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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萊斯頓家的人

葛萊斯頓家的人

作者:赫胥黎
「我想講一個故事給你聽,施菲亞,」那天晚上海缽說,並把女兒抱到膝蓋上。「有一個小女孩,她爹爹非常愛她非常愛她。」施菲亞懷疑地看著他,但沒說話。「這小女孩有時候是一個糊塗孩子,雖然說我不相信她是真的淘氣。然後有一次她在做一件不好的事情,她爹爹叫她不要做。然後你想那小女孩怎麼辦?她竟打她爹爹一巴掌。她爹爹就很傷心很傷心。因為他的小女兒做錯了,對不對?」施菲亞倔強地點了個頭。「如果一個人做錯了事,他就必須接受懲罰,是不是?」孩子又點點頭。海缽心裏暗喜,因為他的話產生了效果,孩子的良心被點發了。探過孩子的頭頂,他和美珊交換了一下得意的眼色。「如果你是那位爹爹,你那麼愛你的女兒,結果她打你一巴掌,你會怎麼辦,施菲亞?」
「你記不記得她剛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有一天茱蒂絲問她丈夫。
同時,美珊一直不喜歡瑞士,也許是因為瑞士在肉體上太適合她了。某些東西,她覺得,很不應該,舒服地住在雷辛,享受著徹底的健康。一個人覺得充滿了動物精神,就很難再念念不忘地去想痛苦的人類和上帝,去想佛道和高尚生活之類。她憎恨因健康的身體所產生的愉快和無憂無慮,這是自私。常常幾小時,甚至是幾天她什麼都不想,僅僅坐著,享受陽光,享受松樹下的芳香空氣,或是在草地上漫步,摘花,看風景。每當偶然想到,覺醒到,良心譴責地,她會發起增強精神生活運動;但過了一陣,太多的陽光和清新空氣的誘惑,她又再一次回到無牽無掛悠遊自在的美好世界去了。
這是對基督教義的虛偽附和,實際上在她心裏他們實實在在是卑下的。
他點點頭,回憶著九個月前這陰沉的小野人,心裏並將她和剛離開屋子的那個莊重、熱誠而滿面春風的孩子作了個比較。
她的嘴唇笑著,她的手揮著再見。
「這就叫做分工合作,」茱蒂絲會嘲笑地說:「別人喝酒,美珊和我思想。或者至少說我們想我們所想的。」海缽是個那種背上老是背著背包的人,甚至在鬧市,在他偶爾去倫敦的時候,海缽看起來也好像剛從白郎峰下來的樣子。背包成為他表現靈性的標誌。當海缽走過的時候,可以看到他那長長的腿,穿著登山褲,他的漂亮鬍子像開花一樣環著他的臉飄動。背上的背包滿溢出綠色的韭菜和白菜,好像要那麼多才夠供應一個吃素菜的家庭,野孩子圍著他叫嚷,輕浮的少女指著他大笑。海缽不理他們,或是從他長滿鬍子的臉上擺出一副寬恕和幽默的笑容。我們都有我們各人的背包要背。海缽不僅是容忍地背他的背包,而且是勇敢地,積極地,在別人面前耀武揚威地背;配合背包還有別的記號表示他的不同常人,超出平凡俗人——那是他的鬍子,一身寬大的登山裝束,和拜倫式的襯衫。他以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洋洋自得。
回想起那時的情景,美珊嘆了口氣。施菲亞是難以應付的,施菲亞絕對是個問題,車子到了大門,葛萊斯頓一家人下了車並搬下了行李。因小費給得不夠,司機嘀咕著。背起背包,海缽尊嚴而容忍地轉開,他已習慣了這種事,他總得為此受苦。付錢這件事永遠是屬於他的責任——一種令人不愉快的責任。美珊只是拿錢出來。
保爾,相反的,非常好教,非常好塑造。雖然很慢(因為喉腺腫的關係,他不很聰明),但說有多溫順就有多溫順,他開始學著念一些驢子在草地上之類的東西。「你聽保爾念得多好。」美珊常會說,希望用激將法刺|激施菲亞。但施菲亞只是做了一個不屑的臉色然後走出屋子。這種計算的結果是她開始偷偷在二三個星期里自己自修起來。她的雙親起先因此感到驕傲,但當他們發現她所以會分外努力的真正動機,驕傲就完全失去了。
保爾像他父親。然而,從女兒身上美珊可以看到自己的固執、激|情和果斷。如果這意志能好好被引導的話……但問題是這意志總是含著敵意、反抗和不馴。美珊想到那件令人嘆息的事,就在幾個月前,為了不允許她做某些她想做的事,施菲亞大怒,竟摑了她父親一巴掌。海缽和美珊決定要好好懲罰她,但是用什麼方法?不能揍,當然,揍的方法是不被考慮的。最重要的是要讓孩子知道她犯了嚴重的錯。最後他們決定由海缽嚴肅地(當然,同時要溫和地)向她訓誨,然後讓她自己去懲罰自己,讓她的良心去懲罰自己。這好像是極理想的方法。
她應該好好給這孩子一頓修理,但她沒有這樣做,因為大人不應該對孩子凶暴,一個人不應該被人看出自己被觸怒了。與施菲亞講大道理,她解釋,她懇求,哀傷多於憤怒地,企圖激起施菲亞善良的本性。
「我們不認為是對的,親親,」葛萊斯頓太太不理她的插嘴繼續說:「而且我相信你也不會願意殺害動物,如果你想得通的話。想想看,我的小寶貝,為了做那熏肉,必須殺死一隻可憐的小豬。要殺死它,施菲亞。你想想看,一隻可憐無辜的小豬從來沒有害過人。」
「一……二……三……一……二……三……」在施菲亞的手指下,機器蝴蝶的金屬翅膀繼繼拍著。她的臉是呆板的、堅決的、憤怒的,海缽的大人物可以在她身上發現天才。在她僵直堅決的背脊後面她的母親手上拿著雞毛撣子,走來走去撣拭灰塵。光陰將她變得蒼老臃腫,她的步子沉重,頭髮開始變灰了。她撣完塵,或者說是撣累了,在椅子上坐下。施菲亞吃力而單調地彈出舞拍。美珊閉上她的眼睛。「多美啊,多美啊!」她說,而且笑出她最美麗的笑容。「你彈得多美,親親。」她為女兒驕傲。不僅是一個音樂家,而且是一個真正的人。當她想起過去施菲亞帶給她的困擾……
「不錯,」茱蒂絲姨媽說,她真不是時機地在訓話之間出現。
「哦,我知道你們認為我們可笑,」他會對生活在粗俗的物質世界的朋友這樣說:「我知道你們笑我們驚世駭俗,行動古怪。」
「我情願玩耍,」施菲亞倔強地說,臉上那種壞脾氣的沉鬱表情恐怕要同她母親的笑容一樣永遠定在臉上了。為了遵守不勉強的原則,海缽和美珊由她玩去,但心裏卻憂慮著。
「下一次,」計程車司機吼著,「我要拔你的鬍子抵償不足的小費。」海缽走過門廊,將身後的門關上。安全了!他卸下背包並小心地放置在椅子上。粗俗、強蠻的畜牲!但是他終究只拿走了兩便士。美珊就沒有理由好抱怨或扣除豌豆和豆莢的供應了。在一種淡泊的精神化的觀念之下,海缽很喜歡他的食物。美珊也是如此——深深地,強烈地喜歡。那就是為什麼她變成了一個素食者,為什麼她的經濟算盤總是打在犧牲腸胃上——就是因為她太喜歡食物。她如果剝奪自己幾口美味食物她會感到痛苦,但為了某一種意念使她更喜歡犧牲幾口美味食物而接受痛苦。因犧牲自己,她感覺到她的整個生命發射著有力的光芒;因為痛苦,她變得更堅強,她的意志重上了發條,她的精力旺盛起來。然而被抑制的本能食慾卻在意志之牆後面上升又上升,深沉地充滿了潛在力量。但在兩種本能的爭鬥之中,美珊所喜愛的那種強勢力量的本能一般來說還足以克服貪食的本能;在不同的快|感中,運用個人意識的意志遠比吃糖果或草莓乳酪更有快|感。然而,情況並非永遠如此;偶然有幾次,她突然被不可抗拒的慾望征服,美珊會買一整磅巧克力,僅在一天里,秘密地解決掉,那時她以第一次投向海缽的那種強烈激|情投向糖果堆中。隨著時間的過去,兩個孩子出生以後,她對丈夫的肉體激|情漸漸減弱,而投身於巧克力的次數卻愈來愈多。這好像是性的出口被封閉后,旺盛的精力便被迫在食慾上決了堤。經過一次放縱以後,美珊總會比平常更嚴格地遵行苦修精神。
「O?G?H?M?T?B?G?是什麼意思?」有一天保爾不懷好意地問。施菲亞氣黑了臉。「你偷看我的日記!」她說:「哦,你這個禽獸,你這個小畜生。」她突然像瘋子般向她弟弟猛撲過去。當他掙脫開他姐姐的時候鼻子已流著血。「如果你再敢偷看,我會要你的命。」她站在那裡,牙關緊咬,鼻孔發抖,她的頭髮飛散在蒼白的臉上,看起來真像要殺人的樣子。「我會要你命,」她再說一次。她的憤怒情有可原;O?G?H?M?T?B?G?的意思是「O God,help me to be good.(哦神,助我向善。)」那天晚上她來到保爾面前請求他原諒。
「親親,」美珊說,美麗的笑容掩蓋著心中的惱怒,「你不能這樣搶奪,搶奪是丑的。」
由於她的太祖父和祖父手上賺的大筆錢,她父親已是天生富貴和命中注定的地主紳士。釀造業是低級卑下的九_九_藏_書行業,但也是供他父親做高級活動的有利背景;他因此成為一個打獵釣魚者,農場經營者,馬和杜鵑鳥的畜養者,國會議員和倫敦各俱樂部的會員。
她們已逛了一個小時。「現在,施菲亞,」茱蒂絲姨媽說,她終於在她的購物明細單上勾全了每一件東西。「現在你可以在這裏任選一件你最喜歡的長袍。」她搖搖手。環繞她們四周的每一方向都陳列著夏季女裝。薰衣草色的,紫丁香色的,櫻草花色的,粉紅的,綠的,藍的,淡紫的,白的,花的,斑點的——簡直是一個花壇,一個少女長袍織成的花壇。「挑你最喜歡的,」茱蒂絲姨媽又說:「或者你喜歡一件睡袍……」綠色緞鞋和淡紫色的大緞花。那女孩曾嘲弄她。這不值得,這不值得。
「你怎麼知道蔬菜不會?」施菲亞不懷好意地射出一箭,並板著一張壞脾氣的臭臉。
因為喉腺腫保爾看起來幾乎是個低能兒童。美珊不相信醫生,尤其不相信外科醫生,也許因為費用太貴。因此她未將喉腺腫連根拔除,然後腺腫就長大了,並在喉嚨里化了膿。每從十一月到五月他的感冒,扁桃腺炎,耳痛就從不間斷。一九二一年冬天對保爾來說是最糟的一個冬天,一開始傳染到流行性感冒,感冒轉成肺炎,肺炎在複原的時候又出麻疹,麻疹在新年的時候發展成中耳炎,而中耳炎威脅著他終生變得耳聾。醫生斷然要求動手術治療,然後要到瑞士去養病,要在乾燥有陽光的山上才能複原。美珊猶豫著。她一直確信自己那麼窮,因此她覺得怎麼可能照醫生的要求去做。在困惑中她寫信給茱蒂絲。兩天以後茱蒂絲親自到了。
對施菲亞最有益的功課是那些從別的孩子那裡學來的東西。經過了一段頗不成功有時甚至是痛苦的實驗階級,她學會了遊戲,學會了平等相處。到目前為止她幾乎一直微不足道地生活在大人群中,生活在永不止息的反叛和游擊戰中。她的生命好像是長期的解放統一運動,對抗著寬恕的奧地利人和美麗微笑的波旁王朝。因為與隔鄰的小卡德和對面的小荷美接觸,她突然發現現在必須去適應民主和議會政府。起初很困難,但最後這小土匪領略了禮貌的藝術,她史無前例地高興起來。大人們為了教育的目的利用了孩子們的社會組織,茱蒂絲開始籌劃業餘演戲,演出一齣兒童的『仲夏夜之夢』。荷美太太是學音樂的,她將喜歡吵吵嚷嚷的孩子們組成合唱團。卡德太太教他們鄉村舞蹈。短短几個月里施菲亞獲得了那種高尚生活的激|情,她的母親曾化了多少年培養這種激|情而不得其門而入。她喜歡詩,喜歡音樂,喜歡舞蹈——頗為柏拉圖式的,這是實話;因為施菲亞是一個天生笨拙缺乏美感的人,她的藝術熱情是註定沒有收穫的。她熱烈地喜歡,但也是絕望地;然而她仍是很快樂,因為也許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狂熱的徒然。她甚至喜歡起數學和地理,英國歷史和法文文法,這是茱蒂絲所安排,和小卡德一起,跟小卡德的威嚴的家庭教師學的功課。
對施菲亞而言,使她母親不得不承認,這種教育藝術是行不通的。施菲亞不想塑造自己,起碼她不想塑造成美珊和海缽認為是最美好的模式。她令人氣餒,缺乏道德美感,而葛萊斯頓家人的教育方法完全憑藉這種道德美感。他們告訴她說,粗魯無禮、不聽話、講粗話和說謊是丑的。而溫文有禮、服從和真實是美的。「但我不在乎丑,」施菲亞就這樣頂嘴。沒有別的可行的辦法可對付她,除了給她一巴掌,而巴掌是違反葛萊斯頓家人的原則的。
「但這樣公平嗎,母親?」施菲亞猶豫地說:「我的意思,我不要自己一個人去享受。這樣好像有點……」
家裡人因他而感到非常驕傲,因為他是惟一的孩子。
「多有效,」茱蒂絲對她丈夫說:「多大的效果,這小傻瓜這麼一走,這麼一迷路。」這是對付這孩子過失的好辦法,但茱蒂絲並不全靠這種方法來推行她的規矩,她還親自製裁。服從必須迅速,否則馬上得到報應。有一次施菲亞真的把她姨媽激火了,姨媽的火氣叫她嘗到了滋味。一小時以後她羞怯又卑順地爬到她姨媽坐的地方。「對不起,茱蒂絲姨媽,」她說:「對不起。」然後大哭起來。這是第一次她自動請求饒恕。
「我覺得我像一個馴獅者,」茱蒂絲繼續說,並輕輕一笑,裏面帶著幾分慈愛,幾分驕傲。「但這該怎麼辦,傑克,當獅子走向高等英國國教?多麗卡德正準備行堅信禮而施菲亞被傳染了。」茱蒂絲嘆息著。「我想她已經認為我們無可救藥(必下地獄)了。」
「這是什麼可怕的小書?」美珊問:她從施菲亞的冬天內衣里發現了一本『尼卡德與密西根林薩大道殺人者』,封面上畫著一個人被一隻大猩猩從摩天大樓屋頂上拋下來。
⑧五十雀:(Nuthatch)鳥名。
「保爾,保爾!」他父親責備地喊。
美珊以笑容燃亮了她的臉。「茱蒂絲姨媽的房子是大些,」她說:「而且豪華得多。但這是家,我的寶貝。完全屬於我們自己的家。」
他們這段羅曼史多半是美珊寫成的。默默地,以一種激|情,一種幾乎是冷酷的激|情,她崇拜他——他弱不禁風的身體,他纖細的手,他的臉,那老鷹般的相貌,那別人看起來有點裝腔作勢的特彆氣質,他的一切,所有一切。「他讀過威簾?毛禮斯和托爾斯泰,」她的日記上寫著,「他是我遇到過的極少數有責任感的人。所有其他人都是那麼輕浮,那麼自我中心和漠不關心。就像尼祿王在羅馬全城大火的時候還在拉他的小提琴。他不是那種人。」這就是為什麼她覺得喜歡他。但她的激|情實際上是因為海缽的相貌。像一片帶著雷電的沉重烏雲,她壓臨他的頭頂,準備以激|情的閃電擊破他,以強勢的意志攻陷他。海缽被她喚起了激|情的電流。因為她愛,他就以愛相報。他的虛榮心也得到了安慰,只是理論上他仍蔑視階級差距和財富。
「我想這就是素食主義的父母所導致的結果。」
①威廉·毛禮斯(WilliamMorris,1834~1896),英國詩人,藝術家及社會主義者。
②貝森夫人(AnnieBesant,l847~1933),英國精神神學論者。
「但海缽的時運一定會到來,」美珊堅信地預言。「以他的天才,時運不得不到來。」同時薩里郡公地住宅的小屋子裡卻堆滿了賣不出去的畫。它們全都是寓言式的畫題,風格平板具有古印度人氣質,上面的東方土著誇示著大胸脯,蜂腰和肥臀。
「不管怎樣人就是人。」她對父親說,為了希望說動他父親,特意引用了這句他父親最喜歡的詩句;她自己倒覺得這位詩人布恩斯既粗俗又乏靈性。
「如果她不這樣想,她自己倒要無可救藥了,」傑克帶著哲學意味地回答。「更嚴重地無可救藥,為什麼更嚴重,因為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無可救藥了。如果沒有在這時候信仰些什麼的話,她的性格便會可怕地分裂了。」
茱蒂絲姨媽和傑克姨丈在英國玩了一個春天。
「但是羊就是羊,」寶世傑先生反擊說:「鱉就是鱉——不管怎樣又怎樣。」美珊的臉氣得發黑,立刻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三星期後她就和幾乎是被動的海缽結了婚。
美珊甚至連兩便士都不想給,但為了傳統習慣總得多少給一點。傳統習慣是愚蠢的東西,但有什麼辦法,縱然是鬼魂也得和這世界妥協一點。因此,在這種情形下,美珊準備和這世界只妥協兩便士,絕不超過兩便士。海缽知道如果他多給小費的話她會很生氣。當然,不是公開地,不是明顯地。她從不明顯地生氣和收斂起笑容,但她那帶著饒恕口氣的不贊成會好幾天沉重地壓著他。好幾天,她會藉此大打經濟算盤,以便彌補從兩便士到六便士小費之間的浪費額。她的經濟算盤主要是打在食物上,而節省的理由總是精神方面的。吃是粗俗的,這與高級享受和高級思想是不可兩立的,想想「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殍」的景象,多可怕。於是牛油和巴西核果減少了,美味蔬菜和上等水果減少了。三餐減了又減直到只吃麥片粥、馬鈴薯、大白菜和麵包為止。惟有到原先的浪費被彌補了好幾百倍之後,美珊才開始放鬆苦行僧式的生活。經過這麼一段艱苦日子以後,海缽會好久一直避免這種類似的浪費,甚至像現在這種情形,為了經濟原則,使他痛苦地,屈辱地和司機——這種老經驗司機——發生衝突。
也許外人會給他們壞的影響。無論如何,別人教總沒九_九_藏_書有自己教來得好。當然這是很艱巨的工作——你的理想越高,便愈艱巨。但為自己的孩子犧牲難道不值得么?因為有這樣激起高尚意念的一問,美珊那彎成新月形的嘴唇便更具靈性了。當然這是值得的,這工作將有無窮的樂趣——不是嗎,海缽?想想去培養自己的孩子好好長大,指導他們,將他們的性格塑造成理想的模式,引導他們的思想慾望進入高尚境界,還有什麼事比這更令人喜悅?還有什麼事比這更令人心靈滿足?當然不能用強制教育,孩子絕不能強迫他們,教育的藝術在勸導孩子去塑造自己,由他自己塑造成最理想的模式,告訴他們如何去做一個建造高尚自我的工程師,激起他們像美珊所說的「自我塑造」的熱誠。
「但現在不想,茱蒂絲姨媽,現在不想吃。」教堂里吃冰淇淋——何其褻瀆神明!她試著去想聖杯。但是浮現在腦海里的是一雙綠色緞鞋和一朵淡紫色的緞花。
第二天她們去逛街買東西。這是一個初夏晴朗無雲的早晨。牛津街的布店櫥窗里,明亮的陽光灑落在彩色的衣料上。滿街蠟制人像正準備前往愛司谷參加賽馬盛會,或是準備去亨利參加賽船大會,或者正在想像著伊頓學院和海洛學院的精彩比賽。人行道上擠滿了人,熱鬧嘈雜的聲音霧一般地迷漫在空中。猩紅和金黃的巴士看起來多麼莊嚴豪華。穿過陽光的轎車從漆亮的車身上反射出華貴溜滑的光芒。一小隊失業者遊行的隊伍垂頭喪氣地走過,隊伍前頭的樂隊卻在奏著快樂的音樂,好像他們是在為失業而高興,好像飢餓是一大樂事般。
如他們知道準會大發雷霆!他走回去吃午飯,心裏暗暗覺得無比喜悅。但當他環顧了一下桌上的菜,臉又沉下來了。「就只有這些噁心的冰冷玩意?」
「可憐的小傢伙!」茱蒂絲懷著義憤的憐憫說:「有時候我真想溺死美珊,她是這麼一個罪該萬死的笨蛋。那些孩子從小到大都絕不讓他們走近別的孩子!真要讓別人笑死!然後成天對他們說靈性,說耶穌,說不殺生,說美,說慈悲,誰知道還說了些什麼!然後永遠是笑眯眯的,縱然在生氣的時候也一樣!這真可怕!真可怕!而且是多麼愚蠢。難道她不知道要想把孩子變成魔鬼最好的方法就是要他變成天使?唉,算了……」她嘆了口氣,憂思地沉默著;她自己沒有孩子,而且如果真如醫生所說的話,她將不會有孩子了。
至今,施菲亞已六歲多一點了,而小保爾,患了喉腺腫,並喜歡拉警報地哭哼,也已五歲了,而海缽,在妻子的影響下,已發現他的才能是在藝術方面的,現今已是一個畫家,以缺乏生氣的笨拙風格聞名。隨著每一次的失敗,他越挑戰般地昂視闊步,穿著登山裝,背著背包,留著長長的鬍子。同時,美珊就大談海缽的藝術的「內向性」。他們設法使自己相信因他們的優越阻擋了他們應得的讚譽。海缽的不成功正是那種優越的明證(雖然可能不是最令人滿意的證明)。
施菲亞面對著她,倔強地搖著頭。「不,我不要給你。」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這些朋友回答——禮貌的謊言。
這些或是類似這些談話,不斷地在施菲亞每一個情感的琴鍵上往複跳躍,它對施菲亞的心產生了極深的影響。她投入了青春期的全部熱誠,渴望美好,靈性和無私,渴望犧牲自己,她渴望一切只要目標是高尚的東西。而她母親現在已提供了高尚的目標。她將本性中倔強的精力全部投入。她多麼瘋狂地練習鋼琴!以多大的決心讀遍甚至她最討厭的書!她用一本記事簿抄下每天讀到的最感人的片段,再用另外一本記下她所下的決心,然後在每天掙扎和悔恨的日記中,記下她的失敗,未能保持決心,她的過失,未能做到文雅。「貪心。發誓只吃一顆青梅。午餐吃了四顆。明天不吃。O?G?H?M?T?B?G?」
「你爹爹和我不認為殺動物吃是對的,因為動物有感覺會難過;我們可以吃蔬菜,因蔬菜不會流淚。」
施菲亞也回來了,而且,起初幾星期,總是茱蒂絲姨媽長茱蒂絲姨媽短,茱蒂絲姨媽家都是這樣,茱蒂絲姨媽從不叫我那樣。美珊仍是美麗地笑著,但心裏卻存著自己不承認的憎恨,「最親愛的,」美珊會說:「我不是茱蒂絲姨媽。」她實在恨她姐姐竟在她失敗的地方得到了成功。「你對施菲亞完成了奇迹,」她寫信給茱蒂絲說:「我和海缽感激不盡。」跟朋友談起她也會這樣說:「我們對她真要感激不盡,感激得盡嗎,海缽?」海缽會及時表示他們確是感激不盡。但越是盡本分地感激她姐姐,美珊越恨她,越恨茱蒂絲對孩子的影響竟如此成功。確實,這影響可算不錯;但就因為不錯,所以美珊恨這影響。這真令人難以忍受,像茱蒂絲那種隨隨便便的人竟能比她輕鬆地影響這孩子,她去瑞士的時候,施菲亞不聽話,態度惡劣,對父母喜歡的一切東西充滿反抗和仇視;她回來以後發現她行為端正,負責,狂熱地喜愛音樂和詩,認真地耽溺於新發現的宗教問題。這是難以忍受的。美珊開始耐性地積極破壞她姐姐對這孩子的影響。由於茱蒂絲本身的成功使她的破壞工作容易得多了。謝謝茱蒂絲,因為施菲亞現在聽話了。因為和同年齡的孩子接觸,施菲亞變軟了,被感化了,強蠻的自大被緩和了,現在她能打開門去接受外界的影響了。喚起她良知感情的方法現在已能激起她積極的而不是反抗和消極的反應。美珊不斷巧妙地使用這方法。她反覆申說家境的困難(當然是委婉地)。如果茱蒂絲姨媽允許做的許多事情家裡卻不允許做,那是因為茱蒂絲姨媽富有。她供得起許多奢侈品,但葛萊斯頓家卻不行。「並不是你父親和我很羡慕她的富有,」美珊強調說:「事實相反。富有並不有福。你一定記得耶穌是怎麼說有錢人的。」施菲亞記得並且深思著。美珊就繼續發揮她的主題;享受奢侈生活實際是墮落在奢侈生活裏面,它有腐蝕和抵制精神化的效果。它很容易使人變成世俗化的物慾主義。這當然等於暗示茱蒂絲姨媽和傑克姨丈已被世俗物慾玷污了。貧窮可喜地保住了葛萊斯頓家人不受到玷污的危險——而這貧窮,美珊強調,更是大家甘心希望的。因為他們當然至少還能僱用一個傭人,縱然在這困難的時候;但他們情願不要,「因為,你知道,服務比被人服務好。」耶穌所講的瑪利亞在這方面做得比美珊好。「但是,」美珊?葛萊斯頓說:「我是一個盡最大努力去成為瑪利亞的美珊。美珊和瑪利亞——那是最好的一條路。實際服務和靜靜思想。你父親也不是那種從不插手卑下工作的自私藝術家。他是創作者,但他並不因此驕傲得不做家裡最卑微的工作。」可憐的海缽!他根本不能拒絕做最卑微的工作,如果美珊命令他做的話。有些藝術家,美珊繼續說,只想立刻成功,只為了貪圖利益和掌聲。但施菲亞的父親,相反的,是一個不願順應大眾化的人,他只為了真和美而創作。
「不錯,豬是討厭。那就是為什麼人把它們叫做豬。」美珊喜歡回到公地住宅的小屋子和那裡的美好生活,喜歡逃離茱蒂絲缺乏敬意的笑聲,再不願忍受看傑克成功的羞辱。在公地住宅她大權在握,她是家庭命運的統治者。對來拜訪他們的朋友,她喜歡帶著笑容說:「我覺得,以我們自己的方法,小小規模的,我將耶路撒冷建在英國這片綠色樂土上。」美珊家的釀酒事業是從她的太祖父開始,寶世傑酒廠在赤夏和德貝家喻戶曉。美珊分得每年約七百鎊的家產。葛萊斯頓家人的精神化生活是一棵經濟樹開出來的花朵,這棵經濟樹的根吸的是啤酒,但如果為英國工人解渴著想,海缽會將他的時間和精力用來做酒而不是過美好的日子。啤酒配上和美珊結婚的事實(啤酒帶來經濟支援,美珊則和他氣味相投),才使他能培養藝術和宗教的傾向,使他成為一個理想主義的傳道者。
「大部分人都改變了,」茱蒂絲在第三年的時候說:「有些人變得根本認不出了。雖然海缽和美珊沒有變。戰爭只是使他們比從前更像他們自己,奇怪。」她搖搖頭。「真奇怪。」但是這其實一點也不奇怪,乃是勢必如此的。戰爭只有在海缽和美珊身上增強了他們特別的海缽主義和美珊主義。它更增高了他們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因之他們與一般群眾分離得更遠。因為當一般人相信戰爭,辛苦作戰時候,海缽和美珊則完全反對,並以部分佛教徒思想,部分國際社會主義和部分托爾斯泰思想,拒絕參与任何戰爭工作。在四海皆瘋狂之中,他們幾乎是惟一的清醒者,他們的優越因迫害而得到了證明並被神聖化了。經過徵兵法案的審判,私下的反對卻因官方的制裁而成功了。海缽終read.99csw.com於未參与戰爭工作,他被送到多塞特服勞役,偉大的反抗精神使他自認為是一個殉道者,一個與眾不同的高等生靈,不人道的戰爭事務局反使他超越了一般人群。就美珊而言,她比海缽分享了更多這種超越感,但對她的精神生活最有力的刺|激物,與其說是戰時的迫害,不如說是戰時的物價波動和飛漲。在最先幾周的混亂中她陷入了極端的痛苦,她以為自己所有的錢都將變成廢物,她想像自己同海缽和孩子在飢餓和無家可歸的情況下沿門托缽。她立刻解僱兩名傭人,並把食物供應減縮到像犯人的程度。一段時間過去后她的錢仍完全像平常一樣進來,但美珊多麼喜歡自己所實行的經濟政策,所以她不願再回復到原先的老生活方式。
兩小時以後,她被林場看守人帶回來,又濕,又臟,滿臉淚斑和爪痕。
「只因為碰巧我們有錢僱用他們——就為此他們不得不伺候我們。這常使我覺得不安和羞恥。你是否有同感,海缽?」
⑤解放統一運動(risorgimento)指一七五——一八七年代的義大利。
「常常有。」海缽說,他永遠是妻子說一他絕不說二的。
「我惟一記得的是你們要帶著生病的孩子一起走。」茱蒂絲說,並訂了卧車票。保爾將在洛桑動手術。(打去洛桑醫院的電報費包括回電費是那麼貴,美珊好心疼。)而當保爾好一點的時候他將到雷辛的療養院療養。(又得打個電報,不過,這是茱蒂絲出的錢。美珊忘記把錢還給她。)同時美珊和海缽還得找一家好旅館,這樣保爾治療完畢的時候才會有個落腳的地方。並且他們至少要在那裡呆六個月,最好是一年。而施菲亞將和茱蒂絲一起住在英格蘭,這樣可以省美珊不少錢。茱蒂絲將為他們的公地住宅找一個房客。
註釋:
幾個禮拜過去后,小野人漸漸文明起來了。她所學到的第一課就是中庸之道。朋勃路家的食物是美味又豐富的,起先,對於一個長久處於禁慾精神生活的孩子而言,這是多麼可怕的誘惑。
「她今天不吃。」海缽回答。
「他真應該趕快去找找牙科醫生。」茱蒂絲上次和美珊碰面的時候曾這樣催促她妹妹。
在她謹慎而遲鈍的手指下,輕緩的舞拍費力地流露出傷感之情,好像是禮堂外面單調的鋼琴獨奏;施菲亞的十六分音符快奏好像機器蝴蝶拍著翅膀,而那翅膀是鍍了鎳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彈,一遍又一遍。花園底下,溪流對岸,小樹叢里的小鳥毫不驚動地辦它們自己的事。樹上的小新葉好像樹葉的精靈,幾乎嫩得不具形體,它的生動就像嫩枝頂端點燃的片片火焰,海缽坐在一個樹樁上做瑜珈運氣術,加上他的自我暗示法,他發現這對治療便秘效果很好。他用他的一隻長手指頭塞住右鼻孔,然後用左鼻孔深深吸一口氣——吸,吸,深深地,一直到心跳四下。然後禁住氣,心跳十六下,每次心跳時他便很快地對自己說:「我不便秘,我不便秘。」到確定十六次以後,他再塞住左鼻孔,從右鼻孔呼氣,並且數八下。完了以後再從頭開始。左邊鼻孔比較舒服,因為它吸進的空氣裏面帶有櫻草花葉和潮濕泥土的清涼香味。在他附近,保爾坐在野營凳上畫一株橡樹。犧牲一切的藝術,美麗、升華、獻身的藝術。保爾感到厭煩。腐朽的老樹——畫它的目的何在?在他四周野風信子的綠色釘刺從地上的黑霉苔里鑽出來了,有一支還刺穿了一片枯葉,並把它舉起來叉在空中。只要再幾天的陽光每一支釘刺都會開出藍色的花。下次如果母親叫他騎腳踏車去高達明買東西,保爾沉思著,他要看看能否要到兩先令而不是像上次的一先令。然後他就可以買一些巧克力同時看一場電影,而且也許還可以買點香煙,雖然那可能很危險……
「這像伊甸園的夏娃,」她在爆笑間歇的喘息中說:「偷吃知善惡的豬肉。但你若以禁食熏肉作絕對的神聖戒命,我的好美珊,你還能期望她遵守么?」美珊保持著她那習慣性的笑容——甜甜的、寬恕的、和藹的笑容。心裏卻氣得發抖,這孩子竟在茱蒂絲和傑克面前丟大人的臉。
施菲亞不合適:她對有些事情比母親更糟。他用一根干樹枝耙了個洞,把小屍體埋了,因為他怕有人看到會懷疑小鳥是怎麼被殺的。
「我將多高興,當保爾回復健康,我們能回到英格蘭去。」她仍是這麼說。
那一整天過去,施菲亞一直找不到機會消受她的戰利品。直到晚上,她的小弟弟保爾在洗澡時,她才得找回已經冷硬的肉片。以心虛的小偷的速度慌忙上樓把它藏在枕頭底下。熄燈以後才將它解決掉。第二天早晨枕頭下的油漬和一片有齒痕的碎塊敗露了她的秘密。茱蒂絲爆出了陣陣抑制不住的大笑。
想使她對鋼琴發生興趣是多難的事呵!她母親原以為施菲亞具有不同凡響的音樂細胞,當她兩歲多的時候,便已能將「三隻瞎老鼠」唱出調子來。但她不想深造她的天分。她母親說一個了不起的小孩,名叫莫扎特的故事給她聽。施菲亞就討厭莫扎特。「不要不要!」每當她母親提到這可厭的名字時,她就這樣吼。「我不要聽。」為了表示絕對不要,她會用手指塞住雙耳。儘管如此,當她九歲的時候,她能彈「快樂農夫」從頭到尾毫無錯誤。美珊仍然期望把她培養成音樂家。同時,保爾是未來的喬陶,他被認定是遺傳了父親的才能。他馴良地接受這份事業就像他同意學習字母一樣。施菲亞,相反地,就是拒絕讀書。
「但是我討厭豬,」施菲臣喊著。她的臉色由慍怒突然轉成兇狠,她的眼神獃獃凝視且含著憤恨地眨著。「我討厭它們,討厭它們,討——厭——它——們。」
「媽媽在哪裡?」
十五個月以後葛萊斯頓家的人回到公地住宅的小屋子了。美珊一回來就傷風,並且染上腰部神經痛;海缽因為失去了爬山運動的機會,長期便秘的老毛病又發了。但他們的生活仍充溢著靈性。
「請你,」她母親求著,更寬恕地,更威嚴地,「請你。」最後在突然奔流的眼淚和憤怒之中,她交出了書跑進花園裡面。「施菲亞,施菲亞!」她母親喊著。但孩子不願回來。她認為看著她母親侵犯她私人世界的秘密乃是不可忍受的事。
「此外,」她繼續說:「我認為一個人應該自己做自己的事,人不應該不接觸生活中卑微的現實。自從我開始做家務以後才真正覺得更快樂,你不覺得嗎?」海缽點頭。
藝術和智慧之美對施菲亞而言似乎和道德美感同樣微不足道。
「而且這對孩子更有益,他們可以從此學習謙卑和服務……」不用僕人,一年可整整節省一百五十英鎊。但在食物上省下來的錢卻因物資缺乏和通貨膨脹而抵消了。每當物價上升一次,美珊苦修精神的狂熱就更強烈更深切一層。因此,她也相信孩子如果送去寄宿學校一定會被教壞,會變得虛榮浮華。「海缽和我非常相信家庭教育,是么,海缽?」海缽自然十分同意。在家受教育,美珊並堅持不請家庭教師。為什麼一個人自己的孩子要受外人的影響?
「喂,保爾,」他父親說,他已做夠了和藥物等效的神秘治療。
這份差事越來越令人厭惡之極!他必須在小費付太少而受辱及美珊的小氣之間為難。
「樹皮真是難畫得要死!」保爾以抱怨和生氣的聲音回答。
在運動場上吃不開的海缽以讀書向他的運動對手挑戰,以公共圖書館代替足球場,那許多個下午,總是躲在家裡讀他父親的革命書籍,這是他與眾不同和優越感的起點。美珊第一次認識他的時候,他那種政治的與眾不同和反基督教的優越感,就是從這裏開始。美珊的優越感是在藝術和心靈方面,是一種好強的結果。有一陣子海缽對社會主義的興趣完全排在藝術的後面,他的反教權思想帶有東方宗教意識。這是可想而知的。
「提起蠻子!」茱蒂絲對她丈夫說:「我從未見過像施菲亞這麼愛吃肉的蠻孩子。」
一九二四年,公地住宅的小屋子沐浴在四月末溫和的陽光里。
從打開的客廳窗子,傳來施菲亞練習鋼琴的聲音。倔強地,帶著一種憤怒,固著而決斷地,她試圖將D降半音的蕭邦華爾茲彈熟。
地主兼釀酒世家聽美珊說要和布店老闆的兒子結婚可嚇壞了,但是他們的反對只有增強她固執的決心,決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穿過車窗,施菲亞冷冷地看著樹間那幢長長的矮房子。「我覺得茱蒂絲姨媽的房子比較漂亮。」她堅決地下了結論。
⑥『佩奇鳳』(Parsifa),華格納所作之歌劇。
「我建議你,海缽,」——離別的時候,在月台上,在等火車帶他們回公九_九_藏_書地住宅的時候,茱蒂絲臨別的勸言——「我建議你,試著在你的畫上加一點性的刺|激。不要這麼平板。這樣你會使我高興,如果你試一次看看。真的加上性的刺|激。」避開那種人真是件令人快慰的事,美珊想。茱蒂絲實在太……
「不要,真的不要,茱蒂絲姨媽。」她紅著臉,口吃地說:「真的,我不需要長袍,真的。」
「你畫得怎麼樣啦?」海缽又問,並且把手搭在孩子肩膀上。
「但你應該去,」美珊打斷她的話。她現在覺得已抓得住施菲亞,不必再怕茱蒂絲了。「像你這樣一個音樂家必須去聽聽『佩奇鳳』和『魔笛』。我本想明年自己帶你去;但現在機會來了,你必須把握。別辜負了姨媽的盛意。」她帶著甜美的笑容說。施菲亞去了。聽『佩奇鳳』好像進教堂般莊嚴,甚至尤有過之。施菲亞以虔誠興奮的心情聽著,然而,這種虔誠興奮一次又一次被打斷,被一種意識,不相干的,甚至是不光彩的。但是,唉,好痛苦呵!她的長袍,她的長襪,她的鞋子,和她同年齡的少女穿得多麼不同。那個少女,她進來的時候看見她就坐在後排。她覺得對方似乎在以嘲弄的眼神回敬她。繞著聖杯一陣鐘聲樂器的轟然巨響震醒了她。她覺得慚愧,不該在這神聖的演奏中想這種不值得的事。然後,在中場休息的時候,茱蒂絲姨媽遞給她一客冰淇淋,她幾乎是生氣地拒絕了。
「我不在乎。」
⑦『魔笛』(MagicFiute),莫札特作品。
葛萊斯頓家人回到他們公地住宅的小屋子,三星期以後,戰爭爆發了。
「但是如設想她將要終身信仰它呢?」茱蒂絲說。
茱蒂絲姨媽很吃驚。「你不是一向很喜歡吃冰淇淋?」
在公地住宅的小屋子裡,葛萊斯頓一家人生活得多美好,多精神化!甚至連家裡的小貓都吃素——至少在公開場合它不沾葷。連小貓都不沾葷,因此,小施菲亞的行為真不可原諒了。何況小貓波西是動物,只有四歲;而小施菲亞六歲了,且是人。如果波西,一隻流著老虎血液的貓,能夠吃蔬菜,吃馬鈴薯,吃牛奶,最多偶然來一頓核桃醬就心滿意足了,那麼施菲亞當然能夠克制偷吃肉食的饞嘴習慣。尤其是在別人家裡。使葛萊斯頓家人特別難受的那件事是發生在茱蒂絲家裡,那是結婚後第一次到茱蒂絲那裡小住。美珊?葛萊斯頓太太很怕她姐姐,怕她的尖舌頭,怕她的笑聲,怕她的冷言冷語。拿自己丈夫和茱蒂絲的丈夫比,她不免有點嫉妒。傑克?朋勃路的書不僅受人激賞,而且賺了不少錢。而可憐的海缽……「海缽的藝術太內在,」他妻子總是這樣解釋,「太精神化,所以大部分令人看不懂。」她恨傑克?朋勃路的成功,因為他成功得太徹底了。如果他賺了錢,但作品評價低;或者,作品評價高但賺不到一毛錢,美珊就會心平氣和一點。但是既贏得讚賞又是每年一千鎊的收入——這實在太多了。像海缽這樣有天才的人,竟然既賺不到錢又沒有人提他的名字,世界上就不該再出現如此左右逢源的人。儘管如此,她最後還是接受了茱蒂絲的頻頻邀請。何況,一個人應該愛自己的姐姐和姐夫。而且,正好公地住宅的所有煙囪要清掃,屋頂漏雨的地方要修補。茱蒂絲的邀請正好可以行個方便。美珊於是決定去小住幾天。然後就是施菲亞去到那裡做了那件不可原諒的事。她下樓吃早餐趁別人還沒到時偷了一片熏肉,那盆熏肉擺得整整齊齊是她姨媽姨丈準備的第一道佳肴。媽媽來了,她無法當場把那片肉解決掉,只好將它藏起來。當茱蒂絲數周后在嵌花的義大利柜子里找東西,其中一個抽屜里留下了一小灘干油漬的有力罪證。
「縱然你不需要你還是有理由有一件,選一件好嗎?」
「太好了!」小保爾以喉腺腫後面迫出的粗重聲音附和著。他是個可愛的孩子,當他不拉警報的時候,他常常說別人盼望他說的話,做別人盼望他做的事。
像忘記關掉的汽車燈,在大白天里,不必要地亮著。甚至在她沮喪或生氣的時候,甚至在她為貫徹自己的意志與人斗鐵公雞的時候,笑容依然如舊。鼠褐色前拉斐爾派的發環下面,一張沉鬱蒼白的臉時時不相稱地亮著寬恕慈愛的神色——那是對所有可厭可恨的人類的寬恕慈愛;只是在她灰色的眼睛里依然可以看出她各種情緒變化的蹤跡,儘管美珊有多小心地將其藏在寬恕慈愛的表情裏面。
「太好了!」海缽說,只為了回應妻子那股頗為勉強的喜悅。
「你記住我的話,」他父親說,他父親在午餐後到開始消化不良的中間那一刻鐘情緒總是很好,「這孩子將來必定會有驚人的成就。」幾分鐘以後,只要消化不良的跡象一出現,他就會向兒子怒吼,請他吃巴掌,趕他出門。
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們倆竟會結婚,竟會碰頭。地主兼造酒商的孩子和布商的孩子碰在一起而結婚,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我要一個人走進樹林里去,」有一天她皺起眉頭威脅著。使她大吃一驚的是,不要求她講道理,不要求她別故意冒險讓大人擔心,茱蒂絲只是聳聳肩膀。「去走吧,那麼,如果你要做個小傻瓜的話,」她頭都不抬地說並繼續讀她的信件。施菲亞氣憤地衝出去,但是單獨在巨大的樹林間走,她怕得要命。只是賭氣使她不願立刻回頭。
縱然她不愛他,她也要為了自己的原則和他結婚,就為了海缽的父親是布商,就因為所有這些階級問題是不相干的胡說八道。此外,海缽有才幹,至於是那一種才幹則頗難辨別。但是無論是哪一種才幹,如只待在拍賣辦事處里無疑會窒息而死。她每年七百鎊的收入可為他的才幹提供活動的天地。因此與他結婚是一種責任,並有實用的意義。
海缽同意她的想法,一半是因為習慣成自然,由於自己在經濟和道德上的次級地位,他總得同意她,另一半是因為他也發現,雖然身體比以前健康,但瑞士令人精神上不滿足。在這地方每個人都穿寬大的登山裝,開扣襯衫,每個人都背背包,他的穿著不再與眾不同,不再優越。在雷辛高頂禮帽才象徵思想的急進高超,他覺得自己竟變成傳統平凡的人了。
④喬陶(GiottoDiBondone,1266~1337),義大利畫家、雕刻家、建築家。
第四代顯然已足以發展到藝術和高等思想的境地。青春年代的美珊及時地發現了威簾?毛禮斯和貝森夫人,發現了托爾斯泰和羅丹,民族舞蹈和老子。固執地,以她全部的意志力,她忙於靈性的爭戰,忙於獵獲最高境界。而她的姐姐也在那時發現了法國文學以及馬奈和多米哀,甚至,有一段時間,對馬蒂斯和塞尚有著一股淡淡的狂熱(因為她的本性就是淡淡的、樂觀的)。一個酒坊世家出身的人必然會走向這種印象主義或精神神學或共產主義的路上去。然而另外還有一條通往這種精神高原的道路:那就是海缽所走的路。海缽的祖先不是釀酒商。他來自較低的階級,至少可說是較貧窮的基層社會。他父親在蘭威奇開一家布店。葛萊斯頓先生是一個瘦弱的人,生性好辯,並愛吃腌洋蔥。因消化不良使他的脾氣變得暴躁,因為時時意識到自己出身卑微使他變成具有反叛性的家老虎。在工作之餘他讀社會主義文學,他的妻子則寄生於一種非教會的虔誠,而他不相信那一套,因此常嘮叨不休地煩他的妻子。海缽在學生時代時是一個懂得應付考試的聰明孩子。在學校成績很好。
「不過,他還是應該知道一下才好,」茱蒂絲回答。「那是惟一我所能提供的意見。」她對美珊的荒謬愚蠢頗為氣憤。
「你是否想讓孩子死掉?」她嚴厲地問她妹妹。「你為什麼沒有早幾個禮拜帶他離開這個骯髒陰濕的洞?」幾小時內茱蒂絲把一切事情安排好,海缽和美珊立刻帶孩子出發。他們將坐卧車直達瑞士洛桑。「但卧鋪確實是不必要的,」美珊反對著。「你忘了(她美麗地笑著)我們只是普通人家。」
「回到自己可愛的小屋子豈不是太好了!」當計程車越過公地花園大門的時候,她大聲說:「豈不是很好么?」
「難畫的東西才值得把它畫好,」海缽說:「耐心練習——這是你惟一的方法。你知不知道有一次一個大人物給天才下的定義是什麼?」保爾非常清楚一個大人物給天才下的什麼定義,但那個定義在他看來是多麼愚蠢,而且是特別對他的九_九_藏_書一種侮辱,所以他不回答,只是嗯了一聲,心裏煩得要發瘋。「天才,」海缽自問自答地說:「天才是一種接受痛苦的無限能力。」每當這時刻保爾最恨他父親了。
「讓我看一看,請你。」美珊伸出她的手。她笑著,但她蒼白的臉上神態堅決,她的眼神命令著。
「好,你該去,你當然該去,」茱蒂絲來信邀請施菲亞到倫敦去和他們住幾天。美珊對女兒說:「你不能失去這樣的好機會去聽聽歌劇和所有那些很好的音樂會。」
「四英里的路程只給兩便士小費!」司機對遠去的背著背包的海缽吼著。
「彈得多美。」她最後終於站起來回到樓上她的房間,打開酒櫥,拿出一盒蜜餞,吃了幾粒櫻桃干,一顆李子,和三顆杏子。海缽已回到他的畫室繼續他那張未畫完的「祖國印度腳下的歐洲和美國」。保爾從口袋裡拉出一副彈弓,按上彈,直向對面一隻像老鼠樣竄上橡樹的五十雀飛射過去。「該死!」他咒著,那隻鳥飛了。但第二射幸運多了。那裡迸飛起一小堆羽毛,有兩三聲尖叫。保爾跑過去,看到一隻母佳風鳥躺在草地上,羽毛上沾著血。帶著一種想作嘔的興奮和激動,保爾撿起小鳥的身體,那身體多暖和。這是第一次他殺掉一個生物,多麼準的一射!但是他不能向任何人訴說他的神技。
這奇迹是由化妝舞會所促成的。他們同時來到一個花園,在蘭威奇郊區,主人是講師文羅先生,他經營這花園以便讓赤夏郡所有才子佳人能在此踏青散步。於是美珊駕著車從鄉下來到花園,而海缽正好從鬧市鑽出來。他們相遇,然後愛情帶他們走上了以後的道路。
「你畫得怎麼樣啦?」他從樹樁上站起來,走過一塊小空地到了孩子坐的地方。歲月的流轉並沒使海缽改變多少,他的開花鬍鬚仍像以前一樣金黃,身材像以前一樣瘦,他的頭沒有要禿的跡象。只有他的牙齒看得出是已老了,而他的笑容因此遜色不少且顯得難看了。
「還她一巴掌。」施菲亞毫不遲疑狠狠地說。
「我是壞孩子,」她氣急地哭著。「我就是壞孩子,不要管我。」她討厭他們的傷心,討厭他們弄得她傷心。「不要管我,走開。走開。」當他們想安慰她時,她卻大聲哭叫著。她傷心地哭著;但仍是不願意讀書。
「沒啥稀奇,」施菲亞堅持著,「我還是比較喜歡茱蒂絲姨媽的房子。」美珊寬恕地向她笑著搖搖頭。「當你長大一點的時候,你就會懂我的意思了。」她說。一個奇怪的孩子,她想,一個難應付的孩子。不像保爾,他好教導得多,太好教導了。保爾接受建議,聽話,順從家裡精神化教養,施菲亞就不同了。她有她自己的意志。
孩子從她手上一把將書搶了回去。「這是一本很好看的書,」她爭辯著,罪惡感激起的憤怒使她的臉變成暗紅色。
施菲亞將近兩年沒到倫敦了,這些人群,鬧聲,每一個燦亮的櫥窗,無窮豐富,新奇又可愛的東西,都在走向她的腦海。她甚至覺得比在『佩奇鳳』的時候更興奮。
「不要,真的。我不要,我不能……」然後突然間,使茱蒂絲又吃驚又不能了解的,她哭起來了。
③羅丹(AugusteRodin,1840~1917),法國雕刻家,現代寫實派代表。
「如果你們不笑我們古怪,」海缽追擊著,「那麼你們在那裡做什麼呢?你們在打小孩,折磨動物,弔死人,只因為他偷了一先令,你們做一切舊時代人做的可怕事情。」他很自傲,很自傲,他確認自己優越。美珊也是這樣。除了表示寬恕的美麗笑容,她還確信自己優越。她那笑容——是對她靈性品質的保證商標。一個比蒙娜麗莎更慈祥的微笑,因此她那貧血的薄嘴唇曲成一彎甜甜的、寬恕的、慈祥的新月形,天性沉鬱不樂的臉滲入了不相配的和悅。這種笑容的產生全因為常年的任性自我犧牲,固執地追求最高境界,自覺對人類和敵人的愛。(對美珊而言,人類和敵人實在是異詞同義;人類就是她的敵人,雖然她也不會承認。她感覺到敵意,因此她愛,誠意地,小心地;她愛因為她實實在在是恨。)結果習慣成自然,這笑容就固著在她臉上,日日不停地亮著。
「但是你想想看,」美珊很興奮地說:「那是多了不起啊!當你打開書,能從裏面讀到人們所寫的一切美麗的東西,那是多了不起啊!」她的甜言蜜語毫無效果。
「他不想去,」美珊回答。「他不怎麼相信醫生。」但也許是她自己遲遲不捨得花幾個錢,才致使海缽對牙科醫生缺乏信心。「此外,」她又繼續說:「海缽幾乎不注意僅屬物質和肉體的東西。他那麼專心地生活在內在精神世界,以至於對外在現象幾乎毫無知覺,真是毫無知覺。」
「你弄得你爹爹和媽咪好傷心,」他們說,企圖喚起她的良知情感。「好傷心好傷心。你願不願意讀讀看,就為了使爹爹和媽咪高興?」孩子仍以一張慍怒的、倔強的臭臉相對,並且搖頭。「就為了讓我們高興,」他們哄勸著。「你使我們好傷心。」施非亞從母親的一張痛苦而寬恕的臉看到另一張父親的痛苦而寬恕的臉,然後放聲大哭起來。
美珊那時二十四歲,帶著憂鬱而氣色蒼白的臉,不能說不漂亮。海缽大一歲,高而瘦得出奇的少年,有一張老鷹般剛毅的臉相,卻可看出骨子裡極為柔順(「一隻綿羊穿著老鷹的外衣」茱蒂絲有一次這樣描述他),另外他有一頭漂亮的頭髮。鬍子倒是一根也沒有,那時經濟壓力使他還不能排上與眾不同和優越的招牌。在拍賣人辦事處,海缽做一個小職員,如果留個長鬍子,穿上開扣襯衫,再背上那個象徵洒脫的背包,不被老闆開革叫滾蛋才怪。這些東西到海缽和美珊結婚以後才變成了可能,而美珊每年七百鎊收入為他解除了不得不為賺錢而屈身工作的枷鎖。在蘭威奇的那些日子,他能力所及的只是戴上一條紅領帶和發表些個人妙論。
「還是老套,」保爾低聲埋怨著,「她可能怕麻煩不願意為我們弄點熱東西吃才是真的。」這時施菲亞坐在那裡,頭都不抬地兩眼看著她的馬鈴薯沙拉,靜靜地吃著。
「明天還有,」當這孩子還要再來一份布丁的時候,茱蒂絲就說:「你不是蛇,你懂嗎?你不能一天吃下兩星期的食物。吃太多的惟一結果就是讓你難受。」起先施菲亞會堅持,會巧騙哭鬧。但是好在,正如茱蒂絲對她丈夫說的,好在她有一副纖細的腸胃。完全不出她姨媽所料。經過三四次腸胃作怪后,施菲亞學會了控制自己的貪心。她的第二課是學會了順服,她對父母習慣的是勉強而緩慢的順從。海缽和美珊,遵照他們的原則,絕不命令,只有建議。這種制度幾乎迫使孩子養成說不的習慣,機械地,無論對什麼建議。「不,不,不!」她開頭必定如此,然後漸漸地,心不甘情不願地,在父母親悲傷的表情之下,被勸說,被開導,被感動,然後才慢吞吞地,做好事般地,勉強順從。久久才順服之後,她隱隱感到一種恨,恨那些不強迫她立刻服從命令的人。像大部分的孩子一樣,她喜歡強迫解除自己行為的責任,她氣她的父母親先迫使她擴張反抗的意志,然後是一大堆痛苦的感情,最後讓她用自己的意志去克服。如果他們一開始就堅持,立刻強迫她服從,這樣就簡單多了,並且可因此免除她一切精神上的掙扎和痛苦。她深深地痛恨他們無止境地企圖喚起她的良知感情,這不公平,這不公平。他們沒有權利一直笑,一直寬恕,沒有權利弄得她自覺是個禽獸,以他們自己的傷心引她傷心。她覺得他們有點在殘酷地佔她便宜。只為了她討厭他們的傷心,她倔強地,刻意地,不按常規地做事說話來為難他們。她最喜歡用的詭計是以「要去走排水道的跳板」為要挾。在平靜的池水和溪流的交接處,水流剎那間變得可怖。被擠進泥磚築的窄堤中的急湍,突然瀉成六尺瀑布,喧鬧不絕地直降入深黑波動的水塘中。這是一個怕人的地方。多少次她的父母求她不要在水道附近玩!她的要挾會使他們重申誡命,他們會懇求她講道理。「不要,我不要講道理。」施菲亞會這樣叫著並向水道跑去。如果,就事實而言,你絕不敢冒險走進距離怒吼的急流五尺以內,因為她自己比她父母還怕。但是為了折磨她父母親的一種快|感(也是一種她痛恨的快|感),聽她母親為這樣一個不聽話、自私而冒險的女兒痛苦悲傷的快|感,她會硬著頭皮盡她最大的膽量走近急流。她對茱蒂絲姨媽也想要同樣的詭計。

「終究,」她爭論著,「讓外人在屋子裡伺候你們並不算是好事。並且,為什麼他們就應該伺候我們?他們豈不和我們一樣是好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