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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

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

作者:馬健
噶爾寺座落在珠穆朗瑪峰和另一位仙女希夏邦瑪峰之間。爬上寺院最高處同時可以看到兩位仙女銀裝素裹,仰首天穹似乎要重返天國。寺的下面是一條通往尼泊爾的驛道也已經荒廢。以前這條路是商人和行旅的必經之路。路旁一條河蜿蜒而過,周圍平坦地方種著青稞和豌豆,離河稍遠一點就是光禿禿寸草不生的碎石地,牧民常常在夏季趕牲口到別處放牧。寺廟最高處原有座銅塔,聽說埋著聖人米拉日巴的一塊骨頭。現在除了底座的石塊以外,塔形已蕩然無存。其它日楚也早就塌陷。海拔不斷增高使這裏變得人煙寥寥。

金塔

每次當扎西走到這條路上的時候,她首先是忘了自己是活佛,是丹增·旺堆的轉世,也不是男人。田野里的氣息使她痴迷。她還願意站在那座木板橋上,看著水草被水沖得搖搖晃晃。年楚河後面是一片荒山。
他睡了。又醒了。
那天晚上,她大概是後半夜離開的我。
他是吉瓦鄉一帶的牧民,半年前離開那裡去日喀則求佛,他把所有的氂牛和羊群都賣了,錢就獻到侖布寺里。我問他今後怎麼生活,他說他要去崗底斯山朝佛,到瑪琺木錯洗掉自己的五毒。他說他也有個女兒。我問他女兒為什麼不跟他在一起生活,他一下子沒說出話來,眼光四處搜尋了一圈。我知道他想喝酒了,就拿出捲煙給他扔過去。
黃昏來臨時他就不走了。崗底斯山被蒸氣包裹著,山峰最高處正映著夕陽的光亮漸漸變晴,光又很快一點點縮小離開了山峰,在天穹只停了剎那,天就黑了。
她是我接觸的第一個女人。只要一挨近她或者手碰著她的脖子下面我就走馬了。我覺得她在等我。可我還太幼稚。她還告訴我,她阿爸常摳她。她多次跑出來不敢進屋。村裡的人都知道她阿爸跟她睡在一起。青年們都看不起她。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她突然撞進來摸到我床上,我不知哪來的膽子就跟她幹了那種事,而且一夜沒停。天不亮她推開我說要回去了。我幫她套上衣服就睡了。米瑪臨走把她從小佩在身上的松耳石項鏈塞在我枕頭下面。第二天我才知道她嫁給了那兄弟倆。
後來在這裏舉行了隆重的活佛轉生儀式,桑桑·扎西全家就遷到丹巴寺了。
「瑪瓊十三歲就能自己縫幫典。有時倒在我懷裡讓我給她梳在外面見到的姑娘梳的頭髮。沒過兩年她長成個大姑娘了。那樣子跟她阿媽一模一樣。你不知道,在牧區女人跟男人都在中午光著上身。」
你不是想你的馬攸木嗎,你不是回來了嗎,你不是找家的帳篷來到了這裏,你給達娃瑪吉帶來金燦燦的綢帶和尼龍襪子,給母親的襯衣,還有用水沖開就喝的桔子粉,一卷中國風光長條畫,這些都叫黑馬馱走了嗎。你告訴她外面的女孩子穿那樣的皮鞋,不是那樣走路,你要接她們去那裡,可以找工作,那些書里什麼都寫著,那裡路修的硬硬的,商店比馬攸木多一百倍,你們就再也不回來了。
我跟庫拉朱麗睡覺是在銅塔鑄模還沒幹透的時候。那會兒師傅常關在一個單獨房間里鐫刻金菩薩造像,晚上還有好幾個扎巴守夜。那裡只有庫拉朱麗和管寺廟財產的歐涅可以入內。外面的工程全由我帶著幾個匠人修築。那天晚上我沒打哆嗦,我還微笑地看著她一層層解開身上的紗麗,然後我像醉了似的在她身上吸啜。從那天起她離不開我了,我也離不開她了。只要天黑下來我就要找她,嗅著她的氣味一直鑽進她屋裡。就是白天我也能聞出她在屋裡還是在師傅那兒。
我從小身強力壯,能吃苦,師傅極喜歡我。師傅說我鑲嵌的可烏比他做的更結實好看。庫拉朱麗太太對我更好,常把給師傅的好吃的留給我一些。我十三歲那年,師傅去旦桑墩選鑄沙,為時一個月。他臨走讓我住進他的屋裡。他怕寺里的喇嘛跟庫拉朱麗睡覺。晚上,庫拉朱麗叫我在她身邊睡,第二天晚上她伸手摸了我,以後我一聞到她的氣味就打哆嗦。她渾身上下有股麝香味。後來她又把寺里的格貴找來,他們都以為我睡了才開始摟在一起。但庫拉朱麗總是哼哼呀呀把我驚醒。師傅回來我也不敢告訴他。
「後來我到扎什侖布寺,一連轉了好幾天。轉經的人都說有個女人,還不到二十歲,早叫這一帶遊手好閒的男人糟蹋遍了,她是靠了轉經求佛的人給她口吃的活在街上。聽說她是從吉瓦牧區來的。那個女人瘋瘋傻傻的,經常光著身子。後來下身臭得厲害,就沒男人去碰她了。老人還狠狠地咒罵了她阿爸。我心裏真難受。那會兒我就天天磕頭贖罪,也求佛發大悲找回我的瑪瓊。」
在這片高原里,只要你有火藥和槍,有馬和狗,你就能拎回野驢和黃羊,自由自地吃睡。他曾經在城市和高原之間扯來扯去,那個文明生活對他的誘惑太大。在回來的車上他就感覺到被撕裂的軀體和靈魂的哀嚎。
幾天以後濃煙才消失。我看見庫拉朱麗還站在那兒,已經死了。她身上還不斷散出那股香味。
耀眼的陽光把他映成紅色,他想抓住剛才的夢。他清醒了些,他驀地坐起找他走來的方向。他也意識到了沒有食物和水,連馬也沒了,他只有僥倖碰上牧人才能活著出去。
馬沒了。不知什麼時候跑的。
他終於說話了:告訴你吧,反正你又不是這裏的人,呆兩天就走了。我要不說出還挺不好受。我也坐起,把枕頭豎在背上聽他說。他說:我跟米瑪很好,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沒調防。這地方可不是人能長期呆住的。最初我是在山上碰到的她。我上山換電話線,要翻兩座山。她把羊群撒開坐在那裡獃著。我下山的時候背著一大捆舊線,很重。我招呼了一聲就坐在她旁邊。她的狗看了我一眼又睡過去。
上師舉著屍體上的那塊軟骨告訴大家,這是一個不明世事,昏昏沌沌活了一生的人,所以它的這塊骨頭是黃色的。你們要修到發慧的程度它就成為透明體了。佛家的禪、顯、密功最後都要歸到這塊軟骨上,只有它才能使你看清佛界,心明眼亮,辨查萬物的精靈部分。上師又用刀挖出一隻眼挑破了,望著一股流出的濁水說:俗人是靠這隻眼看東西的,由於它本身渾濁,所以俗人才被五毒纏身不能凈悟。扎西把視線盯在那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上面。那是個中年人,牙齒又白又大,五臟那裡飛來飛去好多蒼蠅。
他大概是這樣說的:(有些無關緊要的事和話我給省掉了)「我把牲口全賣了,到侖布寺里求了菩薩,保佑我女兒平安無事,保佑我死後能在天上見到她,求佛保佑我,一路到勝樂輪宮轉完四十九圈再升天。」
他想起了達娃瑪吉身上的酸奶味。那時,他就回頭對黑馬說,你看,你看看,她們就在這兒,她的氆氌鋪在這兒。他趴在地上嗅著,翻弄著大概從鍋里撿出來的羊蹄子角,抬頭對自己說,我找你們快一個月了,你還坐著幹什麼,達娃瑪吉,起來起來,跑過來,我給你買的鞋是北京出的,我告訴你,北京是哪裡,好多人呵,把全馬攸木的牲口加在一起還不夠多,學校的大樓全是大窗戶,有樓梯轉著下來,他突然停住,往四周看了看。那時,草原上沒有一絲風,一股氂牛糞和羊骨頭味兒拖泥帶水鑽進他的鼻腔。他看見一堆屎殼郎在牛糞里鑽著,糞漸漸膨脹變松。
能帶我去看看嗎?我說。
她為什麼不再找你了?我又問。
是不是他愛上你女兒了。我打斷他的話。
老大起來往三堆香堆里加糞餅,又過來給喇嘛倒酒。喇嘛不喝了。他告訴他,米瑪的靈魂已經送上天了。老二也站起,把隨身背上來的快刀從口袋裡拿出,我就跟他們走過去。這時鷲鷹喧囂翻騰在空中衝撞,黑壓壓地布滿了上空。倆兄弟把米瑪翻過來,從臀部豐|滿的位置插|進刀子,順著大腿把整條肉一直割到腳跟。老二把肉接過用刀再切成小塊。她的一條腿已全是骨頭。由於腹部貼地,從她大腿里又流出些粘乎乎的水。我把照相機端起來,調好距離,這回快門咔啦一聲落了下去。
他覺得後背挺冷又往火堆靠了靠。雖然是夏季,夜晚的冷氣使他下肢麻木難受,他還聽見了羊群在外面擁擠磨擦用角互相頂撞。帳篷里牛糞煙和熱氣在他身邊彌留不散,他喝了幾口酥油茶,仔細品味著,奶很新鮮,磚茶沒煮透而且有點霉味。他又想說話,他說,你們問我吧;又說,你們見過我住的大樓嗎,好多層,每一層都住人。他又想到電影院,又說,咱們這裏全都能進到電影里。他看他們聽不懂,又說,電影還分故事片和新聞片,還有外國電影。他看他的話還沒打動他們,又說,外面是個更大的世界,當然沒有那麼高的雪山。他就這樣說下去,後來就想起了學校,想起他在同學眼裡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竟然生活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荒原上。他被學校的生活激動著,也常常想著充滿糞煙和酸奶|子氣味的帳篷和無邊無際空蕩蕩的高原。
今天她像往常一樣來到曼仁巴上師的正屋。大堂顯得空蕩,一具屍體停在中央,上師今天要講人體氣脈點的位置。這正是她急於要知道的。上師等一個扎巴把祭壇鋪好,才開始動刀。他切開胸部先把五臟六肺都挖出,供到桌上,然後挑出心指出心眼的位置,陣陣臭氣熏得扎西不斷噁心。這裏只有她是女人,雖然她也和他們一樣剃著光頭。她身旁靠著格列·班覺。他和其它十幾個弟子一樣正全神貫注盯著上師。格列·班覺是白朗寺派來深造的格西,已經學完《時輪金剛》。扎西每次聽課都習慣地靠近他。
他給家裡去信說放假要回來,結果信是四個月以後他回來時自己在馬攸木鄉政府打開的。鄉里說他家一開春就趕上牲口進了亞熱草海子。他趕到亞熱以後碰上幾家牧民說法都不一。他最後決定沿格桑索卻大叔說的方向找。找來找去,後來他又追到昨天那個山崗附近。扎西巴老爹囑咐他別往多木拉湖去,他說施仁仙女還常在那一帶跟山神約會,看見他倆交媾的人眼睛都要瞎的。
羊卓雍湖開始起霧,一朵朵霧氣輕輕柔成一片,湖面就不見了。霧越來越濃如女人呼吸一般起伏,輕飄飄瀰漫升高,把血紅的太陽遮起。貼著湖面的霧氣無聲無息地扭動,又慢慢離開湧向山腳。
現在他站在黑乎乎的荒原上,任憑蚊子撲咬。他又朝前走,看見湖水泛著一條條淡紫色波紋,她就在這裏撒尿,那個仙女。他躺下還遠遠看那裡,那個仙女冬天才離開這裏去山神那裡同居。這是她撒的尿,湖邊一圈圈白色,夢裡她就是這樣撒了尿。
「後來他叫我阿爸的時候,我就笑了。然後我告訴了他瑪瓊是我母親生的。我記得瑪瓊當時叫了一聲,跟吐布說我胡說。可吐布挺高興,還給我倒酒。我就更胡說起來,我要吐布晚上把瑪瓊讓給我睡。吐布答應了,可瑪瓊撲上來打我。吐布說你要不跟你阿爸睡我就不帶你走,瑪瓊也呆住了。」
我想起他剛才把手伸進嘴裏嘬牛血的樣子,眼神像嬰兒一樣貪婪。他的九九藏書臉黑得嚇人,一堆亂七八糟的頭髮用一束紅線繩扎著,被火映紅的太陽穴旁凸出幾條血管,而且說話時他的手總在不斷伸著,一縷沒紮上的頭髮垂下來,隨著他搖動的腦袋也不住地晃動著。我很討厭他的樣子。
下午桑桑一個人靜坐在屋裡。她剛去看了阿媽,阿媽病得很厲害了。她用幾個月在曼仁巴上師那裡學來的醫學知識給阿媽治病,但都不理想。上個月她曾經把病魔移走一部分施到一隻狗身上,狗立刻就死了。但喇讓強佐說萬物皆有靈,不可把病亂移。她眼看阿媽一點點枯萎下去,心裏又是沉不下來了。明天是她灌頂的日子,也是自活佛丹增·旺堆死後寺里為她舉行的最隆重的儀式。可她心不在焉。她看到這些天各康村全部重新換了幡帕,寺里那些十幾年沒用的長號也專門派人修理好,幾個喇嘛天天吹練,各殿堂都灌滿酥油燈,不分晝夜燃著。她心慌意亂,對著一盞燈獃想著。
誰有兩個丈夫?我問。
他不再看馬轉身又走,草原漸漸寬闊,最遠的那兒平平坦坦,草在陽光下蒼白地抖動著。沒有雲,沒有帳篷和牲口群。他覺得胸口空空蕩蕩。
扎西巴家裡的貢布告訴他,他家上個月從這裏遷到了東南方向,聽說那裡有片山窪地很好,但要走十幾天。貢布還說他妹妹達娃瑪吉長得像熟透的山莓果,誰見了都想動手,說得他心裏七上八下不好受。扎西巴貢布也不明白他家為什麼往那兒遷,只聽說那裡秋季好,夏天也沒有風。那個峽谷口在北面,只要沒風窪地里的熊蜂和毒蚊子會撲進牲口群里,常常炸群。牲口聞著濕氣會一直鑽到多木拉湖裡溺死。扎西巴貢布說他父親身體很差,幾乎連烏朵都掄不起來,他阿媽從氂牛背上摔過一次,也不能幹活了。這一點貢布沒說對,他想。阿媽從來不騎氂牛。大概是嘎嘎摔死的事傳錯了。
我問有沒有吃的。他說沒有。我就把手伸到火上。他把他身後的糞餅和剛撿來的艾草和濕矮柳根往前拽了一堆,就跟我聊起天來。我餓得難受,就有一句沒一句的應酬著,迷糊著。後來他站起,把腰帶扯了扯走出帳篷,我就鋪好睡袋,拖過他的一塊老羊皮先睡了。朦朧中我覺得聲音不對頭,外面傳來牲口蹄子死命蹬地的聲音。我慌慌張張拿出刀走出去。他回來了,左手緊抓著一頭氂牛的角,右手捂著牛嘴。氂牛死命往後退,我剛要幫忙,他就小聲喊我別過去。後來他把牛頭夾住,從腰裡拔出刀,對著牛脖子捅過去,然後摘下帽子把血接住。氂牛死命掙扎,他鬆開手,推了氂牛一把,那牛便晃晃悠悠往來的方向走去。他端著滿滿一帽子血進來,讓我接住。

多木拉湖的微笑

後來鄉文書告訴我說,老銀匠不讓划火。第二天我就爬到了山頂。像我開頭說的那樣,銅塔只剩下一堆石頭。
她又想起禪院的壁畫,那上面金剛喜菩薩禪坐中央正在修男女雙身。明天她就是趴在菩薩身上抬起雙腿的那個樣子。一種赤|裸裸的濕熱感覺,使她突然激動起來。喇讓強佐的臉閃出來,沒有笑意。她立即排開意念入禪,口念釋迦牟尼如來小咒漸入心氣:她看到了三個空行母走來,告訴她明天是金剛喜菩薩親自授身,那個穿紅裙的還轉頭對她笑笑。然後她的本尊文殊菩薩也顯出,坐在她對面的曼荼羅上。她覺得體內發熱,脈點像明燈一樣在心裏閃爍,臀部,大腿兩側,膝蓋窩,腳跟腳背都輕如羽毛。這時,班覺竟出現了,她覺得自己一|絲|不|掛便害羞起來忙退出定。她心緒亂了,她把四方菩薩全引進本尊,但本尊里無我,腦子嗡嗡直響,甚至外面的聲音都進到心裏。她只好又出定,想著剛才那三個空行母的話。
他使勁吸了口氣又悄悄吐出來,空氣里只有柔子草和曬熱的濕土氣味。風向沒變,還是從崗底斯山脈斜轉過來的風,漫不經心越過荒原消失在遠處。那裡是多木拉湖。遠遠看去湖水被風吹動著,像有史前恐龍在裏面喘息。四周蘆葦拂動,水淺的地方結著白色鹼花。這是個鹹水湖,每年都有氂牛和馬在那片沼澤中失蹤。他知道家不會遷到那兒。
大概他們說到我要看天葬的事了,幾個藏民一邊看我一邊點頭。當兵的站起,也叫我起來。他帶我走到門后,用手電筒照著一個紮上口的麻袋,麻袋底下是用泥土做的土坯。
這是八月,高原的黃金季節,天空又藍又透明,使你都感覺不到空氣。我走到湖邊放下旅行包,掏出毛巾痛快地洗了個臉。這裏叫浪卡子,是個上百戶人家的小鎮。藏民在山腳下蓋起一排排泥屋,屋頂全插著經幡。一座很小的喇嘛寺立在半山,牆壁塗成紅白二色,屋檐下有一條很寬的藍色,旁邊是幾堵沒屋頂的斷牆,還有一座靈塔剛剛塗上白灰在陽光下閃耀著。
快走近時我弄出點聲響,沒有狗跳出來,就掀開了門帘。一個老人圍著火堆一動不動。我用藏語招呼了一聲,他轉向我,大概對著火堆凝視的緣故,他一時沒看清我。等我坐在火堆那裡他才發現我是漢人。他笑了笑,用漢語問我從哪裡來。我告訴他我從山上下來,是想照晚霞,昨天在多巴鄉。他說他見過照相的,以前他在色拉寺修過銅佛,那裡天天有外地人和外國人參觀。那幾年他學會說一些簡單的漢話了。
「都是吐布灌的。」他抬頭突然看看我。
現在他的一半軀體回到家了,現在他就坐在家裡,在荒原深處,在多木拉湖邊聽風陣陣泛起的沙沙聲和家人講述羊和氂牛怎麼繁殖的瑣事。陣陣達雪飄香,正是達娃瑪吉身上成熟的甜香。他站起,彎腰在屋裡走了一圈,又過去摸摸百崗坎坷的平面上,他做刀柄時砍的條條刀印,摸摸櫃面鑲著的玻璃鏡片。那時她和他就把腦袋擠在一起,對著鏡片她看自己,他看她,她頭髮搔癢了他脖子,這些東西都沒變化。

光臀八齒小蠹

來過。當兵的吞吞吐吐小聲說。我不想都告訴你。
我明白他撒了謊,便低頭看著手上的紅牛血。已經被我削著吃的那一面正映著火,我感覺我的刀子上的反光在他臉上閃了一下。
達娃瑪吉來了,她給他碗里添上新茶。他看著。她說,你解開扣子吧,都出汗了,外面女人多嗎。他看著達娃瑪吉的眼又看嘴唇,他說,她們不|穿藏袍,穿牛仔褲,就像光溜的牛腿,睡覺都要脫下來,不像我們穿皮袍就睡覺。他不看她,她也不看他。
我的手電筒在麻袋上晃了幾下,她大概是坐著,臉對著後門那邊,頭很低,大概是麻袋扎口時按下去的。
這一天他除了見到一片被鹼燒死的草坡以外什麼也沒碰到。他試著喝了口水馬上又吐出來,而且胃燒得很疼。尿也比它好喝,他自語著。後來,他抬頭,看見湖水笑了笑,那樣子挺像達娃瑪吉。
我回到他們三人那裡。老二拖過口袋掏出塊糞餅,順手扔進火堆,又掏出塊糌粑,掰了塊給我。我大吃起來,裏面竟然有幾個葡萄乾。他又掏出塊羊肉乾,還用暖瓶蓋倒了杯青稞酒,我一口氣把酒喝光。羊肉乾大概就是米瑪做的,我抬頭看了看她。她的陰|部正好對著這兒,一根棉繩從血乎乎翻起的陰|道里露出,大概是往外拉孩子用的。我用刀使勁拉著羊肉乾。倆兄弟對我笑了笑。我好像也笑了,不過是把臉對著遠處的雪山頂。那裡已經被太陽映紅,霧不知什麼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遠處的湖面像昨天一樣平靜,一樣清澈,深沉得像米瑪的那塊綠松石。
他想起剛才變風向的時候他睡了。我該把它牽上來,這裏沒有草吃也沒有蠅虻。他想著就下了坡,沿著馬踏過的草跡走著,雙腿感到很吃力。後來天黑了,他就站住了。他張張口又閉上,荒原突然冷了。他還能辨別出多木拉湖的方向。那裡不能去,那裡聽說是施仁仙女撒的尿,湖旁的一座山頂那兒,還有她撒尿沖刷的痕迹。可儘管這樣想,他還是明明往那裡走。
「吐布在這裏住了十幾天,瑪瓊天天給他烤肉端酒,他也給瑪瓊兩個塑料髮夾和一對塑料手鐲。那些天我天天放牲口,騰給他倆帳篷。可吐布越來越壞,不到三十歲就能像老人一樣罵女人。要不是瑪瓊喜歡他,我早和他拚了。」
「都是我造的孽。」
媽了個八子的,等老子脫了軍裝再說。他臉色由紅變紫,顯出一陣四川男人常表現的倔犟。我沒吱聲,等著罵出來的那個字慢慢消退。
晚上我倆喝酒,聊著外地的新聞,為了和他搞好關係,我海闊天空吹起牛來。他喜歡釣魚我也釣,而且保證回北京給他寄一副進口不鏽鋼魚竿,並立刻寫了地址,聲稱趙紫陽和王光美都是我左鄰右舍。當然那個地址北京永遠也查不到。後來又跟他談起女人,他很感興趣不斷吸煙。這個話題我可是專家,便把當代女性之開化誇張地描述了一番,還用四川話說,他要到北京我就把我的粉子讓給他睡,並寬容地叫他不要客氣。他摸了摸桌面,突然跟我說,那個女人才十七歲。
那時他就慢慢下了馬,還是剛才走過的地方。
就是那個死人。
我坐在街口喘著氣。幾個孩子和狗慢慢圍過來,有的看我的臉和頭髮,有的看衣服、鬍子和照相機。他們都慢慢蹲下,我就在喘氣的空隙對他們微笑一下。後來,我就站起來把那張假介紹信拿在手,打聽鄉政府在哪裡。
這時陽光完全鋪滿天葬台。老二不斷轟著越圍越近的鷹群,不斷地向它們扔著米瑪身上的肉塊。我也撿起一把銹刀,拿來一隻剛剁下的手,從指縫切下去,然後把大拇指扔進鷹堆。老二看到笑了笑,把米瑪的手拿過去放在石頭上,把剩下的四個指頭先用大鎚敲扁,然後再扔過去喂鷹。我頓悟:這樣就不會剩骨頭了。
我看看表,上來已經兩個多小時了。我該下山了,當兵的還在等著我。他說他已經借好了船。他說,今天陪我去湖裡打魚。
後來,我就在喇嘛們走後空下的最大一間房子里住下了,也就是天天守著她。有時會在深夜常聽到她發出哼哼呀呀像跟人性|交似的呻|吟聲。兩年以後,她漸漸乾枯了,平時就像風標一樣隨風轉動著。風停的時候她的臉總對著她的家鄉。那條路是在珠穆朗瑪峰和希夏邦瑪峰這兩位仙女之間。後來她的臉變得像雪一樣蒼白,只是黑頭髮更黑更亮。終於有那麼一天,她離開塔頂像紙一樣飄落了下來,我就把她卷好下了山。
當他把事情說完了以後,我猛地想起了一個姑娘。但我卻猶豫著,直到跟他分開手也沒告訴他。一是怕他纏著我,二是擔心他見到女兒的樣子准要發瘋。
怎麼會有兩個丈夫。我又問。
躺到床上后我就一直睜著眼,想像著這個姑娘的樣子。她一定會唱歌,這是少數民族的特點,我就常聽到她們在樹林里、山路上停下來唱,你雖聽不懂,但聽著那袒露無遺的女人嗓子里發出的聲音也就夠舒服的了。她們還把皮襖解下來扎在腰上,頭髮在彎下腰幹活時就滑到耳朵兩邊。我又把在汽車上看到的那個姑娘的臉借來:圓臉,兩九-九-藏-書腮發紅,鼻子不大,眼圈烏黑,看人直盯盯的,脖子和前胸皮膚白細,從側面可以窺見乳|房之間的凹處,黑幽幽的不時隨汽車顫動著。

女人藍

我愣住了,這麼年輕。她是生孩子大出血死的。他說。孩子還在肚子里。我覺得一陣噁心,掏出煙來。
他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把韁繩扔回馬背上,往山丘高處走。這裏的草坡被底下膨脹的石灰岩撐裂,雨水雪水把裂痕不斷沖刷,形成縱橫交錯的溝溝坎坎。馬群常在這些地方摔傷,小牲口也常陷進深坑溺死。他又爬上坡。眼底下一潭潭死水托著藍天。他回頭看馬,馬一動不動。它跟他跑了快一個月,是格桑索卻大叔的一匹壯馬。可他騎得並不順手,也許離開馬背時間長了,以至大腿和尾骨都磨得生疼。他是在這一帶長大的,有一年乾旱的厲害,他的家就遷到了這裏。他想起最小的妹妹嘎嘎就在這裏騎著氂牛摔死在草溝里。那時他十一歲。
當兵的站起,靠在床架上,對我說:你能看到的,這裏的老百姓不管那一套,多數人沒見過照相機,米瑪的兩個丈夫更不知道照相機是怎麼回事。
她開始產生感覺是自己的後背和脖子上的汗水。她下身不再漲痛,而且隨上面那個身體的動作也自然扭動著了。她覺得自己在往一個黑洞里飄落,不時有陣陣騷癢從大腿那兒往上延伸。那個洞里只有她自己,這使她寧靜了剎那。
我十一歲就跟德格·桑布扎學手藝。那時噶爾寺的銅塔剛動工,師傅和太太還有我都住在寺里。聽說師傅和太太庫拉朱麗祖籍都是尼泊爾人,但師傅是在珠峰這邊出生的,我父親病死在往尼泊爾去的驛道上。師傅是很有名氣的金銀匠,這裏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有他打制的首飾。
當她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像狗一樣彎腿趴在卡墊上,渾身還在痙攣地抽|動並泡在汗水裡。她猛地想起垂死的阿媽。
她後父是個酒鬼,一醉了就唱歌,還要抱女人,有時就抱住米瑪亂摸,老婆一死他更厲害了。十幾歲的女孩子哪能推開那麼個大漢子。他聲音焦躁不安,我知道他快要罵人了。剛才吹牛的時候他就不住地亂罵。
沒有,她結婚以後就不上山放羊,在家裡幹活了。聽說老大和老二都喜歡她,兄弟倆一喝上酒,就能聽米瑪在下半夜大聲叫喚。有人還看見老二帶她去汪丹拜佛回來在馬上就干那事。那會兒米瑪已經懷孕了。這兄弟倆活了大半輩子才娶上這麼個老婆。
沒有變化,地上還是從前那幾塊氂牛皮和達娃瑪吉的氆氌,父親還是習慣地靠在中間的木柱上,那裡離火堆最近。柱上還掛著酥油袋,那是母親用了一輩子的東西。他帶來的白塑料桶放在父親旁邊,他告訴他們這隻桶讓黑馬馱著跑了。這時達娃瑪吉拉起達娃那日。小妹妹一點沒長,還是傻乎乎地笑,就像他當年給她抹了一臉炭灰,她也傻笑一樣。達娃瑪吉低頭看火又掰了塊磚茶扔進去,他把帶來的精鹽拿出來遞給她。她長大了,她彎腰接過鹽袋的時候胸脯刷地挺起來還顫抖了幾下。他想起學校的操場。他吃完飯就在那裡打球,操場旁邊是個大水池,教學樓緊貼著水,從倒影看白灰牆顯得乾乾淨淨。
當她站起的時候周圍的法號齊鳴,一片佛謁歌聲隨青煙和篳栗的泣訴融匯一片。那個金缽也在這時獻于曼荼羅上。喇讓強佐已經著上袈裟,紅光滿面坐上蒲團。她雙腿哆嗦著等待這個盛會結束。她明白自己修行多年的瑜迦在今天上午就離開了自己的軀體。但她對自己是女人,所有器官都只能是個女人這一點已不再驚訝了。
他走到門口,看了看風向,電話線一動不動。我把酒喝乾,在屋裡走了幾圈。這裏夏天沒有蚊子,湖面的濕氣溢進室內,使人覺得陰冷。
我把照相機調好光圈對了對距離,便蹲在她右邊準備拍照,背景正好是裊裊上升的霧氣,遠處蒼白的雪山頂剛被太陽塗上一層暖色。從鏡頭裡看她像個女孩子。我想到她小時候從馬背上馱到這裏的情景。那時她也是一|絲|不|掛,從羊皮袋裡伸出臉,張望著這裏的大山和湖面;後來她放羊也是靜靜地看著這雪山頂,大概在想著自己的家鄉。在鏡頭裡她似乎是睡著了。我又使鏡頭往下移:鬆弛的胳膊,手心向上。我猛地想起當兵的那張吱吱呀呀的木床和正在喝酒的倆兄弟。我把焦點在她腳上對了對,腳面蒼白,五趾靠得挺緊,小趾很短,指甲還沒長出。我又往後移了一下調好畫面位置按了快門。快門按不下去。我把相機檢查了一遍,又按了一下,快門紋絲不動。我挺緊張,忙把自動曝光調到機械快門上,重新對好她,輕輕按快門,還是按不下去。我兩腿發軟坐在地上把膠捲退出來,重換上電池,對著米瑪的臉部又按了一下,快門像是凍住了一樣。這時,我突然看到她嘴角盪起一絲細紋,不是微笑,不是嘲弄,但確實是動了。
現在還有換人的?我問。他沒回答,繼續說,長大就不一樣了,她還去龍馬孜上過三年學。那會兒她後母還活著。
「吐布大概也醉了。開始我還跟吐布說要好好照顧我的女兒,我帶大她可不容易,他也跟我保證要對她好。」
以後幾天我和太太都不敢互相注視。我們都在等機會。
十幾天後銅塔落成了。我和庫拉朱麗準備好行裝,打算上路了。那天晚上,她跟我說桑布扎做金塔尖的時候,她常進去看,她知道金塔卸下來的全部機關:千手觀音菩薩底下的曼荼羅中間有一把金鑰匙,打開藏金鑰匙門的機關在金剛護菩薩底下,只要口念俺縛日羅羅乞叉含秘密真言,拿起佛像按開金門,鑰匙就能拿到。真言只有噶爾寺的堪布知道。我想了想就勸她不要去冒險,萬一讓喇嘛們發現我們就別再想走了,說不定還會打死我們。但她說她有辦法。
「在我回來的第二年就死了。」他說。
那是我離開卡嘎的第二天。當時我沒沿著公路走,只想爬上這片荒山去展示一下生命是個什麼狗玩意,除此以外,我還能幹些什麼。我轉了一天,走投無路,失敗了,而且像孩子一樣丟臉地啜泣。
我說我知道。我又問他:你阿媽呢?
以後整個工程我承擔了下來。喇嘛們怕我也逃走就專門派人看護著。我和庫拉朱麗住在一起了。她對我非常體貼,給我講了好多尼泊爾那面的事。她要我跟她一起回尼泊爾,到了那裡她就和我舉行假婚禮。她懷念那裡,她說她常夢見自己小時候和一顆貝爾樹舉行真婚禮的情景,還有果實,她的真丈夫。她給我看她珍藏的那個果實。她說這是個神靈,有了它她誰都不怕。她說到了她的家鄉還要給我重新占卜,如果兩命相剋就跟我分開。她說他跟德格·桑布扎就是相剋的命,她是在家裡的反對下逃出來的。
後來她又找你了嗎?我問。
我倆沉默了一陣子。屋裡地面很潮,靠牆支了個單人床,是軍用木床,刷著黃漆,床頭那一面還印著紅五星和部隊編號。牆上貼了很多剪下來的畫報。一堆鐵腳架、電線繩子堆在門后臉盆架下面。窗戶下半部用報紙糊滿,上面透過玻璃看得見天空:已經由深藍變成黑色。公路早就沒有了過車的聲音。
那是個挺熱的下午。羊群都找有風的地方吃草。她笑了笑。然後就一直看我,好像我不是個男人似的。我告訴她我是下面電話站的,她沒聽懂。我就順著電話線指到下面的房子,她又笑了笑,轉過臉看著崗巴拉山頂,那裡正有一輛貨車在吃力地爬坡,但聲音聽不見。米瑪說見過我,還問我為什麼在這裏住這麼久不回家。她說話的口音跟這裏的藏語不一樣。那天我剪了一大段電線給她,叫她拿回去晒衣服捆東西用。以後我常跑上山看她。她也常常特意等我,給我她烤制的羊肉乾和青稞酒。她還會把大棗和野生山梨泡成酒。我常跟她一呆就到天黑。她比一般農村的藏姑娘更愛乾淨,身上的膻味和乳酪味不太濃,我倒很喜歡聞。有一次我伸手解她捆在皮袍上的布帶她沒推我,我就和她抱在了一起。
屋裡全是令人窒息的牛糞餅煙味,使人不敢呼吸。我掃了一眼,這裏和其它農民的家一樣簡單:沿牆高出一尺的木柜上鋪著卡墊,牆用石灰水刷過,進門右邊還有一間裡屋,沒有門帘,裏面黑乎乎看不清是什麼,大概是米瑪住的內室或是堆雜物的倉庫。火堆正上方是個古舊藏櫃,靠牆邊貼了張佛畫:一個無常鬼手握生死輪迴大圓盤,正張口嚇唬著活人。畫很舊,底下貼了幾張藏文佛經片斷,都是印在些紅紅綠綠的紙上。
按照儀式規定,她應該在冰河中打坐三天,三天後顯示如來藏。三個守護她的喇嘛輪流看護著,並把結在她脖子上的冰搗碎。可她最精通的掘火口訣再也沒返回她體內。
這是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原草甸。一些生命力極強的高寒植物在八月的陽光下,正熱乎乎地蔓延著。他踢開幾棵石松坐下又回頭看馬,馬甩著蹄,用尾巴拍打蠅虻,肚皮也不再抽搐。風停了,他想。這是匹遛馬,馬鞍是現湊上去的,前幾天墊馬鞍的麻袋丟了,以至木鞍直接壓著馬背,有幾處都磨破了,馬常常疼得亂跑。他想起以前自己騎的棕色跑馬,多深的草溝也能一躍而過。還有那匹白氂牛。自從去薩嘎讀書後,他連氂牛都沒有騎過。眼看假期一天天過去,他心裏一陣陣發緊。五天前他碰到扎西巴一家。他們還認得他。扎西巴老得快站不住了。扎西巴老爹問他去薩嘎學的什麼咒術。扎西巴老爹有十幾口人,零零散散支了好幾處帳篷,晚上他們都擠過來聽他講外面的事。扎西巴老爹一點也聽不見,就講自己年輕時去薩嘎學咒術的事:他阿庫當喇嘛的時候被活佛丹巴·多吉才讓挖了眼和嘴,還砍了手祭了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回家沒幾天就死了。他阿爸派他出去學咒術報仇,他趕上一群氂牛上路了。他說他的大人叫頓錯傑允,通曉各種呼風降雹威猛真言法。他交了所有的氂牛和一副銀幢,一隻銅香爐,在大人那裡住了一年。大人教給他的是降伏咒和幾個普通惡咒。他回來以後用一個惡咒把丹巴·多吉才讓的眼弄瞎,然後就回到了家裡,跑到這一帶生活了。
銅塔澆鑄模型七年後終於完工。這個銅塔像倒掛的大鍾,底座將安放在石頭砌成的基座上。最底層直徑四米,一層層縮小呈圓錐形,每層探出來的邊沿都懸挂著各種吉祥物,其嘴裏銜著風鈴。第四層也是最高那層,就寬出了許多,像個平頂。據師傅說,這樣塔尖的下面不會落雨生鏽,上面那個純金的塔尖也不易被盜。這一層的四周是十三隻孔雀。銅塔算上基座共十六米,除了頂部和基座其它全一次澆鑄。塔壁上全是師傅刻的釋迦牟尼佛本生的故事。塔尖將是一座完整的金塔,塔洞里刻有十六大菩薩。金塔雖高不過兩尺,但經師傅精雕細刻,可謂無價之寶。它中間是空的,與塔身探上來的銅柱嵌在一起。
離開村子的時候,我發現塵土還掛在空中。幾個姑娘背著石九_九_藏_書頭往一個斜坡慢慢走著,她們走不了幾步就停下呼吸一陣,還對我笑笑。有一個就是從石板屋裡鑽出來,對著我梳頭的姑娘。她胸脯豐|滿,我還注意到她襯衣的第二個扣子掉了,一隻別針死拽著兩頭,忠實地看護著主人的身體。
她睜開眼,陽光鋪天蓋地照著整個道場,青色香煙抖動著在她四周飄蕩,她只看到了青煙之上的釋迦如來呈現出一片金色微笑。她又把臉從旺傑臭哄哄的下巴移到了另一邊,在那一大堆光亮的腦袋裡她看到了班覺。她馬上閉眼,把臉埋到旺傑的胸上緊咬著牙齒。
「他倆臨走那天我喝醉了,那天我真不該喝那麼多酒。」他激動起來,兩眼一直盯著我說著。我不該喝那麼多的酒呵。

灌頂

桑布扎師傅承接了修築金塔的工程。這座銅塔全部用黃銅鑄造,塔尖用純金專鑄。我的手藝就是在這七年裡學會的。太太庫拉朱麗比師傅小了近三十歲。她是跟師傅逃出來在這邊舉行的假婚。師傅是在尼泊爾認識的她。那時庫拉朱麗被師傅刻制的美麗首飾迷住了。她快三十歲了還沒一點皺紋,她的鼻子邊上還鑲著一顆藍寶石,使你想起瑪法木湖的聖潔。她每天早晨都把頭髮盤起,將髮際的中縫裡塗上紅粉,最後在兩眉之間點上硃砂。師傅雕刻的最好看的金銀首飾都佩在她身上。
迎接活佛的隊伍是天亮到的。人們穿著節日盛裝,馬的身上也系著綵綢。對於僧人來說活佛死和活其結果是一樣的。但他們還是圍著桑桑愣了一會兒。她已經凍在冰上,陽光不冷不熱地照著她,誰都能看見她像冰一樣透明身體里的所有器官。一條不知從哪裡鑽進去的魚還在她的腸子里游弋。
外面已是深夜。她看著酥油燈芯上那個黑結,揣測明天自己的樣子。她一想到自己赤|裸裸躺在那裡就心跳,而且還感到一陣懼怕。她試圖排開這種對諸佛不敬的想法,一心禪坐,但怎麼也入不了定。她坐立不安。這是這些年她頭一次心不專一。她知道犯了比丘戒,渾身發緊。她又把熄掉的兩盞酥油燈重新點上,口念俺摩訶素伽縛日羅薩恆縛弱牟斛蘇羅多薩恆五秘菩薩真言。漸漸發慧。
來不及了。她睜開眼看見喇讓強佐解開袈裟,向她走來。她眼裡閃了一下乞求的目光,心驚肉跳地讓喇讓強佐按倒在卡墊上,很快就被大腿內側的脹疼和上面身體的重量壓得昏昏沉沉了。她覺得在清晨注入她體內的那個女人,被喇讓強佐一下子撕成了碎片。
現在,他垂頭喪氣面對多木拉湖那大片冉冉蘇醒的沼澤。大片燒鹼首先接住天空送來的光亮。黑馬已經把包送到帳篷里了,他想。他就這樣走回家去,牧羊犬帕木撲了過來,腦袋在他褲襠上磨擦著。
村子遠看是一片牛羊圈。一些石板屋頂離地面不到一公尺,見不到人。地上泥土鬆軟,腳踏上去塵土漸漸升起,慢慢停在空中就不動了。一條狗從柵欄底下慢慢爬出來,不慌不忙叫了一聲,隨後,石板下面的地洞里,探出個姑娘的臉,臉又沉下去,一會兒又浮上來,露出大半個身子。她左手拿著塊鏡片,右手用一把梳子對著我梳頭。街道很窄,除了塵土就是石頭。鄉文書指著一家說,那一家是他的熟人,你給他一盒煙就可以住在那裡。他是我們鄉里年齡最大的老人。我倆扶著石板鑽進地里。除了幾處還沒熄滅的灰燼裏面什麼也看不見,但能聽到有人坐在那裡喘氣。那天晚上我住在那裡,聽到了下面的故事。但由於大腦失靈和翻譯的原因,故事也缺乏邏輯。又由於小腦出奇地靈活,有些細節清清楚楚又不可能是假。最不合理的是事情發生在四百年前,而敘述者是講他自己的經歷。
我躺下,想著在八角街上看到的那個姑娘:圓臉,兩腮被高原的風吹得紫紅。頭上沒有綠松石烏朵,相反,她頭髮像一堆剪下來堆在一起的氂牛尾巴。她常用手把垂在前額的頭髮捋回去。當她也覺到有人注意她時,就猛然抬頭,對著過來的人微笑。如果你站著,又沒扔東西給她,她還會對你伸伸舌頭。她下眼皮有些浮腫,但微笑起來眼睛很亮,有種溫柔的感覺,嘴唇在笑的時候也變得又紅又有彈力。那其實是生活在高原上的女人那種凄楚樸實,像草原一樣寬容的微笑。擁擠的集市伴著塵土和嘈雜聲不斷埋沒著她。她是靠著一個賣牛肉的案子才不致被人們踩死。這個姑娘前額已經布滿了皺紋,大概是她經常抬頭乞討的緣故。當她發現有人停住,又對她抱以憐憫時,她會捧起自己左邊的乳|房,彎腰用嘴吸嘬,還不時抬頭對你笑笑。乳|頭由於常含進嘴裏變得又圓又透明。幾條狗常從她身邊竄過,鑽進肉案底下等著撿剁下來的碎肉渣子。
我拿出打火機打著火,又拿出煙遞給他們。昏暗中只能看見他們的牙齒。我啪拉又打了一下打火機,讓火苗竄起,他們的下巴都鬆弛了下來,我就把打火機遞給那個站起來的,他接過坐下,這時他們的視線全移到打火機上,互相傳看,不時抬頭對我笑笑。我坐下,旁邊一個青年從布袋裡掏出一塊干羊肉,切一塊給我。這種生吃牛羊肉的習慣我在羊八井牧區吃過多次,便從腰裡解下刀削著吃起來。他們很高興,又遞過一碗青稞酒。酒沒泡好,麥粒還漂在上面,我想起了那個女人。
桑桑·扎西死的時候是在放進冰河的第二天晚上。
我看牛血已經涼了,便扣在手上還給他帽子,用刀切了一半給他。他沒看,就一隻手伸過來接著,一隻手在血塊上哆哆嗦嗦摳著吃起來,我看他很可憐。
桑桑·扎西身披袈裟,脖掛朱紅掛珠走上卡墊中央與喇讓強佐對面盤坐,雙手落膝,掌心向上誦五秘菩薩大咒。
一陣風從多木拉湖吹來,他嗅了嗅,空氣平平淡淡還有點苦。天暗了,腳下也變得沉重了。他蹬蹬發麻的腿歪歪斜斜站起,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胃裡火辣辣地難受。
鄉文書曾在區里讀過高中,但已經被缺氧變得遲鈍了。他用吸一支煙的時間讀完了介紹信,對我慢慢地笑了笑,又過了五分鐘才收回笑容。我告訴他,我是來爬珠峰的,是某某報社派來的政治任務。他說,一個人不行,去年也來過一個人,還寫好了遺囑,半個月後他回來了,臉凍的青紫,鼻子和耳朵全潰爛了,送到區醫院搶救了一個月。翠顏仙女的臉,可不是誰都能摸的。他還說,珠峰下面有一條冰河,人凍不死,也會讓冰塊撞死。我有些沮喪。他又告訴我,你可以爬這裏的一座山,爬上去就能看見珠峰。那兒是個荒廢的尼泊爾寺廟,山下還有人居住。
「我小時候吃奶吃到十四歲。阿媽的奶不知為什麼還是不斷。我阿爸在鎮叛那年給打死了。這一帶的牧場沒幾戶人家,你要走進去就知道了。雖然每年的雪頓節和剪羊毛的時候我都到吉瓦鄉去,也能見到一些女人,可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我離不開我的阿媽了。有時她也哭,可沒辦法,我是她一點點養大的男人。自從阿爸死後,她除了照管我,也從不跟過路的牧人招呼。那年我在吉瓦聽說了色拉寺要修銅佛,就借這個機會離開阿媽去了拉薩。你知道那時候我們的女兒都九歲了。她要是知道是我阿媽生的她,還怎麼活下去呢?」
在城市裡,他一看到姑娘就想起這片荒原了,還有和荒原攪在一起潮乎乎又悶人的氣息。
後來有一天她突然推開我的門。那天她面色蒼白,兩眼獃痴,她站在屋裡跟我說師傅扔下她走了。他真的走了。後來寺里說黃金少了很多,是師傅拿走的。
這是個很美的地方。湖邊沒有一點雜物,卵石在水裡清晰可見,陽光一直透進湖底。那些屋頂上紅黃白藍色的經幡在陽光下隨風搖動,示意著佛國的美好境界。這片泥屋的下面,也就是靠近湖邊,有座水泥紅瓦房,大概是鄉公所。我掏出那張蓋著紅印章的假介紹信,走近一看又不像鄉公所,只是一間普普通通的平房。一個當兵的走出來,聽口音是四川人。他招呼我裏面坐,我就跟他進了屋。這是個電話兵部,他駐紮這裏,負責維修這一段的電話線。平時線路暢通就去湖裡釣魚,大概還看看雜誌和武俠小說。他很高興我要求住在這裏。他已經在這兒呆了四年,學會了不少藏話,常跟鄉里藏民串門喝酒。一支衝鋒槍就掛在牆上,屋裡亂糟糟的像個廢品倉庫。
「五年以後我以為自己完全洗了罪,就回到家。女兒瑪瓊已經十三歲了。我還給她帶了衣服和松巴鞋。」
那天,她一早就去聶拉木換油和紅粉,下午我嗅出她正往回走,便放下銼刀就往山後跑,剛上坡就碰到了她。她慌忙躺下撩起紗麗。師傅上來時我倆正在地上扭來扭去。師傅一腳把我踢開,然後又踢庫拉朱麗,撿起一段木棍使勁抽她。
她又想到剛才腳趾那股熱氣,不是自己發的功。她往旁邊看了看,只見光環還在班覺的頭髮里遊動。她就對他笑了笑。她明白,班覺的瑜迦功已經超過上師。只是他從未跟任何人透露過。
她後母叫什麼?我覺得這是個值得寫的事,拿出筆和日記本。
兩個尼姑過來,扶起了她,還用金缽端水給她擦著身下血糊糊的汗跡。她動不了,雙腿早失去了知覺。
天快亮的時候,雄賴巴索朗孜摩離開火堆,踏著冰小心翼翼走過來,看見桑桑·扎西的身子正一點點往下沉。他們把她拉到冰面上,發現她已經變得像冰一樣透明了,膝蓋被魚咬碎的地方沒有一絲血跡。她雙眼還微微睜著,像平時修行用眼藉以食光的習慣神態。
當兵的從抽屜里拿出項鏈,我挨近燈光看了看。這是串瑪瑙石項鏈,間隔幾塊就串個紅木珠,一塊很大的綠松石垂在中間,光滑烏亮有姑娘身上那股奶味。我想起在土坯上放著的麻袋裡的她。
那裡群山起伏綿延幾百里,在陽光下群山赤|裸裸地站著不動聲息。黃昏來臨時,我才看見大片荒山被夕陽注入了血液,像皮膚一樣地抖動著。但晚霞一瞬間就在山頂隱沒,最後一縷霞光彌留在天地之間的時候,我開始爬起來,在這片如城垣延伸開去的群山裡摸索著生命那股砰砰亂響的感覺。後來,我被它掏走了,被它洗滌盪盡了,然後就剩下齷齷齪齪的空軀,罵著抓撓著,然後,我又微笑著站起來走回了公路上。
他剛趔趄著站穩就眩暈起來,太陽穴和心臟狂跳,他餓得有氣無力。昨天黑馬應該跑到這兒,這是一條低洼路,左邊一條挺寬的水溝,它不會竄過去的,昨天只有往這邊跑才是頂風,才能躲開蠅虻叮咬。
他們對我笑了笑,解開麻袋,她露出來了。四肢用了繩子捆在前胸,像是剛出生的嬰兒;背上用刀劃了個+,劃開的肉已經干縮了。繩子一鬆開她就摔在地上。他們把她的頭固定住四肢拉直。這時她仰面躺著,眼睛看著天空和一縷縷散開的霧氣。老二已經燒起香堆,撒上些糌粑,濃煙很快攪到霧氣里。還有一堆火上架著平底鍋,老二把酥油化在鍋里,老大往三堆香火里加上幾塊糞餅,抬頭看了看山頂。喇嘛早就盤坐在羊皮上打開經書,九九藏書雙手不停地扯著念珠。他坐得離火堆很近。
金塔摔在第四層的平頂上。所有的喇嘛都嚇呆了。我找來梯子準備往上爬,但梯子一靠塔身就著了火,我也被烤得往回跑,銅塔像在大鍋里融化時一樣熱了。後來,堪布也來了。他派人用棍子先把金塔挑了下來,然後設道場開始誦去災魔咒。果然大雨馬上來臨,銅塔一片濃煙,但更熱了,雨水落上去發出了可怕的爆裂聲。
他看見藍天後面的崗仁布欽峰從遠處走來,周圍是一朵朵白雲,都像施仁仙女。他堅持站了一會兒又摔在地上,上衣口袋裡的圓珠筆滾了出來,又被幾株柔子草夾住便不動了。
嫁了兄弟兩個唄。他聲音很小。我呆了一會兒,又問,怎麼非要嫁兩個丈夫?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對勁,人死了還問為什麼嫁兩個丈夫。但他回答了我:她不是本地人,是從乃堆拉遷來的。她家十一個孩子,米瑪又是最瘦弱的一個,剛滿六歲就被人用九張羊皮換來了。
「他把被窩卷放在我女兒那邊,晚上就跟瑪瓊睡了。那天我聽著瑪瓊小聲叫喚,心裏不好受。可我又想讓吐布娶了她,不然我就會再犯罪孽。那天我又開始咬手了。」
她心緒不定,手不時顫抖著,雙腳由於羞澀而緊貼著大腿,當法號又吹響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一點都沒入定。她在慌亂中抓住真言陀羅密,試圖立刻入尊,但語法顛倒。
喝吧,他說。他回到老羊皮上找出煙來點著,一面把手指上的血伸進嘴裏嘬了嘬。我把牛血放在身邊,看著熱氣和泡沫一點點消失。我不想睡了,就主動跟他聊著天,一邊等血慢慢在帽子里凝固。
「結果,天剛亮,我酒醒了。我發現自己趴在瑪瓊身上,我把積壓了幾年的壓抑全發泄在了瑪瓊身上。開始我還以為是做夢,就出去撒了泡尿。等我完全清醒又鑽進帳篷,就見到了瑪瓊。她用衣服把身體擋了擋,我走出去,騎上馬往荒原里跑了。」
外面傳來一陣炸卡賽的油香味。她覺得餓了,便敲了敲木魚。侍女進來,她要她端杯酥油茶,然後就把門關上。
他把背包拉開,不是黑馬馱跑了嗎,他想。他拉開包,先拿出給母親買的一件疊得方方正正用玻璃紙包著的襯衣,兩個妹妹驚叫起來。她們圍著背包開始掏裏面的東西,他就說,你們要洗手。父親也往包裹看,他已經喝了很多酒,像貢布大叔說的那樣,他身體很弱,靠在那裡像個用了多年的雪董,木碗里的青稞酒歪灑在手上。
「在外面我明白了很多事,可沒有人知道我是個有罪的人。每天幹完活我就在大殿門口磕頭,洗我靈魂。可我已經長期養成了吸嘬奶頭的習慣。那幾年我把十個手指頭都咬爛了。」
明天就要給她舉行金剛杵灌頂的隆重儀式了。這一次,是由西方阿彌陀佛調伏她的貪性和疑嫉,也是她顯露如來藏的最後一次身灌。現在是秋季,信佛的人不斷從山裡趕來,迎接她灌頂后馬上舉行的顯露活佛儀式和布施活動。扎西對這些活動都不感興趣,她只想一個人多想些事。
我準備去后藏偏僻的地方碰碰運氣,設法看到天葬場面。當汽車轉到山底沿羊卓雍湖賓士的時候,我覺得頭暈。推開車窗,外面湖面平坦,陣陣清風沒一絲塵土。但汽車裡擁擠不堪,陣陣羊皮子的膻味頂得我無法呼吸。我忍受不住便逃下了車。
這時她開始覺得自己形漸枯萎,喇讓強佐像磁鐵不斷吸吮著她全身的骨髓和精氣。
在視野邊際,看著我——這片陰憂而寥闊的記憶
灌頂在中午才結束。
「到了那裡我不敢說是找我女兒。我打聽過好多叫吐布的,後來在街上碰到一個皮貨商人,他認識吐布,可吐布下去收貨了。在離日喀則二十幾里的公路邊上,我找到了吐布家。瑪瓊不在。我就問吐布的母親,我是瑪瓊那裡來的人,有口信告訴她。」那個老太太說:「你找那個雜種,早被我轟出去了。我家不收留那種臭女人。俺阿嚕哩迦莎訶,叫觀音菩薩早點送她進地獄。」
她猛想到這是在修男女雙身法,要靠自己的氣、脈、明點找到丹增·旺傑體內的智慧,才能得智方雙運。她馬上想到還要開顯智慧氣,但旺傑拉她站了起來,把她的一條腿攪在他腰部,一陣晃動又使她忘掉了脈輪。
紅牆對面是格貴的大門,常有大堆的狗在那裡追逐交媾。再往前走右拐就看到街了。這是丹巴寺最靠近街的大門。逢上曬佛節便人山人海,平時也有些商人扎滿了帳篷。一些石匠和乞丐在帳篷和屋子之間用石塊壘起些簡陋住處。桑桑·扎西常來這兒買點印度商人的手鐲耳環。去曼仁巴是從岔口出來往左拐。那是離開寺廟的一條種著蕎麥和豌豆的田間小道,路旁一簇簇獨行草在矮柳叢里繁衍。清晨還有陣陣女婁菜的氣味。她常站在這裏,從這裏回頭看丹巴寺的全貌,曬佛台在最高處,也就是半山腰。那兒高大,潔凈,一塵不染。有風的時候還會聽到屋頂上一片片幡帕顫動著,發出像撕碎布片似的聲音。成百座日楚沿山勢修築起來。再往前是一條小河,那河由山上下來匯入遠處閃閃發光的年楚河裡。過了河就是曼仁巴了。
這裏的藏民身材矮小行動遲緩。一切移動的東西:白雲,羊群,野狗,飄動的幡帕,背著孩子走路的女人和一個剛從內地上來的流浪漢,我,都像電影慢鏡頭一樣緩緩移動著。最使人難受的是腦袋,你能感覺出從太陽穴開始往下裂開了一條縫,叫你明白以上無疑是天靈蓋,而且隨時會像觀象台的鐵帽一樣張開。有一半記憶從大腦消失了。在那裡我忘了我前夫人長得什麼樣子,儘管是為了她我才痛苦地浪跡天涯。也忘了世界上所有的哲學家和作家。但小腦完好,一些忘了很久的陳年舊事全在眼前,尤其是我那大把鑰匙在六年前就丟了,在這裏就忽然記起是丟在床底一塊墊箱子的木板後邊。丟的時候我正做夢,我夢見老鼠先是被鑰匙掉到地上的聲音嚇了一跳。然後它抓起鑰匙去開寫字桌的抽屜,它失望地亂翻了一通,把我的胃藥倒出來吃了兩片,才把鑰匙塞到木板那兒。
這就是她。當兵的說。
我先是遠遠地看著,慢慢才走近。她的四肢攤開了,似乎對著天空還要做點什麼,乳|房比其它地方白細,鬆散在肩胛兩旁,腹部凸起,那個沒出世的小生命正呆在裏面。或許是當兵的種,我想。
「去年夏天,來了個收豹子皮和古器的,叫吐布。他挺有文化,還會說漢話,他說他在拉薩當過工作幹部。他其實是個很壞的傢伙,死後要下地獄的。他隨身帶了很多牧區常用的鋁鍋、塑料酒壺、花線。」
以後,他感覺一陣風吹來,他看到了家。他是在風吹來以後先看到的帳篷:一堆火忽明忽暗,還是那隻鍋,蓋是用一塊鋅鐵皮做的。母親在蒸氣後面往鍋里放酥油,他聞著酥油茶和奶渣炒熱的香味,他還看見妹妹,不,是妹妹看見了他就尖叫一聲跑了過來,用頭碰他,敲他肩膀。他笑了,然後鑽進帳篷。
桑桑·扎西聽著。不過你的瑜迦功在冰河呆三天是可以毫無損傷的。上師說。扎西心裏全亂了。她只是在山上遠遠見過那條河。雖然她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幾天毫無冷意,但河是什麼滋味呢?
當天下午他就帶我來到噶爾寺下面的村子。
我放下背包,打量了一下帳篷,裏面什麼都沒有,架火用的幾塊石頭是燒透的,大概這裏常有人扎帳篷。他也是今天或昨天到的這兒。我又搜尋了一下有沒有可吃的東西,除了他底下坐的幾張老羊皮和從馬上卸下來的背袋,還有一隻鋁盆,便什麼也沒有了。
幾個坐在火堆旁的男人全把臉轉過來張著嘴看我。一個歲數稍大的站起來。當兵的還用藏語說著,其它人看著我。
故事講完以後,他指了指後面的牆上說:就是她。
太陽開始發紅的時候縷縷白雲就開始往那裡積聚。這是有晚霞的兆頭。我往四下打量:東西一座高山沒有積雪,周圍山丘時起時伏輪廓很蹩腳。看來要翻山了。這是羌塘草原西部,湖泊很多,是拍草原景色的理想去處,只是河流縱橫交錯,常常轉進去出不來。爬上一座山的時候,太陽已滾下地平線。藉著天空反光急忙環視一下四周,回去的路已經漆黑,前面是草原,昏暗一片,沒有一點煙火。
第二天天剛亮就有人砸門,說庫拉朱麗在金塔上下不來了。全寺的人都往山頂跑。她果然幹了那件事。金塔雖然卸下來了,但金塔裏面的銅柱卻從她大腿里深深插|進了她的身體,那根銅柱隨著她上下扭動也忽長忽短,並不斷變粗,直到她半點也動不了為止。
他說完歪頭看了我一眼又說,這事要說出去我非毀了不可,他們也會捅了我。我嚴肅地點點頭,表示守口如瓶。所以在這篇小說里只能叫他當兵的。
最後老大抓著米瑪的辮子,上面還扎著紅色絨線,轟了轟圍著他的鷲鷹,晃晃悠悠走回火堆。這時烏鴉已經與鷹混在一起圍著鐵釺啄著拌上青稞面的腦漿和碎肉渣子。
清晨,她醒了,她覺得自己全身都是女性,那時天還朦朦朧朧。她是在天亮之前感到的。首先是血,她的血平靜流淌漾溢全身,乳|房被內衣擠得砰砰跳,大腿、骨盆和柔軟的腹部輕盈潤滑。她坐起,女性在她身上悄悄蘇醒。她一下子想到馬上就要赤|裸著公佈於眾,便緊張地抱著雙肩,牙齒髮顫。她看著外面的天空由紫紅色漸漸變藍,又漸漸明亮。
他在昨天晚上幾乎追上了家。那個土坡扎過的帳子剛剛拆掉,翻起的土還濕著,架平底鍋的石塊下面土還是乾的。他還撿到一塊用來當鞍墊的裙布,這條布上有針線,看樣子就是阿媽縫的。他記起達娃瑪吉穿的幫典。她長大了。他想。其實他走的時候她就挺大了,她不再在他面前脫衣服,撒尿也要跑出十幾步遠。
她是在丹增·旺堆活佛死後的第九天被找到的。她剛生出來九天,就睜著眼睛,不時打量著周圍的人和東西。屋是泥和著草做成的泥坯壘的。一盞酥油燈照著阿媽和德不覺上面幾塊紅紅綠綠的碎布片。這是個窮人家。阿媽聽到外面有聲音就把她塞進牛皮袍里。外面的人一下子堵住了門口,像一堆黑黢黢的牲口。阿媽站起走過去,讓客人進來。客人的身份很高,都是丹巴寺里的喇嘛,為首的是雄賴巴。
他們從霧裡漸漸出現了。老大背著麻袋裡的米瑪。他們大概請不起天葬師,或者這一帶沒有。老二背著面口袋和水瓶,還有一隻平底鍋。走在後面的是個喇嘛,慢慢我認出來就是昨晚在米瑪家喝酒的其中一個。霧跟在他們後面升騰。
桑桑心裏很亂,上師沒告訴她自己為什麼會在河裡,那是自己的未來嗎?她奇怪自己一|絲|不|掛竟是那個樣子,就像佛畫上的空行母。這時上師從腦垂體下面挖出一塊軟骨說:這就是未來眼。你們經過修鍊會用這隻眼看到別人身上潛藏的各種疾病和周圍的魔鬼。剛才我看到桑桑·扎西在冰河裡,就是後天她在星相占算時選出的六行三苦之一。
他沒抬頭,從桌子抓起鑰匙和手電筒:走。
在拉薩住了一個月,游遍九*九*藏*書了所有古廟古寺,特別是大昭寺。那裡是藏族佛教聖地。來自各處的聖徒不絕如縷地圍著那裡轉經,祈求來世投胎富足人家,不再受苦。門前磕長頭的人群像職業運動員操練一樣趴下,站起合掌,再趴下。對旅遊者來說,算是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心。特別是西藏的葬禮,更吸引外地人。我背著照相機去了幾趟天葬台。不是天不亮葬禮已完,就是遠遠被發現不准你靠近。有時還把石頭扔下來叫你快走開。幾次悻悻而歸。聽說死人要先在家裡停屍三天,然後由家人背到天葬台下,一路不能回頭。走到村口或路口要把一個紅陶罐摔碎,表示死者靈魂不再回來。天葬師要來點上香火。有錢還要請喇嘛念經,把死者的功績介紹到佛國,由那裡再去投胎轉世或者就在佛國里永遠生活。天葬師要把死者身上的肉全部刮下切成碎塊,再把骨頭用鐵鎚敲成糊狀,如果年輕骨嫩的還要撒些青稞面,攪拌后讓鷲鷹吃掉。如果死者是個信徒還要在胸前用刀划個有吉祥意義的符號。最後把死者頭皮交給親屬,天葬算是完成。再跟死者來往就到寺廟裡燒香拜佛了。
幾百名喇嘛坐滿禪院,煙火全部點燃,各種法號和著鼓筒鈴鈸一起奏響。
我猛地站起,先是一陣缺氧反應,眼前一片金花。我過去摸了摸,和羊皮差不多硬,但頭髮很光滑。我又劃了根火柴,發現大腿那堆黑毛下面確實是個圓洞。
「瑪瓊跟我騎著馬一塊圍氂牛的時候,她一顛一顛的奶|子攪得我心驚肉跳。一次,我忍不住,抓起頭母羊死命嘬那奶|子,讓瑪瓊看到了。從那天起,她把襯衣拉下來,睡覺也不挨著我了。我就常喝酒,知道老毛病又犯了。」
「等牧場下霜以後,我就趕上牲口到查拉去了。我知道她再也不會喊我阿爸,可我還要找到她。我到查拉打聽,好多人都說那一帶沒有這麼個女人。後來我在馬車店打聽到幾個月前有一個皮貨商來過,還帶著個女的。店老闆問我那個女的是不是頭上戴了很大的綠松石烏朵,圓臉,眼有點腫?他還說,那個商人老罵那姑娘,聽他口音是日喀則一帶的。於是,我就賣掉牲口,又去了日喀則。」
汽車拚命爬上了5000多米的崗巴拉山,幾輛解放牌卡車還在下面困難地移動。山頂最後幾片雲擦著亂石和瑪尼堆往峽谷滑去,羊卓雍湖展現出來。湖面映滿藍天,還把遠處沐浴在陽光下的雪山頂倒插在湖裡,使你不覺產生擁抱的慾望。這是通往後藏的盤山公路。
我和噶爾寺的喇嘛們都準備離開那裡了。聽堪布多吉·帕卓說,這塊地方不適宜修建寺廟,這裡是海龍王的一隻眼,應該建在山下河的那一邊。可我怎麼也走不下山了,只要聞不到庫拉朱麗身上的香味我就會馬上摔倒。
今晚又要露宿野外了。我不再尋找人間煙火,就在山頂上選了個通風的地方坐下。在班戈買的餅乾吃完了,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兩塊乾巴巴的奶渣子,當時在集市上偷來吃了一塊,酸得厲害,幾乎扔掉。這奶渣子在嘴裏多含一會兒就軟了,儘管酸得不敢咬但畢竟有些奶味。這股味是人生來就能習慣的。趁晚風還沒吹起,我鋪好睡袋,沒脫鞋就鑽了進去,面對天空想著那個永恆主題:人生。在西藏看到的東西和在內地都不一樣。首先藏族人對於死亡並不悲傷,只是認為換了個人間。但寺廟裡外那些磕長頭的就令人費解。人為什麼那麼怕懲罰呢?我覺得餓了。肚子空空蕩蕩沒一點食物。一股氣流在胃裡翻騰了半天,便順著大腸推開肛|門溜了。
這次金剛杵灌頂照舊是喇讓強佐丹增·旺傑。想起要和他修雙身,桑桑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她感覺旺傑討厭她,不喜歡他哥哥轉世給了她。但旺傑精通密法。是他教她讀完五部大論和受了瓶灌。這時,她想起喇讓強佐的臉,前額皺紋很多,看人時皺紋就在那裡扭動。眼珠幾乎擠滿那雙小眼,身體出奇地高大。
禪院中央修築了曼荼羅道場,擺上佛像和各種祭品,那個解剖過屍體的五臟全供在上面,腸子已經洗乾淨盤在一個金缽上,下面為她修雙身鋪了幾層卡墊,四隻香爐已經插滿香。禪院四周的壁畫底下鋪上紅布,擺滿了酥油燈。
我看見在我來的方向左側,有點模模糊糊的光,你是一動不動。我忙掏出照相機用中焦鏡頭看了看,光的形狀有點像帳篷頂上的透風窗。也就是說有個可以睡覺的地方了。我爬出睡袋摸黑下了山,用了兩個多鐘頭的時間找到了那個帳篷。
我倆鑽進村子,沿一排黑駿駿泥屋堆砌的夾縫之間往上走去。小巷坎坷難走,乾濕牲口糞和雜草在手電筒的光下無聲無息地縮著。狗叫成一片。他推開柵欄朝一間有光亮的房子喊了句藏語,我倆鑽進了屋裡。
他又講了很多事,但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現在他一心求死。聽說去崗底斯山轉山的都常常死在山上,轉得多升天的位置也高。活著回來對他也確實毫無意義。我抬頭看看頂上的風窗,已經有些發白了。胃裡的牛血還沒消化,一陣陣腥味冒出來。我就找了幾個蒜瓣吃進去壓壓腥氣。就想睡點覺。他也歪倒在老羊皮上,頭枕著那隻鋁盆,嘴裏默念六字經。帳篷里全是他散出的臭氣。
很快鷲鷹落滿四周,幾十隻鷲鷹拚命嘶叫扑打爭搶著。鷲鷹的外圍落了一片烏鴉,大概它們自認種族低劣,沒有一隻敢靠前,它們遠遠看著,嗅著,等待著。
桑桑·扎西的頭蓋骨現在在我這裏。記得當時賣主說那是他曾祖父留下來的。他曾祖父年輕時在曼仁巴那裡修行過巫術。扎西的頭蓋骨是丹巴寺的神聖法器,一直供在神殿里,只有舉行灌頂儀式時才用一次。現在這個頭蓋骨碗已經變成黃褐色,左側不知哪個年代給摔了個裂口,縫裡積滿油垢。骨縫中心像心電圖的波紋一樣彎彎曲曲。據搞醫的朋友講這是女性還未發育成熟的特徵。人頭骨碗的邊是黃銅鐫刻的圖案鑲嵌的,裏面也用金屬按骨的形鋪了一層。當時賣主出價五百元,我用壹百元廉價買了回來。誰要是有美元無處使用就找我聯繫。價格要夠我走完東北的路費。
她垮了,她身不由己地讓喇讓強佐隨意擺布了。當丹增·旺傑又盤腿坐好,把她貼在身上的時候,她就像壁畫上的空行慧母一樣蹲下去,雙腿熟練地勾在旺傑後背上。她看到早晨剛萌發起來的雙乳像老女人一樣乾癟,腹部下面的酸痛和使她連呼吸都倉促的感覺,開始由恥骨移到骨盆,沿尾骨和脊椎往上升。
雄賴巴索朗孜摩說:你的孩子聽說是九天前生的。阿媽回答是。周圍的喇嘛馬上合掌念起經文。索朗孜摩馬上派人回去稟報,說活佛在這裏轉生了。他又問:男孩女孩?她叫什麼名字?桑桑·卓瑪。以後就叫桑桑·扎西。索朗孜摩說。
上師叫弟子全閉上眼,用心發慧看他心裏正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有四個喇嘛看到說了出來。上師叫到桑桑·扎西說。她是這裏年紀最小的,又是活佛。桑桑馬上入定,可她瑜迦功只修習六年,心眼還模模糊糊。她口誦真言穩住本尊,重調心脈,明點還是不清。這時她覺得腳趾突然發燙,漸漸一股熱氣聚成一團,由腿直入心眼。她急忙默誦凈三業真言穩住意觀,漸漸看清上師心裏呈現一條冰河。在她解定和光明交織之間,又發現自己一|絲|不|掛站在冰河裡。她收心,告訴了上師。上師告訴她這裏的就是我從你那裡看到的。看到未來的眼不是心眼。上師開始從太陽穴扎進屍體的頭蓋骨。
我打聽這裡有沒有天葬台,他說有。我又問最近有沒有天葬,他怔了一下說前幾天剛死了個女人。我興奮起來繼續問他,他卻支支吾吾說要去買酒晚上喝。我給他錢,他極不自然地推開就走出去。我心裏開始七上八下推測著,萬一在這裏看不到再碰機會就太難了。哪能我去哪裡就正好死人。這次機會千萬不能錯過。
我慢慢站直,頭頂響起一聲刺耳的尖叫,隨後一陣風呼嘯而過,一隻禿鷹俯衝下來,在屍體頂上盤旋,然後落在一塊石頭上,收起翅膀。
那時師傅已經五十多歲了,除了背有些駝身體還算結實。他一頭捲髮披在肩上,兩眼烏黑,頭上愛扎一條紫色綢子。他不多喝酒,喜歡跟來打制首飾的女人調情,常常自己墊上銀料給他喜歡的女人做耳環和烏朵。他還趁給女人佩帶護符或手鐲的時候近乎她們。
爬上天葬台已經看見太陽從東面升起。這裏不像拉薩的天葬台處在一塊伸出來的巨石上,平平整整。這是個半山腰,在山丘連著大山的一塊平坦的亂石崗上。有幾根鐵釺深埋在地里,幾段繩子勒在上面,旁邊有幾把生鏽的破刀子,兩把大鎚和一把斷了柄的斧子。到處是沒敲碎的骨頭渣子,死人頭髮,碎了的手鐲、玻璃珠和鷹拉出來的死人指甲。這時山上很靜,鷲鷹還棲在山頂上。
當兵的查完線路回來,擰開燈,面無表情,點了支煙就挨著我躺下。我倆都無睡意。
都是藝術家的毛病,一陣陣抽風。在高原上宗教瀰漫著每一寸土,這裏人神不分,傳說和神話攪成一團。有些痛苦完全是現代文明人的性不通慧。今天我寫出這個事,也該是忘記的開始吧。
他看著湖面,水平平靜靜,沿水邊那條白色燒鹼像條延綿數百公里的哈達,近處一個水坑也像冰一樣在蒼白的陽光下刺眼地閃光。大片柔子草長在沼澤地高處。這裏連蒼蠅都沒有。他還是直了直腿慢慢走近湖邊又順著湖往右走,似乎沿著水走會碰上什麼事情。
我把身體轉了一下。這樣胃好受些。天也冷了。我想起夜宿的經驗,抬頭看看風向。還好,我的氣味順東往西走。那邊有條河,又是一片平原,狼嗅到了也過不來。我把匕首從包里拿出綁在手腕上準備入睡了,腦子裡心驚膽戰地想像一頭野牛會從我身上狠狠踩過去,一隻野狗拖跑了背包,還有一隻狼不聲不響走來猛地咬住我骨瘦如柴的脖子,幾個小鬼在地獄里沒吃飽,便圍著我像吃羅卜一樣嚼著耳朵、鼻子和手腳。後來又想女人,想她們胸罩裏面那熱乎乎的氣味。
當老大把米瑪的臉由下巴掀起的時候,我就記不起米瑪的模樣了。只是她的眼珠還清清楚楚對著天空,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天葬台上。
桑桑長到十五歲已經讀完了五部大論,正在進修曼仁巴的醫學知識。她生平第一次離開丹巴寺步行一小時到曼仁巴扎侖。最近幾個月她不讓有人陪同,因為她覺得自己走在這條路上會想些事情。這幾個月她常被那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攪惑著。以前的十五年裡,她除了識字就是背經文,平時修習瑜迦功。這條使她睡覺都會驚醒起來的路,其實有一半是她經常走的。從她的禪室推開門是一條石條鋪成的彎曲下坡的小路,兩邊是扎侖的下面所屬各康村的居住院,走到轉彎那裡就是一堵紅色高牆,裏面是全寺中心,供奉著釋迦牟尼和十六大菩薩。紅牆下面是轉經人走的路,有一個老人手持摩尼輪已經轉了二十多年,她祈求自己下一世做個男人。扎西常常碰到她。老人見到她就全身伏地不住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