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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聖母

黑聖母

作者:多麗絲·萊辛
「仗不是打完了嗎?」
「天色一暗,我就給你看我造的教堂。」
②米開朗琪羅(1415-1564)義大利雕刻家、畫家、建築家和詩人。米開爾這名字和米開朗琪羅同一個詞頭。
米開爾帶了一個朋友回到自己房裡,他們呆在那兒飲著好望角的紅酒,談著家鄉的事。只要他手頭上有錢花,誰也不能說服他再去給人畫像了。
男人這樣流淚哭泣,我的天哪!上尉想,真是不知害臊!他抓起酒瓶痛飲起來。
米開爾聽著,有一回他說:「等我一回到家裡,我一回到家裡,我就要張開雙臂……」他大大地張開雙臂,閉上眼睛,眼淚從面頰上流下來。「我要把妻子抱在懷裡,我什麼也不問,不問。我不在乎。能生活在一起就夠了,這是戰爭教我的。夠了,夠了,我什麼也不問,我會很幸福。」
他高速度地朝閱兵場駛去,場地上一片燈光,襯庄彷彿融化在燈光之中不存在了。一切都在轟轟烈烈地進行。廣場周圍停了三重汽車,跑道上,甚至屋頂上都有人。看台也擠得滿滿的。婦女們打扮成吉卜賽女郎,鄉村姑娘,伊麗莎白王朝的官廷仕女等等,手拿托盤走來走去。托盤裡裝著薑汁啤酒,香腸麵包以及節目單,每份五個先令。為戰爭募捐。廣場上,軍隊調動著,士兵們把老式機關槍拖來拖去,軍樂隊在奏樂,摩托車隆隆地穿過火焰。
「你不能有一個黑聖母。」
這夥人真是命途多舛啊。不過幸而時間不長,不久,戰爭結束了,他們也就能回家了。
他們說完就走了。
「那是座醫院,」米開爾說,「村子里有醫院,醫院上面有紅十字,美麗的紅十字,不是嗎?」
「他們炮轟我的聖母,」他說。
「告訴他們村莊已經造好了,」米開爾說。「告訴他們我要走了。」
二次大戰期間,當義大利成了道義上的同盟國時,米開爾從戰俘營出來了。當局在這段時間里,極其緊張忙碌,因為一方面要對數干名必須以某種公認的標準對待的戰俘負責,另一方面,日復一日地面臨著把這數千人用某種國際上的手法轉變為戰友。這幾千人中有一些留在原來的營房裡,在那兒,他們至少有飯吃,有房子住。其餘的,雖然人數不多,去農場當勞工。當時農民們一直缺乏勞力,但他們不知道如何管理這批和他們膚色相同的白種勞工;贊比西亞以前可從未碰到過這種情況。有些人走市鎮,干臨活,他們得時刻提防當地工會,因為當地工會既不接納他們入會,也不同意他們做工。
上尉靜靜地躺著。他感到——他感到什麼呢7他肋骨下面有些疼痛,呼吸起來很難受。他明白他十分痛苦,是的,一種可伯的痛苦感正侵慢地充塞胸間。他感到痛苦是因為米開爾走了。在上尉一生中,從來沒有象那聲嘲弄似的「是的,先生」使他更痛心的了。從來沒有。他默默地轉身面對牆壁流淚,但是悄悄的。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怕護士們聽見。
「天真熱,」米開爾說。
上尉仍然在那株樹下的那張行軍床上找到了他。他身穿無領襯衫,褲腿捲起,沒有刮鬍子,微露醉態,在他身邊的地上放著一瓶酒。他正哼著一支粗野而悲涼的小曲,上尉聽了很不舒服。他在離這個骯髒落拓的傢伙十步遠的地方站住了,感到自己的地位受了侮辱。一年以前,這人還是一個一見就要開槍的不共鼓天的仇敵。六個月前,也還是一個戰俘。而此刻卻穿著一件邋塌的軍用襯衫,豎起膝蓋躺著。依上尉的意思,米開爾遇到這種清況,應該問他致敬。
「我得負責。」
「我說過。」
米開爾聳聳肩;上尉走過去把非洲入解散了,只留下其中六個人。他領著他們回到米開爾站的地方。
「什——么?」
「教堂,」米開爾說。
傍晚,軍隊開走了。軍官們迴轉來,上尉領著他們走過去,他要給軍官們看看,閱兵場那頭的電燈一亮,那座村莊是怎樣顯現的。他們都靜靜地注視著村莊。電燈一關,那兒只有一些搭成尖頂的木板,在月光下象墓碑一樣高矗立著。燈一亮——又成了一座村莊。他們滿腹狐疑,沉默不語,似乎和上尉一樣覺得不太對頭。說這事兒怪誕不經吧,又不好這麼說。反正是不對頭——就是這句話。這是欺騙,是徹頭徹尾的搗鬼。
註釋:
上尉解散了非洲人。他們友好地和米開爾分手,米開爾也向他們揮手告別。上尉氣得滿臉通紅。「你還沒有動手嗎?」
「咳,真該死,你可以再畫一張嘛,」上尉說,他的聲音自己聽來覺得異常陌生,象是夢吃一般。他一定https://read.99csw.com發瘋了,和米開爾一樣發瘋了……他站起身,把米開爾也拉了起來,推著他朝場地邊上跑去。在那兒他們遇上了救護入員。米開爾被送進醫院,上尉也被送回床上去了。

「滾!」他突然說。
米開爾已經把一方塊畫著聖母像的板壁鋸成兩半。
然而現在他跟米開爾談起妻子來了。他還談到他心愛的叢林太大娜迪婭。他坐在樹下給米開爾講他生活的經歷,直到他發覺那樹影已從閱兵場延伸到了看台,他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道:「還有事干呢,你幹活是給報酬的。」
「你那個義大利小子真是個機靈鬼,」將軍說。
上尉在木板上躺下睡著了。待他一覺醒來,米開爾已給一罐耀顏料團團圍住,這些顏料都是他在畫樹庄外部時用過的。上尉面前有一幅黑人姑娘的畫,年輕而豐|滿,身穿藍色繡花衣裳,柔滑的肩膀袒露在上衣外面,背上背著一個系著紅呢帶子的嬰孩。她的臉轉向上尉微笑著。
太太們大談勞動的尊嚴,這題目她們可爛熟了;一位女士覺得她們講得大多了,幾乎說到把白種人和非洲卡菲爾黑人作比較,而卡菲爾人並不懂什麼勞動的尊嚴。
「這兒美極了,」米開爾說。「我們一起過得挺愉快。即使在戰爭期間也有快活的時光,也有友誼。為戰爭結束乾杯。」
上尉安靜地躺著,胸中積聚著一團怒火。他想起將軍的妻子。他不喜歡她,但對她十分了解。
「那是什麼東西?」上尉大發雷霆。
「是的。」
但是米開爾—獲自由,他的才能又被人想起來了。人們稱他為「義大利藝術家」。而事實上,他只是個磚瓦匠。那些壁畫的優點被人們大大地誇張了。若是在一個壁畫相當普遍的國家可能就一點兒也不起眼。
米開爾又笑了起來。「將軍太太潘納赫斯特夫人要畫一幅穿白色禮服的畫像,我畫了。」
贊比西亞這片土地,終日驕陽似火,百姓精力充沛,能吃苦耐勞,實事求是,不很敏感,也瞧不起精緻的玩意兒;不過有幾個這般情況的州也產生過藝術,雖然有點笨拙。贊比西亞對於在世界其他地方早巳被人接受的那些觀念,如自由、博愛等,說得婉轉一點吧,也是不表同感的。有那麼一些入,他們之中不乏優秀人物,堅持說,要是沒有勞苦大眾所保障的少數人的閑運,就不可能有藝術。不管生活舒適的少數贊比西亞入可能短少些什麼,可並不缺少閑逸。
米開爾走近一點,俯身看上尉的臉。「你要我走?」他難過地說。「你救了我的命。那天晚上我真是個傻瓜。我在想著對聖母的奉獻——我是個傻瓜,我自己也這麼說。我醉了,我們喝醉時都成了傻瓜。」
米開爾站起來,對著太陽舉起酒瓶喝了口酒,用酒嗽嗽口又吐掉。接著他把剩酒倒在紅土上,地上泛起一攤起泡的紫色酒跡。
「但她是我的聖母。」米開爾發怒了。「德國村莊是你們的,聖母是我的。我把這幅畫貢獻給聖母,她會高興的,我知道。」
一個星期過去了,上尉住在一間昏暗的房間里,他顯然得了某種精神衰竭症,有兩個護士照看他。他有時睡得很安穩,有時喃喃自語,有時候用粗重的嗓音唱看幾段歌劇,唱著義大利歌曲的片斷,還一遍一遍地唱:「有一條漫長的小路。」他簡直什麼都不想。也竭力不去想米開爾,似乎思想也是危險的。因此,當他聽到一個悅耳的女人的聲音說:有位朋友來,會使他高興起來的,有個人作伴對他有好處,而且朦朧中他看到白色繃帶向他過來,他趕緊轉過身面對牆壁。
「別走,」上尉說,「別走。喂,米開爾,你會怎麼樣,如果你老婆……」
「不要人幫忙?」
「啊,你給我住口,住口,住口。」
上尉又躺下了,他感到周身不適,又睡著了。他第二次醒來,天色已暗。米開爾拿來一盞燈光閃爍的煤油燈,就著這燈光在長長的板壁上繪畫,身邊放著一瓶白蘭地。他一直畫到深夜。上尉就躺在一邊看著,神態遲鈍,象是給夢魘住了。後來他倆在木板上睡著了。第二天,米開爾一整天鑽在那兒畫著黑聖母,黑聖人,黑天使。外頭太陽底下,軍隊在操練,樂隊在奏樂,摩托車轟鳴著來回賓士。米開爾繼續畫畫喝酒,什麼都不在意。上尉仰面躺著,喝著酒,咕咕噥噥地抱怨妻子。後來,他好象叫著「娜迪婭,娜迪婭,」嗚嗚地哭了。
上尉閉上了眼睛。「那麼你接下來準備幹些什麼呢?」他厭倦地問。
人們覺得米開爾缺乏感恩戴德之心。有位太太跟蹤他,看到他拿著一九_九_藏_書瓶酒躺在樹下的一張行軍床上,便一本正經跟他講起墨索里尼的暴行以及義大利人不中用的氣質來。接著她要求他立刻為她畫一幅身穿簇新晚禮服的畫像。他一口拒絕。太大十分氣憤地回了家。
上尉慢慢地轉過身來。那是米開爾,站在昏暗的房間里,象個快活的幽靈。「你這個傻瓜,」他說,「把什麼都弄糟了。你畫那些十字架幹嗎?」
上尉斜著眼睛凝視畫中的黑姑娘。她對他微笑著,一半天真,一半怨恨。
「是娜迪婭,」上尉說。「娜迪婭……」他大聲哼著。他瞧一眼黑孩子,閉起了眼睛。一會兒睜眼一看,那母子倆仍在那兒。米開爾小心翼翼地在黑姑娘和孩子的頭上畫著細細的黃色光圈。
第二天,上尉直到午飯後才到閱兵場上來。他看到米開爾拿著一瓶酒呆在樹下,閱兵場的那一頭豎起了許多薄板築成兩垛牆以及另外半垛牆,幾根柱子支撐著一座尖尖的屋頂。
上尉說明了他們所要的東西。米開爾點點頭,對那伙非洲人揮揮手說:「我不要這些人。」
夠了,別再對贊比西亞發議論了;出於自尊和對科學嚴密性的尊重,我們不應該匆促地作出結論。特別是當有人回億起一位藝術家真的出現在他們之中的時候,贊比西亞入表現出求賢若渴的尊敬。
「誰啊?」米開爾說著坐了起來。他是個胖胖的、橄欖色皮膚的小個子,眼睛里露出憤怒的神色。
白色繃帶依然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兒,然後突然向下一鞠躬。
「我來看望你,」米開爾說。「帶給你一件禮物。」
「那個蠢貨,她以為我挺高興。他們什麼都不懂——原始人,野蠻人。上尉,你不是的,你是我的朋友。不過那伙人什麼也不懂。」
米開爾第一次露出笑容。「不要人幫忙。」
上尉穿著燙過的黃卡其軍裝,腰板筆挺,容光煥發。他把頭一仰,下巴一翹,皺緊了眉頭。上尉個子高大,金黃頭髮,身上露出來的肌肉呈磚紅色,藍色的小眼睛滿含怒氣,布滿漂亮的黃色汗毛的通紅的雙手,握成拳頭擺在身旁。他在米開爾眼中看到了沮喪的神情,兩隻拳頭就鬆開了。「仗沒打完,」他說,「需要你來出力。」
上尉跑到教堂時,探照燈突然大放光明。教堂里,米開爾脆在地上凝視著他畫的頭一幅聖母像。「他們要殺死我的聖母了,」他悲哀地說。
「上帝啊,」上尉說,「你別那樣畫啊。」
「乾杯,」米開爾說。
上尉抓住他的手臂拖著他走。可是他扭脫了上尉,拿起一把鋸子亂鋸起板壁來。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靜。他們聽到擴音器里一個聲音在吼叫著:「將遭炮擊的村莊是座英國村莊,不是節目單上所寫的德國村莊。重複一遍,將遭炮擊的村莊是座……」
上尉想起了她說過的話。米開爾坐在木板箱上,說道,「我的朋友,偵探和法律對有錢人是件樂事,甚至妒嫉也是樂事,我可不要那玩意兒。啊,我的朋友,我只要和妻兒重逢,這就是我對生活的全部要求。我們生活在一起,喝酒,吃飯,到了晚上就唱唱歌。」他的淚水沾濕了面頰,落到襯衣上。
要摧毀一座村莊,首先得建造一度村莊。
賄賂了當局、被允許進戰俘營來參觀的愛好藝術的女士們會說:「可憐的人啊,他多麼想家啊。」她們還會懇請給藝術家留下半個克朗。有些人則滿腔義憤。他畢竟是一名囚犯,一名在反抗正義和民主的戰爭中被俘的囚犯,他有什麼權利表示抗議?因為他們覺得這些畫就是一種抗議。義大利有的東西,難道我們這兒,贊比西亞的首都和中心韋斯頓維爾沒有嗎?這兒難道沒有陽光、高山、胖娃娃和漂亮姑娘嗎?即使我們沒有栽培葡萄,我們不是至少也栽培了許多檸檬、桔子和鮮花嗎?
上尉在他面前痛苦地瞪著眼睛。他想他自己是多麼懼怕老婆啊。她是個厚顏無恥的東西,陰鬱,冷酷,對他冷嘲熱諷。結婚後便一直嘲笑他。打仗了,就叫他小希特勒,叫他衝鋒隊員。「滾吧,小希特勒,」他們上次見面時她大喊道。「滾吧,衝鋒隊員。如果你要把錢花在私家偵探身上,那麼就滾吧。但是別以為我不如道你在叢林里的所作所為,你幹什麼我都不在乎,不過你要記住,我是知道的……」
米開爾聳聳肩說,「軍隊就是有錢。」現在,他們為了避開人們好奇的目光,就帶上那箱白蘭地,坐到那座教堂的影子里去了。上尉沒完沒了地提老婆,談著女人,一個勁地談個不停。
到那時為止一直呆板端正的上尉,突然間搖搖擺擺向將軍走去,用手扶著將軍尊嚴的肩膀讓自己站穩了,口中嚷道:「該死的https://read•99csw.com義大利人,該死的卡菲爾入,該死的……不過讓我告訴你,有個義大利入還算不錯,是不錯。我正要告訴你,他實際上是我的朋友。」
「你不是說你自己來干那活兒?」
將軍和他的僚屬,頭頂烈日。在閱兵場的紅色塵埃中站了一整天。他們的周圍堆滿建築材料,一群群非洲勞工拿著木板和釘子跑來跑去,正在設法造一座看上去象村莊那樣的東西。顯然,為了摧殘一座襯庄他們將不得不先造一座適當的村莊,而這樣做的費用將會超過整個表演所允許的開支。將軍回家時心情很不好,他太太說他們需要一名藝術家,她們需要米開爾。這倒不是因為她想給米開爾一個好機會,她一想到他有事情不幹而躺在那裡唱歌,就受不了。將軍說他如果去求一個義大利小子,那不算人了,而太太又拒絕擔任任問微妙的外交使命。她用她自己的辦法幫丈夫解決了這個問題:派一名叫斯托克的上尉去接米開爾。
「明天,咱們再造幾幢房子。」米開爾快活地說。
「該死的!」上尉說。
將軍看了他一眼,然後向部下點頭示意。上尉因觸犯紀律而被帶走了。不過,他病了,這是可以肯定的,否則就無法解釋這樣荒唐的行為。他被安頓在自己房內的床上,由一位護士照看他。
「這是我的錯,」米開爾說。「我喝醉了。」
「我差點兒受到軍法審判。」
「他們要殺死……」
「有人叫你去,」上尉說。
人文學科在某些國家是談不上繁榮的,更不用說藝術了。儘管我們對此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論,但是藝術上為何有此遭遇,例也很難說明。因為有時正是最貧痛的土壤上會出現盛開那種鮮花的花園,那些花朵會被我們一致認定是人生的榮耀和正直,由於有這麼一個事實,使得我們最後很難斷言:為什麼贊比西亞的土壤會長出如此難以培養的植物來。
這時候,軍事演習可以讓我們大家換換口味。對這項計劃負責的搞軍事的先生們並沒有想到這一層。他們想讓我們了解一下真正的戰爭是個什麼樣子的,以此來振奮一下士氣。報紙上用通欄標題進行宣傳還不夠,為了使之家喻戶曉,他們計劃讓我們看見炮火摧毀一座村莊。
一陣沉默。接著,在幽暗之中,上尉看見米開爾朝那幅畫走去,白色的腦袋十分恭敬地鞠躬。米開爾挺直身子立正,一手拿著畫,一手僵直地垂在一邊,向上尉敬禮。
米開爾轉過頭,從地平線望著上尉,和藹地說了聲「早安」。
幸虧出了點故障,電燈仍然不亮,廣場那頭神秘的墓地在一片月光下白花花地閃爍。接著電燈忽然亮了一下,村莊又出現了,足以使人們看到教堂旁邊的一片白色建築物上有幾個巨大的紅十字架。電燈又熄滅了。月光重又普蓋大地,十字架又消失了。「咳,這該死的傻瓜!」上尉喘著氣繼續奔跑,他似乎在為自己的性命而奔跑。他不再想跑到槍炮跟前去了。他抄近路穿過廣場一角,徑直往教堂奔去。他聽到背後一些軍官在咒罵:「是准把紅十字架放在那兒的?是誰?我們可不能朝紅十字架開火。」
「時間夠多了。」米開爾盯看上尉手中的那瓶白蘭地說。上尉另一隻手拿著兩隻玻璃杯。「天晚了。」他提醒說。上尉皺著眉頭站了一會兒,然後在草地上坐下來,斟滿兩杯白蘭地。
「三星期。」
「以後你會明白的。天氣真熱啊。」他瞧著橫放在地上的白蘭地酒瓶說。上尉朝卡車走去,把那箱白蘭地提了來。他們喝酒,時間就這麼過去了。上尉在樹下草地上坐了好久,也就是說他大喝其酒消磨了好長時間。他時常喝大量的酒,不過他喝酒能夠受情勢和時令的節制。他是一個守紀律的人。此刻,他坐在草地上,坐在那個他仍然不得不認為是敵人的小個子旁邊,並不是喪失了自我約束,而是感到自己有點異樣,感到自己的行為一時有些不大正常。米開爾滿不在乎。他聽米開爾講義大利,似乎在聽一些原始野蠻的故事:類乎南海諸島神秘的傳說,象他那樣的人最好一生中能到那兒去一趟。他覺得他說過很想在戰後去義大利旅行。實際上,他只是被北方和北方入吸引住了。他遊覽過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雖然此刻不宜這麼說,他還是認為那地方令人十分滿意。接著米開爾對他唱了幾支義大利歌放,上尉也唱了幾支英國歌曲。後來米開爾拿出他妻兒的照片來,他們住在義大利北部山區的一個村莊里。他問上尉結過婚沒有。上尉從來不談自己的私生活。
舉個例,且來看看米開爾的事迹吧https://read.99csw.com
二十四小時以後他才醒來,幾周來他第一次清醒。慢慢回想起所發生的事兒,從床上躍起,匆匆套上衣服。跑上小路,跨進卡車,護士才看見他。
「為戰爭出力。我想你對擊敗德寇會感興趣的。」
在他一生中,他在一兩個非洲殖民地擔任過警察、文官、地方官員或別的相當的職務。打仗了,他很習慣軍旅生活,但是他厭惡城市生活。希望戰爭結束,有他自己的理由。他經常和一兩名白人,或者獨自一人住在遠離嚴格的文明世界的叢林駐地里。他和本地婦女有來往。他有時去妻子住的城市逗留一段時間。他妻子和她自己的父母以及孩子住在一起。他老是為妻子對他不貞這種想法而苦惱。近米他甚至委託了一名私家偵探去監視她,他認為那偵探十分無能。從他妻子住的L城來的部隊朋友說起她在舞會上玩得很快活。如果戰爭結束了,她就會發覺不能那麼輕易尋歡作樂了。那麼為什麼他不幹脆和她一同生活呢?事實上他不能夠。他長期離家遠居叢林駐地就是為了要找個借口不和妻子住在一起。對妻子的事情考慮久了,他便忍受不了。可以這麼說,她是他永遠不能使之就範的生活的一部分。
「會給報酬的。」
當他還是一名戰俘時,他的才能就已被人發現了。當時戰俘營造了一座教堂,來開爾裝飾教堂的內部。戰俘營中的鐵皮頂子教堂變成了展覽館。白粉牆上,畫滿了壁畫:黝黑皮膚的農民在採摘葡萄釀酒,漂克的義大利姑娘在跳舞,以及胖乎乎的黑眼珠孩童。在熙熙攘攘的義大利風浴畫里,出現了聖母和聖子,聖母慈祥地微笑著,愉快地在她的子民中間隨便走動。
「乾杯,」上尉說。三個星期,他思忖著,要和這該死的義大利小子挨過三個星期!喝乾一杯,又斟上一杯,放在草地上。草地涼爽而柔軟。近旁有株樹正在開花,微風送來伴隨著花香的陣陣熱浪。
「我要走了,沒事可於了。他們昨天給了我工錢。」
「為戰爭出力?」
米開爾手中的鋸子掉落在地,他抓住板壁的毛邊,擠命地扳,這樣一來,教堂開始搖晃、傾斜。一塊破板折斷了,米開爾一個踉蹌跌入上尉懷中。轟隆一聲巨響,教堂似乎繞過他們投入火焰之中。上尉緊拉著米開爾的手臂住外沖。「下去。」他突然叫道,把米開爾扔到地上,自己也撲到在米開爾身邊。上尉從彎曲的手臂下向外望著,一聲爆炸,他瞥見一股巨大的火焰柱子,村莊在一堆飛揚的碎片中完蛋了。米開爾跪著凝視火光中的聖母,聖母像蒙上了塵土,巳經面目全非。米開爾臉色蒼白,看上去可怕極了。一縷鮮血從他頭髮里滲了出來,流滿半邊面頰。
米開爾轉身向門口走夫。
「走開,」他說。「走開,米開爾。」
在偉大的時刻到來之前三天,幾名高級軍官穿過塵埃走來,看到米開爾和上尉正坐在板箱上唱歌。上尉的襯衫敞開前襟,上面全是酒跡。
太陽落山,夜幕降臨,米開爾便叫上尉把卡車開到離閱兵場二百碼的地方,把燈開亮。立刻,一座白色的教堂從一堆堆木板構奇形怪狀的陰影中湧現出來。
「我給你帶來一件禮物。」
碰巧她是一位頂重要的公民的妻子,這位公民是位將軍或者諸如此類的大人物。那時他正為公眾利益籌備一次軍事演習或軍事展覽。幾周來整個威斯頓維爾一直在談論這件事。我們對跳舞啊,化妝舞會啊,集市啊,有獎彩券啊,以及其他種種慈善性質的娛樂活動部厭煩已極。一些人在為自由獻軀,而另一些人卻在為自由跳舞。這話說得並不過分。一切事物都有個極限。自然羅,當戰爭真的結束時,駐紮在這個國家的幾千名軍人都得解甲歸田。總之,當快樂生活不再是一樁義務時,會聽到許多人感嘆生活將不再是同樣的了。
「是的,先生。」他說完就轉身帶著畫走出門去。
「她是農民,我畫的是農民,黑人國家裡黑人農民的聖母。」
「你該為此感到榮幸羅。」
「那麼有報酬嗎?」米開爾說。
「你獨個兒干這事兒——造一座村莊?」
「米開爾……」
「這就走吧,」他說著與上尉一起朝停在那裡的卡車走去。他爬上車坐在司機座的旁邊,沒有按上尉希望,坐在卡車後部。他們到達閱兵場時,軍官們已經留下口信,要上尉親自對米開爾和那村莊負責,也對一百名左右工人負責,他們坐在周圍草地上等侯命令。
「為什麼不能畫?」
上尉剛把卡車停放好,所有的活動突然停止了,燈光也隨之熄滅。上尉開始沿著廣場外圍奔跑,想跑到隱蔽在大堆網和樹枝下的槍炮工事去。他費勁地喘著氣九-九-藏-書。他是個大塊頭,不慣於運動,又被白蘭地灌得昏頭昏腦的。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阻止槍炮發射,不惜任何代價阻止槍炮發射。
「好渴啊。」米開爾咧著嘴說。上尉回答時,繃緊的嘴唇也不知不覺地鬆開了。兩人的目光一相遇,雙方的思想溝通了。上尉覺得這個義大利小子突然變成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了。「我去安排,」他說完就離開米開爾,到城裡去了。等到他向有關的人談了情況,填寫了表格,作好安排后,天色已晚。他帶著一箱好望角牌的白蘭地酒回到閱兵場,看見米開爾和那六名黑入正一塊兒坐在樹下。米開爾給他們唱一支義大利歌曲,他們和著他唱。上尉看到這情景不由得感到一陣噁心。他走上前去,非洲人都站起身立正。米開爾還是坐著。
上尉一聲不吭。
「坐下,米開爾。還有三天呢,然後才結束。」
「你不喜歡嗎?」米開爾說,他傷心極了。
「我做的事怎麼讓你擔當責任?不過一切都過去了。休身體好點兒了嗎?」
上尉猶豫不決。他原則上是不贊成白人干重活的。他說:「我留下六個人干重活。」
「給我多少時間?」
①贊比西亞現為莫三比克的一個州。
米開爾望著上尉,黑眼珠的小個子手藝人看著魁偉的白人軍官,看著他那冷淡的眼睛,狹小的嘴,那雙象布滿毫毛的牛排一樣的手;他看著他說:「我對戰爭結束最感興趣。」
有一位來訪的太大,從自備汽車裡跳下來,徑直衝進營房,要求他給她為孩子們畫像。他起先說幹不了,最後還是同意了。他在鎮上弄了間房子,畫好好幾張孩子們的漂亮肖像。接著化又結最先來訪的太太的許多朋友們的小孩畫像,每次收費十先令。後來有位太大要畫一張她自己的肖像,他要價十鎊。他用了一個月時間畫了那張像,太太很不高興,不過還是付了錢。
到了周末,閱兵場一端的空地上,築起了一堆木板和板條釘成的歪歪斜料、粗糙拙劣的建築物,在陽光下看起來什麼也不象。私下裡,上尉感到迷惑,這堆骨架一樣的東西,在燈光和黑暗的幻象下,竟能使他相信是一座襯庄,這簡直象一場夢魘。夜間,上尉駕駛卡車前來,開亮電燈,那兒就出現一座村莊,一座在綠樹濃蔭襯托下的堅固真實的村莊。然後,在早晨的陽光的照耀下,就什麼都不見了,只剩下矗立在沙地上的一些木板。
「快離開,米開爾,快離開。」
「是嗎?」上尉從牙縫臣說。
「喂!」他厲聲說。
「瞧,我猜想是那些十字架救了你的性命。」
「這世界不錯,我們會幸福的,那就是一切。」
正如上文所說的,政府當局的日子也不好過。由於這個緣故,他們極想從這樣的形勢里撈取點好處。米開爾無疑就是一個能結當局帶來好處的人。
「我可不這麼想,」米開爾說,「我在回想我們當戰俘時那些好心的紅十字會人員。」
上尉起身立正,手中拿著酒瓶,米開爾出自對朋友的同情也站了起來立正。軍官們都是上尉的老朋友,他們把他拉到一邊,對他說,他是否明白他到底在於什麼?為什麼村莊還沒有造好?
「夏熱,」上尉說。他們正站在閱兵場中央,場地周圍有樹木、草地、片片陰影。而閱兵場上,只有熱風低吹,紅土飛揚。
「可這是一座德國人的村莊。」上尉說。
「這些人,」米開爾說,「他們不識好畫和壞畫。我畫啊,畫啊,隨意塗抹。有一張畫,我看著心中直發笑。」米開爾笑出聲來。「他們說,他是米開朗琪羅。就是這個,他們殺我的價,米開爾——米開朗琪羅——真可笑,不是嗎?」
「把那幅該死的畫也拿走。」
「完工了,」米開爾說。
「給了你三周的時間你哪。」上尉說。這段假期是他自己弄來的,他不願讓它就此結束。
「從這兒滾出去!」上尉又說。
「那我就來畫教堂內部,就象給戰俘營教堂搞的那樣。」
上尉在黑暗中看見米開爾拿著一幅畫。一個背嬰孩的黑人婦女,似乎在斜對著畫框外微笑。
「不過我為你畫這幅面是要讓你記得我們造那村莊時度過的好時光。你是我的朋友,我會水遠元得你的。」
人們的思燃混亂了——簡陋教堂的白粉牆上的壁畫表現了一種絕望的戀鄉之情,按照各人的氣質,而有不同的感受。
「政府當局。」
米開爾說,「你不喜歡光圈,這回不畫光環。這是專為上尉畫的,不是聖母。」他笑了起來,「你喜歡么?這是給你的,為你畫的。」
「米開爾!」上尉喘息著說,「快離開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