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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十九號房

去十九號房

作者:多麗絲·萊辛
最後,他小心問道:「你是不是想回去工作?」
回到家,白太太抱怨說蘇珊一早9點就離家,直到下午5點才回來,她覺得這樣不好,她不喜歡這種安排。她說學校老師打電話來,說小女兒瓊牙齒痛,她不知道應怎麼回答。
他們現在要來個四人行,一同看戲,上館子。這種花費,羅林家應該能應付得起,想來那潘麥克也付得起。他們四人要以文明人相互容忍的態度,去建立錯綜複雜的關係,人人沐浴在中年人熱情、美麗的餘暉之中,不論什麼,都阻止不了他們。他們或許也該一道去度假?她知道有人這麼做。不過馬修也許會不贊成,這未免過分?可是既然他能提出「四人行」的建議,那他怎會反對?
「是嘛,」他說。她聽到他的聲音躍起,似乎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我得向你承認,我自己也有了婚外情。」
然後,她回到家人身邊,回去擔當母親,承擔做妻子的職務,笑容可掬,盡責盡職。
不行,這種對話,不能讓它發生。孩子們放假了,蘇珊衷心歡迎。四個小孩,個個活潑,體力充沛,聰明可愛,總是要這個要那個的。他們片刻不離,要是她在自己的卧室,他們一定就在隔壁房間,再不然就是等著要她替他們做什麼的,再不然就是要吃飯,要茶點,再不就是哪一個需要她帶去看牙醫。總之,一定有什麼事等著她做,而整整五個星期都得如此,謝天謝地!
她知道他希望她有外遇。她坐在那裡,考慮怎麼開口告訴他:「這一年來,我每天都在一家污穢的旅館度過,在那兒我很快樂,事實上,沒有了那個房間,我的生命也完了。」她聽到自己心中這麼說,也了解馬修聽了會多害怕,於是她說:「你猜得相去不遠。」
他說:「可是現在小孩都已上學,他們不纏你了。」
過了一會兒,她勉為其難,下了樓,告訴她們自己回家了。不對大家說一聲,不大應該。她和白太太、蘇菲、蘇菲的義大利朋友——瑪琍亞,還有女兒茱莉,一道吃午餐,自覺像個客人。
「你以為我有外遇?」
五個星期的假日過了。蘇珊在這段日子里盡量控制自己,態度和藹可親。她帶著複雜的感情盼望自己的假日來臨,既興奮又害怕,搞不清楚自己盼望些什麼。她送兩個小的上學,大的不必送。她下定決心,回家之後要面對敵人,不管他在哪兒,在屋裡,還是在花園裡,還是,哪裡?
我剛才說他叫什麼名字?她心慌意亂,然後說:「這很好呀,不過麥克現在不在,等他回來——我想你們一定合得來。」
這個故事,我想,是個理智發揮不了作用的故事,因為羅林夫婦的婚姻,是以理智為基礎的。
蘇珊心中一邊轉過這些念頭,一邊像只野貓,在花園長滿灌木的樹叢中潛行。她走到樓上,接著又下樓,穿過房間,走到花園,沿著褐黃的河流,再回到屋子,上樓又下樓……白太太一點都不覺得奇怪,真是怪事。就她來說,羅林太太高興怎麼做就可怎麼做,她就是要頭腳倒立,也無所謂。只要她留在家裡就行。蘇珊在屋裡蕩來蕩去,自言自語。她恨白太太,恨那可憐的唐珊小姐。另一方面,她懷念在那骯髒的旅館房間,獨自一人的那一小時。她萬分清楚,自己是瘋了,是的,她瘋了。
他說:「那不是問題的重心,對不對?」
兩人婚前所住的公寓都很理想,可是婚後,不論保留誰的,都不甚妥當。對方總會有寄人籬下之感。因此,他們搬到南肯辛頓,另租一間公寓。兩人互有默契,一旦婚姻穩定下來,他們就要買一間有庭院的房子,生男育女。婚姻穩定這件事,對他們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他們知道,那不需等待多久,本來大可不必理會,只是為了從俗,他們才不得不這麼說。
「對,我是這麼猜想。」
在放假的第四天,蘇珊盼望已久的假日,她向雙胞胎又叫又吼,那兩個長相漂亮的孩子,手拉手站在那兒嚇成一團,可憐兮兮的(做母親的因此冷靜下來),不相信他們的耳朵。一向文靜的母親,對他們如此吼叫,為什麼呢?只是他們要她參加玩遊戲,沒什麼意義的遊戲。他們彼此看了一眼,靠得很近,然後手拉手走出去。蘇珊一手抓緊客廳的窗檯,喘氣不止,頭暈眼花。她進房躺下,告訴兩個大的孩子她頭痛。她聽到大男孩哈利向其他小的說:「沒事了,媽媽只是頭痛而已。」聽到沒事兩字,她心裏痛苦不堪。
蘇珊邊看邊想,這陌生人是誰?他在我們花園幹什麼?她認出他來了。他就是她恐懼的結晶。就在這時,他消失了。她強迫自己走到他剛才坐過的椅子,在茵綠色的草地上,有一個樹枝的影子不停搖曳。她明白為什麼剛才會誤以為是蛇在擺動、扭曲。她回到屋子裡,邊走邊想,好,我到底親眼見到了他,我的神經沒問題。我身邊確有危險,因為我見到了他。他潛伏在花園裡,說不定有時還在屋子裡,想進入我的身體,想佔據我。
當然,她告訴自己,他當然會這麼提議。你要是理智的話,你要是講理的話,你要是從來都不讓自己有自私的念頭、嫉妒的心理的話,那你自然會說:「我們來個四人行吧。」
蘇珊聽了,後悔萬分,悔不該告訴他那些。他說的都是實情。這樁美滿的婚姻、房子和孩子,依賴他的成份並不亞於她的。他出於自願來維護這些,可是為什麼他不覺得自己給束縛了呢?他為什麼不會生氣?不會煩躁不安?一定是她有問題,他的反應足以證明她有問題。
她把魔鬼擋開了,因為她畢竟還沒安排自己就緒。
他點頭,不看她。她知道他已離開自己,一心在想如何處理這個讓他害怕的妻子。
他說:「蘇珊,小孩子呢?」懇求之聲幾乎打動了她。他躺著舉起雙臂,手掌向上,朝她張開。她只要跑過去,投入他懷中,趴在他堅實溫暖的胸膛上,就可溶化自己,溶化為蘇珊,可是她做不到。她不看他高舉的手臂,只是含糊的說:「那對他們當然比較好莫。我們找個法國還是德國女孩子,那他們就可向她學習外國語。」
他顯然是夜裡把事情想通了,他說:「蘇珊,我們幹嘛不來個四人行?」
但她非懂不可。這個架構——白色的大房子,每年還要分期付四百英鎊;丈夫,人又好,洞察力又高;四個孩子,個個都長得很好;還有,她現在坐著的花園;清潔工人白太太——這一切,都依賴她一個人,然而她卻不明白,為什麼要奉獻自己。甚至於連自己究竟奉獻了些什麼,她都不知道。
可是她卻叫自己陷入困境,要與一個名叫麥克的情人,有一段冗長的關係,參与文明時髦的四人行。唉,她辦不到,也不想這麼做。
雙胞胎很快也要上學了,從早上9點到下午4點,這段時間,蘇珊心想,就可用來開始準備逐步恢復自主的女性生活,不必成天扮演一家的軸心。她已開始計劃,在小孩「脫手」后,如何運用那段自由的時間。「脫手」兩字,是他們和朋友,用來形容家中最小一個上了學之後的情形。馬修——她那聰慧的丈夫,常對她說:「你很快就可脫手了,蘇珊,到時你就可以安排自己的時間了。」這些年來,蘇珊老覺得靈魂不屬於自己,似乎整個附在小孩身上。馬修總是給她精神支持,稱讚她,安慰她。
他們的生活似乎像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馬修努力工作,為的是維持一家的生活——蘇珊、小孩、房子、庭園,這麼一個大營,需要相當的收入才應付得了。蘇珊呢?她為了馬修、小孩、房子、庭園絞盡腦汁:這個大組合,要是沒有了她,不到一個星期就垮了。
她到處逛,尋找小型旅館,最後找到了一家。骯髒的玻璃窗上漆著「浮德旅館」四字,外牆上面淡黃的油漆褪了色,像不健康的人體膚色,走道門口掛著「請敲門」的牌子。
「是我在問你……算了,你告訴了他些什麼?」
——多笨的名字——「他和你有點像,我是說外表。」真的,她無法想象,除了馬修之外,自己還能讓別人碰她。「他是搞出版的。」(真的,為什麼?)「有太太和兩個小孩。」
她渴想自己有間房間,或有個什麼地方,隨便哪裡,可以讓她獨自一人坐下來,獨自一人,別人誰也找不到她。
「對,我想這樣比較好。」她回答,像個狡猾的瘋女人,輕輕避開重點。
她又變得煩躁不安,不安的情緒侵襲她。她燒飯、縫東西,像從前一樣,一天又一天。白太太忍不住,終於說:「羅林太太,你何必動手?你是花錢請我來做這些事情的呀!」
她想找個白太太不會來打擾她的地方。白太太一下子送杯茶來,一下子來問可不可以用電話,這叫她生氣。(她才不管白太太要打多少電話,要打給什麼人。)白太太也會和她搭訕兩句。對,她需要找個地方,使自己處於這種狀況:不需要不斷提醒自己做這做那。譬如,再過十分鐘,我得打電話給馬修……今天得提早3點半去接小孩,因為車子需要清洗;明天10點我得記住……每天7個小時小孩子不在家,本是空閑的時間,她卻一點自由都沒有,沒有一分一秒不受時間追趕。不是要她記住這個,就是要她記住那個。她不能忘記自己,不能真正忘我,這叫她十分惱火。
她告訴丈夫,她要找個女孩子來當家教,供膳宿,不必付薪水的那一種。
她盡量解釋她的情形,說她從來沒真正擁有自由。他聽了說道:「可是蘇珊,你究竟想要什麼樣的自由呢?除了死的自由!難道你還不夠自由嗎?我有自由嗎?我每天上班,十點得抵達辦公室,好吧,就算有時10點半吧,我得做這、做那,對不?我得在固定的時間回家——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我要是不能6點鐘回家,我會打電話給你,我何曾有過像你所說的那種自由?我幾時可以對自己說,往後六個小時,我什麼都不必理會,我何曾有過這種自由?」
他們正是為此付出高價,而且是心甘情願,腦筋清清楚楚,一點也不糊塗。他們肩並肩,或面對面躺在寬大高雅的卧室里,窗外對著沉鬱的河流。他們常開懷而笑,沒有什麼特殊理由,但心中明白,他們笑自己——兩個小人物,卻用理性的愛情來支撐一個這麼龐大的家。笑聲使他們感到快慰,笑聲挽救了他們,到底挽救了些什麼?他們則不清楚。
她自己很清楚,除了她偶爾感到枯寂,他們之間實在相處融洽,婚外情其實並不重要。
他止住笑,說道:「你要不要上樓?」回復不發問的境界,彼此熟識、友善,但不發問。她不能喪失這個(他深明此點。)她上樓坐在柳條椅上,可是感覺與往常不同。她丈夫已發現了她的行蹤,世界已發現了她的行蹤,壓力壓在她身上。他是默許她來這兒,他隨時可能出現,出現在這十九號房。她想像偵探社的報告這樣寫道:一個自稱強太太的女人,符合你太太的容貌等等,整天獨自一人留在十九號房裡。她堅持租用此房,如已有人佔用,她https://read•99csw•com則堅持等待。就房東所知,無人,不論男女,探訪過她。諸如此類的報告,馬修一定收過。
雙胞胎終於上學了。兩個又乖又聰明的小孩,有哥哥姐姐在前面給他們開路,上學一點困難也沒有。小孩上學之後的日子,家裡除了鐘點清潔工人之外,蘇珊將獨自一人,留在大屋裡。
兩人收入都高。丈夫馬修是倫敦一家大報的副編輯,太太蘇珊在廣告公司做事。馬修不是當編輯或名記者的料子,但他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副編輯」而已,他像舞台上的幕後功臣。他滿意自己的職位。蘇珊擅畫廣告畫,對自己所負責製作的廣告,她以幽默的態度處之,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媽媽」「蘇珊」「自太太」的叫聲。她奇怪,竟然沒人揭發她,把她趕出家門。孩子們似乎反而對她更加眷戀,馬修和她「相處」愉快。白太太(主要)在蘇菲的指示下,工作得也很愉快。夜晚她躺在丈夫身邊,他們相好親熱,就像往常一樣。可是真正的蘇珊,那個別人叫她蘇珊,她就應聲回答,回答得令人起疑的蘇珊,真正的她並不在這兒。
「哦,我不知道,真的……」
她的狀態(管它是什麼)與她美好的生活,以及她的家庭毫不相干,扯不上關係。
他說:「我不是要……我只是擔心罷了。」
唉……蘇珊眨眨眼,把道別的淚光逐出眼角,悄悄上樓人房坐下,目光穿過樹枝,遙望河水。她心情寧靜,對她來說,這是一種嶄新的經驗。不想動,不想講話,什麼都不想做。無論是在屋裡,還是在花園,老是纏身不去的魔鬼,竟然不在。不過她知道,這是因為她的靈魂留在浮德的十九號房。坐在卧室窗前的,並非真正的她本人。聽到蘇菲渾厚的歌聲,唱德國童歌,聽自太太在樓下講話、走動,她知道自己與此完全無關,自己置身其外,這種感覺叫她毛骨悚然。
處理這件事,只有一個辦法,這兩個理智過人的人就是這麼辦的:把事情拋諸腦後,一面著意、有計劃地邁人婚姻的另一個階段,彼此感謝,感謝過往的好運。
惡魔不在房裡,他走了,再也不會出現。她已向他購買了自由,已滑人黑暗的夢境。
她嘆氣,她笑,也只好認命——就這房間來說。她就著這個房間,和馬修幽自己一默。她這麼做,既出於真心,也出於自重。可是內心深處,卻有什麼東西在吼叫,吼得極不耐煩,極不高興。她害怕極了。有一天,她發現自己跪在床邊祈禱:「主啊,請別讓它接近我,別讓他接近我。」她指的是魔鬼;不管這麼做,有沒有道理,她現在把它看成一種惡魔。她把他,或是它,想成一個年輕人,也許是假裝年輕人的中年人,還是帶著娃娃臉的中年人,總之,她看到的是一張年輕的臉,近看,嘴角和眼角卻有乾巴的深紋,瘦巴巴的,個子矮小,皮膚泛紅,頭髮淡赤黃色,就是這麼一個人,體力充沛,穿一件淡紅色長毛夾克,摸起來很不舒服。
她得承認自己是個不講理的人,而且永遠改變不了。有些人雙手殘廢、口吃,有些人耳聾、一輩子都如此,她和他們一樣,她的心情由不得她控制,她得這樣過一輩子。
只是,蘇珊冒起無名火,她自忖,自己是(是嗎?)他的第一個。十年了,這麼說來,這十年忠貞不渝的生活就是毫無價值的了,再不然,就是她本身無足輕重(不對,這條思路有問題,絕對有問題)。話又說回來,要是我在他心中毫無重量,那,馬修那天下午,第一次和我發|生|關|系這件事,也毫無意義了。那次真叫人回味無窮,那樂趣到如今,仍像落日時的長影,伸出魔杖般修長的手指,撫摸我們(我怎麼會說日落呢?)假如我們那天下午的感覺也算不了什麼的話,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們之所以成為羅林先生和夫人,生下四個小孩等等,等等,全都因為那個下午。事實上,這整件事都很荒謬,他告訴我事情的始末,這也很荒謬。我在乎也好,不在乎也好,都很荒謬……這瑪拉到底是何許人?怎麼,無名小卒罷了。
這時小小的恐懼感再度涌人。她很清楚,他希望她承認,承認自己有情夫,他懇求她這麼回答,否則事情就太可怕了。
有一天,蘇珊看到蘇菲和自太太在廚房談笑愉快,她告訴她們她要出去,下午三四點回來。她心中有目標,有目的。她搭支線火車到南肯欣頓,轉循環線,在派了敦下車。
那是一間普普通通的房間,沒什麼特別之處,正合蘇珊之意。她在熱氣爐的煤氣表上放了一先令,在一張髒兮兮的扶手椅上坐下來,閉上眼睛,背對著一個骯髒的窗子,她獨自一人,獨自一人,獨自一人。她感覺心中的壓力逐漸消失。起初,外面車聲很大,後來好像就消失了,她可能還睡著了一會兒。有人敲門,是女經理唐珊小姐,親自送來一杯茶。蘇珊半天沒有聲音,叫她擔心,唯恐她病發。
聽到這個,蘇珊極力忍住,才沒笑出聲來。要是不忍的話,一定會發出爽快的大笑聲,她在心中聽到了自己的笑聲。他的意思一定是她有了外遇,才會整天呆在倫敦。他已經失去了她,好似她已跑去了另一個大洲。
她回家了,回到家人身邊,腦後托著威爾斯空曠的山野,像是自由的許諾。
於是,這對夫妻,在考驗自己的婚姻,小心加以料理,就像駕駛在暴風雨中的一艘小船,滿載無助的乘客。當然了,事情本來就是如此……世上外來的暴風雨確實猛烈,但距離不近。這並不是說,他們自私,不管外界:他們信息靈通,且有責任感。而內在的風暴、流沙,他們事先知曉,並加以細心繪圖,因此一切平安無事,井井有條,對,無半分差錯。
「我們可以一道吃午餐。我是說,你溜到骯髒的旅館去,我在辦公室呆到半夜,大家說謊,太荒唐了。」
她於是進屋幫白太太燒菜、清潔、替小孩縫點什麼。每天不停找事做,不讓自己閑下來。在第一個學期結束的時候,她心裏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一方面,她感到又吃驚又喪氣,這幾星期來,小孩不在家,可是比起他們在家要這要那的時候還要忙,而她之所以這麼忙,是因為她(故意)不讓自己閑下來。另一方面,小孩子五個星期的長假,他們整天都在家,她又要失去(獨處)的自由,這叫她很不高興。她現在已開始懷念目前這段日子,獨自縫點東西,獨自燒菜的時光。她開始盼望放完假之後,有兩個月自由自在的時光,大門似乎已敞開,等待著她。自由。可是過去幾個星期來,她不正是想盡辦法不讓自己閑下來,盡量做些瑣瑣碎碎的事?她嚮往的自由究竟是什麼?她看到自己——在做蛋糕,一次總要花幾個小時在房裡,而蛋糕,她一向都是買現成的。她單獨一人,那倒是真的,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是真正一人獨處,譬如說,她總是覺得,白太太時時刻刻都在屋子裡,不是在這兒,就是在那兒。花園,她又不喜歡去,在那兒,她的敵人——氣憤、不安、空虛之情,管它是什麼,反正似乎特別逼近她。雙手不停工作,倒使她覺得較為安全。是什麼原因,她說不上來。
「對,就是這樣。」蘇珊回答,語氣有點生澀,不由自主,但心想,這多容易,雖然暗中有點害怕,但比想象中距離自己的目標近得多。身心健康的蘇菲小姐馬上了解她的心意,足以證明此點。
她應該檢討自己的生活,檢視自己,(一人獨處,不想自己還能做什麼?)可是她沒這麼做,也許是做不到。她一強迫自己的思想去想蘇珊這個人,她就想到黃油麵包,學校制服之類的事情,再不就想到白太太。她發現自己坐在那兒,傾聽鐘點工人的腳步聲,不論白太太走到哪兒,轉到哪兒,她的思想都跟著她,跟著她走進廚房,走進浴室,從桌子走到烤箱,好像是她自己手裡拿了一把雞毛撣于,一塊抹布,一個平底鍋似的。她聽到自己說:「不是這樣,不要放在那裡……」實際上,白太大要怎麼做,她才不理會。
有一次,在維多利亞車站附近,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家報紙廣告代理社外面,廣告上刊登著一些要出租的房間。她決定要租個房間,誰也不讓知道。有時她可從瑞契蒙搭火車前來,獨自一人,在房間里坐個一兩個小時。然而又怎麼可能?租個房間一星期要三四鎊,她又沒賺錢,怎麼開得了口向馬修解釋這麼一筆費用呢?做什麼用的?她一時沒想到,有關房間的事,她是理所當然不打算告訴馬修。
幾天後,臨睡前馬修說:「這是你這個星期的5鎊。」說著把錢推給她。其實他一定知道她這幾天一直都呆在家裡。
又到了放假的日子,這次長達將近兩個月。她刻意控制自己,以求表現得體,卻差點把自己搞瘋了。她常把自己鎖在浴室里,坐在浴缸邊沿,深呼吸,使自己情緒平靜下來。有時也到頂樓那間沒人使用的房間去,沒人猜得到她躲在那裡。聽到孩子們叫「媽、媽」,心裏雖過意不去,但她不理會他們。有時她也走到花園的盡端,獨自一人,看著褐黃的河水緩緩流動。她瞄了一眼河水,然後閉上眼睛,慢慢深呼吸,吸人體內深處,吸入血管。
蘇珊也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為了表示獨立,外出工作,引起各種問題。其實她大有可能如此,她從前工作的公司,極為賞識她的幽默感、穩定的情緒、理智的性格,他們常常邀她回去工作。可是夫妻兩人都認為,孩子小的時候需要母親照料。不過他們同意,等這四個小孩,經過妥善養育成長,到了適當年齡,她就回去上班。女人到了五十,體力智力都達高峰,小孩卻已長大,不再需要母親全神照顧,那時情況會不堪想象,兩人對此都十分了解。
有一天,在學期半中間,小孩沒人出麻疹,沒人生病,一切似乎都很順利。蘇珊一早出門上街,她交待自太太,說是要去見個老同學。她坐火車到維多利亞區,找了半天找到一家寧靜的旅館。她要租房間,只租白天。女經理告訴她,房間不能只租白天。她帶著懷疑的眼光看蘇珊,蘇珊看起來不像是個為不三不四的理由而租房的人。蘇珊費了半天口舌解釋,說她身體不舒服,每次上街都要躺下來休息好幾次。女經理最後答允租一間房間給她,條件是她得付一天全額租金。女經理和一個女工人帶她上樓,兩人都很關心她的健康狀況。她們知道她住在瑞契蒙區,因為她在登記簿上寫下了姓名地址。住得這麼近,卻需要在維多利亞開房休息,可見她健康情況多糟。
結果,媽媽的房間和媽媽不要別人打擾這件事,變成了寶貴的一課,讓孩子們學習如何尊重別人的權利。沒過多久,這件事就變了質,蘇珊之所以繼續使用房間,只因為這一課太重要,棄之可惜。之後,蘇珊把要做的衣服帶到那裡,小孩子、白太太進進出出。那個房間變成另一間家人休息的地方。
快,快點捏造一個故事。可記得你那次向唐珊小九_九_藏_書姐,捏造了多少胡說八道的東西?
早上,她躺在床上,他在穿衣。
「你描述了我樣子?」
她仰卧在綠色的床罩上,雙腳覺得冰冷。她起床在櫃檯底層抽屜找到一條折好的毯子,再度躺下,仔細把腳蓋上。她覺得十分滿意,靜聽煤氣微小柔和的絲絲聲,流入房間,流入她肺部,流入她腦中。她漂入黑暗的河流中。
那麼,是馬修的工作?笑話。這份工作還相當有意思,但絕不是生命的目標。馬修勝任愉快,深感自豪,但叫他以那份報紙為榮,卻不太可能。他自己每天所看的報紙,就不是他的那一份。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早上9點半,蘇珊開車送雙胞胎上學回來,盼望享受7個鐘頭自由自在、難能可貴的時光,第一天早上回來,她硬是坐立不安,擔心兩個小傢伙。這現象很「自然」,他們第一天上學嘛!她整天煩躁不安,直到他們放學回來,她才放下心來。兩個小孩高高興興,對學校生活充滿興趣,期待第二天早早來到。第二天蘇珊送他們上學回來,心裏十分不願走進那寬敞漂亮的屋子,似乎裏面有什麼她不願接觸的東西在等她。不過,她到底很理智,把車子停在車庫,然後進屋和白太太——鐘點工人,交待當日應做的事情,然後上樓。可是一上樓,心中馬上有股衝動,促使她下樓到廚房去。
你所原諒的,是你所不了解的。其實馬修也不是懺悔,那成什麼話?
他們何必如此緊張兮兮?大可不必這樣鄭重其事地討論。其實她幹嘛不可以直截了當地宣布:我要把頂樓的小房間布置一下,我在裏面的時候,除非房子起了火,誰也不準吵我。這不就得了嗎?他們完全不必這樣熱烈地討論。她聽到做父親的和大兒子對雙胞胎解釋這件事,白太太插口道:「是啊,家裡的事有時真叫女人吃不消。」蘇珊聽到這裏,忍不住衝到花園盡頭,讓胸中憤怒之魔,在血液中盡情舞蹈。
胡說八道。白太太真正抱怨的是,蘇珊沒把她的精神放在這屋子上,她把整個大房子的重擔丟給她。
他們兩人守中庸之道,性情幽默,不自尋煩惱,因此成為別人討教的對象。他們靠得住,別人也都信賴他們。他們這樣的結合,是別人所料想不到的,因為兩人實在過於相似,但婚訊一旦宣布之後,人人異口同聲:「是啊,多麼匹配,怎麼我們都沒想到呢?」
這一切,總結起來的結果是,蘇珊所看到的是28歲時,還沒結婚的自己,再看到的就是將近50歲的情形,由20年前28歲的根部開花。中間那一段,那段最重要的,似乎被切斷,給冷藏了。馬修有一天晚上對她這麼說,她也同意他的看法。可是真正的蘇珊又是什麼呢?如果自己也不清楚,這話說來有些荒唐。總之,那天晚上彼此相擁入睡前,他們談了許多。
她起床,換了衣服,下樓去找自太太,向她借了一鎊。她說馬修忘了留錢給她。她還和白太太交換了一些男人都是一樣健忘的話題——他們都粗心大意。她沒對蘇菲交待什麼,她聽到她在樓上打電話。她走到地下火車站,坐車到南肯欣頓,轉循環內線,在派了敦下車,走路到浮德的旅館。她告訴浮德她決定不去旅行了,她要間房間。她得等一小時。她到街角一家生意興隆的茶館,坐下來觀看人群進進出出,大門不停推進推出。
「這個嘛,可能吧,對不對?」
「什麼敵人,蘇珊?」
「蘇珊,你是不是真的認為我們需要家庭女教師?」她不理會他,一再把頭髮梳過來,刷過去,梳起一把把雲發,發出絲絲的靜電。她對著鏡子微笑,似乎對梳頭所發出的聲音,極感興趣。
蘇珊敲了門,浮德本人來開門,他其貌不揚,身體微胖,精神憔悴,身穿條紋西裝,品味低下;皺紋滿面的臉上,長著兩隻銳利的小眼睛。他馬上答應租一間房間給強太太(她故意杜撰這個詼諧的名字,而且猛瞪住他,叫他無法直視。),強太太要一星期租三次,每次都是早上10點到下午6點,沒問題,只是她得每次預先付清租金。蘇珊拿出15先令(他沒開價),伸手出去,眼睛一眨不眨大胆地帶著挑戰的表情看他。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竟能隨意自如,運用此種神情。他默默地看她,用拇指和食指從她掌中拾起那張10先令的鈔票,接著鏟起另兩個2.5先令的銀幣,跟著攤開自己的手掌,展示所收到的錢,低頭凝視。他們站在走道上,頭上一盞罩著紅色燈罩的燈,腳下光滑的木板,強烈的清潔劑味道非常嗆鼻。他猛抬頭,微笑著凝視她,手掌仍然攤開,似乎在說:你把我當什麼人?蘇珊說:「我不會利用這房間來賺錢。」他仍站著不走,她加了5先令,他點頭說道:「你付錢,我不多問。」蘇珊說:「好。」他從她身邊擦過,走到樓梯口,停了一停。門口掛著的街燈刺進蘇珊的眼睛,片刻之間,她看不見他。但一下她又看到一個矮小的男人,樣子像個傳應生,衣著保守,臉色蒼白,頭髮又禿又自,一步步吃力地踩著樓梯上樓。她跟在後面,兩人默默上樓,彼此不問問題。這家「浮德」的小旅館,給客人不受盤問的自由。唐珊小姐那家就不行。樓上的房間丑極了,只有一個窗子,掛著薄薄錦織的綠色帘子,一張三英尺又三分之一的床,罩著一張廉價的綠色緞子床罩,旁邊有個煤氣熱氣爐,裝上讓客人自己放錢的咪表,此外還有一個柜子,一張綠色的柳條扶手椅。
蘇珊想象自己走進屋裡,抱起小女孩坐下來,輕按她可能發燒的小頭。就在這時,蘇菲就這麼做了。她本來是一腳站立,另一隻曲膝向後踩在牆上。這時她滑下那隻穿著打蝴蝶結紅鞋的腳,兩腳著地站立,雙手在身前身後打拍,唱出一兩句德國歌。小女孩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她,笑了。蘇菲走到(其實是蹦跳到)小女孩身邊,把她旋轉抱起,跟著坐下,把小孩放在自己膝上。她說:「茱莉,乖、乖,」同時輕拍她頭上紊亂不齊的黑髮。茱莉舒服地伏在她肩上。
可是敲門的是浮德,5點鐘了。他照她的吩咐來通知她。他銳利的小眼瞄了房間一圈,首先是床,完全沒碰過;整個房間看起來,幾乎完全沒使用過。她謝了他,並說後天再來,然後離去。回到家,正好趕上燒晚餐的時間,接著送小孩上床,然後替丈夫和自己另外燒了一頓。蘇菲和朋友去看電影,蘇珊等她回來。這一切,她都做得心甘情願,高高興興,可是腦子裡,一直想著旅館那個房間,全心全意盼望著下回再去。
「現在找家教,似乎有點怪。小孩白天幾乎都在學校,你最需要人幫忙的時候,該是他們日夜都纏著你的時候。要是你不想燒飯,幹嘛不叫白太太替你燒?她主動提過呢。你知道,請家庭女教師有各種麻煩,不像白天找個鐘點工人那樣……」
「好啊,」她說。
他們的朋友,許多都陷入險境,他們卻避開了。那些朋友為了小孩子在郊區買房子,做丈夫的獨自一人留在城裡,成了周末丈夫,周末父親。做太太的盡量不問他在城裡公寓(他們戲稱為單身漢公寓)的生活情形。羅林夫婦與他們不同,馬修是道地的全職丈夫、全職父親。夜晚,他們躺在寬闊的主卧房裡,寬闊的雙人床上,外望美麗的河景,肩並肩躺在床上聊天。他告訴她白天所發生的,所做的事,所見的人;她告訴他一天所做的。她的不如他的有意思,但這不是她的錯。他們深深了解,一向過慣自己生活的女人,尤其是經濟獨立的女人,一旦金錢、社交兩方面都要依賴丈夫,心裏難免感到不滿,感到權力被剝奪。
這下,他轉過頭來,睜著藍色的眼睛緩緩看著她。她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害怕見到的東西——懷疑、不信、害怕等等表情。她自己的丈夫,雖然距離這麼近,像她自己的呼吸一樣近,臉上卻出現陌生人那股不信任的眼神。
這件事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多年前,他們就曾開玩笑說,他們不可能一輩子忠於對方,這種事本來就不可能。(他們提到「忠實」,真笨,簡直笨透了。這種字眼,是那吃人的舊社會的產物。)但兩人對這件事都很惱火,說來奇怪,兩人都變得脾氣暴躁,心情不佳,無法釋懷。
這位免費女教師,通情達理,是蘇珊特地挑選的(想到這裏,她有點膽顫),一下子就和全家相處融洽;孩子們喜歡她,白太太幾乎馬上就忘了她是德國人,馬修也認為家裡「多了她,真不錯」。他現在對家庭,只求應付,從不深究,早已放棄身為丈夫、身為父親所該盡的家庭職務。
那,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是不可能的了。然而,她知道她非要不可。
十九號房沒變。她帶著銳利、縝密的眼光,掃視房裡每一樣東西:廉價的緞子床單在反光,經過前面兩人在床上完成痙攣動作之後,隨便罩在床上。衣櫃的玻璃墊上,留下粉末的痕迹,窗帘打折處呈深綠色。她對窗站立,看著地面上的人走過去,走過去,再走過去,看得頭昏眼花。她在柳條椅子坐下,放鬆自己。但她得小心,她今天不希望在5點鐘,讓浮德的敲門聲嚇了一跳。
她嚇了一跳,說道:「你當然會陪我的艹果,對不?」她不敢想象獨自一人外出會是什麼滋味,可是那正是他原本的意思。看到她嚇成那樣,他笑出聲來,把手臂張開,她投入他懷中,同時想道:「是啊,我幹嘛不告訴他,可是又怎麼開口呢?」
有一天,她真的看到了他。她站在花園盡頭,望著河潮退卻。她抬起眼,看到了這個人,或是說這個東西,坐在白色的石椅上。他看著她,咧嘴而笑,手上拿著一枝從地上撿來的,或是從樹上折下的,長長彎彎的棍子。可能是出於真正無心,也可能是出於厭惡而產生的一股怪異衝動,他用棍子心不在焉地撩撥一隻捲成一團的無腳晰蜴,還是草蛇什麼的(也可能是像蛇之類的東西,身體泛白,看起來很噁心,很不舒服)。那蛇捲來捲去,翻過來滾過去,像是在跳舞,抗議那棍子無端撩刺。
「說實話,強太太,的確有個男人來查問你。」
一星期三次,每次准10點鐘抵達,正面直視浮德,付他20先令,隨他上樓,進入房間,溫和而堅定的當著他的面把門關上。浮德雖然不大讚成她來這裏,但卻願意付出一點友誼,至少建立少許交情,假如她肯的話,可以聽聽他的勸告。但她總是朝他點點頭,表示告別。他手上拿著20先令,倒是滿意地走了。
他爽快地答應她,她一分都沒多要,只要5鎊。他的語氣十分冷漠,像是付她錢似的,付錢打發她。她想:沒錯,就是這樣。想到這點,恐懼之感再度襲擊她。但她鎮定下來,事情早已不可收拾了。現在每個星期天晚上,他給她5鎊,給錢時兩人避免四眼交會。
至於蘇菲,在晚上6點以前,她一定留在家裡,不是在這兒,就是在那兒。6點之後,她就自由了。她不需燒菜,也不必清掃,她的任務是守在那裡。她有時也整理院于,縫點東西。像她這九_九_藏_書樣的人,朋友自然很多,因此常邀些朋友過來。孩子們要是病了,她會照顧他們,要是學校老師打電話來,她會處理得很妥當。每個星期,孩子們上學那五天,她白天都負起家庭女主人的職務。
「說不定你該去看醫生。」
她搖頭,把錢還給他,解釋道:「一旦讓你發現,就沒意思了。」語氣中沒有指責的味道。
當然,他沒錯。事情不能一直拖下去。他不得不派個偵探偵察她,把事情做個了結。
有一天晚上在卧室,馬修說:「蘇珊,我不是干涉你,請不要誤解,只是你的身體是不是真的沒問題?」
她坐在扶手椅上,閉上眼睛。
從鏡中,她看到馬修仰卧在床上,雙手枕在頭下,眼睛瞪視上方,臉部僵硬、哀傷,她覺得自己的心(過去的蘇珊的心),開始軟化,向他呼喚,但她迫使它冷卻下來。
她告訴馬修,她一定得度個假,他同意了。這和從前的情形不大相同。他們從前都是躺在床上,枕在對方臂彎里討論問題。她知道,他終於診斷出來,是她不講道理。她變成他身外的人,一個他不得不應付的人。他們雖住在同一屋檐下,卻成為勉強稱得上友善的陌生人。
於是她走到屋外,在花園裡坐下來。樹木把她和屋子隔開。她等魔鬼出現,把她帶走,可是他沒出現。
內心深處,她極度厭惡自己和丈夫,憎惡兩人虛情假意。
她告訴白太太,事實上是徵求她的同意,之後,她出門去威爾斯徒步旅行。她挑了一個她所知道的最偏遠地方。每天早上,小孩子在上學前打電話給她,鼓勵她、支持她,就像他們從前處理「媽媽的房間」那樣。每天晚上她打電話給他們,和小孩一個個聊,然後和馬修談。她准許白太太每天下午用餐時間,打電話問這問那的。有三次,白太太打來的時候,蘇珊出去了。她留言要蘇珊在某時某刻回她電話,否則事情沒有經過羅林太太的祝福,她就會做得很不滿意。
第二天早上,她著手去找,很快便找到了一個從漢堡來,叫蘇菲的女孩子,20歲,身體健康,面容帶笑,藍眼,一心想學英語,其實她已講得不錯。她讓蘇菲住「媽媽的房間」,供三餐,蘇菲呢,她幫忙燒些簡單的菜,必要時陪小孩子們。她腦筋聰明,善解人意。蘇珊對她說:「我有時早上要出去,也許去一整天,小孩有時會突然跑回來,或是打電話回來,有時學校老師會打電話來,我應留在家裡處理這些事情,還有鐘點工人……」蘇菲發出德國小姐那種深沉渾厚的笑聲,露出潔白的牙齒,深深的酒窩。她說:「你有時需要有人取代你這個家庭主婦的位置,對嗎?」
要是馬修想和韓費兒結婚的話,那她這語氣就太強了,可是顯然她答得還得體,因為他像是鬆了一口氣,說道:「很難想象自己再和別人結婚,不是嗎?」說著把她拉過來,她的頭於是枕在他肩上。她把頭埋在他的肌肉里,聽到血液從自己耳朵砰砰流過,說道:我獨自一人,獨自一人,獨自一人。
「我得承認,我開始懷疑……」
她,她在派了頓,浮德的旅館里,等待那數小時獨自一人的愉快時光。
像馬修那樣英俊瀟洒,長得一頭金髮,有魅力,有男子氣概的男人,而做太太的,為了小孩不能陪他,他獨自參加宴會,偶爾禁不住漂亮女孩的誘惑(哦,這是什麼話!),偶爾屈服(這個詞更叫人吃不消),那是難免。而她,一個漂亮的女人,在瑞契蒙那個打理得整整齊齊的花園裡,偶爾被箭所刺,一支似是塗滿苦汁從空而降的箭,這也無可避免,只不過那是支暗箭,不是明箭,所引起的痛苦,也不在預料之中。馬修的外遇是否影響了他們的婚姻?沒有,被打敗的反而是那些女人。英俊瀟洒的馬修羅林,不論身與心,都屬於蘇珊羅林。
「真的?是誰?」她興緻勃勃地問,事不關己似的。她看到自己這種反應,出乎馬修之意料。
蘇珊在鄉間野外閒蕩,電話線卻像狗帶子那樣綁著她,要她履行責任。下一個該打,或該接的電話,簡直像是釘子那樣把她釘在自己的十字架上。一座座的山,像是都被她的不自由所束縛。在山上,從早到晚,除了羊,和偶爾一兩個牧羊人之外,見不到其他任何人。她面對的是自己瘋狂的情緒。在最寬闊的山谷里,她仍會受到自己瘋狂的情緒所襲,因為山谷仍不夠大。在山頂上,可以看到上百個其他的山谷,因此山看起來仍太矮,山谷看來仍太小,天空從頭上緊緊壓下。她站著觀看山丘,山坡長滿羊齒、藻類,流水閃閃,可是她除了自己的魔鬼,什麼都看不見。那魔鬼不經心地倚在一塊岩石上,手上拿著一枝帶葉的樹枝,一邊鞭打自己丑惡的鞋子,一邊抬頭,用那非人的眼睛看她。
當時是深夜,他們在卧室里,小孩都睡了。他穿著襯衫、拖鞋坐在窗前往外看,她坐著梳頭,從鏡中看他——閨房中歷久不變的一幕。他沒說什麼,但她卻聽到他心中的辯駁,他沒說出口來,因為每一點都很合理。
他們一家六口,住在瑞契蒙,房子有庭有院,生活幸福愉快,應有盡有,事事按部就班。
可是要怎麼安排?她想找她從前的老闆幫忙:我想騙馬修說我在你這兒兼差,希望你幫個忙,替我掩飾。問題是,她也得向他撒個謊,撒什麼謊呢?她總不能告訴他:我希望一星期三次,獨自一人,坐在租來的房間里。此外,她的老闆也認識馬修,她不能叫他為了她而說謊,而且他一定會以為她是為了去會情人。
蘇珊檢討自己一天的「自由」,所獲得的是什麼?自己變成那個寂寞的唐珊小姐的朋友,惹來白太太一大堆怨言。但她也記得,自己確曾擁有那短短的,難得的一小時,真正一人獨處。她決心安排自己的生活,換取獨處的機會,不論要付出多大代價她都願意。她要真正的清靜,獨自一人,沒人知道她的下落,沒人理會她。
「謝謝,」蘇珊對浮德說,她知道他沒有帶著十分好奇的眼光在看她(誰知道他是不是真叫浮德,也許是浮三、浮四、浮五什麼的)。做他這一行的,不可存有好奇心,他是抱著一種帶有人生哲理的觀點來判斷事情是否恰當。他已收了她的錢,帶她到房間來,同意她的一切條件,只是對她前來這種地方,顯然不以為然,這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他認為這種地方與她身份不配。可是她自己知道,她屬於這個地方,這個房間等著她前來,等待已久。「請在5點鐘叫我一聲。」他點點頭,下樓去了。
「他不在,是嘛?所以這陣子……」她丈夫把手放在領結上,做了調情的手勢,奇怪,她以前從沒想過他丈夫也會調情。他彎身吻她的臉,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你這頑皮的小貓。」而她覺得,回應他那個表情,她自己臉上也出現了頑皮、賣弄風情的神情。
然而……
「不是,」她說:「倒也不是。」她答得很含糊,真笨。她繼續梳頭,看著自己,不理會馬修那不安的眼神不斷地看她。她問道:「你是不是認為我們會付不起?」問得真糊塗,一點也不像那一向精明的她,向來什麼東西付得起,付不起,她一清二楚。
「可是蘇珊,哦,蘇珊……」她蹲伏在床上哭了起來。他安慰她道:「蘇珊,這是怎麼回事?你罵了他們,那又有什麼關係?你就是一天罵他們五十次也不為過,他們該罵。」她不肯破涕而笑,哭個不停。他於是用自己的身體安慰她。她平靜下來。平靜,她不懂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無緣無故罵了孩子一次,只一次,那又有什麼關係?幹嘛要耿耿於懷?兩個小孩早就忘了。他們說,媽媽頭痛,沒事的。
結果是,他們在那間漂亮的公寓住了兩年。由於交遊廣,經常不是招待客人,就是參加別人的宴會。之後,蘇珊懷孕。她辭掉工作,他們在瑞契蒙區買了一間有庭院的房子。他們先生了一個兒子,再生一個女兒,跟著又生了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可說是完全符合羅林夫婦的典型作風。假如能隨意選擇的話,人人都希望如此,兩男兩女恰恰好。儘管如此,人家都覺得,那的確是羅林夫婦的選擇。他們這一家,做事慎重,選擇一向正確,絕不出錯。
她數度回到那房間,尋找自己,但發現的卻是無名的不安。心中充滿衝動,無法安靜下來,神經過敏,不舒服的腦袋中像是裝滿彩色燈泡,閃爍不停。房間的氣氛不再柔和幽暗,房中躲藏著她那些魔鬼,追得她像無頭蒼蠅亂碰亂撞,口中喃喃咒罵,強迫自己衝來衝去,像只飛蛾衝撞玻璃板,滑落門底,拍著折斷的翅膀,然後再撞毀在隱形的障礙物上。不久她就精疲力竭。她告訴浮德,她要去度假,暫時不來。她回到家裡,回到河邊的大房子。那時是大白天,孩子們上課的日子,沒人期待她在家。這時回來,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她站在屋外人家看不見的地方,從廚房窗子往裡望。她看到白太太,穿一件蘇珊不要的繡花套頭毛衣,彎身把什麼放進烤箱。蘇菲雙手交叉,背靠著碗櫥而站。另外有一個蘇珊沒見過的女孩,皮膚黝黑,是外國人,顯然是來探望蘇菲的。她不知說了什麼笑話。蘇菲大笑。扶手椅上坐著茱莉,雙胞胎中的女孩。她卷坐在椅子里,吮著手指,看三個大人聊天、做事。她沒上學,一定是病了。那孩子無精打採的臉,黑眼圈,看得蘇珊心疼。茱莉在看那三個大人的情形,和她自己隔著窗子觀看屋裡的人,情況一樣:距離遙遠,打不進圈子。
黑暗中,她躺在他身邊,覺得自己僵硬、陌生,靈魂似乎已離開了軀體。她厭惡自己,如此冷漠無情,身邊躺著一個受盡折磨的男人,但她卻改變不了自己。
他們反而運用智慧,在這充滿痛苦、火爆的社會,保全他們創造出來的。他們舉目四望,四周不是瀕臨破裂瓦解的婚姻,就是充滿摩擦(這個更糟)的生活,他們從中汲取教訓,告誡自己,不可步人後塵,千萬不可。
「他們上學,這比我想象中還難適應。」
唐珊小姐是個五十開外的寂|寞|女人,管理這家旅館,誠實負責。她從蘇珊身上感覺出來,兩人可能相互了解,可以交談,於是獃著不走。蘇珊發現自己在編織故事,且編得妙極,可是要讓故事配合瑞契蒙的大房子、有錢的丈夫、四個小孩,她發現越來越難。
此外,羅林太太又沒交待要給孩子們準備些什麼點心。
過後好久,蘇珊才明白,原來那天晚上,馬修用他健碩的身體安慰她,那是在他們婚姻生活中,套用他們兩人共通的話語——兩人最後一次融合在一起。其實這也不準確,因為她當時並沒把自己真正的恐懼感告訴他。
「偵探社的人?」
惱火。她逐漸中了惱火之毒。她檢視自己這種情緒,自覺十分荒謬,可是卻身受其苦。她是個囚犯。她反省自己這個念頭,儘管明知荒唐,卻無濟於事。她非得告訴馬修不可,可是要告訴他什麼呢?告訴他自己充滿了荒謬可笑的情緒,自己雖感可鄙,但感受卻如此強烈,拋read.99csw.com不開,甩不掉?
現在她有了自己的房間。隨時高興都可以把自己關進去,可是她卻不常使用。在裡頭所產生的封閉感,比在卧室里更強烈。有一天,白太太沒來,她親自替四個小孩和他們的小朋友們燒了午餐,給他們上了菜之後,她回到小房間休息,獨自一人,坐在窗前面對花園。不久,她看到小孩子一個個從廚房出來,站在她的窗底下抬頭向上看。窗子拉上了窗帘,他們看不見她。她聽到她自己的孩子和他們的朋友,談論媽媽的房間。幾分鐘之後,他們不知在玩什麼遊戲,相互追逐,砰砰跑上樓梯。突然間,全部停下來,驟然間一片寂靜,像是都掉到深谷去了。他們猛然記起她在房中休息,因此低下聲來,不斷發出「噓噓」警告之聲,相互告誡:「別吵,別吵了她……」然後像一群小偷似的,躡手躡腳踞著腳尖下樓去了。後來她下樓去替他們準備茶點時,他們都向她道歉。兩個小傢伙一前一後抱著她,充滿愛心的四肢圍成一個人體的籠子籠著她,並且一再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吵她。「媽媽,我們忘了,我們剛才完全忘了,我們不該那樣吵鬧。」
「我說有個強太太,每個星期從星期一至星期五,每天十點到下午五點,有時六點,一個人租十九號房。」
屋子頂樓有間空房,門口現在掛上了牌子,寫著:「私人房間,請勿打擾!」那是孩子們用彩色粉筆畫的。夫妻兩人經過一番討論之後,認為這種安排對她心理有益。於是全家小孩、白大大都知道那是「媽媽的房間」,媽媽有權不受打擾。馬修和孩子們很鄭重地談了幾次,他說大家不能隨便要媽媽做這做那,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蘇珊聽到了他們的第一次談話——父親和大兒子哈利之間的談話——她大為不高興,但反應如此強烈,自己也吃了一驚。在這大屋子裡,她想,她總可以有一間自己的房間休息一下吧?
那天晚上,他們親熱了一番,美妙無比,雙方都覺得,竟然讓一個(偶然在宴會上邂逅)名叫瑪拉的漂亮女孩影響他們的生活,未免荒唐。他們相愛了十多年,且不打算就此終止,那麼,這瑪拉什麼的,又算什麼?
她獨自一人,沒人知道她的行蹤。她聽到門上敲門的聲音,心裏很不高興,想發頓脾氣。
他仍是仰卧在床上,長滿棕發的大頭枕在雙手上,手時半彎,擋住了半張臉,他說:「蘇珊,那我得問你,你一定得了解,我不是要給你施壓力。」蘇珊聽到「壓力」兩字,頓時驚慌起來,這是無可避免的。她當然不能長久這樣下去,「事情是否要這樣繼續下去?」
兩人都40歲出頭,兩個大的孩子,男孩10歲,女孩8歲,都已上學。雙胞胎6歲,還沒上學,蘇珊親自照料他們,沒請保姆、女孩子之類的幫手。童年短暫,辛苦一點,她不抱怨。只是幼小的孩子相當煩人,時常煩得她受不了,她也常累得要命。可是她並不後悔生了他們。再過十年,她又可恢復獨立自主的身份,不必牽挂。
早上12點,她自由了,她坐在扶手椅上,就這麼坐著,閉上眼睛,不受外界騷擾。
可是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兩人找不到一個定點,肯定的說:「一切都是為了這個。」而這個究竟是什麼?是小孩子?小孩不可能是生命的重心,生存的目的。小孩雖可叫人感到生命愉快、有趣、充實,但小孩不可能是生命的泉源。事實上,也不該如此,馬修和蘇珊兩人都深懂此理。
那天晚上她向丈夫說:「我今天罵了兩個雙胞胎,罵得毫無道理。」說得可憐兮兮的。他很溫和地問道:「那有什麼關係?」
他猶豫不答,她說:「我租你的房間已租了一年,我可沒給你找過麻煩。每次都付錢,我有權知道答案。」
就連這一點,也在預料之中,事情總有平淡無奇之處……對,沒錯,那當然,他們有時難免有這樣的感覺,有什麼樣的感覺?
馬修問:「你們要不要結婚?」
第二天她問浮德:「有沒有人來查問我?」
這時,她的理智告訴自己,一切無事。即使馬修真的偶爾在下午偷個情,那又怎樣?
「不是付不起,」他回答,對著窗外黑暗中的樹木,不看她。她則仔細研究她丈夫那張圓臉——坦誠、可愛,眉毛整齊、烏黑,灰色的眼睛清澈明亮,是一張非常理智的臉。她一邊梳那又黑又濃,長得極其健康的頭髮,一邊想道:「鏡中是個瘋狂的女人,多奇怪!要是鏡中看著我的是那個頭髮淡黃的綠眼魔鬼,涎著一張枯瘦于巴的笑臉,倒更有道理……馬修為什麼不贊成?他還能怎麼樣?她已毀了她那一方的約,他不能強迫她踐約,不能叫她身心都留在屋子裡,以使屋裡的人能夠像植物活在水中那樣活在屋子裡,以使白太太心滿意足地繼續她的工作。而為了報答她所付出的,他做個好丈夫,當個盡責的好父親。但兩人早已不盡此責,他盡的一份,只是敷衍而已,她呢,連裝都不裝。他和其他的丈夫一樣,把真正的生活放在工作上,放在公務朋友身上,此外,他可能也有婚外情,而且還相當認真,不是玩玩而已,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問題的癥結是否在此?由於孩子、屋子要人照料,很自然從前那些奇遇、歡樂與她已無緣。而她卻很可能暗地裡希望,甚至心裡有數,狂放、美麗的外遇他遲早會碰上。
可是他娶的是她,她嫁的是他,兩人海誓山盟,因此老天爺不能賜予他真正的奇迹。他有了奇遇回來,心中並無充實感,反而憂心忡忡。難道說這也是蘇珊的錯不成?(事實上,她就是從他那一副不開心的神情,察覺出來他對她的不忠。她的神情其實也相差無幾,總是帶著懷疑。她心中想,把自己的快樂搶走的人,你還和他分享什麼?)可是這也不能怪他們,誰都沒錯。(只是自己的感受,難道要怪罪別人不成?)不是,事情好好的,誰也沒錯,不是哪個主動提出,哪個要接受……一切沒問題。只是馬修從來沒有真正感到快樂,像他想象中那麼快樂,而蘇珊越來越感空虛。(這種感受,通常是她單獨一人在花園工作的時候,最為強烈。她現在盡量避免去花園,除非馬修或是孩子們陪伴她。)其實用不著使用那些誇張的字眼,什麼「不忠」、「原諒」等等。理智不准她使用這些字眼,理智也不准她吵架、鬧彆扭、發脾氣、冷戰、惡言相對、哭鬧、尤其是不准她哭。
馬修也許會以為旅館老闆隱瞞實情,他希望如此。
反過來說,要是她告訴唐珊小姐實話,不知她的反應會是如何?「唐珊小姐,我到這旅館來,是因為我想靜靜度過幾個小時,最重要的是我獨自一人,不讓任何人知道我在這兒。」這些話她是在心中對自己講的,在心中她看到了唐珊小姐那張老小姐的臉上聽了之後必會出現的表情。「唐珊小姐,我丈夫和四個小孩簡直要把我搞瘋了,你懂嗎?從你那極度克制寂寞卻並不泰然,而且神經兮兮的眼光所產生的閃光,我看得出來,你認為我擁有一切你所羡慕的,唐珊小姐,可我不要這些東西,你拿去吧。我希望如你一樣,百分之百單獨一個人,獨自在世。我被七個魔鬼包圍。唐珊小姐,請讓我呆在這旅館里,在這兒魔鬼找不到我。」可是她沒這麼說,她描述她的貧血症,答應試試唐珊小姐的處方:生肝絞碎夾兩片粗麵包。而且說,對,她或許是該呆在家裡,而請朋友代她上街買東西。她付了帳回家,完全失敗。
不過,由於這次的談話,在下一次孩子們放假的時候,家裡有了新的體制。
「是你提出來的,又不是我,」她說,聲音明朗,硬是抑制住自己,不發出毫無意義、銀鈴似的笑聲。
「這嘛,」她說,用字含糊,避免正面回答,聰明又愚蠢,「這嘛,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好。」
享有幸福愉快的家庭生活,有了四個健康活潑的小孩、寬敞的白色房子、廣闊的花園,那是應付出高價的。
在卧室里,她告訴馬修:「我想我一定有什麼毛病。」
她想縮回去,躲在房間的庇護下,像只爬出殼外的蝸牛,想擠回殼內。可是房間寧靜的氣氛不見了。她努力想恢復那種氣氛,恢復那種黑暗所創造出來的半昏迷狀態,還是什麼的,可是她辦不到。雖然她渴望如狂,像上了癮的人,癮物突然給奪走那樣的不舒服。
她心中默默朝這個方向想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嘴裏卻大聲說:「我的事,告訴你也沒什麼意思,你不認識他。」
蘇珊沒有把感受告訴馬修,反正毫無根據,何況這感受不由自主,與她根本無關,她要怎麼告訴馬修——了解她而又愛她的人?「我走進花園的時候,我是說,要是孩子們不在身邊的話,我就覺得好像有一個敵人,在那兒等著要攻擊我。」
她說出了自己的幻想,有點得意。
這些日子她孤獨慣了,擔當母親和妻子的職責,對她來說,既容易又困難。因為太容易了,容易得好似自己是個假冒的。她覺得自己只是身軀在家移來移去,回答「媽咪」
她一邊梳頭,一邊想通這個道理。烏黑的頭髮刷在空中,產生一小朵一小朵的電雲,發出絲絲的聲音。在她背後,房間的另一邊,是一面藍色的牆。她發現自己專心一意,注視著黑色的頭髮在藍牆上出現的影子,她答道:「是不是你想離婚?」
她告訴自己,她一定得強迫自己對他說:沒錯,可是你曉不曉得,我從來沒有真正閑過,我沒有一刻時間不需提醒自己這個、那個的。我從沒真正閑過半個鐘頭、一個鐘頭、兩個鐘頭……可是她只是說:「我覺得身體不太舒服。」
有一天晚上,馬修很晚回家,他向蘇珊懺悔。他說他去參加宴會,送一個女孩子回家,跟她上床發生了關係。他懺悔,其實也是陳腐得很。蘇珊當然原諒了他,其實說不上原諒,理解倒比較合適。如果你了解某件事,你就不會原諒,因為你本身就是這件事。
她躺在空蕩蕩的卧室里,聽到馬修的車于開走了,上班去了,然後聽到孩子們辟哩啪啦,混和著蘇菲銀鈴般快樂的聲音,上學去了。她滑進床上被窩下陷之處,尋找庇護,保護自己處身事外。她伸出手,朝她丈夫睡過的陷下之處伸去,但得不到慰藉,他不是她丈夫。她曲身蜷成一團,又小又緊的,藏在衣服下面,她可以整天,整個星期,甚至一輩子躲在這裏。
「我有權從房租扣除你從那個人所得的報酬。」
於是,他們在眾人歡欣鼓舞之中,結了婚。由於兩人都有遠見,判斷正確,一切按部就班,毫無錯亂,事事都如所料。
她大約有4個小時的時間。在這幾個小時,她過得非常愉快,幽暗、甜美,讓自己輕輕、輕輕滑到河邊。然後她站起來,幾乎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她把薄薄的地毯推到門口,查看窗子是否關得緊密,然後在煤氣表口放人兩先令,轉開煤氣,躺到床上,一年多來第一次。床上有霉味、汗味、性|交味。
他吃驚地抬頭看她,她可不是那種愛開玩笑的人。他於是決定笑一笑,討好她。他布滿皺紋蒼白的九-九-藏-書臉上,出現一道粉紅色潮濕的裂縫,眼睛帶著懇求的眼神,求她展露笑容,否則他就要損失金錢。她仍然滿臉嚴肅,看著他。
「唉啊,絕對不要!」她衝口而出。
不止是他們本身,旁人也都認為他們是天作之合。而旁人的祝福格外證明他們美滿幸福。在他們交往的那群人,或是說那一組人當中,他們兩人扮演的角色——男與女——固定不變。那些人成份複雜,彼此關係平淡,組員不斷更換,其實說不上是一組人。
白太太正在做蛋糕,不需要她幫忙。她於是走到花園,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來,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她看看樹,看看褐黃的河水,可是她全身緊張,像是驚慌過度,花園裡似乎有個敵人在旁窺伺。她責罵自己:這不是很自然的嗎?首先,我畢業后做了12年事,自主自立。之後結了婚,從第一次懷孕開始,就像是賣身賣給了別人,賣給小孩,12年來,沒有片刻屬於自己的時間,現在我得學習自主,恢復自由,就是這麼回事。
可是幾天後,她就得製造出一個潘麥克來。怎麼製造?相信她只好隨便找個願意合作的人,扮演名叫潘麥克的出版家。可是怎麼答謝他?她……什麼?這個嘛,起碼她得和他做|愛,想到這裏,她就疲倦得想哭。啊,不行,這件事她現在毫無興趣。證明?只要提到做|愛這兩字,或僅僅是想到這件事,要恢復肉體上的樂趣,更不用說是感情、愛情,她就想逃,試都不想試……天啊,幹嘛要做|愛?幹嘛要跟人做|愛?要是你想做|愛的話,跟誰做又有什麼差別?她幹嘛不可以乾脆走到馬路上,隨便挑個男人,跟他驚天動地做一番?為什麼不可以?就算是浮德那老頭,又有什麼不可?這有什麼區別?
「強太太,我沒辦法呀!換了你,你會怎麼做?」
他說:「不會吧?你看來健康得很,你一點都沒變,還是和以往一樣漂亮。」
他的手肘上下震動,不曉得是生氣還是痛苦。她看他,瘦了,幾乎骨瘦如柴。記憶中從沒見過他這種生氣、不安的動作。他說:「你是不是想離婚?」
她早在婚前就認識費兒。她告訴自己,費兒不行,她太神經質,太難搞,什麼事都討不了她的歡心,比蘇菲差多了。這個嘛,馬修這麼理智,他會看得出來。
她在房裡做什麼?什麼都沒做。坐夠了,她就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伸伸腰,臉上展開微笑往外看,珍惜這種埋名隱姓的生活。她不再是蘇珊·羅林,不再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不再是馬修的太太,不再是白太太和蘇菲的女主人。她和這些、那些朋友、學校老師、店員都沒關係。她不再是那間白色大屋和花園的女主人,那個擁有一大堆參加種種場合的衣服的女主人。她現在是強太太,她單獨一人,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他終於把厚厚的窗帘拉上,擋住了窗外的樹木,回過身來,希望她注意聽他講話。
她想:結婚這麼多年,生了孩子,負起種種責任,而我完全沒變;然而我又常覺得,自己除了當馬修·羅林太太之外,什麼都不是。現在,假如我再也見不到家人,我仍然是……多奇怪!她靠在窗台上,看馬路上走過的男男女女。她很喜歡他們,因為她不認識他們。她看著街道那邊擠迫不堪的建築物;她抬頭看天,又濕又髒的天空,偶爾露出一片藍。她好像是第一次見到建築物,第一次見到天空。她走回到椅子,空的,腦子也一片空白。她有時候大聲對自己講話,不過也不是說些什麼,只不過是驚嘆詞之類的,沒什麼意義。不過她也可能隨著批評那塊薄地毯上的花紋,或是緞子床罩上的緞子。大部分的時間,她是在空想,怎麼說呢?沉思、幻想,腦子一片黑暗,空虛之感像血液一般在血管中暢快賓士。
假如有人認為愛不夠強烈,不夠份量,不足以支付這一切……那又能怪誰呢?誰也怪不了,事情本來就是如此。他們兩人十分理智,沒有怪罪,也不彼此怪罪。
現在她給套上了個情夫,他也有他的情婦!多庸俗!可又多叫人放心,皆大歡喜!
她看到他們會合、融合,然後分離,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加入他們,加入他們的活動。一小時后,她留下半個5先令付茶錢,頭也不回離開那地方,就像她剛才離開那個漂亮的白色大房子一樣,頭也不回,無聲地把責任交給蘇菲。她回到浮德處,拿了十九號房的鑰匙。她自由了。她慢慢登上污穢的樓梯,房子一層一層在她腳下消退。她舉眼上望,樓梯一級一級急速下降,終於降至與她視線平行,然後消失不見。
假如她真的去找個兼職的工作,然後很快把工作做完,那她就有剩餘的時間。可是找什麼工作呢?替人填寫信封?檢票?
「我知道。」
可是這些人——四個可愛的小孩,她丈夫,這些人像一股壓力,壓在她皮膚表面上,叫人疼痛,像一隻手壓在她腦上。這次假日,她一次都沒發作,可是生活像在坐牢。小孩開學后,她坐在河邊白色的石椅上,想道:雙胞胎上學還不到一年,脫手不到一年(我用上這個詞語時,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我卻變成另一個人,我完全變了,我不懂。
而他要娶費兒,還是蘇菲,那又有什麼差別?雖然他實在該娶蘇菲,蘇菲實際上已成為孩子們的母親。她坐在這兒擔心孩子,虛偽得不像話。自己就要離他們而去,只因為她實在沒有力氣呆在人間。
現在他們之間發生了些事,這是結婚以來,第一次兩人都沒料到的。
那麼是愛?這個嘛,這個最接近了。要不是愛,那還會是什麼?沒錯,這個與眾不同的單元,完全繞著愛這個中心點旋轉。與眾不同,確實如此。兩人有時不免會帶著不敢置信的心情,私底下想著他們所創造出來的——婚姻、四個小孩、大房子、花園、女傭、朋友、車子等,這一切,這一整體之所以存在,由無而有,全賴兩人彼此相愛,真是與眾不同。這就是生活的核心,生命的源泉。
「束縛」,她為什麼用這個字眼?她從來不覺得結婚、孩子是一種束縛。他也不覺得,要不然結婚12年後,他們不會還相擁而睡,心滿意足的。
他說:「你或許該到外頭走走,度個假。」
結果豐碩的夢,似乎從身體內部擁撫她,像血液般循環……但她得先考慮一下馬修,要不要留封信給驗屍官?可是要寫些什麼?她希望他保持今早的表情?太陳腐了。但至少希望他保持自信、健康。這也不可能,太太自殺了,做丈夫的不該精神奕奕。可是要怎麼才能使他相信,她自殺是為了另一個男人,那個了不起的出版家——潘麥克。唉,真荒謬!丟人,她決定不管他,不管活著的人。他要是真要相信她有了外遇,那他就會相信,而且他是萬分想要相信,就是在倫敦找不到名叫潘麥克的出版家,他也會說:「可憐的蘇珊,她不敢告訴我他的真姓名。」
但蘇珊沒辦法不去注意她,每一分每一秒。對了,問題就在這裏,她需要真正獨處,誰都不準靠近她。白太太每過十分鐘、半個鐘頭,就會來到樓底下對她大叫:「羅林太太,家裡沒有探銀劑了,太太,家裡沒有麵粉了。」這叫她受不了。
還有白太太,那個寡婦傭人,她知道得清清楚楚,自己該做多少工作。依據本能,她知道女主人什麼時候沒盡她精神上應盡的義務。白太太這類的女傭,需要有人讓她侍候,女主人羅林太太一定得呆在家裡,隨便在樓上,在花園都行,必要時,她隨時找得到她。「現在的麵包和我小時候的不同;哈利的胃口真大,吃下去的,不曉得都裝到哪裡去了;說真的,兩個雙胞胎個子一模一樣,這可真幸運,他們可以調換鞋子穿,在艱難的日子里,那還能省一大筆錢呢;瑞士制的櫻桃果醬,遠不及波蘭制的好,價格卻貴三倍……」這種話,她每天都得講上一堆,要人同意她的看法,否則她就干不下去了,自己也不明所以然。
要是他們感到生活枯燥、無味,那又有什麼關係?婚姻上出現煩悶憂鬱的情形,是他們這類理性特高的人的特殊標誌。他們飽讀各類書籍——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不會無所準備,窮於應付。兩人均受過高等教育,能分辨好壞,判斷是非,出於自願而結合,追求幸福,樂於助人——大家隨處可見到他們,大家都認識他們,大家甚且都成了那件事的化身,真是可悲,因為表面上似乎擁有一切,事實上,卻又少得可憐。但他們兩人對此並不感到吃驚,反而彼此更加體貼,更加憐惜對方。生命就是如此,兩個人,不論經過如何細心選擇,都不可能成為對方的一切。事實上,就連這麼說,這麼想都過於陳腐,他們恥于如此。
不久她就和浮德以及蘇菲做了新的安排,現在是一星期五次,房租一共5鎊。她直接問馬修要,甚至不擔心他會問她要錢做什麼。她知道他會如數給她。可是事情演變至此,卻也叫人擔心。這對親密的夫妻,這對搭檔,曾經彼此完全了解每一分錢的去處。
他們兩人結婚時,年紀已不小,近三十,比一般朋友晚得多。婚前各自有些戀情,大抵樂多苦少。兩人相識了一陣子,才墮入情網——他們當時確實是墮入了情網。他們開玩笑,說是彼此把自己留給對方,為了那「真正的」,他們等待這份真正的,等了這麼久(還好不算太久),足以證明他們十分理智,而且眼光好。他們有不少朋友,年紀輕輕就結了婚。那些人(他們覺得)很可能悔不當初,後悔失去了許多良機。而有些還沒結婚的,在他們看來,似乎生活貧乏,毫無自信心,也很可能飢不擇食,或是為情所困而盲目結婚。
她這麼做是不合道理,於是不再自己動手做這些。送小孩回來,車子停進車房之後,她就上樓到自己卧室,坐下來,雙手放在膝上,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她聽到白太太在屋子裡走動的聲音,她看到花園的樹枝搖擺。她坐著,要打敗自己的敵人——不安、空虛。
她慢慢地,小心地說,避免自相矛盾。「他叫麥克,」姓什麼?「他叫潘麥克。」
她正在對鏡梳頭,在兩邊各刷了一下,才回道:「是的,沒問題。」
這間房間,比起她所住的屋子,更像是她的,而且越來越像。有天早上,她發現浮德帶她上樓梯時,比平常多走了一階,她馬上停下來,拒絕繼續往上走。她說她要平常那間——十九號房。「哪你得等半個鐘頭。」她甘心等。她下樓,在充滿消毒水味的走道上,坐下來等,一直等到一男一女下樓離去。那兩人飛快瞟了蘇珊一眼,冷冷的,然後在門口分手,匆匆離去。她上去那間別人剛使用過的,屬於她的房間,窗子雖然大開,女僕仍在鋪床,但那仍是她的。
那幹嘛蘇珊會覺得生命像沙漠,一切都無意義,連孩子都不是她的?這種感覺,還好每次都是短短几秒鐘而已。
「是費兒,韓費幾。」
她看著她那儀錶瀟酒的丈夫,一頭棕發,清澈的藍眼,面容英俊聰慧,想道:我幹嘛不告訴他?幹嘛?於是說道:「我需要真正自己獨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