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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

夢境

作者:吳晨駿
我暴露在陽光中,似乎有無數隻眼睛從那些樓房的黑洞般的窗戶里窺視我,這個闊別多年後重新歸家的人。我的長相和我以前住這裏時幾乎相同,只不過衣服破舊一點,外表邋遢一點罷了。那些窗戶後面的人,也許對我並無惡意,而是懷著好奇心,想了解我這些年在外面是如何闖蕩的,又是怎麼挺過來的。5年來,在貧民窟的生活,使我的心腸堅如磐石,即使對我自己也決不同情。可這時,在我曾經早出晚歸的53號大院,走在熟悉的坑坑窪窪的磚頭地面,在陽光下,顧盼那一排排老式樓房,我卻產生了一股小時候即將見到親人時才有的溫情。「我回家了,」我想,「家就在前面,院子的深處。」在那棵枇杷樹旁的樓房裡,19棟103室,就是我的家。房子里靜悄悄的,不見絲毫聲息傳出。從外面看著它緊閉的窗戶(廚房和客廳的窗戶朝著路口。別人家的窗戶都換了鋁合金窗框,而我家的那幾扇窗戶仍舊是過去的模樣,窗框用刷紅漆的木頭做成,故而它們在眾多的窗戶中就顯得很突出),由於長期風吹雨打,妻子又不回來擦拭它們的玻璃,這些窗戶就顯得很臟,上面積著厚厚的浮灰和密密麻麻的斑點。我記得我們是在一個陰雨天搬走的,我在從房子里撤離的最後一刻還仔細地檢查了窗戶的插銷,用力將插銷向下按了按。我對妻子說:「行了,我們把門鎖起來走吧。」我的聲音在搬空的房子里嗡嗡地迴響。
出了貧民窟,我來到大街上。走在高樓牆角下的人行道旁,我有種走在城市中的愉快心境。我忘記我多少天沒上過街了。平時我住慣了破平房,呼吸的都是那狹小空間里摻雜著汗臭、煙味的齷齪的空氣,此刻我猛然被置於廣袤的充滿了新鮮氧氣的天空下,我的肺部似乎都要炸裂了。太陽將它的紅色光芒塗抹在大地、梧桐樹冠、樓群的側面、我的身上。我走過華聯商廈的門前,前面就是新街口,我已經能看到新街口廣場中央站立的孫中山銅像。我在人行道上毫無目的地往前走,只見一輛34路公交車兜著廣場轉了一圈,停在我身邊。我環顧左右,這裡是34路起點站,站牌上寫著「新街口」。於是我沒有猶豫,跟著乘客們一起上了這輛車。我坐在靠走道的座位,陸續還有乘客從前門跳上車,他們上車后就往車廂後面擠。我旁邊的座位上坐了個豐|滿的女孩,她用一隻精製的皮包護住乳|房下面的腹部,好像她的腹部剛挨了一記重拳。
沿著中山碼頭售票處的門楣向右,是一條幹凈的江邊小路,前面通向長途客運碼頭,俗稱大輪碼頭。小路靠江的一邊用半人高的矮牆隔起,以防汽車掉入江中,另一邊是樹木和外表灰黑的房屋。剛買輕騎的那會兒,一到傍晚,我就駕駛著那個鐵傢伙,玉蘭輕騎,在這條小路上鍛煉駕駛技術。我妻子在矮牆邊看著我,叫我開慢點,不要出事。我一溜煙就把車子開到大輪碼頭,轉眼又開回來,初夏柔和的細風撫摸著我裸|露的手和面頰。輕騎在妻子的面前停穩,我把車子交給她,讓她也坐上去過過癮。第一次試車她還有些害怕,不敢給車子加速。輕騎其實是買給她用的,住在下關這個偏僻的地方,她上班的路途很遠,是需要一輛輕騎的。只是自始至終,直到那輛玉蘭輕騎和其它本屬於我們的東西被賣掉,她都沒有能熟練地掌握行車技術,也許輕騎並不適合她,當初買的時候我們就沒把這一點想好。她騎在輕騎上,渾身肌肉緊張地駛向大輪碼頭。她的背影完完全全消失以後,她的正面才又出現在路的拐彎口。
「他陞官了,搬走了。」
「喔……」我點點頭,若有所思。小夥子露出謹慎的神態:「怎麼?你是他什麼人?」
而我們的103室……我們的103室是這樣的布局,打開厚重的防盜門,再推開木門(門框上張貼的「喜」字雖然顏色褪盡卻還完好無損),是一個黑咕隆咚的狹窄的過道。倘若有陌生人來訪,稍不留神他就會踢翻放在過道牆邊的那隻鐵絲搭成的鞋架。過道總長度不會超過兩米,它連接著四扇小門,分別通向客廳、卧室、廚房、貯藏室。貯藏室本是堆放家用電器包裝箱的地方,後來九_九_藏_書我們在裏面擱了一張床,把它作為保姆的休息室。保姆是妻子的表妹,每月我們付她一百五十元,其職責是在我們上班離家時照看好孩子。廚房和卧室相鄰,它們的對面就是客廳。客廳里有一扇門朝南開著,這扇門外是一個磚頭圍成的小庭院(103室在一樓,故而能擁有這麼個庭院。而2樓以上這是根本無法想象的)。庭院中栽了一棵十年以上樹齡的梧桐,到深秋時,滿地都是它的落葉。我們從來不去過問庭院的衛生狀況,任落葉在地下腐爛,自動消失。只是有一年,梧桐的幾根旁枝探到我們的窗戶前,影響了窗戶的啟閉,我才借來一把鋼鋸,把這些枝條修理了一番。這個庭院給我們帶來的好處只限於提供了我們停放輕騎的空間。因為20棟的存在,我們在庭院中晾的衣服僅能接受到太陽的反射光,所以說這個庭院形同虛設。結婚布置房間時,客廳和卧室兩個房間的地面都鋪了一層塑料地板革,妻子要求大家進出這些場所時一定要換拖鞋,這個規矩搞得我很不方便,假如我想從客廳通過過道進入卧室、再從卧室出來到廚房去的話,我得在中途換3次鞋子。還有很多不方便之處,比如廚房的飯桌,我們吃飯時,生怕碗會從搖搖晃晃的桌面掉下,總是一手扶住碗,吃完飯就把桌面收拾乾淨,免得發生意外。我為什麼不把這張簡易摺疊桌換成木製飯桌呢?憑我們當時的收入,不至於沒錢買個木製飯桌。需要說明的是,我和妻子5年前就已經從下關區唐山路53號19棟103室搬走了。現在我們這個小家寄居在建鄴區的一處貧民窟里。說它是貧民窟一點不過份。這一帶全都是破爛的自建房,裏面容納著拉板車的、拾垃圾的、小廠工人、個體攤主等各種在社會底層掙扎的人們。這些人的文化素質很差,流氓滋事、鄰里之間吵架動武等暴力事件時有發生。我們住在其中一間的閣樓上,樓下是一對老夫妻,房子小得我們上下樓梯都要從他們的床邊經過。我們搬家是由於我把以前的工作丟了,順帶著也就丟掉了下關區的房子。面對妻子每月發作一次的對居住條件的抱怨,我其實也有難言之隱的,這樣的結果本非我所願,而是為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但事已至此,我就必須忍耐樓下那對老夫妻之間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永無休止的鬥嘴抬杠,忍耐那個老女人時不時對我含沙射影的攻擊。甚至,我自覺地讓我的情緒跟著他們情緒的波動而波動,去年冬天,樓下的老男人成天到晚在他的那隻廉價收錄機上播放京劇選段,我一醒來就聽到房間里充斥著京劇的鑼鼓聲、二胡聲。那段時間我寫下的詞句,便明顯地帶有京劇那音韻鏗鏘的節奏。我細細地一遍又一遍地體味傳統戲劇表露感情的方式,感覺在藝術上收益非淺。當然人的忍耐總是有極限的,我之所以能忍耐到現在,是在於我不斷地將這種極限值往上推而已。
「什麼人談不上,我只曉得他過去一直住在這裏。」
唐山路上的門牌號碼錯綜複雜,但提到53號大院則無人不知。我們的家就在53號大院里,具體是53號19棟103室。當有朋友來玩時,預先在電話中我就告訴他,進唐山路後有兩個變壓器,在第二個變壓器處向左有條小巷子,往前走一點就能看到53號大院的大鐵門。53號大院也叫電廠大院,裏面的住戶大都是下關發電廠的職工,由於多年前我單位在這個院子里也買了點地皮,蓋了幾棟樓房(15棟到20棟),所以當老職工搬去城裡的新房子后,這些青磚畢露的樓房便分給我們小青年了。妻子常抱著滿月不久的孩子在院子里散步,曬太陽,和閑得沒事的在院子中的小板凳上獃頭獃腦地張望的老太們搭訕。為這個我埋怨過她幾句,我要她少出門,在家休息,以免把我們的底細泄漏給那些搬弄是非的老太。19棟在53號大院的裏面,但不是頂裏面,頂裏面是與19棟擠在一起的20棟,20棟正好擋住了19棟的陽光,使19棟一年四季處在沒有充足陽光照射的境地,這也是妻子要到大院里曬太陽的原因。
34路終點站,站名叫「中山碼頭」九九藏書。中山碼頭是一座擺渡用的碼頭,以前沒有長江大橋時,長江兩岸的交通全部依仗它得以維持,當然它現在只能擺渡人了。公交34路車經由中山碼頭出發,直抵市中心的繁華地帶「新街口」。而從新街口坐車,到中山碼頭需要半個小時,其間停靠9站,它們分別是珠江路、鼓樓、大方巷、山西路、虹橋、三牌樓、薩家灣、大橋南路、熱河路。過了大橋南路,車子就駛入了下關區,路邊行人稀少,樓房破破爛爛,連車上的乘客也只剩下寥寥的幾個人。車子哐當哐當越過熱河橋,中山碼頭售票處巨大的門楣便顯現在馬路盡頭,34路車呼嘯著直往門楣上衝去。眼看快撞上碼頭售票處的台階時,這輛兩節頭的龐然大物猛地在原地向左拐彎,車身難看地扭曲在一起,它終於在34路終點站的一排平房前剎住。
窗外漸黑,連窗戶上透進的少許光線也不見了。我開不了燈,搬家那會兒,我們把房子里的電線都扯斷了,只有吸頂燈的外殼因為不方便卸下而留在天花板上。我正在困惑夜晚怎麼到來得如此之快時,一道閃電貼在窗玻璃上劃過,照亮了室內的一切。我藍色的影子映在牆壁的塗料上,好像我本人就是個竊賊。夜晚的暴雨讓我領略到了一種在我心中瀰漫的孤獨的情緒,我又渴又餓,站在這曾經是我家的房子里已不知有多久,我剛進屋時尚是中午呢。我躡手躡腳地走出卧室,在空曠的客廳里踱了一會步,我沒戴手錶,因而只能憑感覺估摸此刻的時間也許是晚上9到10點之間。從客廳的窗戶眺望20棟,20棟的住戶們早就熄燈睡覺了。呈現在我面前的,唯有那一幢屹立在看不見的雨水中的樓房。它——20棟——也隔著充滿雨水的距離凝望我,雖然蒙塵的窗戶將我緊緊遮蔽。我的手指搭在窗戶的插銷上,只要我稍一用勁,窗戶就會被打開,雨水的微粒就會撲向我,我就只得退向客廳里我們以前放沙發的牆角,然後任狂風在我的家裡肆虐,使得5年前我們搬家那一刻殘留的、至今仍保存完好的、從中午我進入房子后一直陪伴我大半天的我家的面貌遭到破壞。我扭了扭插銷,便放開了手指。我曾在這裏住過,這裡有我的氣息,我吝惜它。我再也不願在外漂泊了,我要搬回來,我要在這裏重建我的家,讓103室恢復往日的生機,讓廚房裡仍散發著混濁的油煙味,讓卧室和客廳歸還原貌,讓彩電、空調、沙發、衣櫥、辦公桌、電腦、冰箱回到5年前的位置。我再也不離開這裏,我要在這裏呆下去,直到老得不能動我被人從這裏抬走,送我去該去的地方,而那時我在哪兒都一樣了。
我放下茶杯,將身子離開沙發,站起來。趁他還未完全清醒,我衝出102室,衝進19棟外連綿不絕的雨水中。雨水滲透我的全身,使我也變成一顆碩大的雨滴,在53號大院的空地上滾動。我為擺脫了這致命的阻止我前進的原因(下雨)而欣喜若狂。我使勁奔跑,皮鞋因灌進雨水,在我跑的時候發出與我的腳跟擠壓的聲音,每跑一步,皮鞋就響一下。在我快到34路車站時,我看到一輛被雨水涮洗得嶄新的34路公交車迎面從我旁邊的馬路上滑過,在路燈光中,裏面空蕩蕩的,只有幾個人頭。我想,假如我是那些人頭中的一個,假如我目前正舒適地坐在這輛34路車上,任憑它怎麼搖晃,怎麼顛簸,我都會無限滿足,我願意用我這輩子所有的幸福,換取這一刻的幸福。可現實是,我得跑到34路車站的那排平房前,等下一班車了。汽車將把我帶到新街口,扔進夜幕下的雨中。我將繼續在雨水中奔跑,跑向我一家人藏身之處:建鄴區的貧民窟。
從34路公交車(或者那些躥來躥去的34路中巴)上下來,背對中山碼頭的門楣,往回走一點,有條垂直的街道,就是「唐山路」。唐山路在這一帶很出名,過了熱河橋,除寶善街之外,唐山路便是居民最集中的一條街道了。我們坐中巴,快到中山碼頭時,司機總要問唐山路口是否有人下,因為中巴車可以隨便亂停。而坐34路公交車就只能在中山碼頭下了,往回走一百米,經過一間百貨read.99csw.com店、一間書店以及下關發電廠(這是唐山路的居民不多的能夠引以為驕傲的一個重要設施)的門口,進入唐山路。路的兩邊是連成一片的平房,中間夾雜著數家飲食店,它們炒菜的水平我是不敢恭維的,甚至可以說很差。有幾次發了獎金,我和妻子不願動手做飯,便跑出來吃現成的,妻子喜歡吃炒肚片,可這些飲食店炒出來的肚片硬得像布片,怎麼咬也咬不動。
我低著頭,沿牆壁摸進狹窄的過道,悄悄地打開過道出口的(鎖已不起作用的)木門和防盜門。我從103室外面把那雙重的大門嚴嚴實實地合上,給人造成門都關得很死的假象。在我想轉身的瞬間,我又不放心地將防盜門拉開一條縫,然後用力撞上它。如此反覆幾次,確信它在自然的狀態下不會輕易與門框脫落了,我才鬆口氣,依依不捨地向後退去。雨水仍夾著喧囂聲從天而降,傾瀉在53號大院中的空地。我目瞪口呆,站在19棟的門廊下,突然感到渾身綿軟,一陣昏厥。但扶牆而立的我隨即就被涼風吹得精神振奮,我無奈地看著這場下得不停的雨,趕緊把身子縮回門廊的裏面。遲疑片刻后,我還是敲響了鄰居102室的門。我和這家鄰居(一個中年人,在單位負責後勤工作)幾乎毫無交往,只是在每月收電費時照個面,談些客套話,在除此之外的場合,我們就像陌生人一樣,冷眼相向。房子里沒有動靜,我又敲了敲門,直到廁所的窗戶映出燈光。出乎我的意料,開門的是個我從未見過的小夥子,而非中年男人。「嗯?找誰?」他哈著腰,一隻手提住襯褲的褲帶。這小夥子也許是中年男人的親戚,我想當然地以為。「能討口水喝嗎?」我不等他回答就魯莽地擠進屋去。
「那是老皇曆了,幾年前他就搬走了,」小夥子給我的茶杯添了一次水,對我說話的語氣也稍微客氣了些,「現在我和另外兩個剛分來的大學生合住這套房子。他們正在睡覺,你想見見他們嗎?」我不認為我有見他們的必要,便不置可否地在喉嚨里「唉」了一聲。
小夥子指著一隻破爛不堪的沙發叫我坐下,給我倒了一杯水。「就你一個人?」他居高臨下,狐疑地向我掃視。我很不習慣別人這麼看我,便躲開他的目光。「你沒用雨傘嗎?」他對我仍然興趣不減,同時疑心似乎更重了,「你大概是避雨的吧?我們的門對你是敞開的。其實我們平時來訪的人很少,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在聽到你的敲門聲時是多麼激動。雖然我不認識你,我沒有印象我認識你,你肯定不是我們單位的,但一回生二回熟,以後我會記住你的模樣的,不管你身穿多麼花哨的衣服,也不管你是否戴上墨鏡,哪怕你整了容,哪怕你的皮被扒掉一層,或者哪怕——當然這不太吉利——你被燒成灰,變成一具骷髏。我不需要向你了解你的身份,我深知我也不可能從你那兒了解到這一點,我常常遇到說謊的人,我早就不相信那些自報家門的人了。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我不能找到一些可靠的資料來證實你到底是誰,比如說我可以通過我的熟人,他們都比我神通廣大。」暗黃的燈光照在他充滿自信的臉上,他侃侃而談的一番話說得我無地自容。想了想,我問道:「你以前不住102吧,以前的那個住戶呢?」
我急忙奔出廚房,來到卧室,我們還有一隻兩米長的地櫃留在這邊的卧室里呢。妻子說建鄴區的房子太小,擺不下這隻地櫃,等以後有機會我們再來取走。地櫃里塞著一床破棉花胎,和一團電線。由於常年無人來打掃衛生,卧室的牆壁、地面和吸頂燈上都覆蓋了一層暗褐色的粉塵,零零碎碎的蜘蛛網散布在整個房間。表面已髒得看不清木料質地的地櫃仍舊停放在卧室的中央,邊緣的花瓶上耷拉著幾枝枯萎的花朵。我盡量避免我的走動扇起沉睡多年的塵土,貼地櫃站著,看著窗外。雖然窗外異常光亮,但從卧室里看去就彷彿是陰天一樣,只有極少量的光線能夠穿透窗戶上灰濛濛的玻璃。我們過去用作墊被的棉花胎,保持原樣躺在地櫃裏面,打開櫃門就有一股霉敗的怪味撲鼻而來,嗆得我皺緊雙眉。我搞不懂妻子怎麼老是抱怨被子不夠九_九_藏_書,卻由著這床墊被擱在這兒爛掉。我彎腰撿起一根手錶鏈子,一根男式的錶鏈,我撫摸著它上面的銹斑,想著它是否我曾經戴過的那隻表的錶鏈?自從搬家后,我就沒有使用過手錶,時間對成天呆在貧民窟的我並不重要。這根錶鏈也許不是我的,我記得我的手錶在我搬走後不久賣給別人換錢了,不可能遺失在這裏。我猜測它是橇門闖進來的那些不速之客丟下的,那麼廁所里的腳印也便是他們的了。無需更多的證據就能證明他們曾背著我這個房屋主人,擅自在我家裡活動過,他們這幫無惡不作的傢伙究竟想在一套空房子里幹什麼呢?除了地櫃,這裏就沒有值錢的東西了,而地櫃也值不了多少錢,否則我早把它賣了,不會扔這兒不管,更不會在這些年中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我仔細觀察,在靠窗的地上留著與廁所的瓷磚上相同的腳印,那些人一定在某個時間里,從我現在站的位置向窗外打量過天氣。那天大概是個雨天,他們穿著沾滿泥污的膠鞋,披著黑雨衣,砸開了我家的門,肆無忌憚地在房子里踩上了無數個清晰的腳印。他們隨地亂摔煙頭、火腿腸的腸衣和那根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錶鏈,雷雨聲掩蓋了他們的喧鬧。
一個下午妻子忽然對我說她做了個夢,她說話時憋住嗓子,不讓聲音傳到樓下那個圓睜著雙眼、摒住呼吸、時刻處於警覺之中的老女人耳里。她說她夢見自己回到下關區「我們以前的房子」。我嚴肅地看著她,我們在「以前的」那所房子里生活了6年,它牆上的每一塊斑我都能記得,不過我從來不在妻子面前提它,也盡量不去想它。我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半天不出聲,我希望妻子做的那個關於「我們以前的房子」的夢不要太傷感。還好,她神態安祥,就像這個夢與她無關,她是在講一個饒有趣味的聽來的故事。她看了一下手錶,一邊嘀咕著「該去幼兒園接孩子了」,一邊匆匆下了樓。第二天,她告訴我,她在上一個晚上的夢中又回到了下關區的房子。她把她的夢敘說了一遍,這是與前一天她告訴我的夢雷同的一個夢,除了個別的細節。我勸她不要老去想房子的問題,「眼前的困難總會解決的」。她不等我把勸慰的話說完,就轉身忙別的事去了。此後她便再沒和我說起她「又」做了個夢,關於我們以前的房子。唉,人真不該過早地擁有那麼大的一處房子。我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大概一沒事就在盤算著我們以前在下關區的房子。
我曾坐中山碼頭的擺輪去過對岸,在白天和夜晚都曾坐過。擺輪行駛在長江上,讓人有去遙遠的外地旅行的感覺。擺輪在洶湧流淌的江水中搖晃著,昂著船頭,鳴著高亢的汽笛,在江面上劃出一道水波。船上的男女有的在走動,有的坐在船艙中央的長椅上,還有的(大多是年輕一些的)冒充風雅,站在艙邊,憑欄而立,向下面的江水發愣。兩三個看上去像江北人的女孩,趴在欄杆上,屁股高高蹶起,牛仔褲被綳得異常飽滿。我把目光從霧朦朦的江面收回時,總忘不了在這些牛仔褲上掃一掃。我的模樣有別於船艙中的其他人,我的身份難以確定,既不像上下班的工人,也不像去江北走親訪友的人。我也不是單純的遊客,因為我總是緊蹙著雙眉,憂心忡忡,像只落單的飛禽蜷縮在船艙的一角。同時我又努力擺出(或者說模仿)其他人的行為舉止,偶爾還去船上賣紅腸、麵包的雜貨點前晃悠一下。
34路車徐徐向珠江路進發,將近一個小時后,它到達終點站,中山碼頭。5年沒來,這裡有點變樣了。我看到碼頭售票處的門楣前增加了不少小吃鋪,每家鋪子里都分佈著一些客人,他們伏在桌子上聊天、吃菜,悠然自得。鋪子的主人也忙得很起勁,將炒菜鍋不停地抖動。陽光直著從空中射下,照在小吃鋪門前亮閃閃的地面。我摸摸口袋,所有的錢合起來才夠我吃一碗麵條,我只好空著肚子從一家小吃鋪的遮陽傘下走開。我往回走到林蔭道上,見書店的門半開著,便走進去。書店的陳設倒是和以前差不多,賣的還是那些稍帶刺|激的非法出版物。我在書店裡磨蹭了一會,買了張報紙,就來到外面的路上,繼續經過https://read.99csw.com下關發電廠的門口,向右拐上了唐山路。「第二個變壓器,」我邊走邊想,同時眺望著遠處的變壓器。我離它越來越近,緊挨著支撐它的水泥柱子,轉身踏上通向53號大院的小路。院子那兩扇刷白漆的大鐵門敞開著,從鐵門外看進去,院子里一個人影也沒有。
外面的雨聲沒有任何變小的跡象,看來我還得耐心地在沙發上坐下去,直到雨小得讓我可以從容地跑向34路車站,而不至於淋濕衣衫。我家的新鄰居和我一時都無話可說,各自在內心裡想著心思,我們彼此間似乎很難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信任。在我的腳下,仍是中年男人鋪設的淡青色的廉價地磚,甚至連那張暗紅的舊飯桌也是中年男人留下的,我雖然只到102來過寥寥可數的幾次,但飯桌確曾給了我較深的印象。此刻在這個房子里,我面對著一個可見的和兩個不可見的小夥子,我和他們之間的力量懸殊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我的言行不敢造次,儘管我猜測可能就是他們粗暴地砸開我家的門,在他們尋歡作樂的同時,侵犯了我的利益。從早晨開始到現在,我已經在我妻子和孩子的天地里失蹤近14個小時了,他們在焦急地盼望我回去呢,我的生死對我也許不算重要,可我總得為他們著想,他們是無辜的。我要想辦法儘快回到他們身邊。「我們單位也真是缺德,」小夥子自言自語,「安排我們三個人擠這套房子,卻讓隔壁103室空關著,自從我進單位,我就沒見103室里住過人。誰知道單位領導整天幹什麼吃的,我們曾和領導鬧過,可沒用,他們說103室很多年前就已經分掉了。而他們告訴我的那個人,103室的那個房主,我聽都沒聽說。」說到這兒他的眼睛一亮,他注視著我,可能隱隱覺到了一些東西,那個東西在他黝黑的腦海中很模糊,但他覺到了那個東西存在著,並朝他逼近。他害怕它,又不由自主地要去弄清它,因而他的臉上就明顯地糾結著一團一團的鬱悶之氣。
當我進入19棟、站在103室門口時,我發現在我們離家的這5年中,防盜門被橇開過,它虛掩在門框上,輕輕一拉就開了,裏面那扇木門的鎖芯位置如今只剩一個窟窿。門后的過道,充滿了霉味和潮濕的水汽。搬家時遺落的雜物,如短木棍、紙箱等,仍舊鋪灑在黑暗中的地面。我踮起腳從它們上面踐踏而過,側身走進廚房。廚房的牆面上,我們粉刷的塗料都已大面積皸裂,顏色也變得濃淡不均,呈現出破敗的景象。靠廚房北側的窗戶下,淤積著一攤水,水面還有晃動的波紋,我走近檢查,見原先我們接到洗衣機的自來水管道閥門正緩緩地滴水。這些年來它一直在滴水!我很清楚,我家的自來水總閥和各個小閥門都不能關緊,可那時我的心思放在搬家上,根本顧不上將它們修理好。幸虧牆角有個通到外面的洞口(大概是老鼠或諸如此類的動物扒的),才使103室不致完全被水淹沒。我在廚房裡徘徊,拉開灶台旁邊廁所的門,瀏覽了一下廁所的現狀,它地下的瓷磚上印著紛繁雜亂的干腳印。我沒注意搬家時誰用了這個廁所,看樣子當時有很多人都用了這個廁所。
接下來的一天早晨,我起床后,感到又渴又餓,頭腦中空蕩蕩的,四周瀰漫著一片耀眼的白光,我一時難以辨認房間里的傢具。我到水池邊洗了臉,吃過一碗泡飯,坐在辦公桌前,卻不知道我該幹什麼。樓下少有地寂靜,我推測那老女人或者去買菜,或者正在隔壁和隔壁老太津津樂道別人家的是非,那個老男人可能出去打麻將了。這棟破房子里顯得很冷清,只有陽光與我作伴,它吸引著我的視線,溫暖著我的身子,而我看不出這裏還有其它比它更有活力的東西。我真該到外面去走走,在這樣好的天氣里。我放了點零錢在口袋裡,下了樓梯,發現僅過了一個晚上樓下的面貌就有了巨大的變化。樓梯口的那張床被移到北邊的窗戶下(那裡原是那對老夫妻吃飯的地方),他們使用了幾十年的一隻油跡斑斑的矮櫃掉了個方向,本來面朝西,現在面朝東。飯桌就理所當然地轉移到樓梯口,上面擺滿了殘羹冷炙。我竟未被他們這項工程的噪音吵醒,可見我睡得多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