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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科室

外科室

作者:泉鏡花
「不,不聞。」
夫人只回答了一聲「嗯。」
夫人吃力地搖了搖頭。一位護士溫和地問道:「您為什麼那麼討厭聞葯呢?一點也不難受,迷迷糊糊的,一會兒就完了。」
「說實在的,你也知道,我曾對金毗羅大神許願,三年不逛北廓。可是,許願歸許願,我還是貼身掛上護符,半夜串土堤。奇怪的倒是還沒有遭報應。今天我可打定了主意。誰還希罕那些丑婆娘。瞧,那邊東一點,西一點,閃現著紅紅的玩意兒,那簡直象垃圾,又象是蛆蟲在蠕動。太沒有意思啦。」
少頃,我走進了外科室。
兩位年輕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默默無語。
聽了這聲嚴厲的命令,五名護士一擁而上,圍起夫人,想要按住她的四肢。她們的責任就是服從。僅僅服從醫生的命令就行了,完全用不著考慮其他感情。
話音未落,她用一隻手扶著高峰手裡的刀,深深地刺透了乳|房下面。醫學士的臉色刷的一下變白了,渾身戰慄著說:「我沒有忘記!」
我無意中看了看醫學士。他好象無動於衷,態度誠摯,泰然自若。室內唯有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這種極端的沉著,固然讓人覺得可靠,但我既然見到伯爵夫人的病容,也就感到這位醫學士有點過於冷靜。
僅用三秒鐘,手術刀就似乎順利地割到了要害的骨頭部分。
「大夫,這樣行嗎?」
「哎呀呀,越說越嚴重啦。真是這樣。過去嘛,我只要看見一個稍微有點姿色的女人,就不安分起來。連你這個夥伴,我都沒少給添麻煩。打從見了剛才那一位,我心裏就舒暢了。不知怎地,痛快了,以後,再也不跟女人打交道啦。」
夫人沉思片刻,清清楚楚地說:
我和高峰一道起身,遠遠地離開了那對年輕人。這時高峰彷彿感觸很深地說:「啊,真正的美,竟如此令人感動。這正是你的拿手好戲,好好下點功夫吧。」
這時醫學士和我相互凝望,他唇邊呈一絲笑意,交抱雙臂坐在椅子上,臉稍微往上仰著。儘管馬上就要動手術了,但這位肩負重任(它幾乎關係到我國整個上流社會的一喜一憂)的人,卻冷靜沉著,如赴晚宴般輕鬆,象他這樣的恐屬罕見。室內有助手三名,台下指導的醫學博士一名,以及紅十字的護士五名。護士當中還有佩帶勳章的,估計是皇室所特賜。此外就沒有婦女了。還有一些公、侯、伯爵在場,都是病人的親戚。病人的丈夫伯爵呈露著難以形容read•99csw•com的表情,凄然而立。
護士無可奈何地微笑著說:「要在您的胸口開刀,要是您動了,就有危險。」
夫人臉色蒼白,說道:「說什麼也不答應嗎?那麼,就是治好了病,我也要死掉。不要緊的,就這樣開刀吧。」
「痛嗎?」
「那麼,按住吧。」
「太晃眼睛了,我不由得抬不起頭來,只好往下看。」
「好的。」
台下指導的醫學博士這時頭一次開了腔:「夫人,您的病情可沒那麼輕,還要割肉削骨哪。就請您忍耐一會兒吧。」
「喏,去把小姐領來。」
「看見了嗎?」
侯爵愁眉苦臉地說:「貴船,說什麼也得把小妞兒帶來,讓夫人看看。孩子嘛,她總是疼的,見了就會回心轉意吧。」
「那麼,就盯著腰帶以下的部分嘍?」
「那麼,您同意嘍。」
「嗯,是個不象樣的打扮。」
除非是關雲長,誰忍受得了呢?然而夫人絲毫也沒有吃驚的神色。
照伯爵夫人說來,她是生怕在夢中泄密,寧死也要守口如瓶。做丈夫的聽了,心中做何感想呢?這樣一句活,平素必定會惹起糾紛,可現在身為護理患者的人,不論任何事,都只好不聞不問了。何況夫人親口坦率地斷然說,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考慮到她的心情,就更不好多嘴了。
說時遲,那時快,他已用手把病人的衣服撩開,讓胸部袒露出來。夫人將雙手交抱在肩上,一動也不動。
「你也逃嗎?」
這話說得太天真了,我不禁渾身發顫。今天的手術,恐怕沒有人敢睜著眼睛看。
伯爵和藹地說:「連我都不能告訴嗎,啊,太太?」
她悄悄地面向貴船伯爵,以低沉的聲調說:「老爺,小姐好容易不哭了,乖乖兒地呆在另外那個房間里呢。」
醫學士的動作始終迅如脫兔,麻利地割開了伯爵夫人的胸脯,眾人自不用說,連那位醫學博士都沒有插嘴的餘地。此刻,有打哆嗦的,有掩面的,有掉過身去的,也有低頭的。我則失了神,幾乎連心臟都冰涼了。
「我說的可是正經話。瞧,她們也有手,用腳站著,和服和外褂都是縐綢做的,打著同樣的旱傘站在那兒,不折不扣是婦女,而且是年輕婦女。沒錯兒,是年輕婦女,可是跟剛才拜見的比起來,怎麼樣呢?灰不溜秋,怎麼說好呢,臟透啦。那也同樣算是女人唄,哼,聽著都讓人討厭。」
「我也逃。」
他們二人是在同一天先後去世的,只不過分https://read•99csw•com別埋葬在青山的墓地和谷中的墓地而已。
「噯。」
我們掉過身,想攀登杜鵑花覆蓋下的山崗,正沿池踱步時,一群遊客迎面而來。打前鋒的是身穿西服、頭戴小禮帽、留鬍子的漢子,中間是三位女子,同樣裝扮的另一個漢子跟在後面保駕,他倆是貴族的馬車夫。中間的三位女子都打著很深的遮陽傘,和服下擺窸窣有聲,款款而來。擦身而過時,高峰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了看。
「阿吉,今兒個咱倆可趕上了好事兒。」
伯爵向前走了幾步,說:
護士走向我們的醫學士跟前,說了聲:「那麼,請您……」
我是個畫家,因而很受感動。我們步行數百步,遙遙地瞥見,高大的楠樹鬱鬱蔥蔥的幽暗樹蔭下,那淡紫色下擺一晃而過。
「您饒了我吧。」
「哦,光是淡紫色,善於猜度的人是不能心滿意足的,你還不是這樣的呀!」
旁邊的長椅上坐著兩個商人裝扮的年輕人。
「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嗎?」
這當兒夫人睜大了眼睛,神智似乎也清楚了,凜然說道:「執刀的是高峰大夫吧?」
醫學士回答道:
夫人只答應一聲「請」,她那蒼白的雙頰頓時漲紅了。她直勾勾地盯著高峰,對逼到胸口的利刃,似乎視而不見。
「高峰,走一會兒吧。」
伯爵夫人斬釘截鐵地說。她想側過身去,但病身不由己,只聽她咬得牙齒咯吱咯吱響。
「可不是嘛。偶爾也該聽聽你的。要是去逛淺草,而沒到這兒來,哪裡能夠飽這個眼福呢!」
侯爵也從旁插嘴道:
護士又說道:「夫人,不管怎麼說多少也會痛的呀,這跟剪指甲可不一樣。」
「不,因為是你,因為是你。」
「護士,手術刀。」
「這,我明白。但是一點兒也沒關係。」
溫柔的侍女慌忙搪開護士,顫巍巍地說:「喏,等一等。夫人,請原諒。」
此刻,醫學士象發誓一般,聲調嚴肅,語重心長地說:「夫人,我負責做好這次手術。」
「您聽見了嗎?」
護士當中的一個,杏眼圓睜,猶豫不決地「哦」了一聲。大家也都愕然,盯著醫學士的臉。另一位護士微微打著哆嗦,拿起一把消過毒的手術刀,遞給高峰。
「唔,做不了也沒關係。」
侍女從中周旋道:
「那麼,你就一輩子娶不上啦。那位小姐不象是會主動開口要嫁給你這個源吉的呀。」
此刻傳到我耳里的醫學士的聲音有點發顫。不知怎地,他的臉色倏地九*九*藏*書稍微變了。我思忖道:不論本領多麼大的醫學士,面臨緊要關頭,也是會擔心的,於是不禁感到同情。
「嗯,行吧。」
「你又矯情了。」
護士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我的心事這麼重,准得說出來。」
「嗯。」
「那麼您同意了?」
試問天下的宗教家,難道他們二人由於有罪惡而不得升天嗎?
「有一個好象梳的是圓髻。」
「那要遭報應,我可不敢想。」
他的聲音,呼吸,身姿。他的聲音,呼吸,身姿。伯爵夫人欣喜地泛著非常純真的微笑,撒開高峰的手,突然倒在枕上了,只見嘴唇已變了色。
「是,他是外科主任。但是即便由高峰大夫動刀,也是要痛的。」
「可是,照理她們應該是梳高島田的,為啥梳成銀杏呢!」
此刻夫人揚揚眉,歪了歪嘴,一霎時好象痛苦不堪。她半睜著眼說:「這樣逼我,我也就沒辦法了。我心裏有個秘密。我聽說聞了麻|醉|葯就會胡言亂語,聽后害怕得厲害。要是不睡過去就治不了病,那我就用不著治好病了,算了吧。」
「我看是淡紫色的。」
伯爵愁戚戚地說:「看來是病情太重,有點糊塗了。」
「你太苛刻啦。」
「你看她穿的衣服是什麼顏色的?」
夫人情不自禁地阻攔道:「阿綾,用不著領她來。為什麼非得睡過去才能治病呢?」
「嗯。你呢?」
伯爵夫人說到這裏,頹喪地仰著臉,以無比凄愴的神色最後凝視看著這位名醫道:「但是,你、你、大概不認得我了!」
看他倆當時那副模樣,周圍彷彿無天地,無社會,好像進入了無人之境。
高峰的風采一時顯得異乎尋常地神聖不可侵犯。
「別說得那麼誇張。」
「不要緊的,不會痛的。」
當天上午九點多鍾,我走出家門,乘上人力車趕到醫院,徑直走向外科室。只見那邊有兩三位秀麗的婦女推門步履輕盈地踱出來,在走廊當中和我擦身而過。她們的裝扮,象是華族家裡的貼身侍女。
「缺德,別胡說八道啦,相逢何短雲后闋,唉,怪可惜了兒的。」
那一天,醫學士高峰要在東京府下的一座醫院為貴船伯爵夫人動手術。我憑著自己是個畫家這一有力的借口(其實是出於好奇心),逼著這位親如手足的友人讓我去參觀。
「說實在的,我就逃走。」
侯爵從旁說道:「總之,今天就算了吧。呆會兒再慢慢說服她好了。」
「就是聞了麻|醉|葯,也不一定非說胡話不可呀。」
外科室纖read.99csw.com塵不染,明亮之至,中央座落著手術台,不知怎地使人感列凜然不可侵犯。躺在上面的就是受到室內人們關切的注視,室外的人們為之憂心忡忡的伯爵夫人。她白裝素裹,恍若陳屍。面色白皙,高高的鼻樑,尖下巴,四肢細得難耐綾羅。朱唇稍稍褪了色,微露白玉般的前齒,雙目緊閉,柳眉略顰。鬆鬆束著的濃密的頭髮,從枕邊一直披散到手術台上。
「唉,說是您得睡一會兒,睡到做完手術的時候。」
「瞧她那走路的姿勢,就象乘著彩霞飄然而去。今天我才算是頭一次見到怎樣才叫作舉止端莊,邁步文雅。畢竟是出身不凡,自自然然就養成了高貴的習性。下等人怎樣學也學不來呀。」
只見鮮血從胸口裡刷地淌出來,染紅了白衣,猶如雪中紅梅;夫人的神情未改,只是臉色愈益蒼白;她果然鎮靜,連腳趾都未動一下。
醫學士接過刀,腳步輕盈地徑直走到手術台前。
掐指算來,那是九年前的事了,高峰還是個醫科大學的學生。一天,我和他在小石川植物園散步。那是五月五號,杜鵑花怒放。我們相互挽臂,在芳草之間穿出穿進,于苑林內繞池而行,觀賞那盛開的藤花。
侍女戰戰兢兢地重複了一遍:
於是我們攀山崗去看杜鵑花。杜鵑很美,然而它僅僅是顏色發紅而已。
「但她要是點名要嫁你,那怎麼辦?」
這位羸弱、高貴、純潔而美麗的病人剛一映入眼帘,我就嗖的一下感到渾身發冷。
伯爵點點頭說:「喂,阿綾。」
夫人的態度是堅決的。
走出植物園,只見有一對高頭肥膘馬站在那裡,鑲著毛玻璃的馬車上,三個馬夫在休息。打那以後,過了九年。直到發生醫院那檔子事為止,關於那個女子,高峰連對我都隻字未提。論年齡,論地位,高峰都理應娶妻室了,然而卻始終沒有一個妻子來替他治理家庭。而且他比學生時代還要品行端正,其餘的,我就不多說了。
這當兒,門被輕輕推開,有人悄沒聲兒地走了進來。這就是方才在走廊里遇見的三個女用人當中特別顯眼的那個。
侍女無言以對,就回頭窺伺伯爵的臉色。
伯爵夫人沒有作聲。
「什麼,麻|醉|葯嗎?」
在場的人當中,唯有醫學士不動聲色。方才他不知怎的曾一度失常,而今又沉著下來了。
夫人畢竟身份高貴,她那凜然的聲色,威服四方,滿堂屏息,異常靜寂,連個咳嗽的人也沒有。從方才起,象灰燼般紋絲不動的高峰,這read.99csw.com時輕輕起身,離開了椅子。
「太太,您可別這麼矯情,怎麼能說做不了也沒關係呢?你可不能任性啊。」
「反正咱也高攀不起,管它是圓髻、束髮,還是赤熊呢!」
「是的,誰都不能告訴。」
「這是貴人出門,特地做得不顯眼。喏,站在中間的那一位不是特別漂亮嗎?另外的是影武者(替身)。」
只見她們簇擁著一個穿罩衣的七八歲小姑娘,轉眼間就消失了蹤影。從門廳通到外科室,從外科室通到二樓病房的長長的走廊里,還穿梭著身著大禮服的紳士,制服筆挺的武官,穿日本式禮裝的人物,以及貴婦小姐等等,個個雍容華貴,不同尋常,或擦身而過,或湊在一起,或走或停。我想起剛剛在大門前面看到的幾輛馬車,心中亦自瞭然。他們有的沉痛,有的憂慮重重,有的慌裡慌張,每個人的神色都很緊張。醫院的頂棚蠻高。匆匆邁著小碎步的皮鞋聲,草屐聲,打破了寂靜,異樣地響徹在寬敞的屋宇和長長的走廊之間,愈益顯出一派陰慘的氣氛。
醫學士將手稍微一揚,輕輕阻攔道:「不,用不著。」
高峰點了點頭:
伯爵默默地點了點頭。
她伸出白皙的縴手,費了很大勁才將前襟一點點鬆開,稍露出潔白如玉的胸脯,聲色俱厲,斷然地說:「喏,殺死我也不痛。放心,一點兒也不會動的,開刀吧。」
侍女叮問道:
「不,我一點兒也不動。不會動的,儘管開刀好了。」
侍女心領神會,挪到手術台前,將雙手文雅地垂到膝邊,安詳地施了一禮:「夫人,現在給您送葯來,勞駕請您聞一聞,數一下伊呂波或數一二三都行。」
大家面面相覷,侍女勸諭般地說:「夫人,那就做不了手術啦。」
夫人以微弱的聲音呼喚侍女:「阿綾!來啊,哎呀!」
侍女回頭應道:「唉。」
聽說二十天來,夫人連翻身都感到困難,這時卻從內心深處硬是發出一聲「啊」,象機器一樣猛地抬起上半身,雙手牢牢地抓住高峰執刀的右臂。
「三個人一個賽一個,分不清是桃還是櫻。」
「要是太矯情,就把小妞兒領來給媽媽看看。不趕快治好,怎麼能行呢?」
護士明白了醫學士的意思,點點頭,對侍女說:「那麼,那件事就由你……」
醫學博士看到伯爵毫無異議,眾人也一致同意,便阻攔道:「再耽誤就不可救藥了。說來說去,你們對病症就是不夠重視,所以總是拖拖拉拉。照顧感情,那純粹是姑息。護土,你們把病人稍稍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