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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茨

棱茨

作者:格奧爾格·畢希納
因為以前的一切反對他企圖自殺的設想都沒有奏效,所以我就嘗試用另外一種方法。我對他說:「在我們當中,您完全是陌生人,原來我們根本不認識您;在認識您之前,您的名字我們也只聽說過一次,我們友好地接待您,我妻子以很大的耐心治療您那生病的腳,可是您卻做出了這麼多可怕的事,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擔驚受怕。」他受感動了,一下子跳起來,請求我妻子原諒他;但她仍然非常怕他,便跳到門外;棱茨想追出去,她卻把門帶上了。——這時他就痛苦起來,說他殺了我的妻子和她正懷著的孩子;說他到了哪裡,就殺死了哪裡的一切。——「不對,我的朋友。我妻子仍然活著,上帝也許會消除她害怕產生的後果,她懷著的孩子不但不會因此死去,也不會受到損害。」他又安靜了一些。須臾,鐘響了十下。在這期間,我妻子到鄰居那裡又派了人去催促。人們都睡覺了,但是那個教師到底來了。他假裝要問我點什麼事情,我從日曆中找了個話題講了一番,棱茨先生這時候又變得活潑起來,也參加了我們的討論,好象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
一刻鐘以後,他問我能不能到我房間里去。——「您要做什麼,親愛的朋友?」——「想讀點什麼。」——「去吧,隨您的便。」——他走了,我假裝也吃過了,就跟他去了。
早晨,空中飄蕩著朵朵白雲,雲里呈現出塊塊藍天。教堂座落在山腳下一塊凸起的高地上,高地四周是墓地。當鐘聲響起來的時候,棱茨早已站在那塊高地上了,來做禮拜的人們順著岩石中間的羊腸小道上上下下地從四面八方走來,婦女和姑娘們都穿著莊嚴的黑色衣服,讚美歌集上放著摺疊好的白手絹和迷迭香的枝條。陽光不時地照耀一下山谷,和煦的微風在緩緩地吹拂,山野里洋溢著芳香,回蕩著遙遠的鐘聲——這一切彷彿融化在一片和諧的波浪之中。
一天早晨,他來到野外。夜裡下過一場雪。山谷里陽光燦爛,遠方的景色矇著一層白霧。不一會,他離開了小路,從一條樅樹林旁邊登上一塊緩緩上升的高地,這裏沒有人的足跡。陽光切割著晶瑩的冰雪,雪花很輕,呈薄片狀,雪地上不時有一些向山裡跑去的野獸留下的淺淺的蹄痕。空中異常的平靜,風很小,一隻小鳥用它的尾梢輕輕地掃著雪花,發出一陣陣的沙沙聲。一切都是那麼靜寂,遠處的樹木在湛藍的天空中披著顫動的白色羽毛。棱茨漸漸地覺得神秘起來。那非常單調的雪原和山的輪廓蒙在紗幕里,有時候,他覺得面前好象有一個人用他那深沉的聲音在對他說話。一種聖誕節到來之前的那種神秘的感覺在暗暗地侵襲著他:他有時以為他的母親一定會從某一棵大樹後面走出來,她看上去又高又大,還對他說,她已經把這一切當作聖誕節的禮物送給他了。當他向山下走去的時候,他發現陽光在他的影子周圍映出一圈彩虹;他感到好象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前額觸摸了一下似的,這一摸使他感到非常愜意。
他看見有人坐在桌子旁邊,就走了進去:金黃色的捲髮從他那蒼白的臉頰兩邊垂下,眼睛一閃一閃的,嘴角抽搐著,他的衣服全被撕破了。
這位非常令人惋惜的年輕人就這樣和三個陪同者和兩個馭手一起,從我們這裏出發了。當他們趕著車子出了山谷向西走去的時候,棱茨懷著冷漠的和絕望的心情坐在車裡。對他來說,不論人們把他送到什麼地方去,都無所謂了。車子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有好幾次陷於危險境地,他始終若無其事地坐著,一動也沒動。他一點也不在乎。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出了山。黃昏時分,他們來到萊茵塔勒。他們離山越來越遠,這時候,只見遠山象一片湛藍透明的波浪在晚霞里升起,紅色的霞光在那溫暖的潮水上嬉戲;平原盡處,只見群山腳下籠罩著一層微光閃爍的輕紗。他們離斯特拉斯堡越來近,天變得越黑了。一輪明月高高地升起來了,遠方的景物全是黑乎乎的,唯獨山脈形成一條清晰的曲線;大地象一隻金質的高腳杯,月亮的金波從杯子上泡沫一般地溢流出來。棱茨凝視著外面,他沒有預感,沒有渴求,只有一種鬱悶的的不安在他心裏增長。在黑暗裡,景物消失得越來越多了。他們不得不投宿。在旅店裡他又有幾次企圖自殺,但因為看得很嚴,沒有造成不幸。
考夫曼反駁說,他在現實中肯定不能給瞭望塔上的阿波羅或者拉斐爾的聖母像找到任何一個樣本。是什麼原因呢?棱茨回答說:我必須承認,在這方面我是很欠缺的。如果我用心地想一想,大概我在這方面也能有所發現,但是我得盡最大的努力。我最喜愛這樣的詩人和造型藝術家,他們把自然最真實地為我再現出來,以至於我在看他的作品時感到如臨其境;不是這樣的作品我就不喜歡。對我來說,荷蘭的畫家比義大利的畫家要好,他們也是唯一可以理解的畫家。我只知道兩張畫,這是荷蘭畫家的作品,它們給我留下的印象就和《新約全書》里看到的一樣。我不知道這是誰的作品,其中一幅,畫的是基督和埃馬烏斯的信徒。如果用語言描繪這幅畫,那麼,用三五句話就可以馬上把全部的情形說出來。那是一個起源於、朦朧的黃昏,地平線上布滿了單調的紅色光帶,街上已經暗淡下來;這時候,有一個陌生人向他們走去,和他們交談起來,他把麵包分給眾人;青年們認出了他,他的衣著和普通的人一樣,臉上清楚地呈現著神的忍受痛苦的表情;因為天已經黑了,他們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害怕了。但是這種怕和害怕幽靈不同,這種怕就象人們朦朦朧朧地碰到一個相愛過的敵人,見面的方式也和從前一樣。這幅畫的色調是單一的紅褐色,它表現一個陰暗寧靜的黃昏,這張畫就是這樣。另一幅畫畫的是:一個婦人坐在屋裡,手裡捧著一本祈禱書。室內裝飾得象過節一樣,地上撒了沙子,顯得既清潔又溫暖。這個婦人去教堂已經不大方便了,所以她就在屋裡禱告;窗戶敞開著,做完禱告她轉過身去;村子里的鐘聲好象越過廣闊的原野飄進窗來,附近教堂里合唱隊的歌聲正在逐漸消失,她在翻閱歌詞。
這首歌的歌詞正好言中他的情況,他聽了以後差點兒暈了過去。歐伯林太太注視著他。他鼓起勇氣,決定吐露他的心事,他再憋不住了。「最善良的歐伯林太太,您能不能告訴我,那個女人現在怎麼樣了?她的命運多麼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呀?」——「啊,棱茨先生,我一點也不知道。」
起初見到怪石嶙峋,灰色的樹木在他的腳下擺動,霧忽而吞沒了樹木的身影,忽而樹木又隱隱約約地露出它們粗壯的枝幹,他心頭產生一種緊迫感,催逼著他去尋找什麼,好象在尋找失去的夢,但又什麼也沒有找到。他感到周圍的一切都那麼渺小,那麼貼近他的身邊,那麼潮濕,他恨不得能把地球放到爐子後面去。他不明白爬下一個山坡到遠處一個地方去怎麼需要那麼多時間;他本以為自己用不多幾步就必定能夠測出一切東西的大小和長短。有時候,狂風把雲團拋進山谷,而雲團又從樹木里飄浮上來,岩石上的聲音清晰可聞,一會兒象漸漸消失在遠方的雷鳴,一會兒又震天動地轟然而至,好象要用它們的聲響在瘋狂的歡呼聲中歌頌大地似的。雲朵象嘶叫著的烈馬奔騰而來,陽光在其中穿來穿去,把它的耀眼的寶劍在雪原上划動,於是一道明亮眩目的光越過山頭,切進山谷;有時候,狂風把雲團卷進下面一片湛藍的湖水中,然後風漸漸停息,從幽深的峽谷中,從樅樹的梢頭,似乎傳來一首搖籃曲的曲調和嗡嗡的鐘聲,忽而,深藍的天邊出現一抹淡紅,小塊小塊的雲朵展開銀色的翅膀布滿了天空,遠處的山頭,泰然自若地在原野上鮮明地顯示出來,閃著亮光——這時候,他的心頭產生一種撕裂的感覺,他站住,氣喘吁吁地向前微俯著身子,睜開眼睛,張大嘴巴。他覺得好象必須把狂風吸進自己胸中、非把宇宙萬物都吞下去不可似的,他伸開四肢仰面躺在地上,他想鑽進宇宙,這可是一個使人感到痛苦的慾望。過了一會兒,他靜靜地站立起來,把頭緊緊地抵著岩石上的苔蘚,眯縫起眼睛,他覺得宇宙從他的身邊遠遠地移開,地球在他的腳底下下沉,變成一顆小小的行星,掉進一條洶湧澎湃的大河,那清澈的河水就從他下面流過。但是,這一切轉瞬即逝;接著他清醒地直起身,堅定,從容,彷彿剛才看了一出影戲似的——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他還要把話說得更清楚:就象在一切事物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有一種聲音、有一種幸福那樣,這種基本的感覺會在更高級的形式里用更多的器官顯示出來,發出響聲,表示理解,但也因此受到更深的影響。這就和在低級的形式里一切都因為更加受到抑制和約束,所以其內部也就更平靜的道理一模一樣。他還要說下去,歐伯林打斷了他的話,因為他從很簡單的事情已經扯得太遠了。還有一回,歐伯林把一種彩色的小拼板拿給他看,給他解釋怎樣組合能夠使一種顏色顯示出一個人來;他取出十二個使徒的像,其中每一個使徒一種顏色。棱茨明白了這種玩藝,他把這些東西和其它的事情聯繫起來,陷入可怕的夢境,他開始象施蒂林那樣閱讀《啟示錄》,在《聖經》里他讀到許多東西。
塞德克來了。棱茨常常看見他,已經和他建立了關係。塞德克假裝來找歐伯林談點什麼事情,見歐伯林不在就要回去。棱茨請求他不要走,這樣他們兩個人就在一起了。棱茨還建議到芳戴村去散散步。他看望了那個他曾經想喚醒的死去的女孩的墳,他一次又一次地跪下來,吻著墳上的土,好象在祈禱,但又似乎感到迷惑不解。他從墳頭上拔下一點什麼留作紀念,重新向瓦爾德巴赫村走去。走著走著又轉了回去,塞巴斯蒂安跟read•99csw.com著他。他一會兒走得很慢,抱怨說四肢軟弱無力,一會兒又走得飛快,象拚命似的;周圍的景物使他感到害怕,他覺得四周那麼狹窄,他害怕會碰到身邊的一切。他感到煩躁,簡直難以形容。終於他意識到陪他的人是個累贅,也可能是他悟出了塞巴斯蒂安的意圖,於是就千方百計地擺脫他。塞巴斯蒂安假裝向他讓步,趁機設法把危險的情況通知了他的弟弟。這樣一來,棱茨就又多了一個監護者。他使勁地和他們倆兜圈子,終於,他向瓦爾德巴赫村走去,當他們已經接近村莊的時候,棱茨突然又閃電一般地折回頭,象麋鹿似的跳躍著奔回芳戴村。塞德克兄弟在後面緊緊追趕。當他們在芳戴村裡尋找棱茨的時候,迎面來了兩個小販,他們說看見有人在一間房屋裡捆住一個陌生人,陌生人自稱是個殺人犯,但可以肯定地說這是不可能的。塞德克兄弟跑去一看,發現果然如此。原來是在棱茨非常迫切的催促之下,一個青年人猶豫不決地把他捆起來的。兄弟倆給棱茨解開繩索,平安地把他帶回瓦爾德巴赫村。這時候,歐伯林夫婦已經回到村裡。棱茨顯得不知所措。但是,當他發現大家待他都很親切友善時,又有了勇氣,臉色也好看了,他誠懇地、溫柔地感謝塞德克兄弟,那一夜平安無事。歐伯林鄭重地請求他以後再不要去洗澡了,夜裡要安心躺在床上,如果不能入睡,就和上帝談談心。他答應了歐伯林,當天夜裡也那樣做了;使女們聽見他幾乎禱告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早晨,天氣陰霾,雨意綿綿。他們進入斯特拉斯堡城。他和人們講話,看起來完全清醒。他所做的一切都和別人一樣,但他的心裏卻是一片可怕的空虛,他不再感到恐懼,他沒有任何要求,他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一個不可避免的負擔。——他就這樣生活著……
棱茨這樣滔滔不絕地講著,大家都洗耳恭聽,許多話講得非常逼真。他在講話的時候,臉漲得通紅,他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嚴肅地搖一搖金黃色的捲髮。他已經完全控制不住了。
我的眼睛被刺傷,不得安眠。
棱茨又默不作聲了,他在房間里匆匆地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說:「您知道嗎?我要走了;上帝,您們真是罕見的好人,在你們這裏我可以呆下去,但是——但是我必須離開這裏,去找她——不,我不能去,我沒有理由。」——他非常激動地走了出去。
現在,我悄悄地命令準備我的車子,隱蔽起來,再找兩匹馬,把它們和我的馬拴在一起,並且派人去叫貝爾弗斯村的教師塞·賽德克和索爾卜村的教師約翰·大衛·保赫,這是兩個果斷而又心細的人,棱茨先生也很喜歡他們。瓦爾德巴赫村教堂的看門人約翰·格奧爾格·克勞德也來了;天還沒亮,屋子裡卻已熱鬧起來。棱茨先生髮現這些急忙要脫身,他一會兒用計謀,一會兒用暴力,他想把頭打碎,他想得到一把刀子,一轉眼,他又顯得那麼安靜。
他心裏感到壓抑,音樂和痛苦,使他分外激動。宇宙也為他受了傷,因此他常常地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悲痛。接著,事情發生了變化:他感到神的顫動的嘴唇從上面俯下來吸住了他的嘴唇;他向自己那寂寞的房間走去。他是孤獨的,多麼孤獨啊!忽然,他淚如泉湧,兩行熱淚從他的眼裡迸流出來,他身上一陣緊縮,渾身顫慄起來,他覺得自己好象要融化似的,這是一種無限愉快的感覺。終於,他心裏明白過來:這是一種模糊的深刻的自我同情,他是在為自己哭泣;他把頭垂到胸前,睡著了。一輪明月在中天高懸;他的捲髮垂下來,遮住了他的兩鬢和面頰;睫毛上仍然掛著淚珠,腮邊的淚痕已干——他就這樣一個人躺在那裡,周圍萬籟俱寂,一片清冷,月亮徹夜通明,高掛在群山之上。
次日早晨,棱茨興沖沖地來到歐伯林的房間。三言兩語寒暄之後,他非常親切地說:「最親愛的牧師先生,那個女人,我曾經給您講過她的事,已經死了,是的,已經死了——那位天使!」——「您從哪裡知道她死了?」——「從天書上上,天書!」說著他仰首望天,又重複道:「是的,已經死了——天書!」然後,他一聲不吭地坐下來寫了幾封信,寫完都交給歐伯林,同時請他在上面添幾句話。
這些天,他的病情愈來愈沒有好轉的希望了。他從歐伯林的身邊,從幽靜的山谷里得到的全部安寧統統消失了。他曾經想利用的這個世界,如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裂縫,他沒有仇恨,沒有愛情,沒有希望——只有一片可怕的空虛,但是要填滿它,卻使人感到痛苦和不安。他一無所有啊!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有意識的,確實有一種內存的本能在催逼著他。當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他感到寂寞那麼可怕,以至於他不斷地大聲和自己說起話來,他不斷地叫喊,他感到很驚奇的是,他覺得說話的人好象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陌生人。他在這樣說話的時刻,常常停頓下來,感到無名的恐懼侵襲著他,使他忘記句子的結尾,他認為必須把最後一個字牢牢地記住,於是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不用極大的力氣怎麼也壓不下這種突如其來的渴望。特別令人擔憂是,他有時坐在這些善良的人們身邊,看起來安然無事,談話也無拘無束,但不一會就口吃起來,臉上布滿說不出的驚慌表情,他神經質地抓住旁邊人的胳臂,半天才逐漸蘇醒過來。倘若他單獨一個人或者在讀書的時候,情況就更糟;他的全部思想活動往往就系在一個念頭上。如果他想到一個不認識的人,那麼當他狂熱地想象著他的樣子時,他就感到好象和那個人一模一樣,他完全把自己弄糊塗了,他有時候非常渴望與周圍的一切——自然界和人打交道,但是一切都是虛幻的,冷冰冰的,只有歐伯林例外。他以為把房子搬到屋頂上去,給別人穿衣服和脫衣服,或者作最令人反感的惡作劇是很有趣的事情。有時候他感到有一種強烈的慾望,非要把剛才想到的事情說出來不可,然後他就做出一副討厭的鬼臉。有一回,他坐在歐伯林身旁,對面的椅子上蹲著一隻貓。突然,他的兩眼獃獃地、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隻家畜,接著從椅子上慢慢地滑下去,那隻貓也好象被他的目光賦予了某種魔力似的,陷入了極大的恐怖之中,嚇得渾身的毛都聳立起來;棱茨又發出了那種奇怪的聲音,面孔也可怕地歪扭著;忽然,他和貓一齊向對方衝過去,扭在一起,好象進行決死的搏鬥似的——歐伯林太太急忙站起來,把他和貓分開。事後,棱茨又一次羞愧得無地自容。當夜,他的病情發展到最可怕的程度。他花了很大的氣力,可是怎麼也睡不著,他想先把那可怕的空虛填滿。在似睡非睡之際,他陷入了更加可怕的狀態之中:他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令人膽顫心驚、毛骨悚然,癲狂的意識一下子抓住他,他嚇得大叫一聲,猛地跳起來,出了一身冷汗,半天才漸漸地恢復知覺。為了使自己清醒過來,他必須做一些最簡單的事情。其實這都不是故意的,這是一種強烈的要求生存的本能:他覺得他好象是個兩半合起來的人,一部分企圖拯救另一部分,他自己呼自己;在極度的不安之中,他念叨著不久前寫的一首詩,一直到他完全清醒為止。
沒過幾天,歐伯林就從瑞士回來了,比預定回來的日期早得多。棱茨以為自己和這件事有關。但是,當歐伯林向他講起他在埃爾薩斯的朋友們時,他又變得快活起來了。歐伯林一邊講話,一邊在屋裡走來走去,他解開行李,把東西放下。同時他還講到普費夫爾曾經讚美過一個鄉村牧師的幸福生活。歐伯林勸告棱茨要順從父親的願望,回到家鄉去接替他的職位。他還對棱茨說:「要尊敬父母!」棱茨聽了歐伯林的這些話,顯得局促不安;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眼淚奪眶而出,他斷斷續續地說:「話是這麼說,可是我受不了那種生活;您要趕我走嗎?只有在您的心中才有通向上帝的道路,我算完了!我已經掉下去了,應該永遠受到詛咒,我是個萬劫不復的猶太人。」歐伯林對他說,耶穌是死於那個猶太人之手,但是他可以滿腔熱情地向耶穌求助,並且一定會得到耶穌施給的恩惠。
傍晚,棱茨又回來了,小屋裡朦朦朧朧,他在歐伯林太太身旁坐下。「您知道嗎?」他又開始說道,「當她差不多自言自語地唱著歌、穿過房間的時候,真是一步一首樂曲,她的心裏漾溢著一種幸福感,這種幸福感也淹沒了我的心;當我注視著她,或者當她把頭那樣靠在我身上的時候……完全是個孩子,我一直是鎮定的;她覺得這個世界在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她在整個房屋裡尋找一個最狹小的地方,然後就坐在那裡,彷彿她的全部幸福都聚集在那個小小的地方似的,她就這樣把自己的意識拉回到自己心中。後來我也有那同樣的感覺。唉,我要是能夠象一個孩子那樣玩耍多好哇。現在我覺得天地都是那麼狹窄!那麼狹窄!您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一舉手就碰到了天似的;啊,我喘不過氣來了!在這種時候我常常感覺到左胳臂似乎一陣陣的疼痛,那正是我平時用來攬住她的地方。可以我再也不能想象她是什麼樣子了,她的面容從我的心裏消失了,它折磨著我;只有當她的形象在我心中變得十分清晰時,我才會重新覺得心裏比較舒暢。」——後來,他仍然經常和歐伯林太太談起這件事,但大都是一些斷斷續續的話;她知道少說為妙,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很高興。
我們坐下來,我寫東西,他匆匆地翻閱我的法文《聖經》,快得嚇人,末了安靜下來。我到卧室去了一趟,只是去拿一件放在桌子上的東西,片刻也沒有停留。我的妻子站在卧室的門裡邊,觀察著棱茨先生;我拿了東西就趕快走出來,就在這時,read.99csw.com我妻子忽然可怕地失聲喊叫起來:「我的天哪,他要刺死自己!」我平生從未見過我妻子在那一瞬間變得那樣瘋狂,未見過扭曲得那麼可怕的面孔,未見過那樣一種瀕於死亡的、絕望的和恐懼的面部表情。我來到外屋。——「您到底要幹什麼,我的朋友?」——他放下剪刀。——剛才他曾經用可憎的獃滯的目光環顧過四周,在慌亂之中他見周圍沒有人,就把剪刀悄悄地拿過去,用手緊握著向心臟刺去,這一切都是那樣敏捷,唯有上帝才能如此迅速地制止那一刺,我妻子的驚叫聲把他嚇住,他這才稍稍醒悟過來。過了一會兒,我把剪刀拿開,同時好象在沉思而不是故意要這樣做。由於他鄭重其事地向我保證他不是想用它來自殺,所以我也不想表示,好象我壓根兒不相信他似的。
確實,他越無憂無慮地生活,就越安靜。他支持歐伯林的工作,他畫畫,讀《聖經》;以前已經消逝的希望又在他心中生長起來;這兒,《新約全書》是那樣地歡迎他……正如歐伯林給他講過的那樣,好象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橋上把他拉住似的,好象在高空中有一道燦爛的光使他眼睛發花,他彷彿聽見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好象這聲音在夜裡和他談過話,好象上帝完全降臨到他的面前,他天真地從口袋裡摸出他的簽,他想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應該相信上帝在心中的存在,這是生活中永恆的天堂——他現在才明白《聖經》的意義。就象大自然這麼近地出現在人們面前一樣,一切也都要歸入上天的玄妙之路,但是,這不是無情的和威嚴的,而是更親切的。
當他在床上躺著的時候,他對他的監護者說:「聽著,我們別鬧出聲讓別人聽見,如果你們有刀子的話,就悄悄地給我吧,不要害怕。」本來他一個人睡,現在他們就把他夾在中間,什麼也不讓他拿到。這樣一來,他就開始把頭往牆上碰。我們睡著,一再地聽到轟隆轟隆的聲音,一會兒強,一會兒弱;最後我們被這聲音吵醒了。我們以為也許是在演戲,但卻猜不出其中的原因——夜裡三點了,這種轟隆聲仍然持續不斷;我搖了搖鈴,想要一盞燈。剛才,大家都沉入可怕的夢鄉,現在努力使自己振作起來。終於我們弄清了,原來這聲音來自棱茨先生,一部分是監護者們發出來的信號,因為他們不能鬆開他,就跺地板來求援。我趕快來到他的房間。他一看見我,就不再想從監護者手中掙脫了。後來他們也不把他抓得那麼緊了。我向他們示意,放開他,和他談話,根據他的希望為他祈禱,和他一塊兒禱告。他稍微有點激動,有一次他使勁向牆上撞去,被監護者衝過去抱住。
他向山下走去。歐伯林正坐在屋裡,棱茨興高采烈地走到他面前對他說,他很想布一回道。——「您是神學家嗎?」——「是的。」——「好吧,下禮拜天。」
茅屋裡很熱鬧:人們簇擁在歐伯林周圍,歐伯林給他們指指點點,出謀劃策,安慰他們;周圍的目光都對他充滿信任,大家在祈禱。人們講述自己的夢境和預感。然後他們迅速地投入實際生活:鋪設道路,開掘運河,走向學校。
他穿過這個村莊。燈光從窗子里透出來,他一邊走一邊向屋裡張望:孩子們、老婦人和小姑娘都坐在桌邊,所有的面孔都很沉靜、安詳。他感到室內的燈光好象很可能是從這些面孔上放射出來的。一想到他很快就要到達瓦爾德巴赫村那位牧師家中,他的心情就更輕鬆了。
歐伯林以為他是一個手藝人,熱情地說:「歡迎您,雖然我們素不相識。」——「我是考夫曼的朋友,我代他向您致意。」——「請問您貴姓?」——「棱茨。」——「啊,哈哈,您寫過書吧?我不是讀過一個名叫棱茨的先生寫的好幾個劇本嗎?」——「不錯,但是您最好不要根據那些東西來判斷我。」
這時候,考夫曼和他新婚的妻子一起來到施泰因塔爾。這次會面使棱茨感到很不舒服。他在這個小地方剛剛適應,安靜對他來說是多麼寶貴啊——現在卻又有人來找他。而且他不得不和這個人談話、應酬,尤其是這個人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這就勾起了他心中的許多往事。歐伯林對他過去的情況一無所知;他接待他,照顧他,把這件事看作是上帝的安排;上帝既然把這個不幸的人交給了他,他就悉心地護理他。大家也都需要他在這裏;而且他現在已經成為這裏不可缺少的一員,好象他已經在這裏住了很久似的,誰也不問他來自何方、將欲何往。
啊,上帝!在你的光波中,
八日早晨,棱茨沒起來,歐伯林上去看他;他幾乎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非常激動。歐伯林想給他蓋上被子,但他卻一個勁地訴苦,說一切都是多麼沉重啊!多麼沉重啊!他不相信自己還能夠行走;他終於感到空氣也在給他施加巨大的壓力。歐伯林鼓勵他起來,但他仍然象先前那樣躺著不動,差不多一整天,他都是那樣躺著,一口東西也不吃。
棱茨回到施泰因塔爾。但是過去的這一夜給他留下了強烈的印象。他覺得這個世界本來是光明的,如今卻有些東西從他身邊擁擠著向深淵移動,一種無情的力量把他往那裡吸引。現在,他的心在上下翻騰。他吃得很少,半夜半夜地做著禱告,陷在熱烈的夢境里。有時候,他心中產生一陣強烈的衝動,接著他又竭力把它壓下去。他躺著,眼裡含著滾燙的淚水。有時候,他忽然得到一股力量,於是就冷冷地、漫不經心地站立起來;過後他又覺得淚水象冰一樣,他不由得大笑起來。他把自己往上抬得越高,往下跌得就越深。一切又都彙集在一起。舊病複發的預感使他渾身痙攣,並將其狹長的陰影投進他的精神的那片混亂荒涼的地帶。
在此期間,宗教繼續使他心煩意亂。他感到心裏越空虛、越冷漠、越死氣沉沉,就越迫切地促使他去喚醒心中的激|情;他想起過去那些時刻,萬物在他心中激蕩,各種各樣的感覺使他喘不過氣來。現在是多麼沒有生氣啊!他對自己喪失了信心。然後,他跪在地上,扭著雙手,他要把心中的一切都攪動起來——但是,一切都死了!死了!他祈求上帝給他一個象徵;他在心裏尋覓,吃了齋以後,他就象做夢似的躺在地上。
烏雲在月亮上迅速地移過;萬物一會兒籠罩在黑暗裡,一會兒又模模糊糊地呈現在月光下。棱茨來回地跑著。他的胸中響著一曲地獄的凱旋歌。風聲聽起來象一首泰坦神族的樂曲。他感到他好象能夠把手握成一個巨大的拳頭伸進天空,能夠把上帝拉下來,把他的雲間拖來拖去;甚至能夠用牙齒把這個世界咬碎,然後吐到這個造物主的臉上去;他發誓,他辱罵。他這樣來到山頂上,捉摸不定的光向下伸展著,下面有一片片白色的岩石。他覺得天空象一隻傻乎乎的藍眼睛,純樸的月亮十分可笑地立在其中。他忍不住大笑起來,隨著笑聲無神論思想佔據了他的心,從容不近地把他緊緊抓住。他再也不知道剛才是什麼東西使他那麼感動了,他覺得冷;他想,現在該睡覺去了。他冷漠地、堅定地穿過令人恐懼的黑暗——他感到一切都是空虛的、不實在的,他不由自主地跑回去,睡了。
我耐心地勸他並把他帶到我的房間:他凍得渾身直哆嗦。他上身只穿一件襯衣,而且已經被撕破,全身的衣服都髒得不得了,我們給了他一件襯衣和睡衣讓他穿上暖和暖和,把他的衣服烤乾。我們發現就在剛才出去的那一會兒工夫,他又企圖淹死自己,但是上帝在那裡又一次救了他。他的衣服全濕透了。
飯後,考夫曼把棱茨拉到身邊坐下。他收到過棱茨的父親寄給他的信,父親要求兒子回去幫助他工作。考夫曼對棱茨說,在這裏這樣是浪費生命,白白地失去了許多光陰,說他應當確定一個目標,還說了一些諸如此類的話。棱茨突然冒起火來,呵斥他說:「要我離開這兒嗎?嗯?回家去嗎?那裡的人都瘋了嗎?你知道,我除了在這些人當中,除了在這個地方,哪兒也呆不下去。如果我不能常常站在山上看著這個地方,然後穿過花園,向窗戶里張望一下,再回到屋裡——我就要發瘋!發瘋!還是讓我安靜安靜吧!現在,我只要一點點安靜!這裏,我感到稍微舒服一點。離開,離開嗎?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世界就是被這兩個字弄糟的。每個人都有他的需求;如果他能夠休息一下,那他就會得到更多的東西!總是攀登、搏鬥,於是在永恆之中丟棄了眼前所有的一切,為了享受一回,就得永遠忍受貧乏!當清澈的泉水在一個人身邊淌過小路的時候,他卻在忍受著乾渴!對我來說,現在是可以忍受的,我願意留在這兒。為什麼?為什麼?就是因為我覺得舒服。我父親怎麼想的?他能給我更多的東西嗎?不可能!你們讓我安靜一下吧!」——考夫曼走了,棱茨顯得悶悶不樂。
棱茨抬起頭,扭著雙手說道:「唉!唉!上帝的恩惠——」說到這裏,他突然和顏悅色地問起那個女人的情形。歐伯林說他一點也不知道,但是他儘力幫助他,規勸他。末了還是不得不把地點、環境和那個人的情形對他作了說明。棱茨的回答一點也不象是兩人已經斷絕了關係,他說:「唉,她死了嗎?她還活著嗎?這位天使!她愛過我——我也愛過她,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唉,這位天使!該死的妒忌,我為她做出了犧牲——她仍然愛著另一個人——我愛過她,她是值得尊敬的——唉,善良的媽媽也愛著我——我卻成了殺人犯!」歐伯林回答說:這些人可能都活著,而且生活得很愉快;如果他改變對上帝的看法,上帝一定能夠而且將會向那些人證明他的眼淚和祈禱含有多少善意,以後他給他們的好處將會大大地超過他加給他們的損害,也許就象他所希望的那樣。後來,他漸漸安靜下來,繼續搞他的繪畫九九藏書
歐伯林回到家中以後,聽見有人向他的房間走來,他正想派人去跟著棱茨,一轉眼,就聽院子里「砰」地一聲,不知是什麼響了一下,聲音那麼響亮,以至歐伯林認為這不可能是人摔下去發出的聲音。忽然,保姆臉色煞白、渾身顫抖著闖了進來……保姆臉上煞白,渾身顫抖著向我妻子走來:L先生從窗戶上跌下去了。我妻子惶恐不安地呼喚我——我跑出去,這時棱茨已經回到他的房間去了。
一月二十日,棱茨穿越叢山。山頂和高坡覆蓋著白雪,順著山谷望去,可見灰色的斷壁,綠色的平地,岩石和樅樹。
終於到了該分手的時候了。他被人領著走過一條街,來到學校的一個房間。因為牧師家裡沒有地方,所以把他安排在這裏。他上去以後,發覺樓上有點冷,那是一個寬大的、空蕩蕩的房間,靠後牆放著一張高床。他把燈放在桌子上,在屋裡在走來走去。他又想起過去這一天的經歷,想起他是怎樣來到這裏的,想起他現在是在什麼地方。他覺得牧師家的房間和燈光以及那些和藹可親的面龐,忽然都變成了影子,變成了一場夢,如今他又和在山頂上一樣,感到一片空虛。但是,他再也不能用任何東西填滿這一片空虛了。燈光熄滅,黑暗吞噬了一切。那種無名的恐懼又抓住了他。他跳下床,穿過房間,順著樓梯跑下去,來到房子外面。然而這一點用也沒有,到處是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他自己就是一個夢。雜亂無章的思緒湧上他的心頭,他緊緊地抓住這些思緒不放;他感到,他好象非不停地念《天主經》不可似的。他的精神錯亂了;一種模糊的直覺驅使他去拯救自己。他往石頭上碰撞,用指甲抓自己的身體;疼痛開始使他恢復知覺。他跌進一眼井裡,但水不深,他在井裡撲騰著,發出陣陣水的濺潑聲。
他的監護者之一用獃滯驚奇的目光看著他。為了使他安心,我現在當著那兩個人的面用法語對棱茨先生講了我剛才在房間里說的話,也就是我們愛他就象他愛我們一樣,我希望保護他,而且必須那樣做,因為他自己也看出來,他的憂鬱病發作時他根本沒有力量控制自己;所以我請來這兩位村裡人在他身邊睡覺,這樣他就有了伴,有事的時候就有人幫助了。我衷心地吻了吻這位不幸的年輕人,結束了我的話。我疲憊不堪地拖著顫抖的四肢去休息了。
現在,對棱茨來說,一個人呆在家裡是很可怕的。天氣越來越暖和了。他決定進山去送一送歐伯林。到了山上后,在山谷與平原相接的地方,他們分了手。棱茨獨自往回走去。他在山上忽左忽右、漫無目的地走著。寬闊的山坡向下伸進山谷,樹林很少,除了一些粗獷有力的線條和遠處一望無際的、冒著蒸氣的原野之外,什麼也沒有。空中有一股強勁的風,地上看不到人的足跡,這裏那裡有一兩處被拋棄的茅屋,那是牧人們夏天為了在山上過夜搭在山坡上的。他變得安靜了,也許是在做夢:他覺得一切都融化在一條線中,好象天地之間有一道起伏不定的波浪似的;他感到自己好象躺卧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微波蕩漾的大海之濱。他有時候坐下來,歇了一會起來又走,但走得很慢,好象在做夢。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李士勛 譯
我安排停當以後,走到棱茨面前對他說,為了對症下藥,更好地治療他的病,我請了幾個人陪他到斯特拉斯堡去,同時我把我的車子供他使用。
我派人去叫第三個人。當棱茨看見又來了一個人,譏諷地說,他們三個人加在一起也不在話下。
可是,他覺得在山谷里只有大白天才是可以忍受的,一到晚上就有一種異常的恐懼侵襲著他,他甚至想要是能追著太陽跑那才好呢。晚上,物體變得越來越昏暗,他的感覺也越來虛幻,越來越令人討厭:他象在黑暗中睡覺的孩子一樣感到害怕;他覺得自己變成了瞎子。那時候,恐懼在他心中滋長,癲狂的妖魔坐在他的腳邊:絕望的思緒在他的眼前打開了,好象這一切全是他的夢;因為害怕他就使勁地抓住他所碰到的一切物體。許多人的形象在他面前迅速地掠過,他迫使自己向他們靠近;但那只是些幻景,於是生命離開了他的軀體,他的四肢完全僵硬了。他說話,他唱歌,他朗誦莎士比亞的詩句,平時一切能使他的血液循環加快的方法他全都試過了,可是——他仍然感到冰冷冰冷!後來,他不得不再一次來到外面。當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稍微適應一些的時候,看見幾處透過黑夜散射著的燈光,感到舒服了一些;他跳進水井,冰涼的水使他感到更舒服了;由於他對自己的疾病也懷著一個秘密的希望——所以,現在他在水裡就不再發出那麼大的聲響了。
這幾天,他接連好幾次差點兒自殺了,但後果都不是十分嚴重。其實他並不是想自殺——對他來說死亡是沒有安寧和希望的——他那樣做,更大的可能是在他感到最害怕的時候,或者在鬱悶的、近乎死寂的瞬間,試圖用肉體的痛苦使自己蘇醒過來。他認為平時當他精神恍惚,好象駕馭著某種瘋狂滑稽的觀念時,也是最幸福的時刻。的確,他那迷惑的目光和渴望拯救的恐懼,與總是感到不安的那種痛苦相比,更加可怕!他常常把自己的頭往牆上碰撞,不然就沒法使肉體產生劇烈的疼痛。
棱茨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想著佈道的內容,陷入了沉思,一連幾夜他平安無事。禮拜天到了,那時,天氣已經開始轉暖。
小小的墓地上,雪已消融,黑色的十字架下面露出了暗綠色的苔蘚;一叢晚薔薇偎依著墓地的矮牆,還有幾朵遲開的小花呈現在苔蘚下面;太陽有時照一下,接著又暗了下來。禮拜開始了,許多人的聲音匯合在一起,明朗純凈,響成一片;聽了之後使人感到彷彿是在觀看一泓澄澈的清泉。歌聲漸漸停止——棱茨開始講話。他有點害羞;他的強直痙攣的讚美雖然完全消失了,但是他的全部痛苦現在都蘇醒過來,佔據了他的心。一種無限幸福的甜絲絲的感覺暗暗地搔動著他。他的話很簡單,他和大家一塊忍受著痛苦,他覺得,如果他能使一些哭倦了的眼睛獲得睡眠,能給那些受苦受難的心靈帶來安寧,能夠把這些被物質需要折磨過的存在和這些鬱悶的痛苦引向天堂,那將是一個安慰。當他的講話結束時,他變得更加堅定了——這時,人們又重新開始祈禱:讓神聖的痛苦在我心中留駐,讓深邃的清泉一起湧出;痛苦是我得到的酬報,我們祈禱就是痛苦。
當他在去施泰因塔爾的山坡上來到一間有人居住的茅屋時,已經是漆黑的夜晚了。這座茅屋的門已經關上,他走到窗前,看見一點微弱的燈光從窗戶上透出來。那盞燈幾乎只照亮一小片地方。燈光落在一個少女的蒼白的面孔上,她半睜著眼睛,靜靜地躺在燈後面,嘴唇輕輕地嚅動著。在暗影中,離她稍遠的地方坐著一個老太婆,她用老鴉似的聲音唱著讚美歌集里的歌。棱茨敲了好半天,老太婆才來開門,她的耳朵差不多全聾了。她給棱茨拿了點吃的東西,指給他一個睡覺的地方,同時繼續用她那固定不變的聲調唱著她的歌。那個姑娘一動也沒有動。過了好半天,進來一個男人;這人又高又瘦,頭髮灰白,臉上帶著不安的、迷惑不解的神色。他朝那個姑娘走去,她抽搐了一下,變得不安起來。那男人從牆上抽了一根乾的草藥,把葉子放在姑娘的手上,這樣一來,她就變得安靜了一些,並且用慢慢拖長的音調,斷斷續續地哼出可以理解的字句。那個男人說他在山裡聽見了一個聲音,後來在山谷上空出現一道閃電,閃電抓住了他,因此他就象雅各一樣進行了搏鬥。當那個生病的少女用一種慢慢拖長的聲調唱起歌的時候,那男人跪在地上,熱情地輕輕禱告了一番,然後就去睡覺了。
傍晚時分,他來到山頂,在雪地上站住,他要從那兒下山進入一片平地再往西去。他在山頂上坐下,這時風已經平靜多了;雲層緊緊地凝聚在一起,紋絲不動地懸在天空。目光所到之處,儘是山巒,坦蕩的山坡從那些山頭上向下伸展,一切都是那麼寧靜、昏暗、朦朧。他忽然感到一陣可怕的寂寞;他是孤獨的、十分孤獨。他想和自己說話,但是說不出來,他幾乎不敢呼吸;他的腳掌在下面發出轟雷一般的巨響,於是不得不坐下來。一種無名的恐懼在這虛無之中把他攫住:他已經墜入五里霧中!突然,他猛地站起來,順著山坡向下飛奔而去。
吃晚飯的時候,棱茨神色憂鬱,象平常一樣。儘管如此他還是講了許多話,只是顯得有點膽怯和慌張。半夜裡,歐伯林被一陣響聲驚醒。原來是棱茨從院子里跑過去,用渾濁生硬的聲音呼喚著弗里德里克的名字,說得極快,極混亂,聲音里充滿絕望。後來他跳進那口井,在裏面撲騰了一會又爬出來回到自己的房間,接著又跑下去跳進井裡,如此往返了好幾次——最後終於安靜下來。在棱茨的房間下面是小孩的房間,在裏面睡覺的女僕們說,她們經常聽到一種模糊不清的聲音,尤其是在那天夜裡。她們認為只有一種田鷸的聲音可以和那種聲音相比。也許那聲音就是他發出的渾濁、驚恐和絕望的哀叫。
終於,他聽見了人說話的聲音;他看見了燈光,於是感到一陣輕鬆。人家告訴他,到瓦爾德巴赫村還得走半個小時的路程。
人們聞聲趕來。有人聽見了聲響,就呼喚他的名字。歐伯林也跑來了。棱茨恢復了知覺,他的神志也完全清醒過來,他又覺得鬆快了。這時,他感到很慚愧,樣子很憂鬱,因為他覺得自己使這麼多善良的人受了一場驚嚇。他對那些人說,他習慣洗冷水浴。由於筋疲力盡,他終於回到樓上,重又安靜下來。
次日早晨,棱茨很晚都沒有下樓。後來,歐伯林來到他的房間,只見他靜靜地躺在九九藏書床上,一動不動。歐伯林問了他好幾聲,才得到他的回答,他說:「是的,牧師先生,您看這就叫做無聊!無聊啊!唉,多麼無聊啊!我簡直再也不知道我應該說什麼了;我已經把各式各樣的人物都畫到牆上去了。」
第二天一早,他從樓上下來,十分平靜地向歐伯林講述夜裡他的母親怎樣出現在他的面前: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裙從昏暗的公墓圍牆裡走了出來,胸前別著兩朵玫瑰,一朵白的,一朵紅的;後來她在一個拐角處沉了下去,玫瑰花就在她消失的地方慢慢的長大,這就是說她肯定是死了;對這件事他完全保持鎮靜。然後,歐伯林告訴棱茨,他的父親去世時,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荒野里,後來聽到一個聲音,於是他就知道,這是他的父親死了;正如他回到家中一樣,事情也就那樣過去了。他們繼續談論著這個話題,歐伯林還講了一些山裡人的故事,他說有些姑娘能感覺到地下有水和金屬,有些男人在山頂上被鬼怪捉住並且和它進行過搏鬥;他還告訴棱茨,有一次他在山上,由於觀察從高山上流下來的一片空曠幽深的積水而陷入一種夜遊症那樣的境地。棱茨說,水神曾經光臨他的頭上,然後他感到,好象從水神的特殊存在里得到某種啟示似的。他繼續說道:最簡樸、最純潔的人和基本的東西最接近;人在精神上的感覺和生活越細微,基本的感覺就變得越遲鈍,他認為這種基本的感覺不是一種高級的狀態,更不是孤立的,但是,那肯定是一種無限幸福的感覺,有了這種感覺,人就會被每一種形式的特殊生活所觸動,就會賦予岩石、金屬、水和植物一個靈魂,就會夢一般地把自然界中的每一種生物都容納進自己的心中,就象花兒隨著月亮的圓缺容納空氣一樣。
他醒得很早。在這間朦朧的小屋裡,一切都還在沉睡,就連那個姑娘也變得安靜了。她背靠牆躺著,兩隻手迭在一起放於左腮之下,臉上令人恐懼的神情消失了,現在,她的表情里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痛苦。棱茨走到窗前,打開窗子,一股涼爽的晨風迎面撲來。這間茅屋座落在一條狹長幽深的山谷盡頭,坐西向東;紅色的霞光穿過灰濛濛的晨空,射進籠罩在白霧裡的山谷,在灰色的岩石上閃耀著,同時也邁進了這間茅屋的窗口。那個男人醒了。他的目光碰到牆上的一幅被照亮的圖畫,凝視了半天;然後,他動了動嘴唇,開始輕輕禱告起來,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就在這時候,有人走進這間茅屋,他們都不聲不響地跪下。姑娘躺在那裡,渾身痙攣。老太婆嘎拉嘎拉地說著話,和鄰居們閑扯起來。
天氣又濕又冷,雪水從岩壁上涓涓流下,漫過小徑。在潮濕的空氣中,樅樹的枝條沉甸甸下垂。烏雲在天邊移動,一切都挨得那麼緊——過了一會,霧氣逐漸蒸騰上升,沉重而又潮濕地穿過樹叢,顯得那麼懶散,那麼笨拙。
吃飯的時候,棱茨的情緒又好起來了:大家談論起文學,這正是他擅長的領域。那時候,理想主義的時期剛剛開始;考夫曼是理想主義的信徒,棱茨激烈地反對。他說道:人們說,有些詩人反映現實,儘管他們對現實並不了解,但是他們永遠比那些想美化現實的人讓人覺得更好受些。他說:親愛的上帝已經造好了這個世界,正象它應該是的那個樣子,而我們大概不能塗抹出更好的東西來;我們的唯一的努力應當是摹仿他摹仿得更象一點。在一切事物中,我所要求的是——生活、存在的可能性,這就夠了;然後我們不必去問它是美的還是丑的。感覺到凡是創造出來的事物都有生活,這是站在這兩者之上的。而且在藝術品中是唯一的標準。此外,我們遇到這種感覺的時候是不多的:在莎士比亞的作品里我們發現了它,在民歌中它發出完美的聲音,在歌德的作品里有時可以遇到;其餘的作品皆可付之一炬。人們可以不去畫一個狗窩。現在,有人要塑造理想主義的形象,但是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些木偶。這種理想主義是對人類天性的最可恥的貶低。大家試一試,深入到最卑賤者的生活中去吧,在他們面部的震顫、暗示和十分細微、幾乎察覺不到的表情變化里把生活再現出來吧;這樣的事情他在《家庭教師》和《士兵們》裏面已經嘗試過了。那些人是天下最平凡的人;但是,感覺的脈絡幾乎在一切人身上都一樣,只是人的表皮有厚薄之分,必須通過表皮感覺的脈絡才能顯露出來。為此,人們就必須有眼睛和耳朵。昨天,當我順著山谷往上走的時候,看見兩個姑娘坐在一塊岩石上:其中一個姑娘把她的頭髮鬆開,另一個姑娘在幫助她;那個姑娘的金黃色的頭髮傾瀉下來,她的面孔是嚴肅的、蒼白的,但是卻很年輕,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衣裳。另一個姑娘非常小心翼翼地為她梳理。古德意志學派的最高超、最深刻的繪畫也幾乎顯得對這種美一無所知。為了能夠將這樣一幅圖景雕像般地固定下來,招引人們前來觀看,有時候人們真想變成美杜薩的頭。她們一站起來,這幅美麗的圖畫就毀壞了,但是,當她們在岩石之間那樣往下攀登的時候,卻又構成了另外一幅圖畫。
歐伯林對他說,他可以皈依上帝;棱茨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是的,如果我象您這麼幸運,能夠發現這樣一種舒舒服服的消磨時間的方法的話,那我也早就能這樣把時間充實起來啦。一切都是由於懶惰。大多數人因為無聊才去祈禱,另一些人因為無聊才去戀愛,第三種人是有德行的,第四種人是有罪的,然而我哪一種人也不是,我什麼也沒有,我甚至連殺死自己都做不到:真是太無聊了!」
傍晚,有人請歐伯林去貝爾弗斯村看一個病人。那天天氣溫暖,晚上月光明亮。在歸來的路上他碰到棱茨。棱茨好象十分清醒,和歐伯林說話也心平氣和,顯得很親切。歐伯林請他不要走太遠;他也答應了。在分手的時候,他忽然轉過身來,走到離歐伯林很近很近的地方,很快地說道:「您知道吧,牧師先生,假如我以後不再聽到這種聲音,我可能就會好起來。」——「什麼聲音?親愛的朋友。」——「您什麼也沒聽見嗎?您竟然沒聽見這種可怕的聲音?它在周圍整個地平線上叫喊著,平常人們稱它為寧靜。自從我來到這個山谷以後,我就一直聽著這種聲音,它使我睡不著覺;是的,牧師先生,假如我能再睡上一覺該多麼好啊!」說完他搖著頭繼續走了。
當天下午,歐伯林想到附近拜訪一個朋友;他的妻子已經先走了。他正要出門,聽見有人敲門,接著棱茨走了進來。他彎著腰,低垂著頭,渾身上下全是灰土,他用右手托著左臂,請求歐伯林給他抻一抻胳臂:也許他從窗戶上摔了下來,把胳臂摔脫臼了。因為沒有人看見,所以他也不想告訴任何人。歐伯林大吃一驚,但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他按照棱茨的要求。然後他給貝爾弗斯村的教師塞巴斯蒂安·塞德克寫了封信,信中給他交待了任務。寫好信他就騎馬走了。
心裏要求生存的本能攪得他不得安寧:他到在歐伯林的懷中,由於害怕而緊緊地抓住他,好象要把自己擠進歐伯林的肉體里去似的;歐伯林是唯一體貼他的人,而且是重新向他顯示生活意義的人。歐伯林的話使他漸漸地恢復了理智;他雙膝跪倒在歐伯林面前,兩隻手握住歐伯林的兩隻手,把冷汗涔涔的面孔貼在歐伯林的腿上,身體在顫抖。歐伯林無限地同情他,全家人都跪下來為這個不幸的人祈禱。女佣人以為他著了魔,嚇得逃之夭夭。當他稍稍安靜下來的時候,便象孩子似的傷心起來:他長吁短嘆,深感自己是那麼可憐,然而,這也是他最幸福的時刻。歐伯林對他談起上帝。棱茨悄悄地轉身看著他,臉上帶著無限痛苦的神情,終於開口道:「可是,如果我是萬能的話,您看,如果我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會忍受這種痛苦,我會逃避它,躲開它;為了能夠睡一覺,我需要安靜、安靜,哪怕是片刻的安靜也好,除此以外,我什麼也不要。」歐伯林說他這番話可能是對上帝的大不敬。棱茨絕望地搖了搖頭。
白天,他習慣坐在下面的房間里。歐伯林太太在屋裡走來走去;他寫寫畫畫,看看書,心不在焉地亂抓一氣,匆匆忙忙地丟下這個拿起那個。當歐伯林太太坐在搬進屋裡的一盆植物旁邊,把一本黑封皮的讚美歌集擺在面前並把最小的孩子攬在懷裡的時候,棱茨也緊挨著她坐下。他也花許多時間和小孩逗著玩。有一次他那樣坐著,忽然變得膽怯起來,他猛地站起來,在屋裡來回地走。門半掩著——他聽見使女在唱歌,起初聽不太清,後來他聽出了歌詞:我在這世上,心情不歡暢,雖有意中人,他卻在遠方。
他的病白天也開始犯了,而且更叫人害怕;因為他以往發病的時候,光亮會保護他。現在,他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存在,這個世界完全存在於他的想象之中,此外什麼都不存在。他覺得他永遠應該受到詛咒,他是撒旦,他是孤獨的,只有折磨人的念頭和他在一起。他急匆匆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然後說道:「前後一貫,前後一貫」;不論誰,如果談話時提到「不一貫,不一貫」,——那麼這幾個字就會在他的精神上造成一個永遠無法克服的精神錯亂的裂口。
棱茨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在夢中彷彿聽見了鍾的滴答聲。風的呼號聲穿過那個姑娘的輕輕的歌聲和老太婆的聲音,一會兒近些,一會兒遠些,忽明忽暗的月亮把變幻不定的光夢一般地投進這間小屋。有一次,那個姑娘的聲音大了些,清清楚楚地講起話來,她說在峭壁的對面好象有一座教堂。棱茨抬頭一看,只見她睜大眼睛,直挺挺地坐在桌子後面,寧靜的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她的面孔好象放射出一種令人恐懼的光輝。同時,老太婆也發出格格的聲響,隨著這些響聲和說話聲,棱茨終於在月亮西沉的時候沉https://read.99csw.com沉地進入夢鄉。
歐伯林看著他,有點不耐煩了,他想走開。棱茨一聲不響地跟著他,同時用嚇人的目光盯著他說:「您看,現在只要我能夠區別我是在做夢還是醒著,我就會想起什麼來,您看,這是很重要的,我要研究研究這是怎麼回事。」——說完他又默默地睡覺去了。
二月三日,他聽說芳戴村裡有一個名叫弗里德里克的小孩死了;他一聽就明白了,好象那是一種固定觀念似的。他鑽進自己的房間,吃了一天齋。第二天,他突然走進歐伯林太太的房間;他已經用灰把臉抹黑,他想要一條舊的口袋。歐伯林太太嚇得手足無措;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他象一個有罪的人似的把口袋纏在身上,朝通往芳戴村的路上走去。住在這條山谷的人們已經看慣了他的樣子,人人都在談論關於他的希奇古怪的事情。他走進那個小孩的房屋。人們跟在後面看他的一舉一動;有人指著一個小房間對他說:那個小孩穿著一件襯衣躺在堆滿稻草的桌子上。
第二天,考夫曼離開這裏。他勸歐伯林和他一起到瑞士去看望拉法特。雖然他們早就通過信,歐伯林還是很想親自去見一見他。歐伯林同意了。因此要做一些準備,所以行期推遲一天。這件事成了棱茨的一塊心病。為了擺脫無窮無盡的痛苦,他膽怯地抓住周圍的一切;在個別的瞬間,他深深地感到好象完全是他在安排這一切似的。他象對待一個生病的孩子一樣對待自己。有些思想和強烈的感覺,他只有用極大的恐懼才能擺脫;那時候,那些想法和感覺驅使著他重又用起那沒完沒了的強制性手段,他顫抖著,毛髮幾乎要聳立起來,在難以置信的緊張里,直到他把那些思想和感覺消耗殆盡為止。他躲進一個人的形象里,這個人永遠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想著歐伯林的音容笑貌,他的談話,他的面龐都使棱茨感到無比舒適。在歐伯林動身之前,棱茨就是如此焦慮不安。
終於有人暗示我,說要找的另外兩個人已經來了——啊,我是多麼高興啊!時候不早了,正好棱茨先生也很想去睡覺。我對他說:「我們愛您,您是相信這一點的,您也愛我們,這我們也知道。自殺的企圖只能使您的病情更加惡化,不會好轉,因此我們必須保護您。現在當您的傷感情緒突然襲擊您的時候,您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因此我請來了兩個人,在您的房間里睡覺(我心想的是醒著),讓他們和您作伴兒,必要的時候,也好有個幫手。」他感到很高興。
第二天過得挺好。他和歐伯林一同騎馬穿過山谷:兩邊坦蕩的山坡從很高的山頂彙集到一條狹長彎曲的山谷里,山谷自下而上向幾個不同的方向伸展;一片片的巨石向下延伸;樹木很少,但全都是灰色的,莊嚴的,好象凌空欲飛似的。放眼西望,可以看見一片原野,更遠處是南北走向的山脈,那裡峰巒起伏,雄偉莊嚴,默默無聲,儼然是一個朦朧的夢境。強烈的光線有時象一條金色的河流,從山谷底部膨脹起來,在更高的山頂旁邊徘徊的雲團慢悠悠地擦過樹梢,飄進山谷,有時候,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些雲團就象一個個飛翔著的銀白色的幽靈,一忽兒沉下去,一忽兒浮上來;這裏沒有喧囂,沒有激動,沒有飛禽,只有一絲微風吹拂。間或可以看見點點茅屋的殘骸,稻草遮蓋著破爛的木板,上面籠罩著一層黑暗莊嚴的色彩。當他們騎馬從山裡人身邊走過去的時候,他們都靜靜地向他們致意,全都默不作聲,板著面孔,好象生怕打破這山谷里的寧靜似的。
這時候我想:你騙我,現在我也騙你,事到如今,必須把你看管起來。我非常焦急地等待著我要找的那兩個人。在等待的時候,我寫佈道的講稿,我讓棱茨先生坐在爐子旁邊,和我只有一步之隔。我一刻也不敢離開他,我必須耐心地等候。我的妻子在周圍照料著。我很想派人再去催那兩個人,但是我完全不能和我的妻子或者別人說話:聲音大了,他會明白;私下講,我們又不願那樣做,因為最微小的可疑動作都會給他留下極強烈的印象。八點半,我們吃飯;在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很少說話,這是很自然的。我的妻子怕得發抖,棱茨先生則凍得發抖。
談話在繼續進行,棱茨盡量尋找話題,他講的很快,但顯得既痛苦又緊張;後來,他漸漸地平靜下來——他發現這是一個舒適的房間,幾個安詳的面孔從陰影里呈現出來:孩子的臉很明亮,彷彿所有的光線全集中在這張面孔上。他好奇而又親切地抬起頭,一直看到小孩的母親,她坐在後面的陰影里,象天使一樣安靜。棱茨開始給他們講自己的事,講他家鄉的情況;他描繪那裡人們穿的各式各樣的服裝,大家擁護在他的周圍,很同情他,他很快便感覺到好象在家裡一樣。他那蒼白的稚氣的臉上綻露出笑容,他敘述得多麼生動啊!他安靜了;他覺得好象碰到了從前的熟人,於是一些忘卻了的面龐又從黑暗中呈現出來,往日吟唱的歌曲也蘇醒了,他想得很遠很遠。
在當午熾熱的強光里,
翌日,他被頭一天的失態產生的巨大恐懼襲擊著。現在,他已經站到深淵的邊緣,瘋狂的熱情驅使他再三地向下面張望,去重複體會那種痛苦。後來,他的恐怖感在不斷地增強,因為褻瀆神靈是有罪的。
歐伯林孜孜不倦地工作著,棱茨一直陪伴著他,他們一會兒談話,一會兒工作,一會兒陶醉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這一切都使棱茨感到舒適,感到心情安定。他經常不由自主地注視著歐伯林的眼睛,他感到在寂靜的大自然里,在樹木深處和月光如水的融融夏夜裡有時突然降臨到我們向上的那種異常的靜謐,如今在這雙慈祥的眼睛里,在這張莊嚴可敬的面孔上顯得更加親切了。雖然棱茨有點靦腆,但他還是時不時地講幾句話,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他的談話使歐伯林很愉快,他那可愛的孩子臉更使歐伯林感到高興。
他靜靜地躺著,只有一個監護者在他身旁。聽了我的建議,他傷心地哭起來,他請求我耐心地和他一起再過一個星期(看見他那個樣子,任何人都會落淚)。——可是他又說,他還要考慮一下。一刻鐘以後他讓人轉告我:好吧,他願意到外地去。他站起來,穿上衣服,十分清醒地把東西包在一起。以極溫存的方式感謝了每一個人,也謝了他的監護者。他尋找我的妻子和使女,她們已經藏了起來,沒有吭聲,因為他剛才還是一聽見女人的聲音或者以為是聽見女人的聲音就非常生氣。現在尋找所有的人,請求他們原諒,他那麼激動地和每一個人告別,使每一個人的眼睛都噙著淚水。
夜幕已經降臨,天地合而為一。他感到身後似乎有什麼東西跟著他,似乎是某種可怕的東西想要追上他,那是一種令人不能忍受的東西,就象瘋狂騎著駿馬跟在他後面似的。
最美麗的圖畫和最充實的色調,不斷地聚集又分散。只有一點保持不變:這就是一種無限的美,它永遠一頁一頁地翻開著,變化著,從一種形式進入另一種形式。當然,人們不能永遠抓住這種美並把它放進博物館,或寫進五線譜,然後把老老少少引來,讓他們對此談論不休,感到陶醉。為了走進人們的內心深處,人必須愛人類;對一個作家來說,任何人都不是太卑賤和太醜陋的,只有具備這種觀點才能理解他們;最微不足道的面孔也要比純粹的美的感覺產生的印象更深刻,有人可以讓人物形象從內心裡走出來,而不用從外部世界把某種形象臨摹進去,外部世界對這種人來說沒有生命,沒有肌肉,沒有脈搏鼓漲和跳動。
有人告訴棱茨,很早以前,那個男人就來到這個地方,誰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的聲譽很好,大家都叫他聖人,他看得見地下的水,他能用咒語呼喚鬼神,大家都向他頂禮膜拜。聽了這些話,棱茨立刻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施泰因塔爾很遠很遠了。有幾個樵夫要去施泰因塔爾,他就和他們一塊動身。找到同伴使他感到高興。可是,走著走著,他覺得和身強力壯的男人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害怕;有時候,他感到樵夫說話的聲調也有點嚇人。在孤單一人的時刻他也害怕。
當棱茨觸摸著冰涼的肢體,看著半睜半閉的玻璃珠似的眼睛時,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他覺得,這個小孩怎麼就這樣被遺棄了,他感到自己也是這樣孤獨和寂寞。他伏在這個屍體上。死亡使他感到恐怖,一陣劇烈的疼痛攫住了他:難道這副容貌、這樣平靜的面孔應該腐爛嗎?——他拜倒在地,十分悲哀,絕望地懇求上帝給他一個徵象,使這孩子能夠復生……;然後他完全陷入沉思,在心中的某個地方挖掘他的全部意志。就這樣,他獃獃地跪了很久。接著他站起來,抓住小孩的兩隻手,大聲地、堅定地說道:「站起來,走吧!」然而,四壁冷冷地傳來他的回聲,好象在諷刺他的行為似的,屍體依舊冰涼!這時候,他幾乎發瘋似的撲倒在地上;然後他一躍而起,衝出門向山裡跑去。
時間不多,我對一個使女說:「快,快去找人,給我找兩個人來,」然後我就到樓上去了。
他漫不經心地繼續朝前走著,一會兒向上,一會兒向下,他覺得路旁什麼也沒有。他不覺得疲倦,只是他不能頭朝下走路,這使他有時感到不大舒服。
難道白天永遠不會再變成黑夜?
當天下午他又來了。他左肩上搭著一塊毛皮,手裡拿著一把荊條,還有一封他自己的信,這是別人要他交給歐伯林的。他把荊條遞給歐伯林,請求歐伯林用這些荊條來抽打他。歐伯林從他手裡拿過荊條,在他的唇上吻了好幾吻,說這就是他給棱茨的懲罰。棱茨想安安靜靜地呆一會兒,把他的事情單獨和上帝談一談,他認為一切可能的打擊都將不能抵償他的罪孽的萬分之一;這一點耶穌可能早就知道了。他想求耶穌幫助他。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