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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我的

什麼是我的

作者:安·貝蒂
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但是我越看這張照片——照片上那人的表情似乎越顯冷漠和呆板——越是使我想到,赫布希望我看到我父親的這張照片,因為他想讓我明白,他和照片上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當我翻過父親那張側面照,讀著上面的字:「關島」時,我幾乎笑起來。這肯定不是我母親的筆跡。這是赫布的筆跡,不過他盡量地斜著寫那些字母,使它們看起來像是她寫的。多麼巧妙的報復,他一定想——給我留下印象:我母親是個心事重重、沒有頭腦的女人,竟連兩張重要的照片的說明都寫不正確。
許多年以後,這天赫布帶我出去「談心」,我們的車毫無目的地行駛了好長時間。我幾乎可以感覺到赫布想到主意的那一刻,他繞過環形中心廣場,順賓夕法尼亞大道飛駛而去。那是個星期六,每到星期六,「快樂的水手」只供應午飯,但他有鑰匙,所以我們停好車,進人店內,打開了燈。這不是他在演奏時照明的那種燈,而是明亮的日光燈光。赫布走到吧台處,給自己倒了杯酒。他打開一罐可樂,遞給我。接著他告訴我,他要離開我們了。他說他自己也覺得難以相信。然後,他突然慫恿我聽比利。霍利迪的原版唱片,讓我仔細看弗美爾的畫,讓我環顧四周並傾聽。要我相信在有些人看來可能是最微不足道的地方,對觀察敏銳的人來說或許是一處暫時可以替代天堂的地方。
赫布一定也相信他不是個英雄。他在那兩張照片上用纖細的字跡互換著寫下簡單的文字說明時,一定是這麼想的,這兩張照片確實算不上是什麼遺產。
十五年前,我和未婚妻驅車來到赫布表妹家去拿幾件東西,那是他留在她那裡請她保管的,以防自己萬一發生什麼事。他表妹是個個子矮小、相貌平庸、練舉重的女人。她把家裡的餐廳變成了鍛練房,裏面放著諾蒂勒斯牌划船練習架和杠鈴。她一人獨居,所以沒有人悄悄拉開帘子。家裡沒有孩子,所以她不必做什麼樣子。
在我十三歲上,這一計劃不得不放棄。或者說並不是真的不得不放棄,而是那時我找到了一個方便的借口,可以擺脫這一計劃。一天,我母親在雨中駕車,拐彎時汽車打滑撞上了一根電話線桿。汽車的擋風玻璃被撞得粉碎,我的手腕骨折,肩膀脫臼。我母親毫髮未傷,不過,她打電話給正在上班的赫布叔叔時,歇斯底里發作,結果只得把她送到急診室,給她打了一針,這時赫布叔叔才趕到,帶我們倆離開。
「伊桑,」我母親說,「這會兒你該躺在床上睡覺了,我不知道你到這兒來幹什麼——而且還不禮貌,連門也不敲——不過,我覺得也到了該把事情告訴你的時候了:我和赫布確實關係非常密切,但不是那種像家庭中兄妹這樣的密切關係。赫布不是你的叔叔,但是必須繼續把他當成是你叔叔。不要讓旁人知道。」
我開始對母親產生懷疑時,她開始對赫布產生懷疑。我聽到對他演出安排的爭論。她說他得在一個更弱的節拍上結束。她認為燈光太舞台化了。他在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銀色的燈光中開始——和結束——演奏。我望著網上的貝殼,不在乎她知道我不專心在聽赫布的表演。她深深地歪在火車座里,也在走神:在唱詞間歇,不再小心地噴出一口口煙;也不用手指去摸桌子邊。有一個星期六晚上,我們乾脆不去了。
赫布身子一滾下了床,站在那裡穿上了褲子。我有個清晰的印象:他比我更有麻煩。我想他當時對我說了這樣的話:即使他不是我真的叔叔,可他還會像過去那樣喜歡我的。我記得母親把一隻枕頭朝他扔過去,告訴他不要把我弄得稀里read•99csw.com糊塗。然後她看著我,加重語氣地說,赫布不是我們家庭的一員。說完后,她變得相當激動,站起身來,噔噔踩著重步走出了卧室,砰地一下關上了身後的房門。赫布對著房門不予理會地揮了一下手。和他單獨在一起,我感到自在多了。我想我原以為他可能會消失——如果他不是我叔叔,他可能會突然不見的——因此他繼續留在那裡讓我感到非常安心。
我們在離開餐館前,他對我說——像我發現他光著身子在我母親屋裡的那晚一樣——他是多麼關心我。他還就如何營造自己的天地給了我一些切合實際的忠告。
我們看著地下的深褐色陰影。那陰影就在她前面,在我前面。當然,它也在我們後面。
我母親用手指在塗著清漆的閃閃發光的桌面上,敲出比較快的樂曲的節拍。遇到慢節奏樂曲時,她會用一根手指貼著桌沿來回划動,移動時極其小心,就好像在試一把刀刃似的。在她金色捲髮的上方,我可以看到一些縮微版的畫,我認為那些一定是世上最富於異國情調的地方——極為生動,令人瞄上一眼就會使任何熟悉夏威夷火山和博拉博拉群島沿海的人心跳加快。我母親抽雪茄,所以有時候我是透過煙霧看到這些地方的。當頭頂上的燈光從藍色變成粉紅色、赫布叔叔表演最後一組節目時,那些畫就會變成可能是最理想的天堂景象。赫布叔叔先是唱一支作了沉思處理的《暴風雨天氣》,接著他又用薩克斯管演奏一曲《綠色的眼睛》,最後,總是在鋼琴上簡單地彈奏一曲比利。霍利迪的歌曲,不過只彈不唱,作為結束,這些樂曲富於浪漫的清越使我心醉神迷。然後燈光轉成朦朧的紅色,逐漸轉亮,變成金黃色,令我目瞪口呆,就像升起在洛斯阿拉莫斯上空的雲一定會讓三位一體的觀察者們目瞪口呆一樣。這光線足以使人們估摸他們的清醒程度,付款,或者決定推遲些付款,身影又消失在酒吧間後部光線更暗的地方。赫布叔叔從不拍我肩膀,或者用手弄亂我額前的頭髮。他常常坐在我母親身邊——仍然微微欠身,對聽眾的鼓掌表示謝意——然後探過身來,用我母親從煙盒裡取煙的習慣動作,用拇指快速地持過我的指關節,猶如在試琴鍵一般。如果他的指端快速而有力,那麼情況不可能比這更清楚:他希望我成為一名鋼琴演奏家。
他作為寄宿者住進我家。他住在我們過去用作餐廳的那個房間里,從我們吃電視快餐以來,我和母親從未用過這房間。我記得他在拱門處橫了一根帷幕桿——釘上架子,再放上橫杆,把我母親縫製的錦緞帘子掛上,再把橫杆放回原處。他們在帘子後面格格發笑。接著他們把那帘子來回移動,好像在試試這帘子架是否真的好使。這就像我孩提時玩過的一個遊戲:一塊板上面有一片前後移動的木片,移動一下先看見太陽,再移一下看到的是月亮。
海星以前可以在唐人街上的一家店鋪里成打地買到。蛤殼由住在城郊阿林頓的一名婦女塗漆的,她曾把它們串起來做成項鏈,在教堂義賣集市上義賣,直至人們不再有這種要求,而流蘇花邊卻大為流行。此後她把蛤殼賣給了餐館老闆,他廉價從她院子里買走整整兩鋁桶蛤殼,這是在他想象自己會開一家餐館前多年的事了。那天在赫布和我離開「快樂的水手」餐館前,對於這地方是怎樣建成的,我可說無所不知。
在弗朗西斯家的游廊上,我盯著父親的照片看,我看到他作為一個青年,站在一個炎熱的島嶼上,他最親密的朋友是個瘦削的高個子青年,此人他可能戰後再也沒見到過。他是個英雄。他九*九*藏*書為國家服過役。當他離開關島后,他會過他的生活的。只是生活並不像他預料的那樣。他身後留下的孩子由另一個男人撫養長大,不過,他的妻子的確永遠懷念著他,並且採用一種她自己的奇特的方式:永遠沒再嫁人,表示對他的忠貞。然而,當我繼續看著照片時,我不能繼續把他想成是個英雄。他是個普通的人,前後聯繫起來看,還是個浪漫的人——處身於一座位於熱帶的島上的一個憂鬱的青年戰士,那個島嶼不久就會變成一片被人遺忘的土地。戰爭結束后,他會過他的生活的,但是那種生活太短暫了,由於悲劇的發生,再也沒能真正恢復那種生活。
我沒有朋友——真正的朋友——直至十四歲。這年和我意氣相投的是個叫賴烏傑。安德森的男孩,他和我一樣對英式足球情有獨鍾,他還介紹我看《花|花|公|子》。他告訴我買凱茲牌球鞋要買大一號的,再在腳尖那兒塞上一隻短襪,這樣踢起球來勁兒大,球才會真的飛起來。我們倆都感到痛苦,因為我們明白,你為了想成為約翰。弗。肯尼迪,你必須看起來像約翰。弗。肯尼迪。賴烏傑的母親是在戰爭時期結的婚,我母親在戰後第六年失去了丈夫,因為一次奇怪的意外事故:一個漆匠在離地很高的腳手架上失足向後摔到地上,往下掉時,手中的油漆筒脫手落下,正好砸在我父親頭上,把他砸死了。那個漆匠始終不變地每年給我母親寄聖誕卡,告訴她他自己身體緩慢恢復的情況,併為我父親的死向她致歉。赫布叔叔遇見我母親時,他母親死於白血病,正躺在殯儀館里我父親的隔壁房間。有一次深夜,他倆都到街上時,一起喝了咖啡。
「別為此擔心,」他說。「離婚率正在上升,人們渴望每隔五分鐘就變換一次工作。你瞧好了:德懷特。艾森豪威爾將會得到重新評價。他在歷史上不會獲得今天所擁有的同樣的地位。」他看著我。他坐在床沿上。「我是你母親的男朋友,」他說。「她不想嫁給我。這沒關係。我不會到別處去。我不是你叔叔,這可是我倆間的秘密。」
在科爾德斯普林港,我把照片放回信封中時,我感到很長時間里沒有人說過話了。弗朗西斯斜拿著玻璃杯,在搖晃冰塊。她幾乎不認識我們。過一會兒我們就要走了。開車進城費不了多少時間,她會目送我們離開,知道她已盡了責任,因為她把赫布說過的屬於我的東西給我了。
我呢,當然啦,在任何特定的一天里都不知該如何理解這個世界。我始終不變的是:我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她天天晚上都哭;我每天只能看兩個電視節目;我得在比我希望的早得多的時候上床睡覺,留著一個夜燈。那天,我母親和赫布坐在長凳上,我敢肯定,我感覺到情況正在發生變化,我把兩個註定要在一起的人刻在想象中的索套魔術圈上。從那時起,我們就成了三人集體。
我對幼年生活中記憶最清楚的就是那晚的事:我推開母親的房門,看到赫布身體失去平衡,撲在花束上,像個把麵包緊緊抓藏在襯衣下的小偷似的。
赫布一翻身子側身躺著。他聽我母親說話,一面哈哈地笑。他揚手把那束壓壞了的花扔了出來,我往前跨出一步去接它,等待它落到我伸出的手裡。這是赫布教我接皮球的方法,因為我以前總是把手伸得太遠,而人又沖得太前、太快。在我接到花束時,剛好母親的說話變得含混不清了:什麼禮貌,赫布,不是家裡人,什麼也別說。
她在一家銀行工作。他在羅巴克的塞爾斯公司的汽車部門幹活,在周末他彈鋼琴、吹口琴,有時在賓夕法尼亞大道外一個叫「快樂的水手」的酒吧間read•99csw.com吹次中音薩克斯管。每星期六晚上,我母親和我總會身著漂亮的衣服,並肩坐在藍色人造革的火車座里,座位後面的牆上懸挂著魚網(釘在牆上),牆上點綴著海星、海螺殼、海馬和裏面畫著微型彩色風景畫或貼花轉印圖案的蛤殼。我得轉過身,從側面越過母親的頭頂才能看到它們。我只得裝出一副看來好像在正視前方,欣賞地聆聽赫布叔叔的演奏的模樣,可是同時向上轉動眼珠,瞥一眼那些微型畫:落日、虹和在月光下夜航的船隻。赫布叔叔用口琴吹奏著速度比較慢的《我心中的戀人》,我小口地吸著裏面放著真櫻桃的櫻桃可樂:一共三顆,因為女招待喜歡我。他又在鋼琴上彈奏《時光流逝》,一面低聲唱著,聲音輕得好像在哼一般。母親和我總是兩人共吃一盤海鮮:四隻小蝦,一隻蟹餅,一隻龍蝦尾巴,有時是兩隻,如果老闆不在廚房裡的話,不過,母親常常將龍蝦尾巴打包,省下來留到星期日中午吃。她會將它們切成片,做成菜后,再加上她幾乎每晚都做的番茄生菜色拉,放在米飯上。
赫布叔叔唱的有些歌曲是獻給慶祝結婚周年的夫妻的,有的是獻給過生日的男孩的,或者是獻給那些被求愛的女士,向她們求愛的男人選擇讓赫布叔叔唱一支浪漫曲,來表達他們不好意思說出的愛意。晚上,赫布會獻給母親一支歌,總是稱她為「我特別的朋友」,然後朝我們的座位點點頭——但是從不直接朝我們看。
我母親身材高挑,頭髮金黃,是二十年代移居美國的一個德國家庭的長女。赫布長著黑頭髮,是獨生子,他父親是黎巴嫩人,母親是英國人,比他父親小得多,她甚至在結婚前夕還曾考慮過離開英國國教而皈依天主教,做個修女。回憶起來,我記得母親對於自己的身材和相信未來的希望在於她的完成大事業感到羞怯。而赫布則對他捲曲的頭髮,以及在孩提時代就試著做父母的調停人感到難為情。結果在赫布和我母親之間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關係:她被他撫慰人的性格吸引,他則被她認真的態度所吸引。要不,也可能是,她是被他那不尋常的琥珀色眼睛所吸引,而他則為她那種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性感和害羞的小姑娘丰姿迷住了。或許他在讓她吃驚和迎合她隱秘的比較成熟的慾望中得到了極大的樂趣;她知道他認為她非常能于,而且把這當作事實,不需她再用任何方式向他證明,她對這感到高興和滿意。
當然,他們在深夜就不老實了。他會幹脆把帘子推在一邊,到她床上去睡。其實我什麼事都會接受的,真奇怪他們卻沒有乾脆告訴我。父親叔叔,聖人,大傻瓜,小妞兒,什麼都行——我不大清楚他們兩人真正幹些什麼。我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切。回想起來,我只能假設他們不像擔心其他人可能會怎麼想那樣擔心我會怎麼想;再說他們可能也不願把我拖進他們的騙局中去。要不是我溜進她的卧室,他們根本不想把事情揭開的。他們只是在等待著我。最終,我肯定會進人他們的世界。
他曾是那個建議老闆在牆上掛網的人。起先,他和老闆畫上了海洋:淡藍色的,比最下面的漆明亮,每一件東西比在陸地上顯得大。然後,漆的顏色漸漸改變了,縷縷光線照進去,東西的大小變得比較真實了。赫布還在一堵牆上增加了磷光。他仔細地重複地用漆刷潤飾牆,一絲不苟。他是個非常出色的業餘畫家。不過,那些坐在這畫下面的人壓根兒看不到它。那些坐在旁邊的可以用眼角看到閃光,從房間對面,我母親和我坐的地方,因為燈光淡,又隔得太遠,也看不到。當我的思緒從鋼琴樂曲上飄開,或當我眨著眼https://read.99csw.com睛以避開煙熏時,我的眼睛也從未看到過磷光。
直到一年以後,當他在電話簿里找到她(電話號碼仍列在我父親的名下),他才又見到她。那次我一起去了,他還給我買了一紙包的油炸土豆條。我裝扮牛仔,想象自己用套索套住了他們坐著的長凳轉圈。我們意外地看到了一個遊藝場。因為那裡既然是華盛頓商業區,那遊藝場實際不是一個真正的遊藝場,而只是林蔭路的一小片地區,全部被會穿越火圈的狗和踩著旱冰鞋逗樂的小丑佔領。我母親和赫布叔叔兩人長時間地說話,因此一些消閑的愉快節目就成了特意為他們安排的,就像在(仲夏夜之夢)里的表演一樣。
我覺得這次車禍發生后,她和原先不一樣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正是一切都開始發生變化的時候——不過我的青春期和她對她的工作越來越厭惡的情緒都有可能使事情發生變化。我母親好像無緣無故對赫布生起氣來,而對我卻關心得讓我喘不過氣來。我突然認為她應該對什麼都負責,而我有一種瘋狂的把好事變成壞事的本領。我的可樂里開始有五顆櫻桃,這似乎成了一種不需要的敗壞,我可以肯定,我母親曾關照過那女招待對我格外好些。她的香煙使我咳嗽。在衛生局長發出吸咽有害的警告前很久,我就斷定她有意要毒死我。在她開車帶我去治療時,我誤解了她的好意,而認定她對讓我受折磨感到暗自高興。我的手腕骨接壞了,只得重新上石膏。我母親經常哭。我轉向赫布叔叔求助,請他幫助我做作業。她心軟了,於是,他開車帶我到處轉悠。
我不記得父親的模樣了。我只有他兩張照片——一張上並肩站立著兩個士兵,兩人的胳膊互相摟住對方的肩頭,他們的臉看起來比戴的帽子還要白,因此他們的面貌看不太清;另一張是我父親的側面照,他正俯視著有欄杆的小床里的我。在這張照片上,看不出他臉上有什麼表情,不過他有個相當挺拔的鷹鉤鼻,頭髮濃密,要不是剪得那麼短的話,那一定會非常漂亮的。在那張側面照的背面莫名其妙地寫著「關島」兩個字,而另一張兩個士兵的照片背面卻寫著「喜看兒子:49年5月28日」。
在那時,她已是里格斯銀行的一名信貸員。赫布已離開塞爾斯進人蒙哥馬利沃德郵購公司,主管草坪和休閑活動用品部門——從野餐桌到修剪樹籬的電剪刀的一切都管。她只管買盒裝電視快餐。她抱怨錢不夠用,可她買昂貴的高跟鞋,穿著去上班。每星期三晚上,赫布和過去常當樂師的那些朋友一起玩手球,只是那些人現在突然干起了白領工作,以維持日益增長的家庭人口的開支。他回家后帶著不相信或者迷惑的口吻說,以前在一個拉丁美洲樂團演奏的那個索爾剛生了對雙胞胎;還有那個厄爾把鼓賣了,買了一個挺貴的烤爐。她讀佩里。梅森的作品。他翻閱雜誌,看一些有關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文章:他搖著頭說,這些文章為重新評價我們生活的時代鋪平了道路。
我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我感到不好意思哭。我坐在吧凳上,只是看著他。那天,我們倆都不知道我日後的生活會怎樣。也許他認為那麼多不愉快的時刻可能會永遠地毀了我的生活。我們倆都沒想到,對一個有可能成為小阿飛甚至遊盪者的孩子來說,他一直是個父親形象——這是他和母親陷人的那個假裝的遊戲可能造成的結果。他難過地搖了搖頭,一面又倒了一杯酒。後來,我才發現是母親要他走的,但是那天,我甚至都沒有想到問他一下,為什麼要拋棄我。
「關於赫布叔叔的秘密只限在這所房子里,」在我發現他們在一起的那晚我母親這麼說。她的九九藏書臉色相當蒼白。我們站在廚房裡。我聽從她的話——不是因為我非常愛她,或者因為相信她,而是因為我早就信得過赫布了。信得過,因為即使他對我使了眼色,他那愚蠢地砰地一下關上門不可能表現得更清楚了。她穿著一件嘩嘰睡衣,長檯面上的燈光從她身後照著她。她在地板上投下了一片池塘樣的陰影。我真想說,問她為什麼要騙我,但我肯定當時我不敢。想象一下當她對我這麼說時我的驚訝吧:「你不知道永遠失去一樣東西是怎麼個滋味,」她說,「那會使你做出任何事情——甚至對你所愛的人撒謊——如果你認為那會使你得到那件東西哪怕是細微的一部分的話。你不知道細微的含義是什麼。那表示一丁點兒。表示一件東西已經摔成了碎片。」我知道她是在談論失落。整個星期,我一直在為學校里的那隻小鳥擔心,它的翅膀斷了,也許再也飛不起來,只能永遠在紙箱內跳來跳去了。不過,我母親在想的是那個油漆罐——她希望那個油漆罐沒有擊中我父親的腦袋,而是駛向永恆,進人無限。
裏面是樂譜:六首比利。霍利迪的歌曲,我立即明白這是赫布最喜歡的樂曲,就是那晚在結束的時候的最後一組樂曲。有幾封信,我想你可以把它們稱為情書,是我母親寫的。有一個「快樂的水手」餐館的餐具墊,上面畫著一顆帶梗的櫻桃,周圍是一個別緻的用鉛筆畫的框,我依稀記得是赫布有一天晚上畫的。還有一個自信封,裏面有兩張照片:一張是關島上的士兵;另一張是個英俊的青年人,毫無表情地注視著一個熟睡的嬰兒。我一看這張照片便知,他是我的父親。
她給我們端來加有大片檸檬的冰茶。她拿出鱷梨醬和一罐玉米粉薄脆片。她幾天前打電話給我,說赫布突發心臟病,已經去世。不過,我要過一段時間才正式知道,她還告訴我赫布在他的遺囑里給我留了錢。他還要求她交給我一個馬尼拉紙大信封。她將信封遞給了我,我感到十分好奇,因此我在紐約科爾德斯普林港一個名叫弗朗西斯的肌肉發達的女人的後走廊上,當場將信打開。
我在五六歲以前,沒有理由相信,赫布不是我叔叔。要不是有一天晚上我母親脫口而出,對我說出實情,我會相信得長久得多。當時,我推開母親卧室的房門,看到赫布蜷在床腳處,腰以下裸|露著,手裡拿著一束玫瑰花,伸出著,像愛逗弄的人用一塊餅乾在一隻睡意蒙俄的狗的鼻子面前那樣搖晃著。那天早些時候,他倆去參加一個婚禮,我母親拿到了那束花。赫布微有醉意,但我當時並不知道。因為我是個挺笨的男孩,他開車偶爾撞上一堵牆,或是有些艱難地開下路邊緣,我並不感到驚奇。母親不許他開車帶我出去,我還只以為那是因為母親有許多強加在每個人身上的武斷的規矩,諸如一天看電視不得超過一個小時啦,要在杯子里先放上巧克力漿,然後再倒牛奶啦等。
不過,那堵畫得看起來像海洋的牆的形象不會消失。在這一點上她錯了。赫布完全是按照真正的海洋畫的。我是後來才發現的那是在我第一次使用水下呼吸管潛游時,我看到了水下世界,到處是過份裸|露的嚇人的地方和閃閃發光的凹凸不平的形狀。但是,它是那麼吸引人——那麼令人放心——向人們提供了從可愛的白網上,那沒有人會摔倒的巨大的扶梯,從深水爬上水面的可能。
我母親多年前死於肺炎。我一直約會的那個姑娘對我說過,沒什麼惡意地,儘管我對母親的死很難過,但是時光的流逝肯定有一個好處:過去的會真正成為過去。話語會變得叫人將信將疑。人們好像只是可憐的靈魂在竭盡全力地搏鬥。形象會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