有減弱過,並且把這股怒火轉嫁到了我身上。按她的說法,我「完全繼承了他的性子」,這意思大概是說,她的生活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而這都是我們兩個的錯。
我提起她的旅行箱。她稀里嘩啦地把百葉窗放了下來。「你帶上護照了嗎?」我問。她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難道我真是個蠢老婆子嗎?我當然帶上護照了。」忽然她又輕快地哼唱起來:「你可知道那檸檬花盛開的國度?啊,我的情人,那裡是你和我的去處。」
當我去吃早飯的時候,她在跟服務生哇啦哇啦地說話,儘管她不會說義大利語,他不會說德語,但是她生氣地舉著麵包:太白!太軟!服務生給她拿來了顏色較深的麵包,這才得到了她的稱讚。她掌控著一切,就好像她這一生都在世界歷史的進程中遨遊。她身上潛藏著一種力量,在她那苦難卑微的暮年生活中卻沒有一個閥門來開啟這種力量。
過了幾個月,我清理了她的住所,把傢具送了人,自己留下了幾樣小東西做紀念,都收進了一個盒子里,那是她用來放舊照片的。弗洛拉從我後面看。照片中有我父親,穿著佩戴「卍」字標誌的軍裝,有我那幾位一條腿的舅舅,寶拉姑媽懷抱中的我,還有就是我的母親,四十年代初期的她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盒子最下面是一個白色的信封,上面寫著:給妮娜。信封用透明膠帶和膠水封得嚴嚴的,我們只好用剪刀剪開。對那信封里的東西我感到一陣恐懼,我能感覺到,她的唯一的、最大的、真正的秘密正在展開。
「好吧好吧,」母親就會說,「告訴瓦爾特,少用點香水吧,你從她那兒回來以後身上的味道難聞極了。」要不然就是:「別忘了把奧托的真絲內衣送回去,我在你的柜子里看見的。」兒時的我聽不懂話里的意思,只會笑,因為我的父親有五個兄弟,都是非常好玩的人,所以我就幻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來。
我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與我的母親一起去旅行。那年她八十歲,腰桿挺直,充滿活力,精力充沛,而我當時四十五歲,有腰痛病,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對生活總是牢騷滿腹。我母親生活在南方的一座小鎮上,住的是一套很像樣的房子;我生活在北方一座大城市,住的是一套很不像樣的房子。她上了年紀之後,我去看她的次數多了一些——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我們的關係並不是很好。但是我想她也許會需要我,在她這個年紀,她會逐漸變得虛弱、健忘,所以我每隔幾個月就要去一趟,幫她辦一些雜七雜八的事,開車到阿爾第超市去多買些東西,蹬著梯子把壁櫥收拾擦洗一番,春天在陽台上種些花木,秋天再給它們剪枝,把花盆都搬進地下室去——作為獨生女兒,我做這些是為了盡義務,而不是出於愛。而且我總覺得,變得更虛弱、更健忘的人明明是我。我站在梯子上收拾壁櫥,她在一邊瞧著,指手畫腳,責備我道:「瞧你那爪子,又都搞髒了!」再不然就是說我把杜鵑花剪壞了。她從來不會對我說一個謝字,從來都不會說:「妮娜,你幹得真不錯。」這是她永遠都辦不到的事。在我們家裡聽不到讚揚。「嗯,還行!」這就是能從我母親嘴裏蹦出來的最高級的表示認可的話了。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如此了,每逢得了好分數,拿回家去時總聽到這句話:「嗯,還行。」
「最近天氣好的時候我總是碰上那個長頭髮的男人,鬼才知道他為什麼不剪頭髮呢。他說,您看那綠油油的草地,我們這裏多美啊,那些傻瓜為什麼總要往外跑呢?我真搞不明白。我是不是應該給您講點兒什麼,講我朋友,講二千五百!一開始我根本不懂他是什麼意思,他是說,他的朋友們到山裡去了,那座山有二千五百米高,而且上面沒有積雪!這傢伙真是一個奇怪的苦行僧。他老婆死了很久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生活的,他每天做飯嗎?他看上去可不怎麼健康。不過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你知道我碰見誰了?那個戴毛線帽子、看起來傻了吧嘰的女人。我問她,那位總是坐著輪椅的布萊納先生哪兒去了?我很久沒見過他了。她說,您怎麼還不知道?他已經死啦。我說,這回他老婆可該高興了。她早就盼著他死了。現在他終於死了。有一次她抓到他和他侄女在床上,從此以後他們的婚姻一塌糊塗。我真不知道這些男人心裏到底有個什麼魔鬼,不過我看你心裏也有。以前那個傢伙還總是騎馬呢,可是後來他中風了,是啊,很正常啊。戴毛線帽子的女人說,經常變天,所以她老是掉頭髮。你可能是討厭我戴毛線帽子的模樣,一般人都討厭。你的臉色很壞,你睡得太少了,這我一下子就能看出來。」
「我是去跟一位與我有工作關係的女士會面。」我終於說了實話。「你跟一個義大利女人有什麼工作關係?」她懷疑地問。我不耐煩起來,「媽媽,」我說,「我去幹什麼都無所謂,主要是路上的時間太長了,天氣又這麼熱,很累的,我要在那裡呆兩三個星期呢,你要回來時怎麼辦?」
「可是你至今還記得那麼清楚。」我說。「在我看來沒什麼了不起。」我母親回答道,「我獨處得太久了,總是和自己交談,不斷地重複那些句子。」
第二天一早,我開車到她那裡去。她給我開了門,穿著一身我從未見過的亮閃閃的藍衣服(「我再也不|穿藍色了!」),容光煥發,戴著一個金鐲子,那是我的表姐瑪格麗特夫婦送給她的七十壽禮。走廊里放著一個小小的旅行箱,「好啦,」她說,「真讓我興奮。」
告別的時候,我們親吻了對方臉頰左右的空氣。我們不接觸彼此。我不記得母親什麼時候抱過我,撫摸過我,安慰過我,觸摸過我。小時候她經常扇我耳光。這是我記憶里我們唯一的身體接觸方式。
我屏住了呼吸,我的心在狂野地跳動。腦海里出現了幾千個畫面和無數的問題,心裏是一片淚海。全身混合著恐懼與幸福。read.99csw.com恐懼,為了生。幸福,為了生。
母親住院期間已經癱瘓了,意識也幾乎沒有了,一次我帶著弗洛拉去看她。弗洛拉做了我做不到的事:給她剪了手和腳的指甲,梳了頭,彎下腰來親吻她。而我只是坐在那裡,為了每一個逝去的機會哭泣,握著母親的手,將那隻綿軟無力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裡。弗洛拉在我身邊坐下,一隻手摟住了我。母親忽然睜開了她那雙藍色的眼睛,盯著我們,彷彿她知道我終於得到了幸福,終於安定下來了,她抓過弗洛拉的手放在我的手上。這是偶然?還是有意之舉?幾天之後她去世了,我們給她穿上了在米蘭買的漂亮睡衣。
弗洛拉笑了起來,「您可一點也不像,」她說,挽起母親和我的胳膊,走進了機場餐廳。
「我們?」我問。她說:「是我和卡拉。那時我們的丈夫都去打仗了。」
「是的,」我說,「要不要我走鄉間小路,不走高速路?沿著四林州湖開?時間長一點,但是景色美極了。」
她向來如此——「還可以」——這就是最高的評價。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如果德語或拉丁語拿了個二分,而不是一分,她就會說:「還可以。」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如果我按自己的心意打扮好了準備參加聚會或舞會,問她一句:「好看嗎?」她就會用挑剔的眼光看看我,說:「嗯,還行吧。」讚美,認同,她身上沒有這個細胞,永遠不會從她的嘴裏吐出來,好像一句讚美就會讓她降低身份,讓她變得渺小。當她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瞪著驚恐的眼珠子一個勁兒喘氣的時候,我坐在她床邊,說:「媽媽,你的氣色好極了,你連皺紋都沒有。」在那一刻我恍然發覺,我以前也從來沒有讚美過她,或是對她說過什麼親切的話。直到她再也不能回答我的時候,我才把這樣的話說出口,我恨不能代替她一動不動毫無生機地躺在那裡,讓她對我說些充滿關愛的話,讚美我,親近我,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啊。
這一次真正的愛是給了我的父親嗎?我無法相信。他們的關係太惡劣了,在他死後,母親的青春才真正到來,她再也沒有讓哪個男人接近她。那麼一定是在結婚之前發生過什麼故事,可是,跟誰呢?更重要的是:什麼時候?她結婚的時候是二十歲。當我出生時,我的父母已經結婚十五年了,戰爭中父親的假期里有了我。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偶然的產物,是在戰爭的後期出生的。「我原本不想要孩子的,」母親這話不知說了多少遍,「那時候誰都不想要孩子,戰爭還躺在我們的床上呢。」不過,在這之前呢,在這之前是不是發生過什麼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呢?母親從來沒有談論過這段短暫而隱秘的愛情,她幾乎從來不講以前的事。而且我對自己的家世、她以及父親的親戚幾乎一無所知,因為這些人不是跟我們吵翻了,就是早死了,死了,消失了,再也不會出現在我們的記憶里了。
「耶穌先生,」她說,「耶穌先生還活著,是卡拉姑媽告訴我的,她有時給我打個電話。」我父親還有兩個姐姐,卡拉姑媽和寶拉姑媽。我最後一次見到卡拉姑媽是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在我父親的葬禮上。她號啕大哭,不住地擁抱我母親,讓我吃驚的是,母親也那樣真誠地回應她的擁抱。那時候姑媽是個高個子的漂亮女人,現在肯定有八十多歲了。她丈夫在戰爭中陣亡了,戰後她和嫁給一個警察的寶拉姑媽一起開了一家手工藝品店,經營了好多年。
「隨風而逝。」母親說,戴上了一副古怪的太陽鏡。「瓦爾特得癌症死了,奧托得的是心肌梗塞,弗里茨被電車軋死了,海爾曼死於盲腸炎,寶拉酗酒而死。只有卡拉和我還活著。」
那又怎麼樣——她這一輩子本來就很少出門旅行。她參加過一次乘汽車環遊法國的旅行,卻因為一件事而心煩意亂,那就是連小孩子都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哎呀,媽媽,」我說,「他們是法國人哪,他們是說著法語長大的,那是他們的母語啊。」
在一家很雅緻的小內衣店裡,我給母親買了一件漂亮的絲質睡衣。為此費了半天口舌才說服她,不過她還是很高興,套在裙子外面試了又試,在商店裡走來走去。「這麼貴!」她說,「我還從來沒有穿著睡衣讓人看到過呢。誰知道,也許死的時候會讓人看到。」後來,她真的奄奄一息的時候,穿的是那種後面開氣的病號服。安葬她的時候我們給她穿的是這件在米蘭買的真絲睡衣,這件衣服買了以後她就再也沒穿過。或者說,這件衣服跟她一起火化了。
上車之後,我問她:「爸爸的兄弟們還有在世的嗎?」
她從來沒有說得這樣明白過。「我們家裡以前從來不談論政治。」我說。「沒辦法的事,」她回答。「否則得打成一鍋粥。你爸爸那邊除了兩個姐姐,全家人都是納粹分子。寶拉姑媽是因為太蠢才沒當上納粹,卡拉姑媽則是因為太聰明。而我家裡只有維利例外,他也是因為蠢。」
「嗨,太好了!」她說,「我一直盼著去看看威廉·退爾生活過的地方是什麼樣。」
我接過圍巾走了。回到旅館,大堂經理問道:「令堂收到禮物很高興吧?」
「為什麼除了卡拉姑媽?」我問。母親說:「她很堅強。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要是沒有卡拉姑媽,我根本熬不過戰爭歲月。」她啜了一口酒,瞥了我一眼:「你也不行。」接著,她又輕聲補充一句:「要是沒有卡拉姑媽,就根本沒有你了。」
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母親經常和我一起唱歌,她還會背許多詩,一有機會就吟誦起來。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即使我從不曾坐在她的懷裡,蜷在她的床上,讓她拉著手走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的母親彷彿不允許自己流露出任何形式的柔情。我的父親有兩個情人,一個很年輕,是個冒冒失失的金髮女郎,另一個是個和氣的售貨員,跟他一般大。他定期去找她們,也經常在她們那裡過夜。「我在瓦爾特家,」他會這樣說,或者:「不用等我了,我在奧托家裡過夜。」
「沒什麼,」我說道並且想,「如果你知道這些會怎麼樣啊!不過你是不會知道的,誰都不會知道的。只有路德維希有一點點察覺,但是他對我已經沒有那麼大的興趣了,不會追問我的。」
服務生過來了,除賬單之外還提供了建議:還要咖啡嗎,來一杯阿馬雷托如何?在付賬時媽媽輸給了我,因為人家自然不會要德國錢,儘管她把一張百元大鈔直伸到人家鼻子底下,嚷嚷著:「這難道是假鈔嗎!這是真正德國錢哪!難道這裏不是歐洲嗎!」我付了賬,服務生想安撫一下母親,幫她拿著裝真絲睡衣的口袋一直送到門口。義大利人似乎對各種各樣的「老媽媽」都很喜愛。回到飯店,我發現弗洛拉給我留了條子。我們已經通過幾次電話,她自然已經知道,母親跟我一起來到了米蘭。不過我向她保證,母親會乘周四晚六點左右的班機離開。弗洛拉原本說的是周五過來,但是留言中卻說:「請在周四下午三點到我這裏來。我想見見你的媽媽。弗。」
這句話彷彿打破了他為了衛護自己而壘起的堅牆,於是他開始喝酒,交上了那兩個女朋友,我們的家庭就這樣慢慢完結了。
我笑了起來,「你以為還真的有過這麼個人物?」我問。她生氣了,說:「你到底在想什麼,總督啊,你去跟老天爺算賬吧,你准得送命,你的天數已盡。我從前寧靜度日,與世無爭——這弓箭只用來射那林中的野獸,是你逼使我行險僥倖,見怪不驚,把我潔凈的沉思的甘泉變成蛟龍的毒涎。多棒啊,是不是?他不得不將箭對準他的孩子,最後他說,我在那一剎那極度痛楚里立下的誓願,是我神聖的義務——我要履行。差不多就這樣。是啊,我九_九_藏_書們都有我們必須承擔的負擔。」
兩年以後她去世了,死於中風。有時我們會談起弗洛拉,她一再地問起她,不過我總是避而不談,暗暗祈禱著不要讓瑪格麗特表姐發現弗洛拉經常住在我那裡。我跟弗洛拉在一起很幸福,可我絕對沒有勇氣把這份愛情告訴媽媽。其實,在米蘭之行之後,我們的關係緩和了許多——儘管那些亂七八糟的老問題仍然存在,我們總歸親近多了。這並不是說我們會相互擁抱或是彼此更親密,但是當我們坐在一起時,不再像以前那樣冷漠得可怕了。
可是現在我如坐針氈,弗洛拉很放鬆,母親則異常地興奮。當我們終於把她送到登機口時,她輕輕地拍拍我們兩個,活潑地說:「乖乖的呀,你們兩個!」弗洛拉後來跟我說:「她一點也不笨。她一下子就看出來是怎麼回事了。」我笑了起來,說:「怎麼可能呢,她們這一代人多古板,做夢也想不到有這種事。」
頭一件事就是酒。我喜歡高質量的干紅。而她明知道我這個愛好,我去的時候仍然買那種帶螺旋塞的便宜貨,她的理由是,她沒有力氣拔出塞子來。我至少給過她五個很好用的開瓶器,而且樣式一個比一個好,根本不用費什麼力氣。可是它們全都躺在廚房的抽屜里,酒還和以前一樣是帶螺旋塞的貨色,而且從來不冰。不過,我寧可喝這種酒,加點冰鎮礦泉水(「我這兒可只有不帶氣兒的礦泉水!」),也不要跟她去爭論那些問題——關於我,我穿衣服的品位,我在報紙上寫的文章,我的身體,我是多麼不當心自己的健康,我對錢的大大咧咧的態度。這些都是她偏愛的話題,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說起來沒完,一個晚上就會這樣過去。如果她說「你越來越像你爸爸」,我就明白,我們已經快到危險的邊緣,這個時候最好溜之大吉。
「以前我媽媽也是這麼矮的,」她說。「以前?」母親問。「是的,」弗洛拉說,「她已經去世了。」母親說:「我的日子也不多了。」
我回到旅館,畢爾格先生說:「羅森鮑姆女士,前不久我在阿爾第碰到令堂大人了,真讓我吃驚,她還是那麼硬朗!還是那樣儀容端正,腰桿筆直。您知道嗎,您跟她越來越像了。」這時候我實在受不了了,我需要的是洗一個熱水澡,以及迷你吧里的飲料。
我只能咽了口唾沫,先坐下來。
信封里是四張小小的帶花邊黑白照片。四張照片上全是卡拉姑媽和我的母親——母親穿著一條花裙子。我收拾她的物品時發現它裹在一張薄棉紙里。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穿它,雖然有些破舊和褪色,可是它那麼漂亮,使得我不忍把它跟她的貂皮大衣之類的東西一起拿去寄賣,而是留了下來。在這張照片上我突然與它相遇了。有兩張照片上母親在抽煙。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抽煙。在她身畔,一手摟著她,也在抽著煙的,是穿著男式西裝的卡拉姑媽,襯衣,敞開的領子和領結。她們肩並肩地站著,摟抱著,看上去幸福得無法形容,向著鏡頭笑著,那是在戰爭中,照片肯定是寶拉姑媽拍的。背景處放著一輛兒童車,也許我正躺在裏面睡覺吧。照片肯定是在她們戰爭期間的住所拍的,那時卡拉姑媽和母親住在一起,我認出了牆上那張畫著花的畫,後來它掛在我們家裡,還有放在收音機上黑橡木雕的大象,而且那象牙是真的。現在,這木雕站在我的書桌上。
我去看她時向來住旅館,那個前台經理,畢爾格先生,每次見我進來都會吻我的手,說:「羅森鮑姆女士,您對您的母親真是照顧得無微不至,這太令人感動了,現在像您這樣的女兒可是不多見呀,何況您還那麼忙。」
「上帝,我可以坐飛機嘛,」她說,「我可以呆兩天然後坐飛機回來,讓克勞斯去接我。」
如果我追問這些事,她就會擺出一副拒絕甚至厭惡的表情。「我家全是傷心事,他家全是荒唐事,」她說,於是這個話題就算結束了。最多再加上一句:「你就像他。」
1940-1945,和卡拉在一起。我最美麗的歲月。
在我們繼續上路之後,我差點把弗洛拉的事情告訴她。我多麼想直截了當地跟她說,我愛上了一個女人,在我有過長久的婚姻生活之後,有了兩個兒子,還有過那麼多緋聞之後,這樣的愛情能否成功。但是,我當然什麼都沒有說。這樣的話題怎能跟我的母親開口呢,我想。
我覺得這話真可笑,笑得半天平靜不下來。可是我記起了露茜姨媽寄給我們的包裹,裏面裝的是膩死人的代用巧克力,而她想讓我們回贈給她一些咖啡。「她為什麼到東邊去了呢?」我問。「因為她信仰社會主義,」母親說,「我家裡人當年都是左派,工人啦,社會主義者啦。不過你爸爸和他那幫兄弟都是納粹分子,一群傻蛋,跟屁蟲,滿腦子幻想的傢伙,一心想著穿上漂亮官衣好耀武揚威。」
她把包好的檸檬卷塞進一個塑料袋遞給我,笑盈盈地說:「你小時候可喜歡吃了。」一句話已經到了我的唇邊:我又不是個孩子了。可說這話沒有任何意義。在她眼裡,我永遠是那個憂鬱、冷漠、半大不大的孩子,也許連剩下的檸檬卷都不喜歡我呢。
我和弗洛拉默默地用力擁抱了一下,用一個眼神讓對方放心,我們之間一如既往。弗洛拉親吻我那矮小而硬朗的母親,親吻她的雙頰。
這回我算是明白了,在我進入青春期之後,母親和我之間總是有那麼多的怒氣和暴躁情緒,是從哪裡來的。有一次她用火通條打得我皮開肉綻,完事之後像沒事人兒似的不聞不問。我讓不久之前給我行堅信禮的牧師看身上的傷痕,後來很快就離開她進了寄宿學校。我們有五年的時間沒有見面,彼此從對方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是卡拉姑媽偶爾給我寄個包裹,寄點小餅乾、糖和一點錢。
「熟能生巧嘛,」她說,「那些躲避空襲的夜晚,我們都是靠讀書和背誦來打發的,就著燭光。」
母親只坐過一次飛機,是飛到柏林去參加她的妹妹露茜的葬禮。可是她說起話來就像一天到晚飛來飛去而且有里程積分卡似的。克勞斯是她的一個遠房侄孫,就住在附近,有時來照顧照顧她。
「你從來不肯安分,」母親嘆息著,「和你爸爸一樣。」
這個晚上過得不尋常的平和。當我們兩個不在屬於自己的空間里的時候,我們之間就是另一種氣氛。我看出來她已經很疲倦了,就把她送回旅館,自己又出去了一會兒,為的是在一個酒吧里喝上幾杯,想一些事情——想她,想我,想弗洛拉,想我們所有人對生活的期待和生活對我們的打擊。我們真的可以實實在在地把握什麼嗎?還是只能聽天由命?我忽然發現自己也像她一樣,腦海里浮現出了詩句:「這樣一個生命之神會無緣由地編織地毯嗎?痛苦是一種閃念猶如五彩的圖案而所有苦難的表情都不過是裝飾?」我想,看啊,我們兩個比人們認識的要相似得多。有某種意義存在嗎,有某個神秘的圖案存在嗎,或者這一切都只是偶然的裝飾,她的強硬,我的不安分,她堅決地與愛和溫情訣別,而我卻如饑似渴地期盼著它們?
我只剩下發獃了。她總是對我發起突然襲擊將我打敗,而她這樣情緒高漲也是我很久沒有見過的,使得我無法再拒絕她。我想先在旅館里住兩天,在米蘭的街市上隨意逛逛,讓自己靜靜心,染上一點義大利風情,之後再搬到弗洛拉那裡去住幾天,也許一個星期,或是兩個星期。母親總歸是要坐飛機回家的——這事好安排。而在前去的途中,我想,也許我們能夠談一些在心靈深處放了很久的事情。汽車是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生了氣也沒辦法一走了之或是砸門,說話時也用不著看著對方,而我在開車時必須集中注意力,也就發不出火來九*九*藏*書
不錯,我要去米蘭,但並不是出公差,我是去見弗洛拉。幾個星期之前,我在紐約認識了弗洛拉,而且一見鍾情。這一次我們想驗證一下當時的激|情還能保留多少。在那第一個晚上,當她來到那個聚會上的時候,伴隨著第一句話,第一個目光,彷彿一道閃電落在我倆之間。路德維希也在場。我們,我和弗洛拉,面對面站著,看著對方,聊啊聊啊。幸福和驚喜讓我們都有些忘乎所以了。她四十歲,單身,曾是很多個已婚男人的情人。不過她有過一段跟女人的愛情,時間很短——而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過。我也從來沒有過這個念頭,但是我會懷著一點嫉妒看著那些相擁的女人們,那與純粹的朋友之間的擁抱是很不相同的。多年以來,我一直感覺到一種模模糊糊的渴望,渴望著得到一個女人的愛。我看到弗洛拉,看到她橢圓的臉,黑黑的眼睛,我被她吸引了,我是那樣愛她,以前我只對男人有過這樣的感覺。而她的回應也是熱烈的。路德維希回德國去了,我留了下來,而且跟她一起度過了我一生中最纏綿、最激動、最美麗的一個星期。我完全沒有想到,原來與一個女人擁抱、愛撫是這樣奇妙。我注視著我的母親想道:「你總是將我推開。現在,也許我應該得到補償了。」她問我:「你怎麼這樣看著我?」
我們四處遊盪,大教堂旁邊的畫廊,購物中心,時裝街蒙提拿破崙大道,那裡滿街都是時裝設計大師的商店——華倫天奴,古奇,溫加羅,芬迪,碩大的櫥窗里陳放著標價三千馬克的草莓紅鞋子或標價八千馬克、只此一件的五彩女式小襯衣,換算成里拉,價碼都是好幾百萬。母親說不出有多麼驚訝,對著價碼和商品指指點點,當一個高傲而美麗的女店員從裏面望向我們的時候,她拍著自己的額頭,向那個女店員——她馬上就轉過身去了——做出一副鄙夷的樣子,「花幾百萬買一件小襯衣!你們都是瘋子!」她喊道。
「那又怎麼樣呢,」她固執地說,「那麼小,法語卻說得那麼流利,老天爺呀。」
我從來沒有想過跟母親一起去旅行,更不要說去米蘭,更不要說是現在,在我想要與弗洛拉見面的時候。可是她就站在我面前,矮小而矍鑠,眼睛放著光,說:「你怎麼就不能帶我去呢?義大利!那才算是你送我的珍貴禮物呢。也許這就是我最後一個生日了。」
當時我在一家報社工作,於是他每次都讓人把剛出的報紙送進我房間,如果上面有我的文章,他還要標上感嘆號,好像怕我自己看不見似的。我走到樓上去,想把自己的思緒沉進報紙里,不要再想我的母親。此時的她一個人坐在家裡,正度過一個孤獨的夜晚,而我在旅館房間里也是一樣。為什麼我不能跟她伴著一瓶紅酒心平氣和地坐一坐呢?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在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說說笑笑,聊聊類似「你知道嗎……」這樣的話,然後講上一段趣聞呢?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你知道嗎」,如果說過,那一定是在懷疑什麼。因為我們無論何事都沒有達成過統一的意見,我們在一起生活只有十五年的時間,我人生中的前十五年。在那以後,我們的見面就僅限於互相的看望,我去看她,她來看我,我們的生活最好是平行的,不要混在一起。我們喜歡的不是同樣的人,也不是同樣的事。
我把一盤舒伯特的錄音帶塞進錄音機里,母親似乎和我一樣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她馬上說道:「音樂,你這上天的禮物,充滿崇高的力量和甜美的柔情,當痛苦使我們心碎,你讓我們深深感受到你的存在。」然後她看著我,笑著說:「和你一起旅行真好。」在我的記憶里,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樣親切的話。
「高興極了。」我說,將圍巾使勁塞進塑料袋裡,弄得它沾上了檸檬卷。圍巾是我前一天買的,當他問我給母親大人買了什麼禮物時我還給他看過。她的八十歲生日是在報紙上登了公告的,鎮長還給她寫通道賀。「那個傢伙呀,」她說,「是基民盟里的一個白痴,」她把賀信撕掉扔進了馬桶,就像當年處理我寫的第一首詩,在父親去世后處理她的結婚戒指。
母親穿過安檢口消失了,我們兩個迅速親吻了一下,我不能肯定母親是否看見了這一幕,因為她忽然回過頭來,喊道:「妮娜!謝謝!」
「六十八。」我說,她嘆了口氣,「在你這個歲數,不可能更瘦了。荷爾蒙的原因。」然後她又加上了一句:「嗯,六十八,還可以。」
「我去吃早飯,」她喊道,「起來吧,天氣很好呢。我在下面等你。」
她說:「我們都認為,你經過這些折磨,肯定是個殘疾孩子。可是你非常健康。是卡拉把你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當時是在廚房裡,炸彈到處亂飛。別人都躲到防空洞去了。我們兩個在廚房裡,只有燭光相伴,窗玻璃都被炸飛了。忽然,你降臨人世了。我的上帝啊,你確確實實是個健全的孩子。我和卡拉高興得號啕大哭。」
「另外兩個是誰?」我問。「我的祖父,」她說,「他是威斯特瓦爾德的鞋匠,又務農又做鞋,有一次他用上好的皮子給自己做了一雙鞋,可是當他第一次穿上新鞋想出門的時候,卻發現鞋做得太小了,氣得他拿把斧子把腳趾頭砍了下來。這下只好把腳截掉了。」
「第四個,」她說,「就是尤普舅舅。他的一條腿在俄國被打斷了。他是死在俘虜營里的。」
「你怎麼知道的?」我問,「你根本不認識她。」
路德維希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我們每星期一起吃幾次飯,有時在他那兒,有時在我那兒。我們的關係像朋友一樣,很簡單。前幾年,我們的激|情不知怎麼就消失了,愛情也沒有了。我們的兩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搬出去住,我也不想念他們。他們都是帥氣而張揚的小夥子,穿名牌,理短短的但打理得很好的髮型,女孩子排著隊被他們傷心。他們用不著父母,我們也用不著他們。我們時不時打打電話,偶爾往一起湊湊,不過如此。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在過去的這二十四年裡我的所作所為,還有我在生活中的位置。當我終於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時,我感到很舒服。有時覺得很寂寞,有點失落,但我從不孤獨。我知道,並不是一切都結束了。在我身上還會發生些什麼事。不管怎麼說,我可以接受,我可以付出。在紐約,當弗洛拉跨進那個房間的時候,頻率對上了——在我和她之間,有一根線穿過這個房間繃緊了,而且顫動了。
說到這時候,她歇了口氣,我趁機插|進去:「好的,那我現在就去睡覺。」我終於能逃掉了。
這種話她說了將近二十年了——這就是我最後一個聖誕節了,我活不到下一次過生日了,我覺得我的生命力在消失……或者,只要她稍微有點感冒傷風,她就愛說:「我只有一天可活了。」這些都是她敲詐我的手段。只要她的身體好了一些,或是聖誕節、復活節、生日什麼的過去了,她馬上就會變得硬綳綳的,知道她該怎麼做,比如說買皮大衣時要買黑色的而不是棕色的,好讓她在參加我的葬禮時有個更好的形象,而且,上帝,如果她真的死在我前頭了,那黑大衣就可以讓我在她的葬禮上穿。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的詩句,幾乎是半部劇本了,」我問,「我什麼都記不住,而你……」
「亨里希舅舅,」她說,「有糖尿病,很早就切掉了一條腿。莫里茨舅舅得了骨癌,也切掉了一條腿。莫里茨舅舅有錢得多,經常把自己穿舊的好衣服送給亨里希舅舅。他失去的是左腿,總得把左褲腿紮起來。可是亨里希舅舅失去的卻是右腿,他又不想穿皺巴巴的褲子,所以他們總是吵架。」
「好,」她說,「別忘了拿上檸檬卷,還有這條藍圍巾,它很軟和,只不過我不戴這種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