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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書

家書

作者:伊薩克·埃瑪努伊洛維奇·巴別爾
「這時,季莫菲伊奇·羅奇翁奈奇便衝著謝苗破口大罵,又是罵娘,又是罵聖母,還扇了謝苗一耳光,就在這時謝苗把我支出院子,所以,親愛的媽媽葉甫多基婭·費奧多羅芙娜,我沒法給您形容爹怎麼給結果掉的,因為我給支出了院子。
「親愛的媽媽葉甫多基婭·費奧多羅芙娜:本函首先急於要告訴您的是托上帝的福,我還活著,而且身體健康,我希望從您那兒也能聽到同樣的話。我向您深深地鞠躬,而且是一躬到底,此外,還向……」下面他開列了一大堆親戚、教親和乾親的名字。我們就從略了。全文從第二段起照抄不誤。
「您的親愛的兒子瓦西里·季莫菲伊奇·庫爾丘科夫就此擱筆。好媽媽,請您好好照料斯捷普卡,您做了好事,上帝是不會拋下您不管的。」
「母親還可以。要是您有興趣,這是我們的合家歡……」
「這件事以後,我們駐紮在新羅西斯克市。我可以談談這個城市,在這個城市的後邊已沒有陸地,只有水,那是黑海,我們在這個城裡一直呆到五月,然後調往波蘭戰線,狠命地殺波蘭人……
他把一張磨損了的照片遞給我,上面照的有季莫菲伊奇·庫爾丘科夫,是個腰圓膀粗的警官,戴一頂警官制帽,一部絡腮鬍子梳理得整整齊齊,筆直地站在那裡,高高的顴骨,一雙淡顏色的眼睛雖然有神,卻顯得愚昧。他身旁的竹椅上,坐著一read.99csw.com個瘦小的農婦,穿一件加長了的上衣,長著一張肺癆病患者那種發亮的、怯生生的臉。在靠牆壁那邊,緊挨著外省照相館里那種土裡土氣的繪有花和鴿子的背景,聳立著兩個小夥子——身材高大得出奇,獃頭獃腦,大臉盤,爆眼珠,泥塑木雕地站著,好像是在聽訓。這是庫爾丘科夫家的兩兄弟——費奧多爾和謝苗。
「『沒有,』爹說,『我沒想到我會遭殃。』
「於是謝苗問他:『爹,您想過沒有,您也會遭殃的?』
「於是謝苗轉過身子對著大家,說:『可我想到,要是我落到爹手裡,您決不會饒我。現在,爹,我們就來結果您的性命……』
「母親要好些吧?」
「『不好受,』爹說,『費奧多爾遭殃了。』
這是我們收發室那個叫庫爾丘科夫的男孩子向我口授,由我代書的一封家書。這封信是不應該遺忘的。我全文抄錄了下來,一字未改,完全保留了本來面目。
「親愛的媽媽葉甫多基婭·費奧多羅芙娜,求您儘可能多給我郵點什麼吃的來吧。求您把那頭花斑公豬宰了,打成郵包,寄到布瓊尼同志的政治部,寫明交瓦西里·庫爾丘科夫收。每天晚上我躺下睡覺的時候,肚子餓得咕咕叫,又沒衣服蓋,凍得渾身發抖。請您來封信吧,告訴我,我的斯捷普卡活著還是嗝兒屁了,求您好好照料它,寫封信來告訴read.99csw•com我——它絆蹄傷了的那條腿傷好了還是沒好,還有它兩條前腿上的疥瘡好了嗎,給它釘馬掌沒有?我求您,親愛的媽媽葉甫多基婭·費奧多羅芙娜,天天都給它用肥皂洗前腿,我留了塊肥皂在家裡,擱在聖像後邊,要是叫爹用光了,就勞駕您上克拉斯諾達爾去買一塊,您做了好事,上帝不會拋下您不管的。我還要告訴您,這兒是個窮地方,莊稼漢為了逃避我們這些紅色勇士,全都牽著馬躲到樹林里去了,這兒小麥種得很少,長勢不好,稀稀拉拉的,我們看了笑痛肚子。這兒的莊戶人種黑麥,也種我們那種燕麥。這兒的啤酒草全用木架撐起,因此長得很好,當地人用這種草釀私酒。
「『不好受。』爹說,『我要遭罪了。』
「我們在邁伊科普市都看到了什麼?我們看到後方一點兒不支持前方,到處都在叛變,就像在舊制度下那樣,大街小巷裡都住著猶太人。謝苗·季莫菲伊奇在邁伊科普市跟猶太人爭得臉紅脖子粗,他們不肯交出爹,便把他關進了監獄,加以監護,他們說,已接到命令不殺俘虜,您別生我們的氣,我們會審判他,他會受到應有的懲處。可是謝苗·季莫菲伊奇還是降服了他們,他用真憑實據證明他是堂堂的團長,還拿出了布瓊尼同志親自授予的全部紅旗勳章,誰要是膽敢替爹狡辯,不把人交出來,他就把誰一刀砍死,有一個砍read•99csw.com一個。部隊里的小夥子也這麼威逼說。謝苗·季莫菲伊奇終於抓到了爹,一抓到便用鞭子抽他,還讓所有的士兵在院子里排列成戰鬥隊形。這時謝苗把水潑到我爹季莫菲伊奇·羅奇翁奈奇的絡腮鬍子上,只見顏色順著鬍子淌了下來。於是謝苗問季莫菲伊奇·羅奇翁奈奇:『爹,落到我手裡好受嗎?』
「親愛的媽媽葉甫多基婭·費奧多羅芙娜·庫爾丘科娃,我急於要函告您,我現在加入了布瓊尼同志的紅色騎兵軍,您的乾親家尼康·瓦西里耶奇也在這裏。如今他已當上紅軍英雄了。他把我調到他手下,我們在政治部收發室負責向前沿陣地分發書籍和報刊——中央執行委員會的《莫斯科消息報》、《莫斯科真理報》和我軍的軍報《紅色騎兵報》,這是張嫉惡如仇的報紙,前沿陣地的每個戰士都盼著看這張報紙,看過後就會雄赳赳氣昂昂地去砍殺卑鄙的波蘭小貴族。我在尼康·瓦西里耶奇手下,小日子過得美滋滋的。
「我的父親是條惡狗,」他憂傷地說。
「在本函的這一段,我急著要跟您談談爹的事,談談一年前他老人家怎樣殺死了費奧多爾·季莫菲伊奇·科爾丘科夫哥哥。我們巴甫利欽柯的紅色騎兵旅向羅斯托夫市發起進攻時,部隊叛變了。當時爹在鄧尼金部隊里當連長。有人見到他老人家,說他老人家身上掛滿勳章,跟在舊制度下一樣。由於那次叛變,我九九藏書們全都成了俘虜。費奧多爾·季莫菲伊奇哥哥叫爹發現了。爹就動手宰割費奧多爾哥哥,一邊割,一邊罵:渾球,紅色狗腿子,狗娘養的,以及其他許許多多髒話。他一刀一刀割,直割到天黑費奧多爾·季莫菲伊奇哥哥斷氣。當時我寫了封信稟告您,您兒子墳頭上沒有立十字架。可這封信叫爹給截住了,他拷問我,破口大罵:你們全是你娘的崽子,全是那個浪貨的賤種,我操大了你娘的肚子,今後還要操大她肚子,我的生活給毀了,為了正教,我要把我的骨肉一個不留地幹掉。還罵了其他許許多多髒話。我在他那裡受的罪,跟救世主耶穌基督受的罪一模一樣。幸好我很快就逃脫了爹的毒手,回到了巴甫利欽柯同志的騎兵旅,回到了自己的部隊。我們旅奉命去沃龍涅什休整,補充人員和給養。我們在那裡補充了人員,還補充了馬匹、被服、槍支,以及一切應該發給我們的東西。親愛的媽媽葉甫多基婭·費奧多羅芙娜,我們可以給您形容一下沃龍涅什,這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城,比克拉斯諾達爾要大些,城裡人一個個都長得特別漂亮,還有條小河可以洗澡。我們每人每天配給兩磅麵包,半磅肉和相當多的糖,所以一起床就能喝加糖的茶,連吃晚飯時也能喝到糖茶,我們已經忘掉忍飢挨餓是怎麼回事了,每天午飯我上謝苗·季莫菲伊奇哥哥那兒去吃煎餅或者烤鵝,隨後就躺下來睡午覺。那時謝苗九-九-藏-書·季莫菲伊奇由於作戰勇敢,全團上下一致擁戴他當團長,於是布瓊尼同志下達了委任狀,發給他兩匹戰馬、上等軍服,撥一輛大車供他專用,替他運箱籠包裹,還授予他一枚紅旗勳章,而我呢,作為他的弟弟,在他鞍前馬後工作。如今哪個街坊鄰居膽敢欺侮你,那麼謝苗·季莫菲伊奇就可以要他的小命。後來我們開始追殲鄧尼金將軍,殺死了他成千上萬的人,把他的部隊逼入黑海,可是上哪兒也沒見到我爹,謝苗·季莫菲伊奇因為太捨不得費奧多爾哥哥了,所以搜遍所有的陣地,捉拿他老人家。可是,親愛的媽媽,您是知道我爹是什麼人的,您知道他的性子有多犟,瞧他都幹了些什麼,不要臉的,竟把紅鬍子染成了黑鬍子,黑得像老鴉那樣,他換了便裝,躲在邁伊科普市,因此沒一個居民認出他就是舊制度下那個最最歹毒的、殺人不眨眼的警官。可紙總是包不住火的,有一天,那個乾親家尼康·瓦西里耶奇偶然在一個居民家裡看見了他,就給謝苗·季莫菲伊奇去了封信。我們——我、謝苗哥哥和隊里一些自告奮勇的小夥子,立刻跨上戰馬,一口氣跑了兩百俄里,前去追捕他。
這就是庫爾丘科夫的家書,一字未改。我寫完后,他拿過信去,貼肉揣在懷裡。
「於是謝苗問他:『那麼費奧多爾呢,他落到您手裡,叫您一刀刀宰割,他好受嗎?』
「庫爾丘科夫,」我問那孩子,「你父親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