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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鮑伯

歡迎·鮑伯

作者:胡安·卡洛斯·奧內蒂
「不,不,」他馬上說。「我可不是什麼幼稚的孩子。我才不玩那套把戲。你自私自利,粗鄙庸俗。你已經跟骯髒的東西攪和到一塊兒去了,正是這些東西在拉扯著你繼續前進。你哪兒也去不了,你哪兒也不想去。情況就是這樣;你已經衰老了,而她還年輕。當著你的面,我甚至連想到她都不應該。而你以為……」這會兒我還是不能打爛他的臉,於是我決定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我走到點唱機前,按下一個按鈕,投入一枚硬幣,慢慢踱回座位,聆聽著。音樂聲音不大:在大段的停頓之間,某個人在柔聲歌唱。鮑伯在我身邊說,即便是他,即便是某個跟他差不多的人,也不配望著伊內斯的眼睛。這可憐的孩子,我驚訝地想。他說,在他所說的衰老當中,最讓人深惡痛絕的東西,腐朽的決定性因素,或者說是腐朽的標誌,就是愛用先決的觀念進行思考,把所有的女人都歸結為「女人」這個字眼,把她們所有人都隨隨便便地納入這個字眼,以便使她們與一種先決的觀念相吻合,而這種觀念的基礎是建立在十分貧乏單薄的經驗之上的。可是,他接著說,就連經驗這個詞也不是很恰當。在這種場合,往往並沒有什麼經驗,充其量只有一些習慣和重複,用陳詞濫調描述事物,從而在某種意義上創造它們。基本上,這就是他要表達的意思。我不禁感到有點好奇:他說他連用指尖碰伊內斯也不配,可憐的孩子,就連親吻她的裙邊、腳印之類的也不配,要是我把他的話在我頭腦中喚起的畫面講給他聽,他是會暴斃身亡,還是會當場設法置我于死地?停頓片刻后——音樂止息,點唱機的燈光隨之熄滅,增添了幾分寂靜——鮑伯說了句「就是這樣」,然後就離開了。他往外走的步伐像往常一樣堅定,既不快也不慢。
我不知道,以前我歡迎伊內斯時,是否像現在每天歡迎鮑伯來到陰暗腐臭的成人世界這樣,心裏洋溢著這樣多的幸福和愛意。他仍然只是個新人,還周期性地承受著懷舊之苦。我曾看到他滿眼淚花,酩酊大醉,咒罵著自己,向自己許諾,自己很快就會變成從前那個鮑伯。我可以向你保證,每當這時,我總是滿腔愛憐,像一位母親一樣愁緒滿懷,溫和親切。在內心深處,我知道從前的鮑伯永遠也回不來了,因為他已經沒有了容身之地,但我讓自己表現得體貼而耐心,努力讓他聽從我的意見。就像移民喜歡隨身攜帶小塊故土、街道和紀念碑的照片,或者將歌曲銘記在心,我也不斷向他提出不同的計劃、信念和未來,它們全都帶有他不久前走出的青春國度的光輝和氣息。他接受了。他總是稍加拒絕,於是我只好把我作出的保證再增加一九_九_藏_書倍,不過到最後,他總是說好的,最終他設法擠出笑容,相信有朝一日他註定會重返鮑伯的世界和良辰。因此他得以在三十多歲時繼續保持平靜,不帶絲毫嫌惡與笨拙地帶著舊日野心的巨大屍體和形狀教人噁心的殘夢繼續前行,而它們已經不可避免地遭到成千上萬人的踐踏,被這種頻繁無度、懵然無知的擠壓所磨蝕。
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鮑伯了——如今人們管他叫羅伯特,他喝什麼陳釀都能喝醉,咳嗽的時候用髒兮兮的手捂著嘴——那時他只喝啤酒,晚上呆的時間再久,飲的量也不會超過兩杯,他會把一堆十比索的硬幣擱在俱樂部酒吧間的桌子上,好往點歌機里放。他幾乎總是獨自一人,聽著爵士樂,臉色蒼白,神情疲憊而快活。當我從旁走過,他向我打招呼時,他的腦袋幾乎一動不動,只要我在,只要我能忍受他那雙藍眼睛不厭其煩的盯視,他就會一直緊盯著我,同時毫不費力地保持著一副極度輕蔑和溫和的嘲弄兼而有之的神情。以前每到星期六,他總會有某個年輕的同伴作陪,同伴往往像他一樣年輕得要命,鮑伯會對同伴興緻勃勃地說起,自己當上建築師以後,要在河邊興建的那座巨大的城市。他一看到我打旁邊經過,就會把話頭打住,向我致以簡短的問候。隨後在他向同伴丟過去一個笑容、從嘴角吐露輕聲細語時,他的視線就再也不肯從我臉上移開了,他的同伴往往也會開始盯著我看,默不作聲地附和著他那股輕蔑和嘲諷。
我永遠也不知道鮑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果,給她講了哪一樁軼事。但不管怎樣,我確信他沒有撒謊,在那時,沒有什麼能讓他撒謊,就連伊內斯也做不到。我再也沒有見過伊內斯,再也沒有見過她那生硬、空洞的姿態。後來我得知她嫁人了,如今已經不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住了。當時,我處於憎恨和痛苦之中,像鮑伯預料的那樣,喜歡想象鮑伯選的是哪件事,或者哪幾件事,它們的威力足以抹煞我在伊內斯心中的形象,足以讓我對她斷了念頭。
如果那天晚上,我從鮑伯的容貌中看到了伊內斯的臉龐,如果在某個時刻,他那酷似伊內斯的容貌能夠在面部表情上玩點花招,讓我誤以為自己看到的不是鮑伯,而是伊內斯,那麼,那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模樣了。的確,在兩天之後的晚上,我又像往常一樣赴約,見到了她,還有一天中午,我絕望地硬逼著她跟我見了一面——這是一次徒勞無益的見面,我事先就知道,任我怎麼說怎麼做都無濟於事,我最迫切的懇求也會叫人驚訝地平息下去,就像壓根兒不曾存在過一般——這次見面在充斥于廣場的憂鬱氣氛中結束了,read•99csw•com在這最美好的時節中寧靜的葉叢下結束了。
事後我發現,他一直在等待著那一晚的到來。但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意識到這一點,當晚鮑伯來了之後,徑直在我獨佔的桌旁坐了下來,作了個手勢打發走了侍者。我等了片刻,望著他。他挑動眉毛的時候可真像她;還有他的鼻尖,會在開口說話的時候變得稍微扁平一點,簡直跟伊內斯一模一樣;他簡明扼要說:「你不會和伊內斯成親。」我望著他,笑了笑,把視線轉到了別處。「不會的,你是不會和伊內斯成親的,因為像這樣的事,假如有人下定決心,不想讓它發生,它就不會發生。」我又笑了起來。「要是早幾年,」我告訴他,「這番話倒會讓我非伊內斯不娶。如今這番話已經起不了什麼作用了。不過我倒不妨聽你說說。要是你願意跟我解釋……」他抬起頭,繼續默不作聲地看著我;也許他已經準備好了說辭,只消等我話音一落,就會說出口來。「要是你願意跟我解釋一下,你為什麼不想讓我娶她,」我慢條斯理地說著,朝後倚到了牆上。我頓時發現,我既不知道他對我的恨有多深,也不知道他對我的恨有多麼堅決。他臉色蒼白,用嘴唇和牙齒硬擠出一絲笑容。
「說來話長,」他說,「一夜也說不完。不過要全說出來,三言兩語也足夠了。你不會跟她成親,因為你已經衰老了,而她還年輕。我不知道你是三十歲還是四十歲——這無關緊要。你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了,換句話說,你已經垮了,除了極個別例外,所有到了你這個歲數的男人都已經垮了。」他把熄滅的香煙從嘴裏拿了出來,看了看街道,然後又看著我。我把腦袋靠在牆上,等他往下說。「顯然,你有你的理由,相信你自己就是例外,相信你自己遠遠沒有完蛋。可這並不是事實。」我開始抽煙,把臉別開了。他讓我覺得不安,但我不相信他的話。他在我心裏激起了一陣溫吞吞的恨意,但我並不覺得在我意識到自己非娶伊內斯不可之後,還有什麼能動搖我的想法。他說的不對,我們坐的是同一張桌子,而且我跟他一樣儀錶整潔,跟他一樣年輕。「你不妨說說我有什麼垮掉的地方,」我對他說,「也許你一樣也說不準。」
我既無法回答,也不能打爛他那張臉。我不再按琴鍵,把手從鋼琴上慢慢拿了回來。伊內斯正在下樓,已經走到了樓梯中間,這時他說:「好吧,也許到時候,您可以只憑興緻來決定。」說完他就走開了。
不過在那時,不管我做什麼,鮑伯的態度和表情都始終如一。我記得清清楚楚,這恰好證明他把我在酒吧里的表演看在了眼裡。一天晚上,我坐在他們家鋼琴旁的沙發上等九*九*藏*書伊內斯,這時他走了進來。當時他穿著雨衣,紐扣扣到了脖梗,兩手抄在兜里。他沖我點了一下頭,就東張西望地進了屋,彷彿他只要衝我飛快地點一下頭,就能把我徹徹底底地打發掉;我看著他在桌旁來回踱步,用黃膠鞋在地毯上踩來踩去。他伸出手指碰了碰一朵花,坐在桌邊抽起了煙,眼望著花瓶。他那安詳的側影朝我這邊轉了過來,他的腦袋微微低垂,面容鬆弛,看起來心事重重。我傻乎乎地站起身,靠在鋼琴上,用左手按下了一個低音琴鍵,然後我就像被迫的一般,每隔三秒鐘按出一聲琴音,一邊望著他。
這場較量持續了三四個月。一到晚上,我就沒法不去俱樂部——順便說一下,我還記得當時正在舉行一場網球錦標賽——因為只要我有一段時間不露面,那麼等我重新回到俱樂部,鮑伯在跟我打招呼時,眼裡的輕蔑和嘲諷就會變得更加濃重,打完招呼,他會舒舒服服地朝椅背一靠,一臉得色。
有時我覺得自己底氣夠壯,就努力對視回去:我常常一手托腮,對酒而坐,抽著煙捲,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表情一刻也不鬆懈,用這樣的方式維持著一副冷漠、略帶憂鬱的神情。這時,鮑伯看起來像極了伊內斯;即使隔著俱樂部的聚會室,我也能從他的臉上看出她的容貌,也許在有些晚上我看他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凝望伊內斯的神情。不過絕大多數時候,我還是寧願忘記鮑伯的目光,背對他坐著,看著同桌客人講話的口型,有時我顯得沉靜而憂傷,好讓他明白,我並不像他以為的那樣膚淺,我們的性情不乏相似之處。有時我會喝上幾杯,給自己壯壯膽,心想:「去吧,把這件事告訴你妹妹吧,鮑伯,親愛的孩子」,一邊撫摸同桌姑娘的手。再不然,我會就某件事冷嘲熱諷一番,逗得她們笑起來,好讓鮑伯聽到。
如今,一年多來,我幾乎每天都能在同一間咖啡館看到鮑伯,他周圍還是那些人。當他們介紹我們認識時——如今他叫羅伯特——我意識到,過去的時光是無所謂時序的,昨天跟十年之前的日子分明緊挨在一起。他臉上仍然帶有伊內斯容貌的陳舊痕迹,鮑伯的嘴的某個動作,足以讓我再次看到那個姑娘修長的身體,她那平靜而自然的步態,看到她用一根紅色髮帶固定住的蓬鬆髮式下面,那雙絲毫未變的藍眼睛凝望著我。她可以生活在某個難以企及的遠方,再也無法找回,但她依然保留著她那本質的自我,它清晰可辨。但要透過羅伯特的表情和言談舉止找出從前那個鮑伯,對他萌生恨意,委實不易。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天下午,我等了好幾小時,想等到他獨自一人或者走出店門的一刻,跟他搭話,把他打九_九_藏_書倒在地。我一動不動地靜靜坐著,偶爾偷瞄他一眼,或者在咖啡館閃閃發光的窗戶上召喚著伊內斯的形象,我巧妙地編排著辱罵他的措辭,甄選著我準備說給他聽的耐心的語氣。我選定了第一下揍他身上的哪個部位。但黃昏時,他跟三個朋友一起走了,我決定等下去,就像多年之前他做過的一樣,我要等到一個更適合下手的、他孤身一人的夜晚。
任何人對任何女人的愛意,都不及我對他的委瑣卑微所抱的愛意來得強烈,通過這種註定無可更改的方式,他也淪落到男人生活的卑污之中。當那個已經垮掉、遙不可及的鮑伯不時向他發號施令,讓他做出那些重新振作的短命嘗試,作出沒有保證的計劃,結果只是讓他確切地衡量出自己永久毀損的程度時,沒有人像我這樣滿懷愛意,欣喜若狂。
鮑伯那天晚上向我展現的、他的容貌中那些酷似伊內斯的、轉瞬即逝的細微之處,儘管是用來反對我的,儘管對我抱有一致的敵意,但它們跟那姑娘本人的熱情和純真有某些相同之處。我在最後兩次會面中,又怎麼能透過那個突然變得冷漠無情的女人,把我的心意向伊內斯表白,愛撫她,說服她呢?當我望著這個身材修長的女人僵硬地坐在家裡的扶手椅和廣場的長凳上,在兩處不同的場合和兩個不同的地方,都保持著同樣決絕的生硬態度,這個女人梗著脖子,直視前方,嘴巴緊閉,雙手擱在大腿上一動不動,我又怎麼能認出她,甚至喚醒她呢?我望著她,知道那個回答是「不」,就連她四周的空氣都知道,回答是「不」。
有一件事確定無疑:每過一天,他都會變得愈加衰老,那段時光也會變得愈加遙不可及,那時人們管他叫鮑伯,在他一側的鬢角、笑容和閃亮的眸子上披著一頭金髮。那時他總是悄悄步入房間,向人們小聲問好,或是把手舉到齊耳的高度輕輕揮手致意;然後走過去,在鋼琴邊的燈旁坐著看書,或者悶聲不響地獨自坐著,沉思默想,整小時面無表情地望著我們,只有手指頭偶爾會為了抽煙和撣去落在淺色西裝翻領上的煙灰動上一動。
等到我一心想與伊內斯早日成婚的時候,鮑伯和他的策略又發生了變化。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我成親心切,如何得知我為了如願以償,調集起了僅存的全部力量。這股熱切的需要已經把我過去和現在的其他情絲統統斬斷了。當時我沒把鮑伯放在心上。但沒過多久,我有理由回想起那段時間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有那麼一兩次,我一動不動地站在角落裡,從牙縫裡迸出咒罵他的話,我發現這時他的表情里已經沒有了嘲弄的意味,他一臉凝重地望著我,挖空心思地算計著,那副表情就像人們遇上了危險或read.99csw•com是棘手的活計,就像人們在衡量著困難的大小,估量著憑藉一己之力是否能夠解決。但我並沒有把這當回事,甚至開始認為,他之所以面無表情,是因為他對我的性情有了更深的了解,對我從前品行良好的生活有了更深的了解,這種了解是我用想要與伊內斯結婚的一片赤誠換來的,是他從這些年、這些事中體會出來的,這種了解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
當我再次見到他,當我們開始了這段我希望永遠也不會結束的二度友情時,我放棄了所有攻擊他的念頭。我決定永遠都不跟他提起伊內斯和往事,只讓她們靜靜地活在我的心裏。幾乎每天下午,在咖啡館,在羅伯特和那些熟人的面前,我都是這樣做的。只要我能繼續見到羅伯特,聽到他的聲音,我的恨意就會一直保持著新鮮和熱度。沒有人知道我的這場復讎,但我日復一日地施行著它,興高采烈,興奮不已。我跟他說話,微笑,抽煙,喝咖啡,心裏一直想著鮑伯,他的純潔,他的信念,他那些舊夢的大胆無畏,一直想著從前那個熱愛音樂的鮑伯,那個打算為五百萬人在河邊興建一座令人目眩的美麗城市,將人的生活變得高貴的鮑伯,那個永遠都不會撒謊的鮑伯,那個讚揚除舊迎新的鮑伯,那個身為未來與世界萬物之王的鮑伯。我在這個手指被尼古丁熏得發黃、名叫羅伯特、過著可笑的生活、在某個臭烘烘的辦公室上班、娶了個他叫作「我的愛妻」的肥婆的男人,這個懶散地坐在咖啡館的椅子上打發漫長星期天,瀏覽賽馬報紙,打電話下注的男人面前,平靜地懷想著從前的他的所有細節。
在我心裏,只有對他的敵意和羞於表達的尊敬,我不停地撳下琴鍵,在寧靜的大屋裡以一種怯懦的狠勁敲擊著琴鍵,直到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完全置身局外,觀看著這一場面,彷彿自己正站在樓梯頂端或門口,望著鮑伯,感受著他的沉默和心不在焉,煙捲冒出絲絲青煙,從他身邊裊裊升起。我感到身處黯淡燈光下,每隔三秒鐘就用食指敲響低音琴鍵的自己高大、笨拙,十分可悲,十分荒唐。隨即,我恍然大悟,我用鋼琴製造出這一噪音,並不是在不可理喻地虛張聲勢,而是在向他發出呼喚;這時我終於發現,我的手指倔強地在每一聲琴音乍歇之際接連奏響的那個低沉的音符,是我唯一能夠訴諸他那躁動不寧的青春,向其祈求寬容和理解的懇求之詞。他還是一動也不動,直到伊內斯猛地關上了樓上卧室的門,要下樓找我。這時他直起身子,懶洋洋地走到鋼琴另一端,把一隻胳膊肘支在鋼琴上,瞅了我一會,然後帶著迷人的笑容說:「今晚有什麼安排?喝牛奶還是威士忌?你是急於得到救贖,還是想躍入未知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