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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

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

作者:伊恩·麥克尤恩
西瑟爾跪在老鼠旁邊,阿德里安和我像保鏢一樣站在她身後,那情形似乎她擁有某種特權,她蹲在那兒,長長的紅裙子鋪滿四周。她用拇指和食指分開老鼠媽媽的傷口,把袋子塞進去,合上血肉模糊的皮毛。她繼續跪了一會兒,我們默默地站在後面。然後她把幾個碟子從水槽移開好洗手。現在我們都想到外面去,於是西瑟爾用報紙把老鼠包起來,我們裹著它下樓。西瑟爾掀開垃圾桶的蓋子,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去。忽然我想起些事,我告訴他們兩個等等我,我又跑回樓上。是那條鰻魚,它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麼丁點兒水裡,我差點以為它也死了,還好我把桶拎起來的時候看到它在扭動。風已經停了,浮雲在散開,我們在交錯的陽光和雲陰中走向碼頭。潮水漲得很快。我們走下石階來到水邊,我把鰻魚倒進河裡,看著拂動身體,像在褐色的河水下面閃過一道白,在我們的視線中消失。阿德里安跟我們道別,我以為他會擁抱他姐姐。他猶疑片刻,跑開了,又轉過臉來喊了句什麼。我們大聲應他,祝他假期愉快。回去的路上西瑟爾和我停下腳步遠望河對岸的工廠。她告訴我,她會辭去那裡的工作。
額掰開鐵絲衣架,把它拉直然後對摺,交給阿德里安。他現在安靜多了,更有一點害怕。他姐姐則雙手抱膝坐在床上。我站在離書堆缺口幾英尺遠的地方,雙手緊握著撥火棍。我向下掃了一眼,看見自己蒼白的雙腳,一直老鼠的幽靈整呲著牙把指甲從肉上咬掉。我大聲叫道,等會兒,我得穿上鞋。可已經太遲,阿德里安在用鐵絲朝抽屜櫃後面猛戳,我不敢走開。我蹲得稍稍低一點,像個板球手一樣壓住撥火棍。阿德里安爬上抽屜櫃,將鐵絲對準角落直刺下去。他正對我喊著什麼,我沒聽清,氣急敗壞的老鼠衝出缺口,朝我的腳奔襲過來尋仇。它像老鼠幽靈一樣呲著牙。我雙手向下揮舞撥火棍,不偏不倚正好擊中它的肚子底下,它飛離地面,由半空劃過,伴隨著西瑟爾從捂著嘴的指縫中發出的持久尖叫,它狠狠地砸在牆上,那一瞬我在想,一定摔斷了脊樑。它跌到地上,四腳朝天叉開,像只熟果子。西瑟爾沒有把手從嘴邊撤下來,阿德里安在抽屜櫃那邊沒動,我也保持著揮擊時的重心,誰都沒敢出氣。一股淡淡的氣味在屋子裡蔓延,腥腐而私密,宛如西瑟爾經血的氣味。這時阿德里安放了個屁,他從膽怯的畏縮中笑了出來,他的人體之氣混入瀰漫的老鼠氣味之中。我站在老鼠前,用撥火棍輕輕戳了戳它。它翻向一側,它的肚子上有一條長長的傷口,從裏面淌出一個半透明的紫色袋子,裏面蜷縮著五個暗淡的身形,雙膝頂著下頜。當那袋子碰到地面的時候,我看見裏面動彈了一下,是一條未出世的老鼠的腿在抽搐,彷彿在盼望,可老鼠媽媽已經無望地死去,任何盼望都已成雲煙。
只是眼下西瑟爾和我的身體接觸越來越少了,無言之間我們都不太能提起勁頭。並非我倆在走下坡路,並非我們不再兩情相悅,而是機緣在萎縮。這恰恰就是因為房間本身。它不再是四層樓上的空中閣樓了,不再有微風吹進窗戶,只有從碼頭周圍水母死屍上蒸騰的潮熱和成群結隊的蒼蠅:兇悍的海烏蠅專找我們的腋窩猛叮,家蠅則抱團在我們的食物上盤旋。我們的頭髮又長又油,掛下來擋著了眼睛。我們買的食物都化開,吃起來像河水。我們不再把床墊抬上桌子了,現在地板上最涼,而地板上粘滿了膩膩的沙子,永遠都除不盡。西瑟爾開始厭倦她的磁帶,她腳上的潰爛從一隻腳感染到另一隻腳,並開始散發出氣味。房間很臭。我們沒有說起要走,因為我們什麼也沒有說起。每天夜裡我們都被牆那邊唏唏嗦嗦的聲音弄醒,如今聲音比以前響了,也更持久。我們做|愛的時候它在牆邊聽九_九_藏_書。我們少了做|愛,垃圾圍繞著我們聚集:我們懶得去丟的牛奶瓶、淌著灰白色汁的乳酪、奶油紙皮、酸奶盒、熟過頭的臘腸。這還不算,在這一片狼藉中,阿德里安推車,怪叫,掃射,偷襲西瑟爾。我本打算就我的幻想寫一首關於生命的詩,可看起來是無計契入,我什麼也沒寫,連首句也沒有。我轉而沿著河溝遠行,一路縱深到諾福克腹地,看陰鬱的甜菜地、電線杆和制服般灰色的天空。還要再做兩個鰻魚網,每天我都強迫自己坐下來幹活。可是我內心已對其厭倦,我無法真的相信鰻魚會鑽進去,並且我也懷疑自己是否這麼期待,鰻魚安靜地藏身於河床底下陰涼的淤泥里其實會不會更好。不過我還是繼續做,因為西瑟爾的父親已經準備就緒,因為我得讓所有我業已投入的時間和金錢有所回報,因為這主意已經有它脆弱的勢頭,我停不下來,正如我始終沒能把牛奶瓶拿出房間。
我原以為是我自己幻想中的生命在唏唏嗦嗦,但自從那天下午西瑟爾也聽到它並且開始不安,我意識到她的幻想也加入其中,這聲音出自我們的交媾。當我們做完后安靜地躺著,當我們空明澄凈時,便聽到它,極其悄然。那感覺像是一隻小爪子在胡亂地撓著牆,聲音是那麼遙遠以至於要兩個人才能聽得見。我們都認為聲音發自牆的某一角,可當我跪在地上把耳朵貼到踏腳板上的時候,它停了,我能感到它在牆的另一面,凝神屏息,在黑暗中等待。在隨後的幾個星期里,我們白天又聽到過幾次,夜晚也偶有發生。我打算問問阿德里安他覺得是什麼。聽,就是它,阿德里安,閉上一會兒嘴,你感覺那是什麼聲音,阿德里安?他不耐煩地豎起耳朵聽,可他安靜不了多一會兒。什麼也沒有,他叫道,沒有,沒有,沒有。他轉而變得異常興奮,跳到他姐姐背上狂呼怪叫。管它是什麼,他可不想聽到,他可不想被撇在一旁。我把他從西瑟爾的背上拉下來,我們順勢滾到床上。再聽,我摁住他說,又來了。他用力掙脫開,作高低忽悠的警笛聲,呼嘯著跑出了房間。他的聲音在樓下漸漸遠去,到完全聽不見他的時候我說,也許阿德里安真的害怕耗子。你是說,老鼠,他姐姐說道,把手伸進我兩腿之間。
這時西瑟爾找了份工作,這使我看清我們和別人沒什麼兩樣。他們都有自己的屋子、住所、工作、事業,這就是所有其他人的生活,他們有間乾淨點的屋子,好點的工作,我們只是某個角落正在打拚的一對。那是河對岸其中一所沒有窗戶的工廠,生產罐裝水果和蔬菜。每天十小時,她要坐在機器轟隆的傳送帶邊,不能交談,搶在罐裝之前把腐爛的胡蘿蔔撿出來。第一天收工后西瑟爾穿著紅白相間的尼龍雨衣和粉紅色帽子回家。我說,你怎麼不把它脫掉?西瑟爾聳了聳肩。對她而言都一樣,坐在家裡或是坐在工廠,在那裡他們沿著鋼架鋪排的喇叭接播BBC一台,四百名婦女半聽半怔,她們的手像上足馬力的梭子上下紛飛。西瑟爾上班的第二天我搭渡輪過河在工廠門口等她。幾名婦女由那面巨大的無窗牆面上開的一扇小鐵皮門出入,而後咿呀的汽笛響徹整個工廠大廈。其他小門打開,人們紛紛湧出,簇擁到大門口,成群結隊穿著紅白相間的尼龍罩衣和粉紅色帽子的婦女。我站在矮牆上想看到西瑟爾,忽然間這變得很重要。我感覺要是我不能從這股紅色洪流中把她分辨出來,她就消失了,我們將一起消失,我們的時間就將一錢不值。人流在湧向工廠大門時移動得很快。有些人以婦女從小學來的八字步絕望地半跑;另一些則儘可能地快走。後來我才發現她們急匆匆地回家是為了給家人煮晚飯,是為了早一點開始做家務。晚班的遲到者則想逆流衝出一條路來。我看不read.99csw.com到西瑟爾,我覺得自己瀕臨崩潰,我大聲叫她的名字,可是聲音被人群肆意踐踏。兩個老一點的女人靠著牆駐足點煙,咧嘴沖我笑。抽你自己去吧。我繞遠路從橋上走回家,打算不告訴西瑟爾我去等過她,因為那樣我就得解釋自己的驚慌失措,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進門的時候她在床上坐著,她還穿著尼龍罩衣,帽子擱在地板上。你幹嗎不把那玩意兒脫掉?我說。她說,是你在工廠外面?我點點頭。你看見我站在那兒幹嘛不理我?西瑟爾轉過身把臉埋進床里。她的罩衣被機油和泥巴玷污,散發出異味。我不知道,她捂著枕頭說,我一片空白。我下了班腦子裡就一片空白。她的話好像被隔絕一般,我環顧四壁,陷入沉默。
從夏日伊始,我們把輕薄的床墊抬到厚重的橡木桌子上,在寬敞的窗戶前做|愛,直至此舉終顯無謂。總有微風吹進房間帶來四層樓下碼頭的氣息。我不由自主地陷入幻想,造物的幻想,事後我們躺在巨大的桌面上,在那悠長的沉默里我微微聽到它在又跑又抓。這是我頭一回察覺,這聲響讓我不安,我想和西瑟爾說說才能放心。她沒什麼要說,她從不作抽象表述,也不評價環境,而是活在其中。我們望見海鷗在頭頂上那方天空盤旋,或許它們一直都在高處看著我們,這才是我們的話題,對眼下稍作自娛的遐想。西瑟爾總是任由事情主宰自己,攪咖啡,做|愛,聽錄音帶,眺望窗外。她從不說諸如我很高興,或是有點糊塗;我想做|愛,或是不想;亦或我厭倦了家裡的爭吵。沒有言語可以把她分為兩面,於是我只好獨自忍受做|愛時自己滿腦子類似罪惡感的雜念,又在事後獨自傾聽它在寂靜中唏唏嗦嗦。直到有天下午,西瑟爾小睡醒來,從床墊上抬起頭說:「牆後面是什麼聲音在撓?」
晴朗的日子里我拿著網、鐵絲和細繩出去,坐在碼頭的纜樁上幹活。鰻魚籠呈圓柱形,一端封閉,另一端有長長的錐形入口。它埋伏在河床,鰻魚游進去吃誘餌,以他們退化的視力是不可能再游出來的。友善的漁民們覺得很好玩。河裡倒是有鰻魚,他們說,你也能抓到幾條,但你不能以此為生。潮汐很快就會把你的網沖走的。我們會用鐵砣,我告訴他們,他們笑著聳聳肩,並向我示範了一種更好的方法把網綁定在鐵圈上,他們也都認同我有權親身嘗試。當漁民們駕船而去,我卻無心做活,我呆坐著看潮水一次次漫上沼澤地,鰻魚籠不用著急,不過我確信我們會有錢的。
到了七月中旬,我們在屋裡就不那麼逍遙了,凌亂和不適與日俱增,看起來還不太可能和西瑟爾說。阿德里安這時每天都到我們這兒來,因為暑假到了他在家裡根本呆不住。我們聽見他從四層樓下一路高叫一路跺腳,以他特有的方式不期而至。他聒噪地衝進來,炫耀他的手倒立,還動輒跳到西瑟爾背上想吸引我的注意,其實他心懷忐忑,生怕我們不把他當玩伴,要打發他走打發他回家。他也為再弄不懂他姐姐而不安。曾幾何時,她總是隨時準備打架,她可是個打架的好手,我聽他這麼跟他的朋友吹噓,並引以為豪。現在他姐姐完全變了個人,她沒好氣地推開他,她情願一個人獃著什麼也不做,情願聽錄音帶。他的腳踩到她的裙子會惹得她很生氣,她的胸脯已經長得很像他母親,她跟他說話的語氣也變得跟母親一樣。下來,阿德里安。好了,阿德里安,好了,現在不行,等會兒。他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姐姐只是心情不好,只是這一陣子,於是他滿懷希望地不斷挑釁,他多麼渴望時光倒流到他父親離家之前,一切都沒有改變。他用小臂鎖住西瑟爾的脖子,把她朝後拖到床上的時候,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尋求鼓勵,他以為真正的紐帶在我們之間,兩個男人對一個女孩。九九藏書看不到鼓勵他也毫不理會,他都想瘋了。西瑟爾從來不會趕阿德里安走,她明白他為什麼在這兒,不過這對她來說並不容易。有一回曆盡整個下午的折磨,西瑟爾幾乎是哭著黯然離開房間。阿德里安轉過臉來對這我,挑起眉毛作駭人狀。我剛想和他談談,可他已經怪叫一聲擺出一副和我搏鬥的姿勢。西瑟爾也不會在我面前說她弟弟,她從不評判人,因為她從不作評判。有時當我們聽到阿德里安上樓,她會瞥我一眼,只有她微微撅起的漂亮嘴唇才會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心思。
在工廠上了一個星期的班,我本以為回到家時西瑟爾還沒醒來,可她坐在床上,面色慘白,緊抱雙腿,兩眼緊盯著房屋一角。它在這兒。她說,它在地板上堆的那些書後面。我坐在床上脫下濕乎乎的鞋襪。耗子?你是說你看到耗子了?西瑟爾輕聲說,是老鼠。我看見她穿過房間,是只老鼠。我走過去踢那堆書,它立刻現身,我先是聽見它的爪子著地,而後我看見它沿著牆跑,霎時我覺得它似乎和一隻小狗差不多大,一隻老鼠,一隻矮胖壯碩的老鼠,肚皮擦著地板在跑。它橫過整堵牆爬到抽屜櫃後面。我們得把它趕出去,西瑟爾以一種我完全陌生的聲音哀號。我點點頭,可一時卻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它是那麼大,那隻老鼠,整個夏天它都和我們呆在一起,在我們幹完以後深沉的空虛寂靜里,在我們熟睡之際開始撓牆,它是我們的鄰居。我感到十分恐懼,比西瑟爾還要害怕,我肯定老鼠了解我們就像我們了解老鼠,它現在明白我們在屋子裡就像我們知道它躲在抽屜櫃後面一樣。西瑟爾剛想開口再說什麼,外面樓梯上響起了一陣吵鬧聲,是熟悉的跺腳和機關槍的聲音。聽到這聲音我鬆了一口氣。阿德里安以他慣常的方式駕臨,踢開門,跳進來,貓著腰,斜挎機關槍。他從喉嚨底部向我們噴射粗糲的雜訊,我們在嘴唇上豎起手指,想讓他別吱聲。你們死了,你們兩個。說著他已經準備推車橫穿屋子。西瑟爾又朝他噓,招手讓他到床這邊來。噓什麼?你們怎麼啦?我們指指抽屜櫃,是老鼠,我們告訴他。他立刻跪下身來,觀望。老鼠?他倒抽一口氣。太妙了,是只大的,看呀。太妙了。你們想怎麼辦?我們把它逮住。我飛快地穿過房間從壁爐處操起一根撥火棍,在阿德里安的興奮感召下我得以暫時擺脫恐懼,假裝這隻是我們房間里的一隻胖老鼠,逮住它是場刺|激的遊戲。床上又傳來西瑟爾的哀號。你拿著那個想幹嗎?一時間我感到握著撥火棍的手鬆了,我們都明白,那不是一隻普通的老鼠,這也不是一場刺|激的遊戲。與此同時,阿德里安在手舞足蹈,對,那個,就用那個。阿德里安幫我把書搬到屋子中間,我們圍著抽屜櫃壘了一堵牆,只在中間留了一處缺口供老鼠通過。西瑟爾還在不停地問,你們在幹什麼?你們想用這個做什麼?不過她不敢離開床。我們壘好了牆,我遞給阿德里安一隻衣架,讓他用來把老鼠趕出來,忽然西瑟爾跳過來想從我手裡奪過撥火棍。把它給我,她叫喊著吊在我仰起的胳膊上。就在這時老鼠從書牆的缺口處衝出來,它直奔我們,我看見它咬牙切齒的樣子。我們四下逃竄,阿德里安跳上桌子,西瑟爾和我又退到床上。老鼠在屋子中央停頓了片刻,而後繼續向前沖,這下我們幾個有時間打量它了,我們有時間看清它有多壯、多胖、多塊;它的整個身體是如何顫抖;它的尾巴是如何像條附著的寄生蟲一樣拖在身後。它認識我們,我覺得,它要我們。我不敢去看西瑟爾。當我站在床上,舉起撥火棍瞄準它時,她尖叫起來。我使儘力氣擲出撥火棍,它先擊中地板,離老鼠削尖的腦袋僅幾英寸遠。它立刻調轉身,跑回書堆的缺口中。我們聽見它用爪子刨地的聲音,而後把自己https://read.99csw.com藏在抽屜櫃後面,不動。
我的朋友們遠在倫敦,他們曾寄來痛苦而深沉的信,他們還會幹什麼呢?他們是誰?他們這是幹嗎?他們和我一般大,十七八歲,可我假裝不明白他們的意思。我寄回了明信片,告訴他們,我找到一張大桌子和一扇敞亮的窗。我很快樂,生活看起來很簡單,我在做鰻魚籠,找到人生目標真是太簡單了。夏日綿綿,我沒有再收到他們的來信。只有阿德里安來看我們,他是西瑟爾十歲的弟弟,他來是為了逃避破裂家庭的折磨:母親反覆無常的脾氣;姐姐們沒完沒了的爭彈鋼琴;還有父親偶爾難堪的到訪。西瑟爾和阿德里安的父母在經歷了二十七年婚姻並收穫了六個孩子之後互相憎惡只能作罷,最終無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父親搬到幾條街外的一家小旅館,為的是離孩子們比較近。他是個業已賦閑的生意人相貌好似格里高利·派克,天生的樂觀主義者,懷揣滿腹有趣的掙錢計劃。我以前常在酒吧里見到他。他不願談論本人的失業或是自己的婚姻,他也不介意我和她女兒同住在碼頭上面的屋子裡,而是跟我大講他在朝鮮戰爭的歲月;他跑國際業務時的情形;還有他那曾經營私舞弊的朋友而今卻高高在上封了爵;後來有一天說到了奧斯河裡的鰻魚,河床上如何有成群的鰻魚浮遊,如果捉活的拿去倫敦賣能掙多少錢。我告訴他我在銀行里有八十英鎊,於是第二天我們買來了網、細繩、鐵絲圈、還有一箇舊的儲水槽用來裝鰻魚。我用了之後的兩個月來做鰻魚籠。
我們回到西瑟爾父親住的小旅店,他做了早餐。我們都不願談及失蹤的捕籠,自欺欺人地裝出一副下次退潮就能找到它們的樣子。可是我們心裏明白它們已經消失了,被洶湧的潮水卷到上游或是下游,我也知道自己這輩子不會再做鰻魚籠了。我還知道我的搭檔將帶著阿德里安作一次短暫的休假,他們下午就走。他們將參觀軍用機場,並預期以皇家戰爭博物館做為旅行的終點。我們吃了雞蛋、腌肉和蘑菇,還喝了咖啡。西瑟爾的父親又告訴我一個主意,既簡單可行又獲利豐厚。蝦在碼頭這一代根本不值錢,但在布魯塞爾很貴。我們可以每個星期運兩車過去,談笑間他輕鬆、友善、樂觀,有一刻我真的覺得他這計劃一定行。我喝完了最後一點咖啡。好了,我說,我想這需要考慮一下。我拎起裝著鰻魚的桶,至少這一條西瑟爾和我可以吃。我的搭檔在和我握手告別的時候告訴我殺鰻魚最穩妥的辦法是先用鹽把它埋起來。我祝他假日愉快,然後我們分了手,依然心照不宣地假裝我們中的一個會在下次退潮時撐船出去搜尋鰻魚籠。
只有一個法子能讓阿德里安放過我們。他見不得我們身體接觸,這樣會刺痛他,真的會讓他噁心。一看到我倆其中一個穿過房間向另一個走去,他就會無聲地向我們懇求,跑道我們中間,假作頑皮,想哄我們玩另一個遊戲。最後實在沒辦法,他便抽瘋似地模仿我倆,讓我們看看自己的樣子有多愚昧。最後他無法支撐,多門而去,在樓梯口用機關槍掃射德國鬼子和年輕的情侶。
我們把床墊抬到桌子上,在敞開的窗前躺下,面對面,像夏日伊始那樣。我們有一絲清風吹進,帶來淡遠如煙的秋天氣息,我感到恬靜,無比清澈。西瑟爾說,下午我們先清理房間,然後去遠行,沿著河渠去遠行。我把掌心按在她溫暖的肚子上說,好。
兩天後的星期六下午,我買了幾磅浸透血像橡皮一樣的牛腓作誘餌(他們稱之為「輕料」)。我們當即填好捕籠,趁落潮時划船到中游把它們沉到河床。七隻捕籠每隻都系著浮標。星期天凌晨四點西瑟爾的父親就來叫我,我們乘著他的旅行車朝存放借來的小船的地方進發。現在我們要划船出去尋找浮標,拉起捕籠。檢驗的時刻到了,籠子里九_九_藏_書會不會有鰻魚,多做點捕籠,多抓點鰻魚,每周一次開車去比令思門魚市會不會有利可圖,我們會不會有錢?這是個陰鬱多風的清晨,我感覺不到興奮,有的只是疲憊以及持續的勃起。在旅行車空調的暖風下我半睡半醒。夜裡許多時候我醒著聽牆那邊唏唏嗦嗦的動靜。有一次我起身拿調羹敲了一下踢腳板。它停了一下,而後又繼續挖。現在聽起來很明顯它是在向房間里挖一條通道。西瑟爾的父親划船,我從船舷望出去尋找浮標。找到它們並不像我原先想的那麼容易,水面襯不出它們的白色,而只是顯出一般幽暗的剪影。我們花了二十分鐘才找到一個。當我們把它拉起來,我驚異於從漁具店買來的乾淨的白繩子這麼快就變得與河邊其他繩子一模一樣,褐色、掛滿了綠色的細絲水草。網看上去也舊得離譜,不敢相信是出自我倆之手。網裡有兩隻螃蟹和一條大鰻魚。他揭開捕籠封死的那頭,讓兩隻螃蟹跌落水裡,再把鰻魚放進我們隨身帶來的塑料桶。我們在捕籠里放進新鮮的「輕料」,從船側重新把它沉下去。我們又花了十五分鐘找到第二隻捕籠,但裏面空無一物。我們在那段河面上上下下劃了半小時,再也沒找到其他捕籠,此時潮水開始上漲並蓋過了浮標。這下輪到我接過船槳,划向岸邊。
我想用鰻魚計劃打動西瑟爾,我告訴她別人借給我們整個夏天的一條划艇,但她沒什麼要說。於是我們轉而把床墊抬到桌子上,和衣躺下。這時她才開始說話。我們把手掌合在一起,她仔細檢查了兩隻手的大小和形狀,一邊看一邊評說,剛好一樣大,你的手指厚一點,你在這兒多了一塊。她用拇指尖量我的睫毛,希望她的也一樣長,她跟我講她小時候養過的狗,長著長長的白睫毛。她看著我被太陽暴晒的鼻樑,又說到她兄弟姐妹中哪一個曬過之後變紅,哪一個變黑,她最小的妹妹有次說過什麼。我們慢慢脫去衣服。她蹬掉布鞋,說她的腳爛了。透過敞開的窗戶能聞見淤泥、海草和塵埃,我合上眼睛聽著,絮絮叨叨。她把自己這種自言自語叫做絮絮叨叨。而我一旦進入她的身體,就情難自禁,我進入了自己的幻想,我那迅速膨脹的知覺和我們能在西瑟爾肚子里孕育生命這一常識無法分隔。我並非想要成為父親,我想的不是這個,而是卵、精|子、染色體、羽毛、魚鰓、爪子,那生命孕育之際的種種化學反應,在離我體尖僅幾英寸遠的暗紅色黏液上不可遏止地發生著。我的幻覺在於當直面生命的力量和久遠時,我是那麼無以自持,但只這念頭就令高潮來得猝不及防。當我告訴西瑟爾時她笑了。哦,上帝。她說。在我看來,西瑟爾就在這一過程中,她就是過程本身,她增添了幻想的魔力。西瑟爾本應服藥的,可是每個月她至少忘記兩三次。我們心有靈犀地採取射在體外的方法,但極少成功。當我們滑過長長的陡坡墜入高潮,在那拼盡全力的最後幾秒,我努力掙扎著想脫身而出,卻像鰻魚一樣被造物的幻想緊緊抓住,那些生命,在黑暗中饑渴地等待,我哺之以狂瀉的白沫。在那些不經意的分秒剎那,我放任自己去哺育生命,管它是什麼,管它在子宮內外,只和西瑟爾一人做|愛,哺育更多生命,在那融化的瞬間,這成了我整個生命的意義。我細心留意西瑟爾的經期,關於女人的一切對於我都是新奇的,不能想當然。我們在西瑟爾輕鬆而洶湧的月經途中做|愛,享受快|感以及混合經血的褐色粘稠。這時我感覺我們就是那黏液上的生命,我們就在其中,被由窗戶宣洩進來的雲朵哺育,被潮濕泥灘上太陽蒸騰的氣息哺育。我對自己的幻想感到惶恐,我知道沒有它我將無法獲得高潮。我問西瑟爾她會想些什麼,她咯咯地笑。沒有羽毛和魚鰓,至少。那,你會想什麼呢?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我再追問,她又退歸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