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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撇子

左撇子

作者:君特·格拉斯
我們的戀愛,不僅必須解決人所皆知的以及許多書上都描寫過的問題,而且還必須忍受我們的手的苦惱,簡直要把它神聖化,這才能達到我們微小的幸福。我們試圖用右手互相撫摩,開始時亂作一團,不過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後來,不得不發現,我們這隻麻木的手是多麼不敏感,便只好按照上帝創造我們時的那個樣子去撫摩,那就得心應手了。我不想多透露,並且也希望,如果我暗示,始終是莫尼卡可愛的手給了我堅持和信守諾言的力量,還不至於不得體。我們頭一回一起去看電影以後,我馬上向她擔保,我將珍惜她的童貞,直到相互把戒指套到右手的無名指上——很遺憾,這是一個讓步,並且將確證我們先天造成的笨拙。然而,在南方信奉天主教的國家裡,象徵婚姻的金戒指是戴在左手上的,因為主宰那些陽光明媚的地區的,不是嚴峻的理性,而是心靈。或許為了以姑娘的方式造一次反,並且證明,如果婦女們的利益看來將受到損害時,她們能夠提出多麼明確的論據來;我們協會的年輕女士們曾經奮力夜戰,在我們的綠色旗幟上綉了一句銘言:跳動的心在左邊。
你們會叫喊說,這已經到了搞極度的殘暴行為的地步了,不,這是自我傷殘。請相信我,所有這類說法,我們都熟知。我們不是問心無愧,自認無罪。我們不是第一次站在這間搬空了的房間里。我們這樣執槍對視已經有四次了,而四次都被自己的計劃嚇住了,結果放下了手槍。今天,我們才明確了。最近,個人方面以及協會裡發生的種種事情,使我們認為這樣做是正確的,非如此不可。在長久的懷疑——我們對協會,對極端派的要求,已經產生了疑問——以後,現在,我們終於拿起了武器。我的良心要求我們,不去沾染協會夥伴的種種習慣。那裡,宗派主義的勢力越來越大,最理智的人們中間,也摻雜進了空想者,甚至狂熱分子。有的人一個勁兒地右傾,有的人一個勁兒地左傾。我簡直不敢相信九*九*藏*書,每次會議都高喊政治口號,左手敲釘子成了誓言,成了令人討嫌的崇拜,以至於一些理事會會議形同神秘的宗教儀式,大家著了魔似的拚命敲槌子,使自己陷於極度興奮的狀態。儘管沒有人正式宣布過,儘管那些顯然染上壞習慣而不能自拔的人,至今為止都已被簡單地開除出會了,可是,不容否認,在我們會員中間,已經出現了同性之間那種反常的、我完全無法理解的戀愛。最糟糕的是,殃及了我同莫尼卡的關係。她經常同她的女友,一個體弱多病、不能專心一致的女人在一起。她沒完沒了地責備我在那樁戒指的事情上不夠堅決,缺乏勇氣,因此我不敢相信,我們之間還一如既往地親密無間,而她仍是我挽著的那個莫尼卡,至於這樣相處的機會,如今越發稀少了。
我們是朋友。我們的職業雖然不同——埃里希是百貨大樓的科長,我則選擇了報酬優厚的精密機械師的職業——但卻有許多共同的志趣,足以使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而有餘。埃里希入會的時間比我早。這一天我至今記憶猶新!我的衣著過於莊重,神情卻是怯生生地跨進片面者的聚會地點,埃里希迎面走來,我正不知所措,他給我指點衣帽間,很巧妙地打量著我,不帶任何令人討厭的好奇心,隨後用他那種腔調說:「您想必是要加入我們這一夥的。完全用不著害羞;我們聚在一起是為了互相幫助。」
埃里希和我現在努力使呼吸均勻。我們的呼吸越是一致,我們就越有把握,良好的感覺控制著這次行動。別以為規勸我們根除苦惱的是《聖經》語錄。應該說,是那種熱切而持久的願望,是我們想要弄明白,想要更加清楚地懂得,我們周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種命運是不可改變的,還是我們掌握著命運,可以干預它,給我們的生活指出一個正常的方向來呢?不再立無謂的禁令,念緊箍咒以及搞類似的手腕。我們要正直地在自由選擇中,在不再被任何障礙將我們同普遍狀態分https://read.99csw.com割開的情況下重新開始,並得到一隻幸福的手。
我們兩個都是左撇子。我們是在協會裡認識的。要知道,這個城市裡的左撇子,同所有因同類生理缺陷而苦惱的人一樣,也建立了一個協會。我們定期聚會,想方設法訓練我們那一隻可惜是如此不靈巧的手。有一段時間,一個好心好意的用右手的人來給我們上課。可惜他現在不再來了。協會理事會諸君批評他的教學方法,並認為,協會會員應自力更生,學會改變習慣。於是,我們一起,不受條條框框的約束,把本來為我們設計的集體遊戲,同熟練練習結合起來,例如用右手穿針線、倒水、開門、結扣。我們的協會章程里有一條:定叫右手靈巧如左手,否則絕不罷休。
這個惱人的協會名稱,甚而至於我們的第一主席,一個家長製作風有點過分,而且很遺憾,又是市政府即土地局一名握實權的比較高的官員,連他有時也不得不承認,我們不同意左撇子沒用,我們既不是片面者,我們的思想、感情和行為也不片面。
眼下,埃里希抿緊了嘴唇,眯縫著眼睛。我也同樣。我們臉頰上的肌肉在跳動,額頭的皮膚綳得緊緊的,我們的鼻樑變細了。現在,埃里希活像一個電影演員,他的面目是我所熟悉的,我在許多驚險鏡頭上看到過。難道我也得設想,自己也不幸地活像這種身份不明的銀幕主角嗎?我們可能全都面目猙獰,幸虧沒人在偷看我們。如果有那麼一個目擊者在場,他能不以為這兩個性格太過浪漫的年輕小夥子是要決鬥?要麼是兩個強盜為爭一個婆娘,要麼一個背後說了另一個的壞話。一場世代為仇的兩家人的決鬥,一次維護名譽的械鬥,一局你死我活的流血賭博。只有仇人才這樣互相盯著對方。瞧這抿緊的沒有血色的嘴唇,這流露出不共戴天之仇的細鼻樑。瞧他們惡狠狠地咬牙切齒,這兩個嗜殺成性的傢伙。
方才,我說到「片面者」。我們是這樣正式稱呼自己的。不過,我覺得,九_九_藏_書同協會章程中大部分的條文一樣,起這樣一個名稱,也是不成功的。這個名稱並沒有完全講清楚,究竟是什麼使我們結成一個團體,並將使我們變得更堅強。如果我們乾脆自稱「老左」,或者更動聽一點,叫做「老左兄弟」,這種名稱肯定要好得多。您也猜得到,為什麼我們不得不放棄給自己加上這種頭銜的打算。如果把我們同那些無疑令人惋惜的人們,同那些生來就缺少滿足愛這惟一合乎人道的可能性的人們混為一談,會是極不合宜的,而且是侮辱性的。恰恰相反,我們的協會是多種色彩的,我敢說,我們會中的女士們,無論在美貌、魅力和良好舉止方面,均可同某些習慣用右手的婦女媲美,不錯,只要細心比較,就能得到她們都是規矩而有禮貌的印象,這曾經使某些為他那個教區信徒靈魂得救而操心的神甫,在佈道壇上失聲驚呼道:「天哪,難道你們當真都是左撇子!」
埃里希盯著我。我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們兩個都手執武器,並且下決心使用這種武器打傷對方。我們的武器是上了子彈的。我們舉著在長時期的練習中證明有效的、在每次練習后隨即拆洗乾淨的手槍,冰涼的金屬慢慢變暖了。時間一長,這樣一把手槍就顯得像是不會傷人似的。難道不可以把它當成一枝自來水鋼筆,一把分量重的鑰匙?你戴上黑色皮手套,伸出一隻手指,不也是能把某個經不起驚嚇的姑奶奶唬出一聲慘叫來的嗎?我決計不去想,埃里希的武器可能打不響,不會傷害人,是個玩具。我也知道,埃里希一刻也不會懷疑我手裡握的是把真傢伙,不是開玩笑的。此外,大約在半個小時以前,我們把手槍拆開,擦洗,重又裝上,上好子彈,打開保險栓。我們不是在白日做夢。我們決定用埃里希周末度假的這所小房子,作為採取我們這次不可避免的行動的地點。因為這所平房離最近的火車站也不止一小時的路程,所以,相當偏僻。我們可以設想,任何一隻不受歡迎的耳朵(我是就這個https://read.99csw.com詞的真正意義而言),都將在離開槍聲很遠的地方。我們把起居室里的東西全都搬了出去,畫,大都是狩獵場面和野獸的靜態畫,也從牆上取了下來。子彈當然不應該打在椅子、暖色五斗櫥和豐富多彩的鑲框油畫上。我們也不想射中鏡子,或打壞瓷器。我們只想射中我們自己。
這個口號肯定也是行不通的,僅僅由於它聽起來慷慨激昂,感情多少豪放一些,才使我們選了這樣一句話。埃里希和我——我們兩個都屬於極端派——完全明白,我們的羞恥心理是根深蒂固的。無論在父母家裡,在學校里,在軍隊里,都未能有助於教給我們一種態度,毫不在乎地忍受這種微不足道的痼疾——所謂微不足道,只是同其他在身體上蔓延的面更廣的畸形相比而言。這種羞恥心理從童年時伸手跟人握手時就開始產生了。這些叔叔阿姨,母親方面的女朋友,父親方面的男同事,這種不可忽視的、使孩子感到前途黯淡的、可怕的家庭場面,你必須同所有的人握手。「不,不是這隻手,這不合規矩,這一隻才合規矩。你會做對的,伸出小手來,伸出這隻友好的小手,多乖,多靈巧,這是惟一正確的,伸出你的右手來!」
我十六歲時,第一次接觸一個姑娘。「啊呀,你可是個左撇子!」她失望地說,並把我的手從她的上衣里拽出來。此類回憶,永不磨滅,然而,我們還是要把這句口號——它是埃里希和我草擬的——寫進協會章程里去,無非是要以此提出一個肯定永遠也達不到的理想境界。
現在,我們的呼吸一致了。我們沒有作任何暗示,便同時開了槍。埃里希射中了,我也沒有使他失望。正如事先商量好的那樣,各自都斷了一根主筋,手槍跌落在地,再也無力握住它了,因此,繼續射擊已純屬多餘。我們放聲大笑,並開始偉大的實驗,笨拙地進行急救包紮,因為我們只能用右手了。
誠然,我們在拒絕更好的建議,並像從未有過名稱似的給自己定了個這樣的名稱時,也談到了政治上的顧忌。自https://read•99csw•com從議會成員從中間向左右兩邊分化,而議會的座位也照此挪動,以至單憑座位的擺法就可以看出我國的政治形勢以後,一篇文章,一個講話,如果其中「左」這個詞兒出現不止一次,就會被人錯誤地指為危險的激進,這種情況簡直已經成為一種風俗習慣了。不過,對我們這個協會是大可放心的。如若本市有哪個協會不懷有政治奢望,而只靠互相幫助、和衷共濟來維持的話,那就是本協會一家。那麼,你們協會裡有沒有男女關係上邪門歪道的事兒呢?為了永遠消除這種嫌疑,這裡有必要簡短地提一下,我已經在我們青年組的姑娘中,找到了一個未婚妻。如果有朝一日,我同女性初次接觸時投在我心靈上的陰影會消失的話,我將把這個撫慰歸功於莫尼卡。
這句話儘管動聽而有力,可是純屬廢話。因為那是我們永遠也辦不到的。而我們協會裡的極端派早就要求刪除這句話,代之以:我們要以自己的左手而驕傲,不為自己天生的手的抓握方法而羞愧。
莫尼卡和我現在就經常在談論交換戒指的那個時刻,並一再得出同樣的結論:由於我們久已是親密的一對,事無大小,共同分擔,因此,在一個無知的、往往懷有惡意的世界上,要讓人說我們是未婚夫妻,簡直是辦不到的。莫尼卡經常為交換戒指的事哭泣。儘管在這個我們自己的日子里,我們將會高興,可是,在所有的禮品上,在豐盛的宴席上,在恰如其分的歡慶氣氛上,都將蒙上一層淡淡的悲哀的微光。
現在,埃里希的臉也恢復了正常的模樣。我也同樣,然而仍有一段時間感到頜骨肌肉組織的痙攣。此外,兩個太陽穴也一直在抽搐。不,我們臉上肯定沒有這副鬼相。我們的目光平靜地相遇,因而也更增添了勇氣。我們瞄準。各自想的是對方的那條胳膊。我完全有把握擊中對方,對埃里希我也完全放心。我們已經練習很長時間了,差不多工余的每一分鐘,都是在市郊一個廢棄的鵝卵石坑裡度過的,無非為了今天能夠一舉成功,因為有許多事情賴以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