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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窩裡

在被窩裡

作者:伊恩·麥克尤恩
「噢……」
「對。他們認為你在看他們的時候就那樣。他們站在我們窗前,看我們時假裝在整頭髮,裝模作樣的。就是這樣。」她從椅子里跳出來,站在屋子中間彎著面對穿衣鏡,她腰彎得像個歌手對著麥克風,頭古怪地歪著,然後長久而仔細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她往回退了一點,修了修頭髮又梳起來。這是一種瘋狂的模仿。查爾米也看著。她每隻手裡端著咖啡站在那裡。
「鴿子屎,」德里克沖斯蒂芬吼道,「到處都是鴿子屎,人都沒法坐。沒法坐。」斯蒂芬站在老人身後,手深深地插在褲兜里,看著他對付那灰色的污點。他感覺舒服了些。繞著花園的那條一條窄窄的小道,已經被每天川流不息的遛狗的人們,冥思苦想的作家、婚姻出現危機的夫婦磨得生硬。
他吻了吻她的頭頂。「這裏就是家,」他說。「你現在有兩個家了。」他推開她,帶她回到卧室門口。他握著她的手。「早晨見。」他輕聲說,扔下她匆匆走進自己的書房。他坐下來,為自己的勃起感到害怕。十分鐘過去了。他想起自己應該清醒、理性,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他想唱歌,他想彈鋼琴,他想出去散步。他什麼也沒做。他靜靜地坐著,凝視著前方,什麼特別的東西都沒有想,等待著興奮的激凌從腹部消失。
他回到屋裡煮了杯咖啡,端著咖啡走進書房,然後陷入了一種輕微的陶醉狀態,這可以讓他連續工作三個半小時。他重溫了一本論述維多利亞時代人們對手|淫的態度的小冊子,又寫了三頁他正在創作的短篇小說,又寫了幾行漫談式日記。他列印出來:「夜間射|精猶如一個老人臨終的喘息」,接著又刪掉。他從一個抽屜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記事本,翻到欠帳欄:「評論……1500單詞。短篇小說……1200單詞。日記……60單詞。」。他從一個標著「鋼筆」的紅色盒子里取出一支圓珠筆,在日期下劃了一道線,然後合上書,放回抽屜。他換下打字機上的防塵罩,把電話放回架子,把咖啡用具收拾到托盤裡,再拿出去,鎖上書房的門,於是早上的課程告一段落,這是他二十三年一直未變的習慣。
當他在座位上轉身從那孩子手中接咖啡的時候發現了她。她站在他的影子背後,像一個鬼,半隱在街對面的門口。不用懷疑,她以為他在明亮的咖啡店裡看不見黑暗中的人。為了讓她再次確信這一點,他轉了下椅子,讓他看清他臉的全部。他攪拌著自己的咖啡,看著獃獃地靠在櫃檯上的女招待,現在她鼻子那兒拉出一條長長的銀線。銀線徒然斷了,落在她的手指根上,像一串無色的珍珠。她飛快地瞥了一眼,把它抹在大腿上,它就這樣消失了。
這首歌唱完后,米蘭達生氣地說DJ歇斯底里的老一套。「你手停了,你人為什麼要停下來?」
他把燈打開,走進衛生間。那東西在他手裡顯得很小,也許是寒冷,也許是恐懼的原因,它皺成一團。他為它感到難過。他也為自己感到難過。他回到過道,當他關上衛生間的門,水的沖洗聲立刻封在裏面,他又聽到了那聲音,他在夢中聽到的聲音。這聲音那麼容易被忘記,又是那麼地熟悉,只有此刻,當他小心翼翼地走進過道,他才明白那是其他所有聲音的背景音,是所有焦慮的框架,是他妻子處於或接近性高潮時的聲音。他在距離那兩個孩子卧室幾碼遠的地方站住。那是一種混合著一聲粗厲的狂咳的低低的呻|吟聲,它不知不覺地升高調子,結束時又落下來,雖然在一聲裂音中降低了,但並沒有降低多少,比起點還要高一些。他不敢靠近卧室的門。他使勁地聽著。這聲音結束后他聽到床吱呀地響了,一陣腳步聲穿過地板。他看見門把轉動了。彷彿是在做夢一般,他什麼也沒問。他忘了自己還赤身裸體,他什麼也沒想。
晚餐是斯蒂芬從當地一家義大利人開的飯店裡買來現成的,兩個女孩子給他講了也一些學校的事。他叫她喝了點葡萄酒,她們不停地笑,跌跌撞撞時互相摟住對方。她們互相提醒講了一個校長偷看女孩子裙子的故事。他想起自己上學時的一些軼事,也許那些早已是另一個時代人的故事了,但他講得繪聲繪色,兩個孩子開心地笑個不停。
他第三次回到出發點時,發現德里克已經走了。柳條椅已經乾乾淨淨,散發出沁人心脾的味道。他坐下來。他用挂號信給米蘭達寄九*九*藏*書了三張嶄新的十鎊鈔票。他又後悔了。額外的五英鎊清楚地消除了他的內疚感。他花了兩天的時間給她寫了封信。沒有談到什麼特別的,躲躲閃閃又帶點哭哭啼啼:「親愛的米蘭達,前天我從收音機上聽到幾段流行音樂,對那些歌詞不禁感到納悶……」對這麼一封信他不指望收到回信。可是,大約十天後回信來了。「親愛的爸爸,感謝你寄來錢,我買了一台姆斯威克斯牌錄音機,跟我朋友查爾米的一樣。衷心愛你的米蘭達。又及:它是雙喇叭的。」
斯蒂芬吻了下女兒,幫她把箱子提進去,然後下樓去付計程車的錢。他爬上兩層樓高的樓梯回來時稍微有點氣喘,他那套屋子的正門已經關了,他敲完門只好等著。來開門的是查爾米,堵住他的去路。
登它消失后他才上床。他睡不好。好幾個小時他卻痛苦地想到自己還醒著。他從斷斷續續的惡夢中完全醒來,然後又陷入無邊的黑暗。當時他彷彿覺得有一陣子自己一直在聽著一種聲音。他想不起來是什麼聲音,只是知道不喜歡那種聲音。現在靜下來了,黑暗在他耳邊噓噓作響。他想解手。
那麼一瞬間他又害怕離開床。這時一種過去偶爾閃現覺得自己必死的感覺襲來,就像一次病態的泄露,並不是害怕死,而是害怕此刻,3:15分死去,被單拉到脖子周圍靜靜地躺著,像所有垂死的動物那樣。他想去解手。
斯蒂芬站起來,像一個印第安頭領那樣舉起手。「算了,」他說,「算了。」她點點頭,回到門口,語調平緩地喊他們的女兒,那種調子很難模仿。接著她平靜地說,「我是說查爾米,米蘭達的朋友。」
她抱著胳膊,「她不想跟你去,不想一個人去。」
接下來一星期,斯蒂芬那開始做準備。他把自己唯一的一間空屋子打掃了一遍,把窗戶擦乾淨,掛上一條新窗帘。他還租了一台電視。早晨他在習慣性的陶醉狀態工作了一陣子,然後再記下他的成績。最後他使勁回想,然後記下依稀回憶得起的夢境。細節似乎在慢慢令人滿意地浮現出來。他妻子在咖啡店裡。他在為她買咖啡。一個年輕女孩端著一隻杯子盛到咖啡機前。可是現在他變成了那台機器,他注入那隻杯子。這一序列清晰神秘地出現在他的日記里,使他的焦灼減輕了許多。他所關心的是它具有某種潛在的文學價值。它需要排除肉體因素,而且也因為他想不出還能發明出別的什麼來。他想起查爾米,她是那麼瘦小。他仔細檢查了一番圍著餐廳桌子擺放成一圈的椅子。嬰兒用的椅子對她來說也顯高。他在一家百貨商店裡仔細地挑選了兩隻坐墊,他抑制住給這兩個女孩買禮物的衝動,但他還是想給她們做點什麼。他能做什麼呢?他把廚房污水槽下面的陳年臟垢掏出來,衝掉燈具上的死蠅和蜘蛛,用開水煮泡了一番散發著惡臭的抹布。他還買了一把盥洗間用的刷子,好好地把已經結了硬皮的盆子刮擦了一遍。這些東西她們是不會注意到的。難道他真的成了一個老傻瓜了嗎?他在電話里跟妻子說。
「放我……」她最後一個詞被門的碰撞音效卡斷了。斯蒂芬迅速放下她,「……下來。」她輕聲說。
「你不會哭吧?」在類似的一次約會中,他就哭過。
「如果你想的話。」
他感覺脖頸那兒米蘭達的身子熱烘烘的。她朝下斜了點,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查爾米焦躁不安。米蘭達說:「你來我真高興。」然後收起膝蓋讓自己變得更小。斯蒂芬聽見妻子在外面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他抬起胳膊摟住女兒的肩膀,小心地不要碰著她的乳|房,往緊里摟過來。
「查爾米也去。」斯蒂芬答應道。「如果她願意去的話。」查爾米終於不凝視了,直率地說:「謝謝你。」
他妻子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朝里探望。她不喜歡廉價的咖啡店,他進來之前需要搞清楚他在裏面。
她不耐煩地搖搖頭。「我不知道……那整頭髮和彎膝蓋的樣子。」
他在奧科斯伏特街上匆匆忙忙給女兒尋找生日禮物。他買了條牛仔褲,一雙標示星條棋的帆布跑鞋。他買了三件印著有趣廣告的彩色T恤:我的心在下雨,依然處|女,俄亥俄州立大學。他還從街上一個女人手裡買了一個香丸、一副遊戲骰子以及一條塑料珠子項鏈。他又買了一本關於女英雄的書,一個帶鏡子的遊戲玩具、一條絲巾和一隻玻璃馬九九藏書駒。那條絲巾讓他想起內衣,他又下決心再去一趟商店。
「謝謝你,」她嘟嘟囔囔地說,聲音熱烈而響亮。「謝謝你,謝謝你。」查爾米又往跟前走了幾步,快要站在他分開的雙膝間了。米蘭達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天漸漸黑了。
「嗯?」
「查爾米步不喜歡別人拋她。」她解釋說。斯蒂芬帶她們朝客廳走去。
「照我說很好。」她輕鬆愉快地說。「她們是好朋友。」他覺得她是在試探。她討厭他這種恐懼和消極,以及在被窩裡浪費掉大好光陰。說出這句話用了她結婚以來的很多年。他在創作實驗生活中完全喪失的東西。她恨他。現在她已經有了一個情人,一個很強壯的情人。而他還說,我們可愛的女兒跟一個屬於馬戲團或者妓院端茶階層的人交朋友,這合適嗎?我們的長著亞麻色頭髮,身材完美無缺的女兒,我們溫柔的小花|蕾,難道這不是墮落嗎?
「她不會去的。」他妻子說著再次扣上包,好像他們的女兒就蜷縮在包里。他們同時站起來。那女孩也站起來,走過來接斯蒂芬的錢,毫不感謝地收下一大筆小費。到咖啡店外面,斯蒂芬說:「那就星期天見吧。」可是他妻子早已走遠,聽不見了。
米蘭達抬起頭笑著說:「我可沒有。」她替自己辯護。
「你不是裝模作樣的人。」她輕聲說著朝他靠過去。斯蒂芬一動不動站著。「我多麼希望你回家。」她說。
「謝謝上帝沒有。」
「我在門口只是想開個玩笑。」她終於說。
「男孩子多得成堆。」她生氣地說,「多得成堆,可是他們一個個蠢得要命,都裝模作樣的。」他妻子和女兒從來沒有這麼相象過。她盯著他。她把他也納入學校男生的行列了。「他們老是弄這弄那的。」
「查爾米也要……」她說地很孩子氣,可是她的語調是精心地介於探詢和約定之間。
會在被窩裡嗎?
「哦,」他還在掙扎,「你覺得這是怎麼樣?」
「有。」他藉著客廳里透進的光仔細端詳著她的臉。他開始感到冷了。「我為你生日買的。」他又補充了一句。但她已經睡著了,仍然面帶微笑,看著她翻轉過來的脖子的蒼白色,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時代,在一個明媚的早晨看到一片迷人的白雪覆蓋的田野,他一個八歲大的小男孩,不敢放下腳玷污那片白雪。
米蘭達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禮物。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從椅子上起來,雙手摟住他的腦袋彎下腰吻了吻他的耳朵。
「找不到嗎?」斯蒂芬還堅持問。她忽然坐起來,把頭髮一甩,亮出臉來。
「沒有,」她說。「這是最近的事。」
「聽著。」他又輕聲說,「星期天我要親自對她說,讓她自己決定。」
「其實沒有什麼可怕的,是嗎?」
「我遠沒有她說的那麼好,」他發現自己開口說話了,然後指著屋子暗示他的家庭狀況。這個小女孩耐心地盯著他的眼睛,剎那間他快要全部坦白出來了。我和妻子的婚姻從來就不盡人意,你瞧。她的慾望令人恐怖。
「你說我過生日要撓半個小時。你答應過的。」查爾米又開始了。米蘭達像一個理應享受者那樣把嘴貼著枕頭。房間外面車輛在喧囂,一輛救護車的名叫升起又落下,一隻鳥開始唱起來,又一聲鳴笛傳過來,這次比較遙遠……它遙遠得彷彿來自時間早已停滯的水中陰暗之地,在那裡她的朋友查爾米伸出手指輕輕地為她的生日撓著脊背。米蘭達心煩意亂地說:「我感覺媽媽在喊我,一定是爸爸來了。」
「她不會自己對你說的。如果你問她,你會讓她覺得內疚的。」
他把手按在一個柔軟的大琴鍵上,然後抬手,聽著琴音慢慢消逝。
別以為有一個地方給你準備著
「有時候我半夜醒來感到很害怕。」她說。
「你好,爸爸。」米蘭達說。「這是我的朋友查爾米。」他的眼睛都亮了,起先他還以為她們握著手,在他面前就像母親和孩子並排站在一起,桔黃色的落日從後面映襯出她們的樣子,等待著接受歡迎。她們剛剛發出的笑聲似乎隱藏在沉默中。斯蒂芬站起來抱住女兒,她感覺碰上去有些不同了,也許是更加有勁了。她身上的氣味也感到陌生了。她終於有了不能向任何人解釋的私生活。她光潔的胳膊很熱。
「我以為,」她剝開糖噓了口氣說,「你不會挑這種地方。」他縱聲笑https://read.99csw.com了起來,一口把咖啡灌下肚去。
「查爾米也有嗎?」
「生日快樂,」斯蒂芬說,當他摟著她準備跟旁邊的小不點打招呼時還閉著眼睛。他轉過身微笑著,事實上幾乎是跪在那小女孩前面的地毯上去握她的手。這個像玩具娃娃似的孩子站在他女兒旁邊還不足3英尺6高,那張木獃獃的大臉不動不動地望著他笑。
「你知道你的聲音有一種樂感。」斯蒂芬說,並沒有諷刺意味。
「真的嗎?」斯蒂芬從他的衣服口袋裡取出裝著記錄禮物票據的信封遞給米蘭達。「不太貴,」他說,想起那滿滿一書包的禮物。米蘭達回到一把椅子里打開信封。那個矮個子還站在他面前,定定地打量著他。她的手指捻著她孩子氣的衣服邊。
查爾米慢慢停止了撫摸,她的手停在朋友瘦小的背脊上。她盯著前面的牆,心不在焉的扭了扭。聽著收音機里的歌。
接著他領她們去看卧室。
她朝屋裡走來,「你還想讓米蘭達和你一起住嗎?」
「我希望她自己親口說。」
查爾米接著說她是的。「她為你感到自豪。」米蘭達的臉一下子紅了。斯蒂芬拿不定查爾米有多大。
他們戴著耳機,他們的脖子臟髒的他們屬於二十世紀「我不知道這首歌也在裏面,」她說。米蘭達擰過腦袋,在頭髮下面說:「又來了。」她解釋說,「羅林·斯通以前老愛唱這首歌。」
「還有一件事是假期開始時我想讓米蘭達過來跟我住幾天。」
查爾米也光著腰,時間彷彿凝滯不動。在梳妝鏡邊緣,他們的腳被各種化妝品的瓶子和管子遮住了,他們的手永遠吃驚地舉著,米蘭達童年用過的破玩具也擱在床上。
他看著那邊的查爾米。
此刻,像往常散步時一樣,斯蒂芬想起了女兒米蘭達。星期天她快要14歲了,今天他得給她買件禮物。兩個月以前,她給他來過一封信:「親愛的爸爸,你過得挺好嗎?能給我寄二十五塊錢買個錄音機嗎?衷心愛你的米蘭達。」
他們全都關在嬰兒室
「我也是。」他俯身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弄什麼?」
「還有一件事……」斯蒂芬盯著那個女孩,這時她懸起雙腿,恍若做夢。也許正聽著。
「公寓也沒有你住的房間。」
「她很好。」
米蘭達·庫克攤開胳膊,裸|露著腰橫躺在她的床上,她把臉深深的埋在枕頭裡,枕頭深深地埋在黃色的頭髮下面。床邊一把椅子里一台粉紅色的晶體管收音機里傳出歌聲。午後的陽光從封閉的窗帘透進來,給房間投射下一種熱帶水族館里的那種墨綠色。小查爾米斜坐在米蘭達的屁股旁邊。米蘭達的朋友,瘦瘦的查爾米伸出指甲在米蘭達蒼白光潔的背脊上來回撓。
斯蒂芬去開門的時候先是只看見查爾米,接著他才從過道昏暗的光暈辨認出米蘭達,吃力地拖著兩個行李箱。查爾米雙手貼著屁股站在那裡,沉甸甸的腦袋微微側向一邊。她不打招呼就說:「我們打車來的,他就在樓等著呢。」
「嗯,米蘭達在家嗎?」他終於說出話來,「我有點晚了,」他又補充一句,乘機走上台階,在最後一瞬間,她讓到一邊,把門打開一點。
那天晚上,斯蒂芬·庫克做了個春夢,這可是多年來第一次。他醒來后躺在床上,把手擱在腦袋後面,可是夢境的余影早已消失在黑暗中,流出來的那東西奇怪地落在他的背脊上,已經涼了。他平靜地躺著,直到燈光變成藍灰色,最後他起來去洗了個澡。他在浴室里也躺了很長的時間,昏昏迷迷盯著水中亮晃晃的身體。
她妻子輕聲說:「不應該這樣,一個那麼大的小孩。」他們發現各自鮮有一致的地方,於是也就不看對方的臉了。
「我已經撓了那麼久了。」
那個義大利女孩在他們附近的一張桌旁邊坐著,眼前鋪著幾張紙。他望了他們一眼,然後向前傾下去,鼻子離桌子就差幾寸了。她開始填數字表。斯蒂芬嘴裏咕噥:「她在算帳。」
斯蒂芬闔上琴蓋,他不打算對抗。「你說服她了嗎?」
米蘭達在明亮處睜開眼睛。她的黃頭髮披散著。她的白色棉睡衣一直垂到腳踝,皺褶把她身體的曲線全掩藏住了。說她多大年齡都有可能。她雙臂抱在胸前。她爸爸站在她面前,一動不動,體積異常龐大,一隻腳在另一隻前面,好像走了半步就凝固了,手臂垂在一側,他黑色的頭髮,發皺的赤|裸裸的本質。https://read•99csw•com她可以說是個孩子,也可以說是個女人,說她多大年齡都可以。她超前走了一小步。
「你怎麼樣,查爾米,」斯蒂芬無動於衷地說,「有男朋友了嗎?」查爾米把咖啡放下。「當然沒有,」接著又抬起頭對著他們微笑,臉上帶著一個聰明的老女人才有的那種忍耐表情。
「你不能進來,」她嚴肅地說。「你得再待會兒才能進來。」她說著就要關門。斯蒂芬那從鼻子里發出笑聲,根本就不理睬,他撲上前去從胳膊下面摟住她,把她從地上攬起來。與此同時,他一步跨進屋子用腳把門關上。他本來想像個孩子一般把她拋向空中,可是她沉得像個成年人一樣。她的腳離開地面只有那麼幾寸,他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她用拳頭使勁打著他的手,嘴裏還在大喊大叫。
「她在樓上。」當斯蒂芬試圖不碰到她從門中擠進去的時候,她冷冷地說。「我們到大屋子去。」斯蒂芬跟隨她走進那間舒適、不曾改變的屋子,他離開后丟下的書從地板上一直摞到天花板。他的那台大鋼琴上罩著個帆布套,擺在一個角落裡。斯蒂芬順著它彎曲的邊沿摸了摸。他指著那些書說,「我得把它們從你這兒拿走。」
「對不起,」他對查爾米說,然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我不知道。」
「米蘭達怎麼樣?」斯蒂芬最後問。
「我讀過你的書。」這是她第一句冷靜的發言。斯蒂芬坐回椅子里,兩個女孩子還站在他面前彷彿想接受描述和比較似的。米蘭達的T恤衫離腰還有幾寸,那對正在發育的乳|房頂著撐起衣服邊,亮出了肚子。她保護性地把手搭在朋友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斯蒂芬做了個春夢。夢中出現了咖啡館、那女孩以及咖啡機。最後夢境在突如其來的劇烈的快|感中結束了,但一瞬家,所有的細節就完全消逝了。他洗完熱水澡出來時感到有些暈眩,他想,這已經是在幻覺的邊緣了。他坐在浴池邊上等著幻覺慢慢消失,物體之間的空間出現了某種彎曲。他穿好衣服走出屋內,走進樹木行將枯死的小花園,這是他跟廣場其他居民公用的地方。現在已經是七點鐘,德里克,這位自封的花園管理員跪在一把柳條椅旁邊,一隻手拿著油漆刮刀,另一隻手拿著盛著透明液體的瓶子。
「這兒只有一張床。」他說。「我想你們不介意共用吧。」床很大,長寬有7英尺,這是結婚帶給他的幾個大傢伙之一。被單是深紅色的,已顯得很舊,有一個時期,所有的被單都是白的。現在他不在乎睡在這樣的被子里。她們是一場婚禮的贈品。查爾米橫躺到床上,她占的空間幾乎還沒有一隻枕頭大。斯蒂芬對她們說了聲晚安。米拉達跟著走進客廳,踮起腳尖吻了一下他的臉。
「明天你可以看看客廳的櫥櫃。那裡放著整整一書包禮物。」
「是的。」他說,「什麼都沒有。」她朝深紅色的被單里溜了進去,盯著他的臉。
「給我講點什麼,講點什麼讓我睡著吧。」
她搖了搖頭,把頭靠住他的肩膀。
「她們打算星期四過來。」妻子話中帶著要掛了的口氣。
查爾米和米蘭達說她們去洗碟子。斯蒂芬手裡拿著一大瓶白蘭地酒,伸開手腳躺在扶手椅里,聽著她們模模糊糊的聲音和家裡碗具碰撞的聲音感到很舒服。這是他生活的地方,這是他的家。米蘭達給他端來咖啡。她把咖啡放在桌上,模仿女招待客氣的聲音說:「要咖啡嗎,先生?」她說。斯蒂芬在椅子里動了動,她緊挨著他坐下。她輕快地在女人和孩子之間來回變化著。她還是像從前那樣抬起腿壓到龐大而鬆鬆垮垮的父親身上。她已經鬆開髮辮,頭髮散落到斯蒂芬的胸脯上,在燈光下閃著光。
「放假后你願意和我住嗎?」
他笑了,「我想朝自己鼻子打一拳。」
帶有色情味的,柔滑而寧靜的女用內衣部在他心中激起一股禁忌的感覺,他多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他在百貨部門口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掉頭回來。他在另一層買了一瓶科隆香水,然後懷著一種陰鬱的興奮回到家裡,他把這些禮物擺在廚房的桌上,厭惡地檢查了一遍,東西多得簡直變態、掉架子。他在廚房桌前站了一會兒反覆盯著每一件東西,試圖釋放擁有這些東西帶來的踏實感。他把禮物票據放在一邊,把別的東西一把攬進包里,扔進過道的櫥櫃。接著,他脫掉鞋和襪子,躺倒在沒有收拾過的床上,一直睡到天黑。
「爸爸,」她低聲說,「https://read•99csw•com我睡不著覺。」她握住他的手。他領她走進卧室。查爾米遠遠地縮在床的另一側,背對他們。她醒著,她天真無邪嗎?斯蒂芬把被子拉過來,米蘭達爬進被窩。他把她往裡推了一點,在床邊坐下。她整了整頭髮。
「星期天我想去看看她。」
「你從來沒說起過查爾米。」
「她不會去的。」
她猶豫老兒一下,「她在樓上,你會看到她的。」
她端著他的杯子穿過屋子,站在他後面,「我從來沒有時間,米蘭達現在已經不感興趣。」
「還可以。」他又彈了幾個和音,接著開始即興彈了一曲,差不多是一個完整的曲子。他可以興奮地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什麼也不幹地彈上一個多小時鋼琴。「我不會彈上一年地,」他帶著解釋的口氣說。
她小心地噘著嘴喝完咖啡。她從自己包里拿出一面小鏡子,取出幾張薄紙。她擦了擦紅嘴唇,再把一顆門牙上的紅污點擦掉。她把紙揉成一團扔到盤子,再包扣上。斯蒂芬看著紙吸入咖啡污水,變成灰色。他說:「你還有多餘的紙給我用嗎?」她遞給她兩張。
「你在學校里有男平朋友了嗎?」他問。
「看來音質還不錯?」
他們站在明亮的過道里,兩個人都輕輕地喘著氣。他第一次看清了查爾米的臉。她的腦袋長得像子彈形,顯得笨重。她的下嘴唇老是向外突著。她已經開始露出雙下巴了,鼻子有點矮胖,上唇有一層隱隱約約的絨毛,她的脖子又粗又脹。她的眼睛很大很平靜,分得很開,顏色是狗一般的棕色,如果沒有那雙眼睛,她長得不算丑。米蘭達站在長長的客廳的盡頭。她穿著故意弄成泛白的牛仔褲和黃色的襯衣。她扎著辮子,髮根用一條藍色斜紋布扎著。她走過來站到朋友身邊。
當他按響這個自己生活了16年的屋子的大門鈴時,斯蒂芬以為女兒回來開門。一般總是她來。然而來的卻是他妻子,她有這個方便,只要走下三塊水泥台階就可以了。她俯視著他,等著他講話,他對她毫無準備。
「她長得像什麼樣?」
他攤開手使勁地敲了一下桌子。「聽著!」他幾乎是在喊叫了。那小孩抬起頭來,斯蒂芬感覺她想罵人。
「找個合適的時間吧。」她一邊給他倒著雪利酒一邊說,「不必著急。」斯蒂芬在鋼琴邊坐下,揭開罩子。「現在你們經常彈?」
前一天他約妻子在一家熒光咖啡館見面,咖啡館里擺著帶紅色福米加塑料檯面的桌子。他到咖啡館時已經是五點鐘,天差不多黑了。不出所料,他比她先到。女招待是個義大利女孩,年齡也許只有九到十歲,她的眼睛對成年人的注視還顯得比較笨拙和遲鈍。她費勁地在記事本上寫了兩遍「咖啡」,把那頁紙撕成兩半,小心地把其中一半擱在他桌上,臉朝下低著。接著她慢吞吞地走過去開那台巨大、閃光的咖啡機。他是咖啡店裡唯一的客人。
「當然了。」斯蒂芬連忙說。「我想不出還會怎麼樣。」
妻子進來時開始沒注意他。她直接走到櫃檯前,從那女孩那兒要了杯咖啡,自己端到桌上。
「米蘭達給我講了很多你的事。」她很禮貌地說。
妻子已經走到門口去叫米蘭達了,她只好抑制住就要喊出的話說:「真的嗎?我可喜歡聽這話。米蘭達,」她說,「米蘭達,米蘭達,」她的聲音由高到低,出現了三種調子,第三聲比第一聲要高,帶著探詢額味道。斯蒂芬又從三音符曲調彈起,他妻子突然打斷他。她尖利地著他這邊。「太聰明了。」
他回了一封信,信剛一離手就後悔了。「親愛米蘭達,我自己過得挺好,但是不夠遵守……等等等」,其時他寫妻子收。在郵件分檢處他給一個有些同情心的工作人員講了以後,這人拽著他的肘子把他拉到一邊。你想收回信嗎?請到這邊來。他穿過一道玻璃門,走到一個小陽台上。那為善良的工作人員指著眼前的景象,足有兩英畝的地上擠滿了男男女女、機器和傳輸帶。瞧,你現在要我們從哪兒著手找呢?
「彎膝蓋?」
他們默默地坐著。斯蒂芬聽到樓上咯咯咯的聲音,遙遠的噓噓聲傳送下來,卧室門打開又關上。他從架子上挑出一本關於夢的書,用手指翻著讀起來。他意識到妻子正在走出房間,但他並不抬頭,午後的落日照亮了整個屋子。「夢遺說明整個夢帶有性的性質。無論多麼猥褻,內容多麼荒誕不經。夢遺的高潮也許透露出做夢人的慾望目標和他的內在衝突。極度的興奮是不會說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