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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蝴蝶

作者:伊恩·麥克尤恩
「是款冬。」她一邊叫著一邊把它摘下來插在耳朵後面。我說,「我以前從來沒在這裏看到過花。」
「是啊,當然是真的船。」這也不是我原本想說的。她停下腳步,我也跟著停下。她說,「如果我去,你不會告訴別人吧?」
「在橋上,我看見她沿著運河跑。」
「還有什麼?」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個人也沒碰見。查理已經進屋,他剛才修理的那輛車也不見了。我從廚房水龍頭裡接了點水喝,不知從哪兒讀到過,倫敦的水龍頭裡放出來的一杯水相當於已經被五個人喝過了。水裡一股金屬味,這使我想起他們停放小女孩的不鏽鋼台,她的屍體。晚上七點我要去見女孩的父母,不是我想見,這是警官的主意,幫我做筆錄的那個。我本該強硬一點,可他在我身邊轉悠,讓我害怕。他跟我說話的時候用手抓住我的肘部,這大概是他們從警校里學來的伎倆,用以獲得所需的權威。我正準備離開那幢大樓時他叫住了我,把我押到一個角落。我沒法掙脫,除非與他搏鬥。他聲音低啞,話不失禮卻語鋒迫人,「你是女孩死前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他把死字拖得很長。「她的父母,嗯,當然想要見見你。」他握住我的時候就有那種權威,話中夾雜的暗示讓我害怕,不管他其實是在暗示些什麼。他那雙握住我的手又緊了緊,「所以我跟他們說你會來的。你和他們差不多算是隔壁鄰居吧?」我看向別處,點了點頭。他笑了,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儘管如此,這也算是件事,一次見面,好歹讓這一天有點意義。下午晚些時候我決定洗個澡,打扮一番。大把時間有待消磨。我翻出一瓶從沒打開過的古龍水和一件乾淨的襯衫。放洗澡水的時候我脫掉衣服,凝視著鏡子裏面自己的身體。我是個長相可疑的人,我知道,因為我沒有下巴。儘管說不出緣由,在警察局裡甚至還沒等我作陳述他們就開始懷疑我了。我告訴他們當時我站在橋上,我從橋上看見她沿著運河跑。那個警官說,「哦,那倒是相當巧合,不是嗎?我是說,她和你住在同一條街上。」我的下巴就是我的脖子,它們不分彼此,滋生懷疑。我母親也長成這樣,直到我離家之後才發覺她形容怪異。去年她死了。女人不喜歡我的下巴,她們從不靠近我。我母親也一樣,她從未有過朋友,無論去哪兒都是一個人,哪怕是節日。每一年她前往利特爾漢普頓的時候,都是獨自坐在甲板的椅子上,面朝大海。到生命的最後階段,她尖瘦而乖戾,活像一條小靈犬。
「他們要把貓怎麼樣?」
「摸摸它。」我輕輕地搖了搖她的肩膀。她沒有動,我又搖了搖她。
「那你抓不住她嗎?」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想讓談話的氣氛變得友好些。
「應該有花的,」她一本正經地說,「因為有蝴蝶。」
「我把它放在甜品店了。」
我朝左邊走去,因為我恰好面朝那邊。我走過幾條由女貞樹籬笆和滾燙的泊車分割成的街道。每條街上都聞到同一股煮午飯的味道,敞開的窗戶里傳出同一套電台節目的聲音。我碰見幾條貓狗,卻很少看到人,就算有也都隔著一段距離。我脫下外衣搭在胳膊上。能依樹臨水當然最好,可在倫敦的這一區沒有公園,只有泊車位。倒是有一條運河,褐色的河水在工廠之間穿梭,流經一處廢品站,小簡就淹死在裏面。我走到公共圖書館,儘管一早知道今天它不開門,我還是喜歡坐在門外的台階上。現在我就這麼坐著,坐在一塊不斷萎縮的蔭影里。一陣熱風吹進街道,捲起我腳邊的雜物。我看見路中央吹起一張報紙,是《每日鏡報》的某一頁,頭條標題露出一部分「……的人……」。四下無人。街角傳來冰激凌車的叮噹聲讓我意識到自己渴了。鈴璫奏出莫扎特鋼琴奏鳴曲中的一段,在旋律當中突然嘎然而止,好像被人踹了一腳。我快步走過去,可是當我走到街角時它已經不在了。不一會兒又傳來它的聲音,聽上去分明已走出了很遠。
「我也要去。」我沒說話,於是我們一起朝商場方向走去。她也一聲不吭,落在我後面一點點,好像在隨時等我通知她向後轉。她手裡玩一種這一帶孩子都會的遊戲。幾根弦兩頭各拴著一個硬球,用手操動,硬球相互彈擊read.99csw.com,就能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有點像足球啦啦隊手裡的小搖旗。我覺得她這麼做是在有意取悅我。這樣趕她走就變得更加困難。加上我已經好幾天沒和任何人說過話了。
「你弄疼我啦。」她說,「你按得太重了。」我們繼續往前走,她開始緊挨著我。
「你不想要了嗎?」
「還要遠一點。你會看見的。」我們繼續往前走,我腦子裡只想著如何把她留住。運河途經工廠、馬路或鐵道線時會由隧道穿過。我們經過的第一處隧道是一座三層結構的建築,與運河另一邊的工廠相連。那裡和眼下所有工廠一樣,空蕩蕩的,目光可及處窗戶都已被打爛。走到隧道入口,簡想把我往回拉。
不過一開始我很不自然。她走在我後面一點,手裡撥弄著玩具,我敢肯定,還在我背後指手畫腳,玩小孩的把戲。後來我們上了商業街,她就走到我身邊。
「把我舉起來,」她說,「我要看船。」
「你怎麼不上班?」她說,「我爸爸除了星期天每天都要去上班。」
在上星期四見到簡的屍體以前,我未曾對死有過什麼特別的想法。有一回我見到過一條狗被碾死,車輪從它頭頸上軋過,眼珠迸裂。可我無動於衷。我母親死的時候我躲得遠遠的,多半出於冷漠,也因為厭惡我的那些親戚們。對她死去的樣子我也沒有好奇心。我想我自己的死將會和她一樣,蒼老而瘦削地躺在花簇中。可那時我並沒有看見屍體。屍體把生和死擺在了一起。他們帶我走下石階來到一條走廊,我原以為太平間會獨自矗立,實際卻在一幢七層高的辦公大樓里。我們是在地下室,我能聽到樓梯腳傳來打字機的聲音。警官已經到了,身邊還有另外兩個穿制服的,他拉開彈簧門讓我進去。我沒料到她真的會在裏面。現在我想不起來當時我以為會是什麼,照片?也許,可能還會要簽一些文件。我沒有認真考慮過整件事。可她真的在裏面。五張高高的不鏽鋼台排成一列,天花板上盪下的長長的鏈條上懸著帶綠色鐵皮罩的熒光燈。她在離門最近的那張台上,仰躺著,手掌朝上,雙腿併攏,嘴張得很開,眼睛睜得很大,非常蒼白,非常安靜。她的頭髮還有一點潮。她紅色的裙子看上起好像剛剛洗過。身體散發出淡淡的運河的氣味。我猜要是你見慣屍體,比如那位警官,這場面並沒有什麼特別。她右眼上有一小塊瘀傷。我忍不住想要摸摸她,但我意識到他們就在咫尺之外盯著我。穿白大褂的那個人像是在賣二手車似的輕巧地說:「只有九歲。」無人答腔。我們都看著她的臉。警官手裡拿著一些文件轉到我站的檯子這邊。
「摸摸它,快點。你聽得懂我的話嗎?」我要的其實十分簡單。這一次我雙手抓住她用力搖晃,叫道,「摸它,快摸它。」她伸出手,手指草草地從我體尖拂過。可這已經足夠,我彎下身,到了,我射在了自己的手掌里。就好像火車,它持續了很久,將一切都噴泄到我的手上。所有那些我獨自消磨的時間,所有那些我一個人走過的路,所有那些我曾經有過的想法,全都噴泄在我的手上。過後的幾分鐘,我依然保持著這種姿勢,彎著身手握在前面。我的頭腦變得清晰,身體放鬆,心無一物。我伏在地上往下探,伸到運河裡去洗手。冷水很難把那玩意兒給洗掉,它像浮渣一樣粘在手指上。我只能一點一點地剝離。這時我才想起那女孩,她已經不在我身邊了。我可不能讓她現在跑回家,在發生了這一切以後。我得去追她。我站起來,隧道口透進的陽光顯出她的剪影。她恍恍惚惚沿著運河緩緩地走。因為看不清前面的路,我無法跑得太快,越是接近隧道口的陽光就越難看得清楚。簡就快要走出隧道了,她聽到身後響起我的腳步,回過頭駭怕地尖叫了一聲。她又開始跑,腳步馬上跌跌撞撞。從我身處的位置很難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的剪影一下子消逝在黑暗中。當我趕到的時候,她臉朝下躺在地上,左腿斜出路邊幾乎插|進水裡。她跌倒時撞著頭了,右眼腫起。她的右臂向前伸展,差一點就能夠著陽光。我彎下身貼近她的臉聽,她的呼吸深沉而均勻。她的眼睛緊閉,睫毛因為哭過還是濕的。我不再想碰她,那九_九_藏_書已經從我體內噴泄出去進入運河了。我撣掉了她臉上的泥土,又撣了撣她背後的紅裙子。
「簡。」
「我不知道。」回頭望去,黑煙已使我難以看清他們此時的舉動。我們遠遠拋離他們以後,小路再次貼著工廠的牆垣邊。簡快要哭出來了,我緊緊握住她的手讓她無法掙脫。其實這已經沒有必要,因為沒有哪裡她敢一個人跑去的:沿原路回去要經過廢品站,向前則正要走近另一個隧道。我不知道走完這段路將會如何,她會想要跑回家,而我只知道自己不能放她走。我發瘋般地這麼想。在第二個隧道的入口處簡站住。
「透透氣,」我說,「透透傍晚的空氣。」查理喜歡打聽街坊的八卦。他認識這一帶每一個人,包括所有小孩。我經常看到那個小女孩和他在一起。最後一次是在給他遞扳手。由於某種原因,查理因為她的死而遷怒於我,他一整天都在琢磨這個事。他想從我這兒打聽詳情,卻又不好直接問我。
「你撒謊,根本就沒有蝴蝶,你撒謊。」她有氣無力,可憐巴巴地哭著,想把手從我手裡抽出來。我跟她講道理可她不聽。我用力抓住她的手把她拉進隧道。這時她尖叫起來,刺耳的聲音持續從隧道四壁反射回來,充斥我的大腦。我又拉又拽一直把她拖到隧道中央。突然間,她的尖叫被正從我們頭頂開過的一列火車的轟隆聲淹沒,空氣和大地一齊在顫抖。火車開了很久才通過。我抱住她的雙肩,這回她沒有掙扎,巨大的喧囂聲鎮服了她。當最後一聲迴響消逝殆盡,她含混地說,「我要媽媽。」我拉開褲子拉鏈。我不知道在黑暗中她是否看得清伸向她的東西。
「那明天見……」
「好的,明天見。」等他們再長大一點我們就一塊兒去喝酒,而我也將學會愛上啤酒。我站起身開始緩緩地沿原路往回走。我明白我將不會參加任何足球比賽。機會渺茫,就像蝴蝶。你一伸手,它們就飛走了。我走過他們剛才踢球的地方,如今空無一人,我用腳踩住的那塊石頭還躺在路中央。我把它撿起來,放進口袋,才繼續往前走,去赴我的約會。
「我給你買的洋娃娃呢,簡?」她朝手裡看了看。
「去見她父母,嗯?七點鐘?」
我停了一下,說,「不關你的事。」她跟在我的正後面,我正好看不到她。我感覺她在模仿我走路,不過沒有轉過身去看。
「運河邊。」
「喂,怎麼樣?」
「確實這樣。」
「真的船?」
「紅的……黃的。」
「好了嗎?」他說。我們由那條長長的走廊往回走。上樓后我簽了一些筆錄,表明當時我正橫過鐵道線上的人行天橋,看見一個小女孩——經辨認即樓下那位,在運河邊的纖道上奔跑。我沒怎麼在意,可不一會兒,我看到水面有一團紅色的東西沉下去不見了。由於我不會游泳,於是叫來了一位警察,他朝河面端詳良久,說什麼也沒有。我留下姓名和地址然後就回家了。一個半小時以後他們用繩索把她從河底拉了上來。我一共簽了三份。完事後我久久沒有離開那幢大樓。在其中的一條走廊里,我找了張塑料椅子坐下。在我對面,透過一扇敞開的大門,可以看見兩個姑娘正在辦公室里打字。她們見我在朝她們看,互相嘀咕了幾句,笑了。其中一個走出來,笑著問我是不是被約見的。我跟她說我只是坐坐,想點事。那女孩回到辦公室,靠過身去告訴她的朋友。她們不自然地掃了我一眼。她們在懷疑我什麼,和其他人一樣。我倒並沒有認真回想樓下死去的女孩。她的影子在我腦子裡有些迷亂,活著的和死去的,我努力不去理會它們。我坐在那裡一下午只是覺得自己哪兒都不想去。那兩個姑娘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後來我走是因為所有人都回家了,他們得鎖門。我是最後一個離開那幢樓的人。
我通常坐在圖書館前的台階上,而不是走進去看書。外面學到的更多。現在我就這樣坐著,星期天的傍晚,聽我的心跳慢下來回到平常節奏。一遍又一遍我重新推演所發生的事和我應有的作為。我看見石頭擦著路面飛來,我看見自己乾淨利落地用腳把它踩住,根本都沒有轉身。那時我本該轉過身去,要慢,用淡淡一笑回敬他們的喝彩。然後我該把石頭踢回去,最好是跨過九九藏書石頭,順勢向他們走去,那樣,等球回來我就會和他們一起,變成其中一員。許多個傍晚我將和他們一起在街上玩,知道每個人的名字,他們也知道我。白天我可能在城裡邂逅他們,他們會從對街叫我,走過來攀談。比賽結束時有人走過來握住我的胳膊。
「一直都這麼臟,」我說,「這是條運河。」我們沿石階向下走到纖道的時候,簡靠我更緊了。我能感覺到她屏住呼吸。通常運河向北流,可今天它靜若死水。空氣中沒有一絲風,連水面上一塊塊黃色的浮渣,也紋絲不動。偶爾有一輛車從我們頭頂的橋上開過,遠處是市區的車水馬龍。除此之外運河周圍非常安靜。天氣炎熱,令運河今天的氣味更加濃烈。浮渣散發出的不像是化學品的味道卻更似動物的體味。簡嘟噥著,「蝴蝶在哪兒呢?」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里,我們默默地走著。簡又問了我一次蝴蝶的事。她鬆開我的手,顯得已經不那麼害怕了。我想碰她,可是又想不出如何才能不嚇著她。我想試著起個話頭,腦子裡卻一片空白。小道開始向右展開變得寬闊。在工廠和貨倉之間,運河下一道彎旁邊的開闊地,就是那個廢品站。有一群男孩圍立在一堆點燃的火邊。他們像是一夥的,都穿同樣的藍上衣,剃平頭。據我判斷,他們正準備活烤一頭貓。煙在他們頭上凝固的空氣中懸浮,在他們身後廢品層層堆積像座山。他們把貓的脖子綁在過去拴狗的那根木杆上,貓的前肢和後腿也被捆在一起。他們用幾塊鐵絲網做了個籠子架在火上。我們走過的時候其中一個傢伙扯著貓脖子上的繩子把它往火里拽。我拉住簡的手加快腳步。他們十分專註,默不作聲,甚至都無暇抬頭看我們一眼。簡的眼睛一直盯著地面。透過她的手我能感覺到她整個身體都在發抖。
「那是什麼聲音?我們別進去了。」隧道頂的凝聚水滴到運河裡,空洞而怪異地回蕩。
「我用不著上班。」
「你去哪兒?」她說。我還是沒理她,最好她快點失去耐性。況且我也沒想清楚要到哪兒去。她又問我,「你要去哪兒?」
「有什麼?」
我囁嚅道,「還有廢品站。」她皺了皺眉頭。我連忙說,「還有船,運河上還有船。」
要下到纖道上我們得先橫過運河上的一座小橋,橋是黑色的,兩邊有高牆。走到橋中間,簡踮起腳尖,想從牆頭往外看。
「這裏看不到。」我還是用手攬住她的腰,把她舉起來。她紅色的短裙向身後翻起,我心口的涌堵再次襲來。她扭過頭朝我叫道,「河水很臟。」
「離這兒不遠就能見到蝴蝶。紅的、黃的,有時還有綠的。」我放任自己胡言,到此刻我已不在乎跟她怎麼說了。她伸出手讓我牽著。
「為什麼?」
「對,我是去屈臣氏。」
她走上前和我並排。「可是今天它關門,」她說,「今天星期三。」我沒答話。當我們走到街尾拐角的時候,她說,「你到底要到哪裡去?」我頭一回如此近距離看她。她細長的臉,眼睛大而哀怨,細密的棕色頭髮用紅色的橡皮筋紮成一束,和紅色的棉布裙子相襯。她有一種詭異的美麗,近乎不祥的意味,像莫迪利阿尼畫中的人物。我說,「我不知道,我只是出去走走。」
「是啊。」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此時我們離開石階已有一百多碼。我極力慫恿她向前走,而她卻想停下來。可是她又感到害怕,不敢離開我一個人跑回石階。
「傻姑娘,」我說,「沒有蝴蝶。」然後我輕輕把她抱起,儘可能輕以免弄醒她,悄悄地慢慢地把她放入運河。
「蝴蝶。」話一出口想收都收不回來。她轉過身來,突然很感興趣。蝴蝶不可能在運河邊生存,臭氣早就把它們熏跑了。不用多久她就會發現。
「我沒看見她掉下去。」查理把扳手收進工具箱。他正準備爬回汽車底下,同時以這種方式宣告談話結束。我仍然在躊躇該走哪條路。在消失之前查理說道,「作孽,真是作孽。」
「根本就沒有蝴蝶,是不是?」話音變成了哭腔。我只好跟她說可能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可她根本不聽,開始哭。
「那你看到她……」
「你是去屈臣氏店嗎?」
「對,七點鐘。」他還想聽我繼續說。我繞著車轉。福特黃道帶,又舊又笨,銹跡斑駁read•99csw.com,和這條街相得益彰。這是街尾開小店的巴基斯坦人家的。天知道為什麼,他們的店取名屈臣氏。他們的兩個兒子是被街邊的蠱惑仔揍大的。他們正在攢錢準備回白沙瓦。有一次我去他店裡的時候,男主人這麼告訴我,他正準備攜家回鄉因為倫敦的暴力和鬼天氣。查理隔著屈臣氏先生的車對我說,「她是他們的獨生女。」他像是在控訴我。
她想了片刻。「我不許到運河邊去的。」
「我忘了。」我剛想開口叫她跑回去拿,可就在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不願意讓她離開,而我們距運河已經那麼近了。
這類問話總是讓人無從回答。我愣了幾秒鐘,支吾道,「你好嗎,查理?」他爬了出來。陽光從我站的街這邊徑直射入他的雙眼。他伸手搭住眼眉,說道,「你這會兒是要去哪兒呢?」我再一次被問住了。適逢星期天,無事可忙,天又太熱……「出去」,我說,「走走……」。我走過去打量著汽車引擎,儘管對此我一竅不通。查理是個對機械很在行的老傢伙。他幫街坊們和他們的朋友修車。他從車邊兜過來,兩隻手拎著一套沉重的工具。
「如果我願意的話。」她指著一間玩具店的櫥窗。
到街尾我假裝抬頭看飛機朝背後瞟了一眼。查理站在車邊,雙手叉腰,還在注視著我。他腳邊蹲著一頭黑白相間的大貓。我一瞟而過後便拐入街角。六點半。我決定到圖書館去混掉剩下這點時光。這和我先前走的那條路一模一樣,不過街上遊盪的人多了。我走過在街邊踢足球的一幫西印度孩子。他們的球朝我滾過來被我抬腳跨過。其中一個小一點的男孩出來撿球,其他人則站在原地等著。當我和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所有人都默默地望著我。我剛一走過,有個傢伙沿著路面扔來一塊小石頭想打我的腳。我沒有轉身,甚至根本沒有看它一眼,就乾淨利落地用腳把石頭踩住。我的動作如此漂亮純屬巧合。他們爆發出笑聲,並鼓掌喝彩,剎那間的飄飄然幾乎讓我以為轉過身就能和他們一起踢球。球又回來到他們中間,比賽重新開始。短暫的片刻就這樣過去,我繼續朝前走。我的心跳由於剛才的興奮而加快,甚至到了圖書館坐在台階上以後,我還能感覺到太陽穴上脈搏的顫動。對我而言這樣的機會十分罕見。我不太見人,實際上我只跟查理和屈臣氏先生說話。我和查理說話是因為我一出門他總在對面,永遠都首先開口,只要我想離家就避不開他。而與屈臣氏先生我則是說得少聽得多,我聽是因為我得到他店裡買日用品。星期三能有一個人和我一起散步也是一種機會,哪怕是個閑極無聊的小女孩。儘管如此,在那一刻我並沒有承認這一點,她對我天真的好奇使我感到滿足,她吸引了我,我想要她成為我的朋友。
「買一件,求你啦,去嘛,隨便一件,去嘛。」她吊在我的胳膊上搖來晃去,做出貪心的模樣,想把我推入那間店。甚至從我孩提時算起,都從來沒有人如此主動地觸摸我這麼長時間。我只覺得胃裡一陣寒顫,腳下不穩。我口袋裡還有點錢,我實在找不出有什麼理由不給她買點東西。我讓她在門外等著,自己進店買了她想要的一個粉紅色的光身洋娃娃,那是用一整塊塑膠鑄成的。可是她一拿到手好像就對它失去了興趣。沿著這條街又走了一段,她要我給她買冰激凌。她在一家店門口站著不動等我買。這一次她沒有碰我。我有些猶疑,不知該如何把握。可是此時我已經對她,以及她正在我身上產生的效力欲罷不能。我給了她足夠的錢,讓她進去給我們倆買冰激凌。她顯然對禮物習以為常。我們走遠一點后,我用最友善的語氣問她,「別人買東西給你你從不說謝謝的嗎?」她輕蔑地望著我,薄而暗淡的嘴唇上塗著一圈冰激凌:「不。」
「那不過是滴水聲。」我說,「瞧,你能一直看到對面洞口。」隧道裏面的通道很窄,我只好讓她走在我前面,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她在發抖。到出口處,她突然停下,用手一指。在陽光射進隧道口的地方,有一條磚縫中生出一朵花。看上去像是一種蒲公英,從一小撮草中冒出來。
當我重新換好衣服下樓的時候已是六點一刻。簡的父母也住在街這邊,與我相距十二棟房子。鑒於我提前read.99csw•com四十五分鐘準備完畢,我決定出去走走消磨些時間。天色昏暗。我站在門口思忖著最佳線路。查理在街對面修理另一輛汽車。他看見我了,於是我不自覺地朝他走過去。他抬起頭,但沒有笑。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穿戴好。我先把黑色西服燙了一遍,黑色在我看來是恰如其分的,然後我挑了一條藍色的領帶,因為我不想黑過頭。可就在差不多要出門的時候,我忽然改變了主意。我回到樓上把西服、襯衫和領帶全都脫了下來,我對自己的一番精心準備感到厭惡。為什麼我那麼迫切地想獲得他們的認可?我又換上了剛才穿過的那套舊褲子和運動衫。我後悔洗了澡,只好拚命地把脖子後面的古龍水洗掉。可是還留著一種味道,那是我洗澡時用的香皂的氣味。星期四我用的就是同一塊香皂,那個小女孩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身上有股花香。」我出門恰巧走過她家的小院子。我沒理她。我盡量避免和小孩說話,因為面對他們很難拿準腔調,還有他們的直截了當也令我困擾,讓我無所適從。這個孩子以前我見過很多次,通常自己一個人在街上玩,或者看查理幹活。她從院子里走出來跟著我。
「那船呢?」
「那兒非常安靜…什麼都有。」
「因為。」這時她略略走在我前面一點,嘴邊的一圈白色已經幹了。我的雙腿發軟,太陽的熱力從路面蒸騰上來令我窒息。說服她和我一起走運河已經變成當務之需,這念頭讓我噁心,我扔掉手中沒吃完的冰激凌,說,「我差不多每天都在運河邊走。」
「這麼說,她死了?」他站在那兒用一塊廢布擦著一把扳手。自然,他早就知道了,只不過想聽聽我的說法。
「不行,她沉下去了。」我繞著車慢慢越轉越開,而後順勢溜走。我知道查理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的背影,不過我沒有回頭去迎合他的懷疑。
星期四我平生第一次見到屍體。今天是星期天,無事可忙。天氣很熱,沒想到英格蘭也能這麼熱。臨近中午,我決定出去走走。我站在屋外,遲疑著,一時拿不準該往左還是往右。查理貓在街對面一輛汽車底下。他肯定是看見我的腿了,只聽他叫道:
「是啊,我知道。」我說,「真作孽。」我們繞著車轉。查理接著說,「報上登了。你看了嗎?說是你見到她沉下去的。」
「怎麼不行?」
「那你已經有很多錢了嗎?」我點點頭。「真的很多嗎?」
「是啊,」我對他說,「她是死了。」他在等我繼續說下去。我斜靠在車的一側。車頂燙得摸不上手。查理牽著話題,「你最後見到她在……」
「什麼顏色的蝴蝶?」
「那你能給我買點東西嗎,如果你願意的話?」
運河是這附近唯一的一條蜿蜒水道。走在水邊總能給人不同感受,哪怕是工廠區背後這條又黑又臭的水道。俯瞰運河的工廠大部分已經廢棄,沒有窗戶。你沿著纖道可以走上一里半,通常一個人也碰不到。途中會經過一處年頭久遠的廢品站。直到兩年多前,都一直有位沉默寡言的老人守著這堆垃圾,他住在一間鐵皮小屋裡,屋外的木杆上拴著他養的一條碩大的德國牧羊犬。那狗已經老得叫不動了。後來鐵皮屋、老人和狗一齊消失了,廢品站的大門也隨之封閉。久而久之,周圍的籬笆全都被當地的孩子糟蹋殆盡,如今只剩下大門還沒倒。廢品站是這一里半路上唯一的景緻,其餘路段全都緊挨著工廠后牆。可是我對運河情有獨鍾,和附近任何地方相比,這裏靠近水邊沒那麼逼仄。和我一起默默走了一會以後,簡又問我,「你要去哪兒?你要去哪兒走?」
「不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不過在運河邊你得一直靠緊我,懂嗎?」她點點頭。「把嘴巴上的冰激凌擦掉。」她用手背在臉上胡亂蹭了蹭。「過來,讓我來擦。」我把她拉過來,左手扶著她的脖子。我舔濕了右手食指,就像過去我見過父母做的那樣,沿著她的嘴唇擦拭。我從未碰過別人的嘴唇,我也無從經歷這種快|感。它令人痛苦地從小腹一路涌到胸口,堵在心頭,彷彿兩肋被重拳猛擊。我重新舔濕這根手指,指尖帶著粘稠的甜味。我再次擦她的嘴唇,可這回被她推開了。
「它們不遠了。我們要先鑽過兩座橋洞。」
「這時候你要去哪兒?」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我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