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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露

裸露

作者:喬伊斯·卡羅爾·歐茨
現在犯錯誤將會是致命的。
到了路旁,她等候著。她準備長時間地等候。鄉間非常寧靜,每一輛車的駛近、經過以及駛遠都清晰可辨。假如她沒有在最後關頭失去了勇氣,假如她沒踩到鋒利的東西,她本應該早已毫不費力地越過大路,在對面的樹叢中躲藏起來了。
她想,要是那些孩子將她的衣服留下,她會原諒他們的野蠻行為的。
她尋找她的衣服,痛苦地找了足足半個小時,或許更長:她身上每個地方都痛,彷彿被人從很高的地方拋下來,渾身散了架:只是骨頭沒有斷,還能支撐起身子。頭皮上一兩處被扯掉頭髮的地方像被蟄一樣疼痛,鼻子給打出了血,兩隻眼睛腫了,肯定還會發紫:她的視線很模糊,好像在水下看東西一樣,因為有個孩子曾想將枯樹葉揉進她的眼睛。她猜想,這是他們遊戲中的一種玩法,一種討厭的玩法。也許她聽遭受的一切都是他們的遊戲內容,他們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是事先清楚的,安排得那麼巧妙,那麼漂亮。而她事先卻一無所知。
她曾認為這片偏僻的土地是空空蕩蕩的,但許多跡象表明常有人來:農家小道邊隨處可見一堆堆的垃圾,似乎人們常在夜晚偷偷將廢棄物扔到這裡有爛掉的輪胎、車子的零部件、一台倒立在那裡的冰箱、一張燒焦的床墊。她像一個拾荒人那樣,帶著莫名的信心,迫不及待地在垃圾里搜索起來,希望找到包裹自己的東西。她拎起一塊污穢不堪的帆布、撿起一件兒童遊樂裝似的東西,還有其他成了破布條的衣物,隨即又全給扔了。她很激動,又像是在做夢:長時間無目的地站著,盯著陌生人的垃圾,想象著她所不知的,卻又與她相同的生命。周圍各種飛蟲似乎被她的裸體和身上散發的汗味吸引,蜂擁而至,圍繞在她身邊。她的右腳因疼痛抽搐著,但她就是不讓自己去看腳。她模糊地覺得,那很可能是一個詭計,一個陷阱。
②德國牧羊犬,適於看家、與人做伴或為盲人引路,也可作警犬和軍犬。
我行我素。因此,在房子的下面,在黑暗中,她蹲在沒人看得見的地方,赤條條地等待著,一直等到她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等待為止。
她的腦海里響起譴責聲。你怎敢。怎敢碰。我的皮膚並不就是我。我的膚色,我的皮膚。她突然想到她的丈夫,想到他第一次婚姻的幸福,但他除了粗魯地否認,從不提起。似乎現在只有語言可以抹去當時的一切無情地成為現在。「你一定以為我是個傻瓜。」她嗓音很響,但她自己沒有感到吃驚。
體內到處都在劇烈疼痛,不只是個別地方。她不去想它們,但它們越來越尖銳地刺|激著她的知覺,使她不斷地喘氣,抽搐。眼睛、頭、頭皮、肚子、屁股、脊樑、腳。她將無止境地走下去。這片荒無人煙的土地離那條熟悉但現在看不見的郊區公路非常近,而她將在這片土地上永久地走下去。這裏沒有進行開發,依然是荒涼的鄉間,耕種不再有利可圖,可也還未出售用以建造住宅樓或像她與她丈夫住的那種訂購房。奇怪,她居然到了這裏。這是死亡之地,是裸體女屍——被強|奸被謀殺的裸體女屍——之地。她不是那種女人。
那幢房子在黑暗中漂浮起來。
大地越來越黑,漸漸有了涼意。天空依然還有亮光,上面飄著條狀的雲塊。鳥兒仍在召喚,聽起來更迫切了些。
當然,她的錢包、她的手錶和金項鏈都沒有了。她記得,金項鏈給扯去時,因被猛地一拉,扣環都拉鬆了,她的頸部皮膚就如被細繩勒過一般。只有她左手上的戒指還留在手上。一個孩子曾拚命地想拉下來,她當時覺得自己的指關節給扭得轉動了。可是,她的手指一定變得粗腫了,戒指在上面紋絲不動。
她不想追究為什麼這些與她素不相識的孩子那麼恨她。那個領頭的男孩向她靠近時,她不是不驚不慌,熱情朝著他,努力想沖他笑嗎?無論出於天性還是後天的教養,她都是一個友善的女人:友善對於她就如音樂家手裡的樂器,而且她一心一意表現出友善。可是她有著一種毫無意義的,但卻是不可否認的優越——她的膚色是白色的,伴隨這種優越的是一種責任,要求她不僅應具有溫良恭敬和慈悲同情的心懷,而且還要表現得出色。
能。我不知道。
可是,他們為什麼如此恨她?為什麼要搶劫她,打她,剝得她一|絲|不|掛來羞辱她?
她跛著腳繼續走。她不想檢查自己的腳。她的左面,一幢房子也看不到;她的右面不遠處有一間農舍,但部分被樹木遮擋。即使她從旁經過時碰巧有人向窗外看,也不會看清她光著全身。儘管心仍在劇烈跳動,但她的腦中卻湧出了希望,她欣喜若狂。
等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家,她可以悄悄地溜到樓上,恢複原來的她。她要先洗個澡,給自己上些葯,穿戴整齊,然後出現在家人面前。如果地動作快的話,兩個小的孩子還不會上床睡覺。她要為丈夫以及繼子弄點簡單的晚飯。如果他們九-九-藏-書已經在吃了,她就和他們一塊兒吃。她要告訴她丈夫,車鑰匙丟在樹林里了,她是步行回家的。她沒打電話,是不想小題大作。早上她可以搭他的車,到保護區下車去取她的車。車子鎖著,很安全。(因為那些孩子年齡太小,不會偷車!)「你步行回的家?」她丈夫會這麼問,略顯吃驚。於是她說,「路不遠。我喜歡運動。」
她坐起來,將開臉上浸滿汗水的頭髮。停車場附近的報警電話此時浮現在她的腦海,她可以去打個電話。但幾乎同時她明白,肺海中浮現的那個報警電話就在她大學辦公樓後面的一根柱子上,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報警電話處冷冷的藍色燈光,想到這,她感到非常絕望。
她感到一陣頭暈。眼前出現了一個卡通女人肉體。這和滾圓的女人帶著她的兩隻大|乳|房、肚子、陰|毛升上了天空:人們,主要是男人們,聚集在一起瞪大了眼睛看,一邊嬉笑,一邊指指點點。她大喊一聲:「我該怎麼辦!」
瘋狂地衝過第二條路。她向前狂奔,打了個趔趄,一頭向坡下栽去。坡下是一塊淤泥地。她像個喝醉的女人,伸手去抓樹枝,想穩住身子。樹葉將她的手指劃破了。
如果她尋求幫助,很可能就得與警察周旋。從她肉體情況不難看出,她顯然挨了打。警察會不懈地向她提問題,而她將如何告訴他們說襲擊者只是一群孩子?而且還不是十幾歲的青少年,只是一群兒童?其中還有女孩,而且是黑孩子。我不是個種族主義者,她會謹慎地告訴警察。聲音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我不是個種族主義者。
她靜靜地躺著,等體力恢復。她躺在那兒,努力回憶所發生的事,並思考著接下來該怎麼辦。她的哭泣時斷時續,帶著屈從,而不是那種高聲的歇斯底里般的死去活來的哭喊,她不是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而是一個能平息別人的歇斯底里發作的女人。沒事了。你會沒事的。噩夢過去了。
她本不該結婚,她想。孤身一人會無比快樂。
接著,他們便跑了,跑得無影無蹤,剩下她一個人。她驚恐萬狀,在這個她不知其名的地方哭泣起來。這場突然襲擊延續了最多不過兩三分鐘,可她卻覺得非常漫長。她在地上似乎躺了好長一段時間,一動也不敢動,惟恐發硯身體被他們打殘了,因為他們對著她的背部和臂部使勁地踢了一陣。你活該如此,有個聲音卑鄙地又似是安慰地對她說,可是她很虛弱,渾身疼痛,沒有去理會。

骯髒的小畜生,她想。
為求生,她低聲求饒,苦苦哀求:「乖狗,好狗,回家去。」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裸|露的身體使狗興奮,狗是不是會嗅出她的恐懼、她孤獨無援時釋出的濃烈氣味。
在林間小道上走並不感到疼痛,可是走進灌木林里就痛了起來。她的腳心非常柔嫩,比手心還要柔嫩。讓她不不知所措的是,在這個露天的公共場所,隨時都會冒出陌生人,而她卻裸|露著兩隻鬆軟的乳|房在行走,隨著雙腿的一開一合,氣流摩擦著她的兩腿內側。她尋找著她的衣服,越來越絕望,視線在炫目的陽光下開始模糊。孩子們一定不會費神將她的衣服拿遠的吧?她一定會發現它們被扔進了灌木林里?包括她的牛仔褲,她的卡其布短上衣,她的鞋子、襪子、內衣?但它們一定會被撕破和弄髒?然而映人眼帘的全是被人廢棄的、外形捉弄人的、似是而非的東西:忽隱忽現閃著光的是吹進灌木林的報紙,一簇簇白色的銀蓮花,破碎的瓶子和啤酒灌。她難過地流下了淚。
然後,她就開始將這事一古腦兒地忘掉,就如她忘卻了她沒有結婚前,沒有住進漂亮的房子里時,曾清洗租來公寓的牆壁,準備粉刷它一樣。而且沒有一個人知道。
「我不能冒這個險。」
至少,這一次沒人看見。
坡頂有一個長方形的盒狀物,那就是她家的房子。她蹲在矮樹叢中眨眨眼,擦了擦、想看清楚些,她千萬得看清。那是不是她的家?是不是在黑暗中暈頭轉向搞錯了?當然,她從沒有從這樣的角度看過自家的房子,有可能辨認不出。她看到一個窗口有動靜——一定是她丈夫的身影,過一會兒又有一個身影站到他的身邊,她說不準是男是女。那一定是繼子,她曾如此渴望回家,但奇怪的是,見到他,見到他們兩人,她覺的自己一點也不激動,或者說見到那兩個她認為是他們的模糊身影時,她全然是無動於衷,如同見到了陌生人。
一輛車彷彿是應聲駛進了不遠處的石子停車場。她聽到砰砰關車門的響聲和男人的說話聲。驚恐之下,她忘了自己光看腳,忘了樹枝和荊棘會刺痛裸|露的肉體,一頭鑽進矮樹叢躲了起來,像一隻被狩獵的動物一樣蹲在那兒一動不動。可她清楚她該呼救,她只要大聲喊「救命」或者「請救救我」——用一種受驚的、求助的、拚命的聲音喊——那麼,噩夢就可以結束。
而且她的孩子們——她的六歲的女兒和她的九歲的兒子——會在學校里聽到這樣的傳說,會受到https://read.99csw.com嘲笑和辱罵,並不得不相信原本不存在的事。她的繼子會為她羞得無地自容。還有她的丈夫,她處在眼下這個狀況下想都不敢想他。他雄心勃勃,一心撲在工作上,很看重自己的社會聲譽,她知道,當他得知她並沒有受到嚴重傷害,自然會如釋重負,但因她而起的恥辱感仍然存在。
流血會將塵土沖乾淨。她不耐煩地對自己說。
她拐著腳向前走,農家小道一下子就到了盡頭,盡頭是最後一堆垃圾,從垃圾堆里猛然竄出一個活物,躲進了矮木叢里。從大小看,像是一隻田鼠。
她的目標不是自家的前門,甚至也不是後門,至少一開始是如此,而是屋后的溝。她可以利用溝的陰影藏身,並觀察家裡亮著燈光的窗子,要是能看得清楚,還可注意家人進出。她不想讓他們看見她光著身子,不行,即使她的丈夫也不能看到她這種有損人格的赤身裸體的樣子,不能讓他們看到她一臉受難者的神情和渾身上下那些因撕抓和踢打而留下的傷痕。她的雙乳疼得很,似乎被剝掉了一層皮。奶頭硬硬的,由於驚恐而縮緊。那個露著不懷好意的眼神,嘴上帶著嘲弄神態的男孩,踢了她肚下的凹部,疼得她透不過氣來,翻身直想嘔吐。這樣的凌|辱決不容許再次發生在她身上。
「嗯?要和我說話?」她問道。
「我再次需要我的家。我自己的天地。」
她猛地躥出藏身處,開始奔跑,前臂從下面托住乳|房。她這一生曾作過潛水、飛行、跳水和其它劇烈的體力活動,但這些體力活動並非是為她眼下的行動作準備的。她赤|裸著身子奔跑,肌肉在抽搐,嘴大張著,在拚命喘氣,圓瞪的眼死盯著路的另一邊,不敢斜視:幾乎瞬間就到了對面,安全了;她費力地爬過一條淺溝,進入溝那邊的農田。可是她不知怎麼劃破了腳。踩上了玻璃,劃破了右腳跟。
①一種獵犬,有叼物歸主約習性。
他們是什麼膚色?
畜生,她這麼想道。
繼子有時喜歡她,有時對她毫無好感,用疑感的目光看著她。他畢竟不是她的孩子。不可能被哄騙到相信是她的孩子。
光著腳走令她痛苦不堪!表面鬆軟濕潤的泥土上混雜著看不見的石子和斷樹枝,危機四伏。她離開小道,向保護區的邊緣走去,前面就是那條大路。這時,她陷進了淤泥里,嚇得差點尖叫起來。要是這是一片沼澤地或是流沙區,她就會被吞沒。不留下一點痕迹。那怎麼辦?
她結婚很晚,這是自願的,孩子也生得晚,這同樣也是她自己選擇的:因此她養成了孤獨的習慣或孤獨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又與她隱秘、孤僻、自我封閉的性格密切相關,不可分離。她的金髮以及她令人目眩的漂亮外表除了能振作她天生的興高采烈的情緒以外,對她來說從來沒有什麼太大意義。她將自己常有的疑慮及情緒變化隱藏起來,不讓別人知道,包括不讓她丈夫知道,並將這看做是一種策略。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認為她始終性情很好,充滿活力,快樂自信,或者說,幾乎是始終如此。這是一種自尊。
夫人,你再見到那些孩子時能認得出來嗎?
她一邊後退,一邊撿起一根大樹枝,舉過頭頂威嚇著狗,腳沒有停止後退。狗繼續叫著,但沒跟上來,尾巴有力地甩動。這是不是表示它的友好?她不敢冒險,她害怕被狗咬,也害怕迫不得已出聲呼救。
然而她卻一聲也沒有喊,反而壓低身子蹲在濃密的灌木及盛開的花狗木后,流淌著汗水的前額緊抵在膝蓋上,雙臂緊緊地抱著兩腿。她害怕被人發現,受不了讓人看到她赤身裸體、渾身青一塊紫一塊、頭髮蓬亂得像一隻野獸的模樣:她只想躲起來,不讓人發現。只要不被人看見,其他一切都無所謂。
一輛車駛過,又過了一輛。過了一小會兒,又過了一輛。接著一連串幾輛車,跟著又來的一輛像是柴油車,喘著粗氣,顛簸著。接著又恢復了寂靜。她激動地從灌木叢中朝外窺視,從那兒只能見到一點路面和路的另一側。黃昏就要來臨,但還沒有完全來臨!一個身影——一個白乎乎的女性裸體身影——越過大路,在幾英裡外都不誰看清。
現在!她該不該繼續直線走?穿過開闊的田地?這片地墾成條壟,長滿了野玫瑰。野玫瑰上生著要命的刺。要麼繞路邊走?這樣可能安全些,但存在著迷失方向的危險(她身後的路是垂直的,前面的下一條路仍也是垂直的或接近垂直)。她已忘了那些孩子,或幾乎忘了。他們不認識她,與她並不相干,現在當然也與她不相干。
幾分鐘過去了。她想,人們見狀會嘲笑她。比如萬一那條狗的主人,出門上道查看出了什麼事。一個蓬頭垢面、赤身裸體的女人面對一條嚎叫的狗,想用樹枝自衛。她怎麼會弄成這副樣子?
男孩聽后哈哈大笑,似是高興,又似是嘲諷。要不是他年齡還小,她會以為他是一個醉鬼或吸毒者。他緩緩地靠近她,像一隻出來找血吸的細長https://read•99csw•com小動物。他的個頭不及她肩高。他對她說話,帶著輕蔑的神態,發出不斷線的尖利的童音。她辨出了「太太」或「太太,去哪兒」,其他則聽不懂。男孩臉上帶有挑釁的激動神態,使她感到納悶,但還不至於害怕,這些孩子畢竟太小。最小的不過八九歲,而且個子矮小,其中還有兩三個女孩。「嗯?怎麼回事?你們要什麼?」她以一個母親的平靜口氣問,心裏略有緊張。她本能地後退一步,心裏安慰自己說,他們還只是孩子。
她早已在腦子裡設想好了經過樹林以及偏僻的田野的路線圖。
她在幻覺中看到了自己,一個裸|露著身子的幽靈,隱蔽地沿著與大路平行的方向朝自己的家裡漂游而去。她開車時也走這條路線,現在只是走了一條小路。那些郊區的鄉間大路她每天都走,很熟悉。她離家只有兩英里路,也許還不到。她難道不可以在無外援的情況下獨自一人步行回家?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家?她估計現在大約六點三十分。她經常回家很遲,不是因為辦公室的事耽誤了,就是因社會活動或其他事務耽誤了,有時天都要黑了還沒回家。幾個小時內家裡人不會想到她。她丈夫近來忙於為學校募集資金,回家也時早時晚。有時,她回家時,看孩子的姑娘告訴她說,她丈夫來過電話說,不回來吃晚飯。她繼子在家裡進進出出。六點半時,那個姑娘會給兩個小孩喂飯。因此,她沒有直接的理由為他們焦慮或內疚,但讓她焦慮或內疚的是怕他們聽到有關她受辱之事,或更糟的是,目睹她眼下的處境。
她下定決心繞地邊走,可走得是出奇地緩慢,出奇地小心翼翼——她的雙腳現在都在流血——她心想,如果她流血,那麼血可以衝掉污穢,凈化傷口。在這種情況下刺傷不是很危險嗎?
事情確實如此。當她不再掙扎時,他們也就不再打她。然而他們卻狂熱地興奮起來,剝去她的衣服,翻滾她的身體,拉掉她的牛仔褲,哈哈大笑地扯下她的胸罩和內褲,狠命拽下她腳上的運動鞋,拉脫她的襪子。她嚇得忘了求他們住手,內心產生極大的恐懼:這群孩子想生吞了她,像一群飢餓的野獸,撲在她身上,用牙齒啃下她骨頭上的肉,吞下肚。有什麼辦法可阻止他們呢?
好了,她自我安慰說,你沒事了。
註釋:
她同時又想到,女性的生命非常奇怪,經常流血,流血時常出現抽搐,不時還會噁心和頭暈。奇怪的是女人堅信,生命不息,流血不止。而且這種流血是一種隱秘——深深裹藏在衣服里,始終裹藏得那麼完美,人們對此小心謹慎,從不言喻。實實在在的表裡不一!她一向喜歡這種流血,真的喜歡。她絕不願放棄這種流血,可是再過幾年她的生理周期會發生變化,不會再有那樣的流血。
過了那片地,小道重又出現,而且寬了些,不再坑坑窪窪的了。踩在上面也不再讓人痛苦不堪。她自信熟悉這個地方,這是一箇舊農場,現在已無人耕種。但她不知道準是它的主人。莫非她到了一個出乎她預料的地方?
為了虛偽而身心疲憊。
她四十六歲,身體健康,聰慧有獨立性格,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個十多歲孩子的繼。可她動武時卻顯得技窮,更說不上本領出色。她笨拙地掙扎著,像一條捕撈出水被扔在地上的魚,喘氣間擺動了一下便被征服了。她斷斷續續的慘叫讓人難以置信,亂舞的拳頭落在孩子們的手臂、肩膀和突前的頭上,或者無關痛癢,或者輕輕滑過。他們還只是孩子!她心想,作為一個母親,不想傷害孩子,即使能回擊,她也不會那樣做。她還想,如果她投降,屈服,不再掙扎,那他們可能會拿上他們所要的東西,然後離開她。
沒有一個孩子會發覺他們的母親出了事,他們的注意力幾乎只在他們自己身上:這很自然,沒什麼不好。她的丈夫也不會察覺什麼,他的想象力主要用於他的工作,他的自身存在。他不再是個年青人,而是一個各種能力處於頂峰階段的成熟男人。如果還有一點例外的話,那就是他得注意那些比他年輕的男人,他們有魅力,不易相處。事實上對於這樣一位忙忙碌碌、事業成功、討人喜歡的男人,如果他的妻子——他的快樂自信的妻子——沒有不安的表示,那麼,他還會注意到什麼呢?他們現在很少有時間去愛,這種愛是指傳統意義上的親密意思。他們是夥伴,有時還是同謀,是合謀。
她畢竟有孩子,是她自己決定要孩子的。如果她不要,是不會有兩個的,一個就夠了。但兩個卻是無可辯駁的證明。
她常常半開玩笑半疼愛地對她的孩子們這樣說。
飄動的房子里移動著模糊的身影。一些窗子亮著燈,另一些黑乎乎的。你究竟為何要做這樣的事?他會這祥問,這是他的權力。
她是個經常憑直覺辦事的女人,可是現在她失去了直覺。她該怎麼辦?去哪裡?她沒有車子鑰匙,而車子卻鎖著。她從她愛講究的丈夫那裡學會了鎖車的習慣。因此,即使她想躲剁閃閃地走到停車的地方,坐進九九藏書車裡,等人來發現並救她,也辦不到。
她渾身顫抖不已。她在腦海中清楚地看到她必須飛越過她與她家之間存在的距離,看到自己蹲在小山腳下的溝里等待的情景。她不信她的的家人在見到她這個模樣后還會繼續愛她,因此她決不能讓他們見到她,也不能讓他們知道!
於是,她躲了起來男人們的聲音很快就消失了,他們一定走了其他路線,不會再發現她。即使他們看到她在停車場的車子,也不會多加留意或關注的。行了,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但並不明白在安慰什麼。
我不是個種族主義者。
想到這裏,她感到激憤,於是加快了腳步。夜色漸濃,她不知道是否會撞見路旁有飾面的房子,但偶爾傳來的汽車聲表明路就在前面,證明她沒有迷路。
然而,瞬間后,這群孩子撲到了她身上。
她不知道過了多少小時。也許只是過了一個小時,只是、夢幻將時間拉長了。
她甚至可以就喊那些人救她——她毫不懷疑他們會救她:幾乎每一個走進這個保護區的人都與她所在大學有著某種聯繫,告訴他們她被人剝光了衣服,請他們給她拿一條毯子之類的東西來裹住身子,甚至,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她可以告訴他們說,她沒有受到傷害,要他們不要報警,也不想或需要醫生。
狗叫聲漸漸停息,一場危機似乎過去。狗放過了她,一蹦一跳跟在她身後,好像不在乎她的樣子,在她身後東嗅西聞。她赤|裸的小腿和膝彎部感到了它冰涼、潮濕的嘴。
孩子們蜂擁而上,用拳頭捶她,用手打她、撕她,用腳踢她,年齡最大的孩子像一隻食肉動物,野蠻而輕捷地猛撲到她身上,將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她掙扎著,揮舞雙臂反擊,用腳踢他們。她力氣並不小,身體很健壯,平時從不畏縮。即使事已如此,她仍覺得,這不是真的!他們畢竟只是孩子!她一眼就看出,這些孩子不屬於她所在的大學住宅區,而是來自崖下老工業區那個破舊不堪的邊緣地帶。陡峭的懸崖下是一排排低矮房屋和公共經濟住房、鐵路編組站、工廠及河邊廢棄的磨房。她和家人難得到那兒去。只有在從這片廢墟上架設的州際高速公路上經過時,才會看到一兩次。她絕不是有種族偏見的女人。她曾與黑人孩子一同長大,並與黑人、中國人、墨西哥人以及其他俗稱為少數民族的孩子一起上過學:她的父母曾有意識地向她灌輸過開明思想,讓她不要挑剔和持有偏見,要寬容,她也向她的孩子灌輸了同樣的思想。因此她從沒想過,這些少數民族會——至少有時會有這樣的可能——認為她與他們不屬同類,這似乎與理性、仁慈或公正完全背道而馳,但他們就願這麼想,並從中得到滿足。眼下,這幫惡魔般的孩子讓她出乎意料地驚訝和震撼,他們打她,撕扯她的衣服,掏她的口袋,一邊干,一邊又笑又叫,如同玩耍。她簡直不敢相信,他們會幹出這樣的事來,並且其速度魔幻般地驚人。
不過,她也許會失去力量垮下來,也許會暈倒。一天或兩天或三天後,人們發現昏迷了的她,或是死亡了的她。於是,有報導說,一具女屍。最初的報導是,一具裸體女屍。氣球樣的乳|房、滾圓的屁股、肉乎乎的小腿、雙腿交叉處一方陰|毛,翻白的眼睛深陷頭顱。司空見慣。不再是人,而是一具屍體。她的成就、她的迷人、她燦爛的笑容與堅定的樂觀、她對家人的愛以及家人對她的愛,這一切構成了她的生命歷史,而這個歷史將會終結,消失。她將會成為一個故事,一個傳說。
但她沒有停下。除了向前,她無路可走。
一旦如此,她在他們的眼中就再也不是過去的她了。
她獨自在離家兩英里的郊區野生動物保護區里作步行鍛煉。這時,身後傳來孩子們的呼喊尖叫及嬉笑聲,一切來得非常突然,似從天而降。她循聲轉身,一小群黑人孩子正順林中小路向她跑來。最大的約11歲,是個男孩,瘦骨嶙峋,上身穿一件很髒的白色T恤,下身是一條肥褲,腳下是膠底運動鞋,沒穿襪子。他好像是在喊她,雙手急切地舞動。「喂!太太!喂,沒錯,是你!」他的話並不難懂,嗓門兒很尖,話音中帶著嘲諷。那是在春天,下午就快過去了。這是幾周來難得的一個真正稱得上暖和晴朗的日子,難得的一個讓人感到心情愉快的好天氣。空氣濕潤中帶著顫抖,地也在微微地顫抖,難以遏止生命的萌動。她走了一個小時了,給自己鼓勁,健步向前,充分享受著活動腿腳及手臂肌肉的快|感。這時,她渾身已滲出洇洇汗珠,思緒由最初的散漫、不連貫,逐漸變得緩慢、穩定,進而晶瑩透明,最後,這已不再是思緒,而是單純的印象和游移無語的幻影,猶如夢一般。而那群孩子,一如那些夢中陡現的幻影,向她湧來。領頭的是一個黑人男孩,神情莫名的激動,激動得像怒氣沖沖的樣子。
可是,她的衣服一件不剩地給剝掉了。她的車鑰匙也沒有了。
她目前在保護區的位置離她家的距離接近兩英里。沒有理由說,她不能https://read.99csw.com步行到家,不讓人看見!她不可避免地要穿越三條路,可是只有第一條,也就是保護區外圍的那條是大路,另外兩條只是住宅區內的小路。關鍵是時間要計算得當。
而現在該怎麼辦?如何使自己擺脫更多的羞辱?她已遠離了那些可能可以救她的男人,那麼,她該怎麼辦呢?
她過去從沒留意過,樹林里居然有那麼多死樹:沒有生命的乾枯的樹榦上七零八落地掛著舊年殘留的沒有生命的干樹葉。看不見的鳥與動物在不停地東奔西竄,風兒在不停地吹。四周是各種神秘莫側的聲音:有沙沙聲,勿匆跑動聲,等等,仿沸是一個巨大的機體在展現自己的面貌,可它始終沒有完全清醒過。想到這一點,她寧靜的內心深處產生了騷動不安的恐懼:這個機體並不是她以前所知的那個。
她彎著腰、躬成一閉、準備奔跑。她猛吸一口氣、猶如多年前姑娘時,準備從高台上跳水前一樣,當時迫切想達到的目標不僅是下面的水面,而且還要表演出一個完美無缺的跳水動作、落水時要姿勢優美,技巧嫻熟、手臂斜向劈入透明的水面,迅速而不遲疑。自尊心不容許表演中有半點瑕疵!
她快到家了。
她臉上發燙,手在顫抖。想起一件似乎是前世的事。還是小孩子時,她曾蹲在草叢中小便,看著便液從體內流出,看著那個她無法自控、無能為力的東西流出。當時還有人喊她,責備她。是不是還嘲笑了她?
她突然感到便急,急得像利刃扎在體內。她在一個泥土鬆軟的地方蹲下,膀胱里釋放出一股刺鼻難聞的滾燙的液體,一股一股地射出,沒有傾泄。最終解完時,她不好意思地用一把樹葉擦了擦。她心想,至少沒人看見。
就在這時,附近一條狗激動地叫了起來。令她恐俱的是,這畜牲一蹦一跳地順小道跑著,彷彿在向她撲來。這狗長著暗褐色皮毛,大小與紀芬蘭拾黃田相當,屬於什麼種不明顯。它叫著、嚎著,肩頭頸毛倒豎,笨拙地擺著長尾巴。她從小就怕狗。她曾經被狗咬過,或她認為被狗咬過。母親曾安慰她,事實上沒被狗咬。而只是被一條阿爾薩斯狼狗嚇了一下。此刻,她恐懼萬分,步步後退,凄涼地向興奮的狗求饒:「別。求求你,回去。回家去。」狗在離她幾碼遠的地方停住,蹲下身,瘋狂地叫著。她害怕狗的主人聽到后跑出來探個究竟。不遠處有個農舍,離這條小道大概一百碼之遙。
她想,野生動物保護區里一定只有她一個人,因為剛才她喊救命時,沒有人過來相助。
她舔了舔乾裂的雙唇,大聲說:「我不能冒這個險。」
她一直等到陽光斜射進樹林,西天呈現出傷腫樣青紫塊的黛橘色雲紋。周圍的鳥兒交替著鳴叫不休,隨著光線的減弱,一聲緊一聲,時間緊迫。那動人的尖細的鳴囀,如聲的飄帶、聲的絲帶、聲的線條。她靜心傾聽,每一個音符都出奇地清晰。她以前從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他問她,她說我行我素,雖然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事實原來如此。
她是一個講準則的婦人,而且一向如此。她相信充滿靈智和深思熟慮的行動,但不喜歡過慮行動。認識地的人尊敬地,確實如此,可是有些人嫉妒她,因為覺得對她的了解遠沒有她了解自己來得深刻,嫉妒也不是壞事,或者說,至少也給人滿足。她現在不能暴露,也不會暴露。然而她必須防止向她襲來的陣陣恐懼及輕微的頭暈,她得小心迷路,不能繞圈子。不久前她曾在這個野生動物保護區內迷路。當時她又走回原路,等穿過了路,這才發現自己走錯了,並安全返回她車子旁。她心中必須牢牢記住,身後穿越過的第一條路、也是最危險的路與她的位置垂直,並設想前面那條路也垂直於她的位置。那條路遠嗎?她想不會太遠。
在她看來,似乎任何辦法都是可怕的,都會給她帶來恥辱。她會蹲在路旁的樹叢里,最終揮手招呼車子,希望開車的人是她可以信賴的。最糟糕的是開車的是個陌生人,但若是個認識她的人也好不了多少,也許會更糟,因為那樣的話,有關她窘境的故事會得到流傳,這間慘事會得到誇張。萬一是個女人她或許還能忍受,但萬一她認識她、或者了解她,而且是從她的社會工作中以及當地報紙的照片上了解她的,那麼,她的事就會立即成為議論紛紛的話題,人們會謠傳說她遭到強|奸。即使是對她有好意的人也會複述謠傳,聽到時會大為震動。有些人會想她為什麼獨自一個人去野生動物保護區;有人也許還會在言談中暗示這一切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否則將怎麼解釋呢?雖然她是個獨立的女性,但她的丈夫卻是頗有知名度的大學系主任,她自己也在大學系辦公室里有著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因此人們將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個醜陋的故事,而她卻無能為力。那時,她的身份將只是個在沼澤野生動物保護區發現的赤身裸體的女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