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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羅爾叔叔

卡羅爾叔叔

作者:布魯諾·舒爾茨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下沉,在淺白色的雲朵,成千上萬涼爽的羽毛中間,他的睡姿無可名狀,顛倒混亂,他的頭跌落在草料堆底部,鑽進了夜色朦朧的軟綿綿的纖維叢中,像是要潛入並穿越那些從夜色中孵化出來的巨型羽毛山丘。他在睡眠中和草料較勁,像一個游泳運動員對付水那樣;他用身體揉捏,攪拌,就像掉進了一口巨大的蛋糕攪拌機;他氣喘吁吁地從灰白色的黎明中蘇醒過來,身上沐浴著一層甜甜的東西,此時,他被拋擲到了草料堆的邊緣,因此已經無法再控制和對付這一活躍熱烈的夜間角力。由於身體被深度的睡眠往上拋了一半,他下意識地在夜晚的邊線上懸挂了一會兒,空氣的貪婪的肺葉、草料在他的身體四周圍生長,膨脹,下沉——最後又好象給他覆蓋上了一層厚且雪白的蛋糕。
星期六下午,我的叔叔卡羅爾,一個放牧的單身漢,準備步行去座落在離鎮一小時遠的假日療養院,去看望正在那裡度長假的妻子和孩子們。
最後的https://read.99csw.com時刻到了,他平靜地從一口壁櫥邁步走向另一口壁櫥,一件接著一件地找到了他所想要的每一樣東西。他用一種高度抽象的空氣,在被房間的擺設所包圍的區域里,完成了填充的工作,它們在沉默中忍受了他的這一行為。最終,他準備,但他感覺有點手足無措,於是定定地站著,準備拿起帽子離開,甚至到了最後時刻他都找不到一個詞來化解那種帶有敵意性質的死寂,他只好聽任自己向門口退去,遲緩地,低著個頭——與此同時,在相反的方向——鏡子那遙遠的內部——有個人正不慌不忙一把一把將他拖進去,在那一瞬間,他永遠背轉了身——朝向一個縱深處的,空空如也,事實上並不存在的地方。
後來,從那些漫無目的的幻覺,從那些沉湎於其中的遙遠的地方,他再一次回到了身體裏面,回到了當前;他看著擱在地毯上的雙腳,和女人的一樣豐|滿細膩,他緩慢鬆開襯衣袖口上的一排金色扣子。然https://read.99csw.com後他向廚房走去,在一個布滿陰影的角落裡面發現了一小桶水——一面沉靜而又警覺的圓鏡正在那裡守候著他,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裏面唯一有感情的活物。他把水倒入臉盆並且用手探試了一下水溫與柔和程度,甜濕的水氣在皮膚上面流淌。
與此同時,窗帘外面的白晝充滿了被太陽烘烤得發瘋的越來越熾烈的蠅群的嗡嗡聲。玻璃窗在這陣毀滅性的大火中難以自持,窗帘在煌煌的光波中露出了疲憊慵懶的神情。
他在這種方式中感到放鬆,並且更自由了,他將日常的開銷記在一個筆記本上;計算,合計,然後做夢。後來,他靜止不動地昏睡了很長一段時間,凝滯的雙眼腫脹而潮濕,晶狀體的表面蕩漾著一層彩色的水合物。在這個枯燥乏味的被窗帘外面懊熱的白晝的反射所映照的半強度光亮的房間里,他的眼睛就像是這其中所有發光物體的經過縮放的鏡中映像的集合:窗玻璃裂縫上面陽光的白色粘稠物,窗帘的不規則的https://read.99csw.com金色矩形——並複製著這一整顆水滴狀的房間,以及房間裏面的地毯和空蕩蕩的擺設的死寂無聲。
當他打開原本屬於他的那些抽屜時,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賊,他本能地踮起腳尖走路,惟恐吵醒那些難以取悅和侍奉的內宮大臣般沙啞而又不和諧的迴響,他們極有可能以自己的極度虛弱為由大發雷霆。
他漫無目的地坐在那裡,植物般木訥,停留在身體深處顫動的酒液,一部分滲透進血液循環,一部分轉化為呼出的酒氣——而另一部分滲出體外的汗液則經由頭髮流淌得全身上下到處都是——於是生長出了一些不知名,不和諧的東西,身上赫然出現了一顆畸形尖疣,在一個不確定的尺寸範圍內離奇古怪地抽芽。他沒有為此感到驚慌,因為他已經認同了那種巨大而又無可名狀的必然性;他任它生長,沒有阻撓,出乎意料般順從它,在平靜的恐慌裏面無動於衷,並從那些蓬勃旺盛的花期,那些在他內部的凝視下成形的稀奇古怪的聚集物裏面預見了他的未來九-九-藏-書。之後,他的一隻眼睛開始向外輕度傾斜,好象要準備去另一個地方遊盪。
他感覺自己已經進入到了它們的包圍圈裡面,就像一個沉入深海的宮殿的入侵者,在那裡,時間停滯,將他與上面的世界隔絕開。
自從他的妻子棄他而去之後,家中已經很久沒打掃,床鋪也沒人整理。每天深夜,卡羅爾歸來,被持續一整晚的鬧飲所敲擊,蹂躪,那些空洞而又酷熱的白天以這樣的方式被甩在了身後。他擠出身體上殘存的一點力量,朝那些蜷縮在一起的涼爽的草料猛撲過去,對於他來說,某種程度上它們已變成了一個幸福的港灣。他躺倒在這座庇護島上面,像一個被暴風雨中的海浪推搡了數晝夜的溺水者。
最後,他細緻認真地給自己打扮了一番,並不慌不忙地,開始在一些細微末節間的處理上停頓徘徊。
一道柔和的半強度光在房間裏面流動,伴隨著數日來的空寂和沉默的沉澱物。窗玻璃夥同早晨的白色蠅群噴吐出白花花的泡沫,窗帘熊熊燃燒。卡羅爾叔叔打了個哈欠,把堆積在https://read.99csw.com身體裏面的前幾天的殘跡和縱深的空白哈了出去。那個哈欠在瞬間攫獲了他,讓他一陣痙攣,好象要把他身體裏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傾瀉出去。就這樣,他擺脫了那陣一直糾纏著他不放的沙塵暴,那堆超負荷的累贅——前幾天的沒有消化的殘餘物。
之後,他將身體從草料中拖曳出來,在床上坐了一會,無意識地呻|吟著。他那三十歲的也許顯得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一些的身體開始向肥胖屈服。雖然身體不斷臃腫膨脹,並且一次次被無節制的縱慾所掏空,他依舊在豐盈肥沃的酒液中自我陶醉。他未來的命運在沉默中漸緩成形。
就這樣,他一直沉睡到下午,墊靠著廣闊平整的白草原的軟枕,漸漸平息下來,寧靜的夢境從那上面漫步穿越。沿著那些灰白色的高速公路,他回歸到白晝的狀態,回到了身體裏面——他的列車已經靠站,他睜開眼睛,就像一個長途跋涉歸來的夢旅人。
這個空洞的房間,忽略,並且排擠他;四周圍的擺設和牆壁則以一種緘默的非難般的眼神嚴密地監視他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