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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探戈

孤獨的探戈

作者:貝爾納多·科爾頓
「當然。別忘了我是卡米拉夫人!」卡米拉甚至沒有猶豫就站起身,把阿爾弗雷多拉向僅僅為他們準備的舞池。就是在那一曲舞中,卡米拉深切地體會到探戈那深深蘊含的悲劇性,那種孤獨、無助,對將要失去某物的不可逆轉的先見意識。當他們發現其他成員已經安全離開后,當樂曲戛然而止,阿爾弗雷多左手挽著卡米拉的腰,右手與她的右手緊緊相握,而卡米拉的左手輕輕的貼在他的左臉上,目光無限深情地望著他,猩紅的裙子也在一瞬間停止了擺動。在轟鳴的掌聲中,他們退了下來,精疲力竭。阿爾弗雷多看到卡米拉那將要忍不住的眼淚,就過去緊緊地抱住她,並開始吻她的臉。卡米拉在阿爾弗雷多的鼻息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來介紹一下吧,」這是二十年後卡米拉第一次聽到她的阿爾弗雷多說話,「這是我女兒卡米拉,這是——」
前方是燈光輝映下高聳的方尖碑。
生活是誰也無法涵蓋的,卡米拉想,怎麼當時就沒有一個人提出讓她做小卡米拉的教母呢?「就像她母親一樣。」自己為什麼就沒有那麼聰明,允許阿爾弗雷多有自己的自由呢?愛是分享,而不是征服。
時間僅停頓了一秒鐘,緊接著,撩人的探戈又再次響起來。
這是一次不太正式的見面會,為了懷舊,為了認識新人,為了在某個看來不是太嚴肅的問題上達成相對上的一致。你甚至不必贊成,但只要不站出來反對就行。這種氛圍對卡米拉而言是再熟悉不過了。二十年前的那些日子里,聚會也通常是以這種方式進行的,結束之後,大家總會讓她和他伴著酒館內即興的米隆加跳上一支。這樣的場面通常會引起很多人的圍觀,但這正是他們想要的:沒有人會想到和大家融到一起的一伙人會在做著什麼密謀活動。他們甚至逐漸發展出了一套如邦喬們說的江湖黑話,這套話語系統可以確保他們即使在別人在場時也能就某些問題進行交流、探討。
卡米拉和阿爾弗雷多就是在那次事件之後分開的。
一聲清脆的喊聲過後,一個小女孩篤篤篤地跑到他們面前。阿爾弗雷多把卡米拉放開,抱起小女孩。
在那次分別之後,他們各自安靜了二十年。
那次事件之後,卡米拉和阿爾弗雷多先後離開了阿根廷,各自走向不同的世界。像兩個有意要避開對方的仇敵,他們都盡量遠離對方,不去打探對方的情況,他們都把那次事件當作了一個天賜良機,可以以此作為借口反身不顧地走開,之後的恐怖形勢也為他們的杳無音信提供了恰如其分的解釋。同時,所有這些不明不白的客觀條件也並不有損於他們日後見面后的感情——儘管他們各自也許都心知肚明。
「小卡米拉看起來很聰明呀!」卡米拉用一隻手去捧小卡米拉的小臉蛋。
「我是小卡米拉的母親蕾蓓卡。他還是不願意結婚。」蕾蓓卡接著說,與其說是在幫助阿爾弗雷多,不如說是在更深地刺痛卡米拉:在這樣的場合說出「還」字簡直就是對卡米拉的一種羞辱。但又正是這一羞辱,讓卡米拉再次堅強起來。
他們就這樣旁若無人的跳著,如同在密室中做|愛的兩個人,難捨難分,抗拒著樂曲最後一個音符的到來,只有在音樂的掩護中他們才各自成為相互對等的對方的所有物,才能將其他人阻隔在外,才能最深地抵達對方的靈魂,那個以哀嘆的音樂為底色的赤|裸裸的靈魂。
終曲還是到來了。卡米拉一隻手鉤住阿爾弗雷多的脖子,一隻腳反向鉤住他的腿,把自己半吊在空中,陶醉地read.99csw.com停留在他們的世界中不捨得出來。他們聽得出來眾人掌聲中那種如釋重負的味道,好像是對窺探的自我譴責。
整整二十年了,在二十年後的今天,她首先認出了他,然後徑由他走進那個她也要進入的酒館。現在她還不願意與他單獨會面。到酒館內之後,一切都會適時開啟,這像兩個人跳的探戈,隱秘而熾烈。
雖然對回首往事有些不情願,卡米拉還是很自然地對大家笑笑。在座的有一半是她曾經認識的,還有另一半,年紀和她一般大的大概是當時她還沒機會認識到的,畢竟當時她走得有些匆忙;其他年紀小一些的大概就是這裏年輕人中的佼佼者,像她和她當時被認為的那樣。
「Bravo!」他們的歡呼聲又一次將卡米拉置於鬥牛士的位置上,儘管她少了那塊紅布。
剎那間,卡米拉崩潰了。
阿爾弗雷多當然比卡米拉要現實穩重的多。他不單單為理想而生活,更為生活而生活,為一切美好的事物而生活。所以,他是懷著十分的信心堅定地回來的,並且希望就此安頓下來,為阿根廷更美好的未來而奮鬥。如果有挫折,那就堅強地挺過去。
阿爾弗雷多和卡米拉,卡米拉和阿爾弗雷多,相互缺失的二十年,也是相互之間最為默契的二十年。不過兩人在獨自靜坐時還是不太敢去揣測對方的近況,太過具體的想像總是會像極細的針一樣扎痛人的神經。
卡米拉並沒有特別的期待過他的到來,儘管她曾希望過這種情況的可能性——只要阿爾福雷多還活著,阿曼達幾乎一定會邀請他。這麼說並不是在暗示阿曼達和阿爾福雷多之間有多麼親密,而是出於卡米拉自己有些固執的個人想象或是預感,而她的預感又總會靈驗,讓她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在她所喜歡的博爾赫斯那些動人的小說世界里。
「爸爸!」
她們避開熱鬧的慶祝人群,各自鑽到自己冷冰冰的汽車裡。卡米拉木然地坐著,想象著她和阿爾弗雷多不可能再繼續的,結局為悲劇的愛情。這讓她意識到自己並不是活在博爾赫斯的小說中,而是生活在硬邦邦的現實中。
阿曼達朝她看了看,笑了笑:「好吧。」
小組的光芒終於引起了政府當局的注意,而且是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當局。阿爾弗雷多似乎有過這樣的經歷:被追捕,然後是流亡。但這些對卡米拉而言卻都是第一次。她的鎮定又一次讓阿爾弗雷多感到震撼:她讓他明白自己是和他徹底一樣的人,信奉自由,不可能被征服。當其他小組成員忙著在自己的臉上牢牢地貼上秘密小組成員的標籤時,正與阿爾弗雷多跳舞的卡米拉流露出相當不耐煩的情緒,並適時地隨著探戈舞曲的中斷爆發出來。她很憤然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嘴上旁若無人地罵著:「我們實在不該來這種鬼才喜歡的地方。我們應該去阿瓜布拉卡,或者是埃斯塔多斯。總之離這裏越遠越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人就像市中心那塊高高豎起來的石頭一樣喜歡出風頭。」
聽到組織者的介紹后,卡米拉和阿爾弗雷多會意地笑笑,並同志般坦誠地看了看對方。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好像今天的議題不是之前大家剛才討論的內容,而就是她和阿爾弗雷多的事。作為當時小組的核心成員,作為同在國外為阿根廷的現在而努力工作的兩個人,作為曾經的戀人,他們理應得到如此的禮遇。但他們兩人此時卻又真的不願。
今天的卡米拉同樣也是一襲黑色裝束。她想要實現自己多年來的一個願望:穿著男士的裝https://read.99csw•com束與阿爾弗雷多跳一支探戈舞。往常,在那些二十年前的激|情歲月中,他們總是把跳探戈當作一種儀式,必須有統一的著裝才顯出莊重。於是,每次卡米拉都是身著紅裙子,將頭髮挽成髮髻,顯得高貴而典雅,猶如鬥牛場上的鬥牛士。而身著深色服裝的阿爾弗雷多就是她的強悍對手。每次跳舞,他們之間都只能有一個贏家。他們用自己儀式性的死亡為觀者呈現一場美輪美奐的高超探戈表演。而表演的結束通常又會是另一場戰鬥的開始,在那個戰場上,她成了毫無疑問的獵獲物與戰利品:整個過程有如對古代戰爭的完美模仿。她的一切努力都無法改變阿爾弗雷多對自由的看法。現在,二十年過去了,她看得出來阿爾弗雷多依然固守著自己的自由觀——那樣貼身的西服不可能來自哪一個女人的挑選,而只可能是他對自我苛求的結果。
「我們也回去吧,已經凌晨了吧。」當只剩下她和阿曼達之後,卡米拉首先開口說道。
就這樣,幾個小組成員被捕了。在他們被帶走之前,坐在椅子上的卡米拉用打趣的音調向他們高喊:「再見啦,我親愛的同志們!希望這段時間不要太長。」
第二天,卡米拉果真到了北部的邊城阿瓜布蘭卡,然後在組織的安排下進入巴西。當她在飛機上向下觀望那一望無際,濃得發黑的熱帶雨林時,她的阿爾弗雷多按照他們的約定也到達了埃斯塔多斯島。在島上,阿爾弗雷多感受了一夜的寒風,那來自南極的寒風。在幾近於荒蕪的島上,他想起了卡米拉對他的一個形容:「有時你朝我走來時,就像是從南極吹來的一陣寒風。我的心會猛地緊縮起來,鼻子被凍僵了,吸不上一口氣。但這種寒意又只有你的擁抱才可以驅散。中國人有把人分成水命和火命的,大概你我就是分屬於這兩種命吧。」當時他只是笑笑。等到他真的來到南極邊上並被寒風吹拂時,他才真切的體會到卡米拉與他在一起時的複雜感受,也明白了前一天晚上她為何會演得那麼出神入化,那完全是因為她一直就在自己敵人懷抱里的緣故。她內在的生活總是處於極端的對立狀態,就像一團火,不停的動蕩,動蕩于革命的激|情與愛情的激|情之間。在這個遊人佔了人口大多數的島上,人與人之間也像這裏的溫度一樣冷漠。在這些人之中,阿爾弗雷多想,有哪些人是來體驗人生的寒意的,又有哪些人只是來看風景的。第二天早上,他看到了一座冰山,在洋流的推送下孤獨地駛向北方,駛向自己的死亡。
「是嗎?」她邊忍住笑邊說,臉對著自己的阿爾弗雷多,「他剛才稱呼我什麼?」
兩個人相伴著來到外面,才發現大街上早已聚集了一支不算太長的隊伍,伴著高音喇叭傳送出來的探戈邊跳邊向前行進。
卡米拉發動汽車,慢慢駛過人群。那些她深愛的旋律遠去了。愛就是對責任勇敢的承擔。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阿根廷人這麼喜歡被哀愁浸泡透了的探戈的原因。
美麗的阿根廷,這塊讓人魂牽夢繞的故土,終於重新打扮一新,以翹首以盼的姿態等待深愛著自己的人歸來。
「就像她母親一樣。」她的阿爾弗雷多和善地說。
「媽媽!」小女孩幸福地喊著。
「對,不錯,聖羅莎城有名的卡米拉夫人攜新歡阿爾弗雷多於首都徹夜狂歡。」她一邊說,一邊有開懷大笑起來,同時伸手去掏自己的證件,「也許明天一大早我那位遠在美國料理生意的老可愛就會知曉這一切,最遲不會拖到晚上。你可以保證嗎九-九-藏-書?」最後一句她是對著那名令人深惡痛絕的暗探說的。阿爾弗雷多看到她的目光被調整得恰到好處,準確的讓他不得不懷疑他的卡米拉是否其實真的就是這個樣子的:高貴、風騷,對政治毫無興趣,將男人狂野地分成兩大類——對於她感興趣的第一類用誘惑加征服的眼光來看,對於她不感興趣的第二類就用鄙夷加征服的眼光。總之,她要征服所有的男人,不存在讓她感到討厭的男人,就像一隻雌性動物不可能討厭與自己同一種類的雄性動物一樣。這樣的女人對男人而言就是一種絕對的對立物,絕對的危脅。
「啊,想起來了,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日呀!你看,這麼早就跑出來慶祝國慶了。」阿曼達興奮地說。
卡米拉和阿爾弗雷多幾乎同時得到消息,開始了回歸前的準備。卡米拉對此還有所保留,占自己此生一半時間的在外漂泊讓她把自己的阿根廷也當成了一個暫時的寄居國。她不敢相信自己為她所做的努力會在某一天真的成為一種實實在在的東西,成為別人可以分享的東西。雖說這就是她為之奮鬥的目標,但還是無法從理想的幻滅中打起精神來。理想在實現自身後就即刻自行死亡,這無疑是所有熱愛革命的人的悲哀——卡米拉試圖如此安慰自己,她當然知道其他的革命者不可能與她相仿。於是,她寄希望于新的阿根廷,寄希望於她的阿爾弗雷多,寄希望于更富有建設激|情的國內生活。
在生活中或者工作中還是有很多機會讓他們再走到一起的。他們是同時代人,同為阿根廷人,一同堅守自己的信念,為同一件事做著相同的努力。所有這些讓他們的蹤跡相互交叉,或者會發生這樣的事:她(他)剛剛辭別了某一個人,他(她)便跟著接踵而來,繼續就同一個問題作更深入地探討。而當被採訪人談到不久前的另一個採訪者時,他(她)都會禮貌性的拘謹地笑笑,以免被採訪者會把他(她)心中經常念到的那個名字說出來。
這樣,當阿爾弗雷多在聚會的酒館再一次見到卡米拉時,他立刻認識到了他們之間的不同。他同樣安慰自己說,這可能是因為卡米拉剛剛回來,需要時間來適應這個環境。而當他接受卡米拉的有所掩飾的一掃過後,他就在自己心裏罵自己混蛋,不敢正視現實,就因為這一現實會刺痛他。他明白,他的卡米拉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她有關水與火的敘述也再一次響起,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成為他的——他不無悲哀的想。同時他又有些釋然地告訴自己,當時讓她離開自己的決定是對的,自己後來所做的一件事也同樣是對的——他們是不同世界里的兩個人。
此次活動的組織者,他們的好友阿曼達用不太能激發聽眾好奇心的語調提到了他們,當然是將重心放在了他們所跳的探戈上,一切都回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光景。
卡米拉在小組中的角色不僅僅是Tango Queen那麼簡單,在某些情況下她還會成為組織者,一個中心議題的提出人或倡導者:她靈動犀利的目光總是在向別人證明自己見解之獨到,並讓所有人為之震懾,包括她的阿爾弗雷多。這個稱呼來自一次秘密集會中她的一次發言。在那次發言中,她似乎是有意將「我的阿爾弗雷多同志」誤說成「我的阿爾弗雷多」,當時在場的所有人甚至沒有時間去震驚或是錯愕,因為她的一如既往地演說家姿態暫時將所有與聚會無關的想法排除在外。然而當然,只有卡米拉本人明白當時自己的真正想法:只要有阿爾弗雷多在,她的所有言行read.99csw.com就只是一場表演,一次挑逗,更露骨地說,是一次必不可少的前戲。
進入酒館,一股暖流頓時將她包圍。柔和的燈光下,是一些同樣柔和的臉,一起迎向剛進來的卡米拉。
還是叫米隆加更有味道,她想,雖說自己不是寄身於博爾赫斯的小說中,但卻寄身於他生活過的國家中。真正理解探戈的人都會是孤獨的,孤獨的成為一個個個體。卡米拉相信,此時的阿爾弗雷多也同樣是孤獨的。
「是的,卡米拉夫人,」暗探掃了一眼卡米拉的證件,馬上又還給了她,「祝您接下來能玩得愉快!」這句話是對卡米拉的道歉,也是對她真誠的祝願,他甚至不再去查驗阿爾弗雷多的證件。他把阿爾弗雷多當作了卡米拉的一個所有物,一個地位明顯高於他自己的卡米拉的所有物。
大家一起笑了起來。聚會總的來說好像還算圓滿。
「夫人。有錯嗎?難道您不是聖羅莎城的卡米拉夫人嗎?」阿爾弗雷多馬上接著說道。
「啊,您好!」卡米拉回答地有些生硬,她的目光在驚恐地尋找阿曼達。
「我們還可能再玩得愉快嗎?」她的阿爾弗雷多問。
「Jet'aime maman.」小卡米拉高聲喊了一句。
而在那之前,他們之間就已經有了很深的裂隙,只是除他們兩人之外的任何人都無法察覺罷了。或者準確點說,早在阿爾弗雷多挽起卡米拉的手跳他們有生以來的第一支舞時起,這一裂隙就已經存在了:不論他們貼得多麼緊,配合得多麼默契,他們之間總是存在一絲差異。他們也似乎從伴奏的音樂中聽出了些許悲劇的味道——在音樂激|情流暢的旋律背後,隱隱有一種急迫的不安全感,好像一開始就在抗拒著自己的結束。可能就是出於對這一共同印象的挑戰,在他們的第一支舞過後,他們變成了相互的所有物。
阿爾弗雷多的出現於卡米拉而言完全是生命中的偶然。幾乎從所有方面來看,阿爾弗雷多都應該是自己小組中的中堅力量,於是他的遠道而來就成了一個謎,除非是更高一級的組織選派他到卡米拉所在小組的。有段時間甚至有人把他當作可疑分子進行了全面的監視。在這種情況下,卡米拉於他就成了一張通行證,他挽著她可以在這個新的小組中自由出入,他的發言也變得擲地有聲起來,整個小組也如他和卡米拉的感情一樣如日中天。
小女孩的母親走進來。
很顯然,阿爾弗雷多對這首曲子也很熟悉。他和卡米拉,這對探戈舞的絕佳組合,在闊別二十年後又第一次跳起舞來。他笑著看看她穿的和自己一樣的深色褲子,表示對她獨立的承認。他們面對面站著,等待那個合適的音符,突然地分開,旋轉,相互顧盼,面無表情卻又內心熾熱如火,腳下的嗒嗒聲應和著皮亞佐拉的琴聲。對分離的抗拒,對時光的抗拒,對失意的抗拒,所有的抗拒都在述說著自己的悲慘身世,因為它知道一切都將無法挽回,自己只是用華麗的語言來講述一個已經發生的凄慘故事。即使是對人人嚮往的自由,探戈也是瀰漫著不可遏制的悲哀。
阿爾弗雷多看見在卡米拉掏出自己的證件之前,那名暗探就已經被征服了,那是出自本能的被征服,不會有任何附加條件的被征服,也不會讓哪一種後天的責任感所沖淡,更何況他本人的責任感並不強烈。
卡米拉也想了起來,苦笑了一下,看著年輕人手裡舉著新任女總統的漂亮畫像——在國外時卡米拉曾見過她兩次。
然而在坐定之後,她再也無法強制自己的目光。在阿曼達給她遞杯子時,她掃了https://read.99csw•com一眼阿爾弗雷多。這樣,一個完整的阿爾弗雷多又再次回到她身邊,儘管她始終覺得他未曾遠離。他的情況也確實如她經常想象的那樣,這讓她更堅信自己的感覺,並有理由相信她為他這二十年所作的種種設想最後都會在與他的進一步溝通中上升成為現實。她微笑著看了看酒館邊上的一小塊空地,紅色木質地板泛出撩人的誘惑。
所有的人都起立,小樂隊在他們的示意下演奏起來。這是皮亞佐拉的《自由探戈》。卡米拉曾在許多個夜晚,在不同的國家傾聽他的作品,這個像他們一樣孤獨地堅守自己理想的人的作品。他是阿根廷的驕傲,過去是,現在也是,他比他們更能體現阿根廷精神;他的作品讓人相信,之前的阿根廷和現在的阿根廷同為一個阿根廷。
「那可不是一般的石頭,尊貴的夫人,那是方尖碑。」一名穿著便衣的暗探到他們邊上不動聲色地說,「可否請您出示一下有效證件。我們份內差事,請原諒!」
再次相遇的問題在他們離開阿根廷那一刻起就已經作為一個必定要發生的事件提到了他們的正常日程上來。他們對這件事的確信與其說是出於對自己所從事事業必勝的信心,毋寧說是出於他們對探戈舞曲本身所蘊含悲劇意味的深切領悟——就這樣分開在任何人看來都有些糊糊塗塗,就像那次他們不明不白地遭到重創一樣。
然而當卡米拉從阿爾弗雷多的微笑中也察覺到那種悲劇意識時(儘管他的這種意識來源與她的有根本的不同),她不禁有些興奮起來,這種興奮讓她知道自己對阿爾弗雷多的愛依然熾烈,並且欣喜地感到他對自己的理解,那來自探戈深層意蘊的理解。於是她不禁又一次朝他笑笑,告訴他,只要努力,我們可以把悲劇變為喜劇的。
不過所有人都明白有些事是一定要發生的,否則便不足以證明他們所從事的可以被冠以「事業」一詞。比起其他小組來,他們這個小組所遭受的打擊可以說是很小的,要不然今天晚上出席的成員里,老成員不可能達到如此高的比例。
她走到他們中間,確信自己的步態足夠優雅,足夠自信,因為剛才打招呼時,她刻意沒有去看他。要做到這一點很簡單,你只需讓自己的目光避開光線最暗的地方就行:不是他的衣服吸光,而是他本人吸光。至少在她看來,他是一處黑暗的所在,她曾經想要探到黑暗的盡頭,後來才發現這簡直就不可能,你只會被他的黑暗淹沒,然後當你有機會到達它的盡頭時,你也許早已經窒息了。大概連他自己也探測不出自己的深度,就如惡魔對自己惡的屬性並不知情一樣。
「你覺得可能嗎?」卡米拉攤開雙手,笑得有些咄咄逼人。
在經過簡單的思索之後,卡米拉很爽快地答應了阿曼達的邀請,同意出席明晚由她安排在博卡區一家酒館的重逢會。她只所以會有些猶豫,當然主要是出於害怕見到阿爾弗雷多。然而世事總是喜歡與人作對,當她驅車到達時,出車門第一個見到的就是他。其實在她剛停穩車子時就覺得一個人很眼熟。他還是那麼瘦削利落,一身正式的黑西服穿在他身上並不覺得有一絲拘謹。她明白,他總是能找到那個最合適自己的東西。如果可以推而廣之的話,她自己也是屬於這一行列的,並且是在最為正確的時間,最為正確的地點為他而存在。當境隨事遷,她也就淡出了他的生活。是的,現在,當她關上車門的一剎那,她突然明白了在那個時刻離開他是多麼的正確。
母親對小女孩笑笑,然後轉向卡米拉:「你好,很高興能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