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立體幾何

立體幾何

作者:伊恩·麥克尤恩
「我要去走走了。」梅茜答道,這一次她狠狠地摔門而去。
「我就睡在你身邊,」我說,「我不會撇下你的。」
「可這有什麼用,別讓我一個人醒著……」可是我的眼皮已經合上了。
梅茜常常會在睡夢中大喊大叫,我不得不弄醒她。
「我知道,」我回答她,「你看……我這麼多事要忙。」我對梅茜或其他任何女人都毫無慾念,我唯一的願望就是繼續鑽研我曾祖父的日記。梅茜把手從我肩膀上抽走,站在我身旁。她的靜默中陡然充滿了惡意,我不由地像蹲在起跑線上的選手一樣全身繃緊。她伸手操起盛有尼科爾斯船長的玻璃樽,隨著她雙手高舉,裏面的陽|具夢幻般地從瓶子的一頭飄到另一頭。
「讓你自鳴得意。」梅茜一聲尖嘯,把玻璃樽砸向我桌子前面的牆壁。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臉抵擋玻璃四濺。等睜開眼,我聽見自己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那是我曾祖父的。」在碎玻璃和福爾馬林蒸騰的臭氣之間,尼科爾斯船長垂頭喪氣地橫卧在一卷日記的封皮上,疲軟灰暗,醜態畢露,由異趣珍寶變作了一具可怖的褻物。
「好吧,那我得睡了,」我對她說,「我明天早上還得早起。」
「這下好了,」梅茜一邊說著繞過我走進盥洗室,「現在我們都流血了。」說完砰地摔上門。我拾起那隻鞋,一聲不吭地耐心等在盥洗室門外,另一隻手用手絹捂住流血的耳朵。梅茜在裏面大約呆了十分鐘,她剛一出來就被我不偏不倚擊中頭頂,沒有任何機會側身。好一會兒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說夢給你聽好嗎?」她問道。「我乘飛機飛過沙漠一樣的地方……」
「不,」她叫道,「我現在睡不著,現在不行。」
「請看,先生們,」亨特向眾人舉起空空如也的雙手,「無表面的平面。」
「可憐蟲。」她吐出幾個字,然後徑直走去廚房包紮傷口,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
「真可怕。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又說了一遍。
我顫抖著手理出一塊檯面,挑了一張乾淨的列印紙鋪在面前,又從盥洗室取來一把剃鬚刀片,接著翻箱倒櫃找到一副陳舊的圓規,而後削尖鉛筆套進去;最後我找遍整個屋子總算找到一把精確的鋼尺,那是當初我曾用來嵌窗格的,這下終於準備就緒。首先我得把紙裁成一定的尺寸,亨特從桌面上隨手拿起的那張紙顯然是事先精心準備的。每一條邊的長度必須符合特殊的比例。我用圓規確定了紙張的中點,從中點畫一條與一邊平行的直線,向右延伸至紙邊。然後我需要畫一個矩形,矩形的大小與紙的邊長特異關聯。矩形的中點對直線作黃金分割。在矩形上方畫一條交叉弧線,其半徑也是特定比例的;在矩形下方作同樣的弧線。兩條弧線的交點連接就得到切割線。然後我開始確定摺疊線。每一條線的長度,傾斜的角度,與其它線條的交點,似乎都透射出一種數字間神秘的內在和諧。我在取弧度,畫直線,做摺疊的時候,感覺自己正懵懂地駕馭著一種至高無上攝人魂魄的知識體系,一種絕對的數學。當我完成最後一次摺疊,紙張的形狀變為以切割線為中軸由三個同心圓圍繞構成的一朵幾何花。這種造型獨有一種寧靜和完美,一種孤傲與奪目,當我注視著它,不由地出神,內心變得澄凈和安詳。我使勁搖了搖頭,把目光移開。現在該把紙花內折,拉過切割線了。這是一次很精微的操作,我的手又開始顫抖,唯有注視著花朵中心才能安定我的情緒,我動手的時候感覺後腦一陣麻木。我往前又拉了一點,一瞬間那紙被映得更白了,好像就要消失。我說「好像」是因為一開始我不敢肯定我是感覺它依然在手裡卻看不見了,或是還能看到卻已無手感,亦或說是我意識到它已消失,而它作為物質的性質仍在。麻木感傳遍大腦到了肩膀,我的感官似乎無力把握眼前的一切。「維度是知覺的函數。」我心裏念叨。我展開雙手,手中空無一物,可是即使當我再次伸開手,沒看到任何東西,我也不敢肯定那紙花已經完全消失。印象揮之不去,視覺殘留不止是印在視網膜上,而且印在了心裏。正在這時,我身後的門開了,只聽梅茜說:「你在幹嗎?」
「那太好了。」我說。梅茜親了一下我的額頭,走出房間,而我折回書房,暗下決心晚上要儘可能對梅茜好。
「等等。」我邊回答邊又繼續往下寫。此時梅茜開始踹門了。
昨天晚餐的時候梅茜宣稱如果一個人在密室里閉關,只需憑藉一副塔羅牌就能獲得一切知識。她下午讀過些有關的書,牌還鋪得滿地都是。
「我把它埋了,」我說,「在天竺葵下面。」
「他能從牌里算出瓦爾帕萊索的街道圖嗎?」我問。
「你好像是在小說研討會上發言。」梅茜說,「為什麼你總要把我的生活說得更糟?」自憐開始在她內心泛九_九_藏_書起,又被她強壓下去。她接著說,「你說話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張紙,被揉成一團。」
許久,我呆坐在椅子里沒有動彈。梅茜摧毀了一件對我極具價值的物品。在他生前曾經矗立在他的書房,而今一直矗立在我的書房,把我的生命和他連結在一起。我從腿上撿起幾塊玻璃碎片,盯著桌子上那段160年前另一個人的身體。盯著它,我想到那些曾經擁塞其中不計其數的小精蟲。我想象它曾去過的地方,開普敦、波士頓、耶路撒冷,被裹在尼科爾斯船長黢黑腥臭的皮褲里週遊世界,偶爾在擠擠搡搡的公共場所掏出來撒尿,才見到眩目的陽光。我還想象它觸摸過的一切,所有分子,在海上寂寞相思的長夜裡尼科爾斯船長摸索的雙手,那些年輕的姑娘以及色衰的娼妓們濕滑的陰|道,她們的分子一定保存至今,還有那從切普賽街飄到萊切斯特郡的一粒細小塵埃。天知道它原本還能在玻璃瓶里駐留多長時間。我動手收拾殘局。我從廚房取來一隻垃圾桶,盡量把玻璃都掃起來,把福爾馬林拖掉。然後由一頭拿起尼科爾斯船長,準備把他移到一張報紙上。當包皮在我手指里開始滑動的時候我直反胃,最後閉上眼,總算成功,小心翼翼地用報紙把他包起來,拎去花園,埋葬在天竺葵之下。在處理這一切的過程中,我努力不讓自己對梅茜的怨恨充斥內心。我想著M故事的下文。回到座位上,我輕輕拭去幾滴浸潤到墨跡的福爾馬林,繼續往下讀。
「你總得做點什麼,」我跟她說,「總不能啥也不做。為什麼不回去上班?過去你工作的時候從不做惡夢的,那時也沒有這麼不開心過。」
「先生們,」亨特說,「我得請求您原諒這種唐突的舉動,不過我有極其重要結論要告訴大家。我發現了無表面的平面。」在輕蔑的嘲諷和茫然的訕笑之中,亨特從桌上拿起一大張白紙。他用小刀沿表面切開大約三英寸長,切口略微偏向紙面中心。他把紙舉起來以便大家都看得清,接著在做了一連串快速複雜的摺疊之後,他似乎從切口處拉出一個角,隨之,紙消失了。
我笑了,沒吱聲。
「開門,」她叫道,「我要進去。」
她稍微走進房間,用認真的語氣說道,「對不起,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你能原諒我嗎?」我遲疑了片刻,我的疲憊感忽然催生了一個答案,我說:「當然,我原諒你。那隻不過是一條腌制的雞|巴而已。」我們都笑了。梅茜走到我身邊吻我,我也報以回吻,用舌頭撬開她的雙唇。
「現在就讓我進去,」她大喊,「你又沒在用廁所。」
梅茜拍著桌子喊道:「你混蛋!你為什麼老是拿話堵我?你為什麼從不說些實在的?」事已至此,我們彼此都認識到,我們無論談什麼都將導致這樣的場面,只得苦悶地緘口。
「他行嗎?」我不依不饒,「那告訴我M是誰,還有為什麼……」
我當然很氣憤,但還是笑笑,和顏悅色地說:「爬來爬去?嗯,至少我還在動彈。」
幾乎有一分鐘時間屋裡的空氣凝固了,隨著每一秒鐘的流逝,氣氛愈加令人窒息。首先開口的是劍橋大學的斯坦利·羅斯博士,他的名望主要來自於其著作《立體幾何原理》,因此遭受亨特所謂無表面平面的重創。
我還是聳聳肩。「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指所有一切。」
如果我不釐清圍繞在M身上的疑雲,日記的整理工作就無法開展下去。在餐桌間來來去去了十五年,為我曾祖父的理論提供了一大堆素材之後,M從日記里唐突地消失了。12月6日星期二,我曾祖父還邀請M星期六來共進晚餐,儘管M來了,可曾祖父在那天的日記里只是簡單地寫道,「M來晚餐。」而以往他總是花費很長篇幅記錄他們席間的談話。星期一,12月5日,M也曾來赴晚餐,那天的談話內容涉及幾何,而此後這一星期的日記全都圍繞著這個主題。看不出兩人有過絲毫齟齬,相反,我曾祖父離不開M。M為他提供素材,M深諳當世風尚,對倫敦了如指掌,多次到過歐洲大陸,熟知社會主義和達爾文學說,在自由之愛運動圈裡也有熟人,是詹姆斯·辛頓的一個朋友。從某種意義上說,M真正活在這個世界上,而我那一生只離開過梅爾頓·莫布雷一次赴諾丁漢的曾祖父則不算。從年輕時代開始,我的曾祖父就嗜好坐在爐火邊演繹推理,他所需要的正是M提供的素材。例如,1884年6月的一個晚上,剛從倫敦返回的M向我曾祖父敘述了城裡的街道如何被馬糞玷污而難行。恰好那個星期我的曾祖父正在閱讀馬爾薩斯的著作《人口原理》,當晚他在日記里興奮地表示他將寫一本小冊子發表,題目就叫「關於馬糞」。這本小冊子從未發表,估計也從未寫成,但在那晚之後的兩個星期里,日記內https://read.99csw.com容卻有詳盡的註釋。在「關於馬糞」中,他先假設馬匹數量呈幾何增長,接著在仔細考量了道路規劃之後他預言:1935年時,首都將無法通行。他所指的無法通行是以主要街道馬糞平均厚度一英尺(干縮后)為度。他描述了在自己的馬廄外所做的確定馬糞干縮率的實驗,並獲得了數學表達式。當然這些都是純理論的。他的結論是建立在此後五十年所有馬糞都不被剷除的前提之下。後來勸他放下這個課題的很可能也就是M。
「我得抽身一步,」她說,「我不知道所有這些意義何在。」
我跟她說:「你得再等幾分鐘,我就快好了。」
「可是這些也是知識。他能算出來嗎?」
但我繼續往下說:
我們關係惡化過程中的重要一幕發生如下。一天夜裡我坐在盥洗室里寫下梅茜和我關於塔羅牌的對話,突然間她在外面又拍門又擰把手。
「日記里的一些零碎,我以前沒看過。」她開始溫柔地揉捏我的頸底。假如還是在我們結婚的頭一年,我會感到慰撫。可現在已經是第六年,它生成的是一陣緊抽,傳遍整條脊樑。梅茜在表達某種慾望。為了抑制她我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只當她是表示關心,她傾身過來,吻我的耳垂,呼吸中混有吐司和牙膏的味道。梅茜摟住我的肩膀想拉我起來。
最近我染上了我曾祖父的習慣。在睡覺前我靜坐半小時來反思這一天。我沒有數學奇思或者性|愛理論可供記錄。基本上我只是記下梅茜對我說過的話而我又跟她說了些什麼。有時,為了絕對私密起見,我將自己鎖在盥洗室里,坐在馬桶上,膝頭鋪著寫字板。除我之外,盥洗室里偶爾有一兩隻蜘蛛,它們爬上排水管盯著白色的瓷釉紋絲不動。它們一定在納悶這是到了哪兒。經過數小時匍匐之後,它們不解地掉轉身,也許因為依然無法獲得答案而倍感失望。就我所知,關於蜘蛛我曾祖父只提及過一次。在1906年5月8日,他寫道:「俾斯麥是個蜘蛛。」
1875年在梅爾頓·莫布雷舉辦的「異趣珍寶」拍賣會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陪同下,拍得了尼科爾斯船長的陽|具,這位船長1873年死於馬販巷監獄。它被盛在一樽十二英寸高的玻璃瓶里,按我曾祖父于當晚的日記中所記述,「保存精美」。同時被拍賣的還有「已故巴里摩爾小姐的無名部位。被山姆·伊斯萊爾斯以五十幾尼拍得」。我的曾祖父很想將這兩件物品作為一對收藏,但被M勸阻。這極佳地詮釋了他們的友誼。我的曾祖父是個心血來潮的空想家,而M則是一位懂得適時競價的實幹派。我的曾祖父在世六十九年,其中的四十五年裡,在每晚睡覺之前,他坐下來將自己的思想寫成日記。這些日記如今就擺在我的桌上,整整四十五卷,以小牛皮裝訂,而左邊,尼科爾斯船長靜坐在玻璃樽里。我的曾祖父靠他父親發明的一種簡便女性胸衣鉤扣的專利收入生活,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他愛好神聊,數字和理論;也喜愛煙草,上等的波爾圖葡萄酒,煨兔肉,以及偶而為之的鴉片。他喜歡以數學家自居,儘管他既未有過教職,也未曾發表過專著。他從不旅行,到死也沒有上過《時代》雜誌。1869年他和托比·沙德威爾牧師的獨生女愛麗絲結婚,牧師是一本名不見經傳的英國野生花卉專著的合著者。我深信我的曾祖父是一位傑出的日記作家,一旦我編完他的日記並得以發表,我敢肯定他將重新獲得應有的認識。而我在工作結束之後將休一段長假,去一個清冷無樹的地方旅行,比如冰島或者俄國草原。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能的話,在那結束之際我將試著與妻子梅茜離婚,不過現在已無此必要。
「我月經來了,我得弄一下。」我沒理會她的叫喊,一直把這一段寫完,我個人覺得這特別緊要。假如留待稍後,某些細節將會喪失。這時已聽不見梅茜的聲音了,我還以為她在卧室。可是當我打開門,卻見她手拿一隻鞋堵在我面前。她猛地用鞋跟砸向我的頭,我稍一偏身但躲閃不及,鞋跟掛到我的耳朵,劃了好大一條口子。
她說:「我想矯直我的頭腦。」這句話她以前說過很多遍。
我到廚房給自己煮了點咖啡,端進書房。半夜忽睡忽醒之間我似乎有一絲感覺,M的失蹤也許能從那些有關幾何的記述中找出線索。過去我總是草草翻過此處,因為數學實在提不起我的興趣。1898年12月5日星期一,M和我曾祖父討論了vesciapiscis,這顯然屬於歐幾里德第一定律的範疇,曾對許多古代宗教建築的平面設計產生過深遠的影響。我把談話記錄仔細地讀了一遍,竭力去理解其中的幾何部分。然後翻過一頁,我發現就在當晚,在雪茄燃起,咖啡奉上之後,M對我曾祖父講了一段長篇軼事。我https://read.99csw.com正要開始讀,梅茜走了進來。
「時髦,」我說,「都是時髦。時髦的隱喻,時髦的閱讀,時髦的病懨。你關心榮格什麼,比如說?一個月里你讀了十二頁。」
「1870年9月,」M開始對我曾祖父說:我獲得了一些重要文件的所有權,它們不但全盤否定了當今立體幾何學的基石,甚至背離了我們物理學的基本準則,讓人不得不重新審視在自然界框架下自我的位置。這些論著的價值超過了馬克思和達爾文著作的總和。它們出自一位數學家——蘇格蘭人大衛·亨特之手,而將這些文件託付給我的則是另一位年輕的美國數學家,他的名字叫古德曼。我與古德曼的父親因為其有關月經周期理論的著作的關係,通信有年。難以置信的是,這一理論在本國依然被普遍認為荒誕不經。我在維也納遇見小古德曼,他正和亨特以及來自各個國家的數學家一起參加一次國際性的數學學術會議。我見到他時,古德曼面色慘淡,神情低落,準備次日返回美國,儘管會議進程還不到一半。他把文件轉交給我的時候交待我如果有朝一日得知大衛·亨特的下落就請交還給他。而後,在我一再勸說和堅持之下,他告訴了我在會議期間所目睹的一切。會議每天上午九點半開始,宣讀一篇論文,緊接著作例行討論。十一點鐘供應茶點,數學家們會從他們圍坐的那張光可鑒人的長桌邊站起身,在軒敞雅緻的會議室里踱步,三三兩兩地與同行們作非正式的交流。會議將進行兩個星期,按照慣例,首先由最傑出的數學家宣讀論文,然後才輪到那些略遜一籌者,以此類推,依序遞降貫穿兩個星期,如此這般難免會在這群聰明過人的紳士們中間偶爾激起強烈的妒忌。亨特雖然是位出色的數學家,但是年紀尚輕,一出他自己所在的愛丁堡大學便無人知曉。他申請宣講一篇(按他自己所描述)立體幾何領域非常重要的論文,可是鑒於他在數學殿堂人微言輕,他被安排在會議結束前的倒數第二天上場,而屆時大多數重量級的人物都已返回了各自的國家。因此在第三天上午,正當侍從們奉上茶點,亨特突然站起來,向紛紛離座的同行們發表了自己的見解。他身材高大不修邊幅,雖然年輕,卻自有一種氣質,讓嗡鳴的交談聲變為寂靜一片。
「在讀什麼呢?」她說。
她遲疑了一下,「會的,他能。」
「那你自己呢?」她說,似乎我們之間的鬥嘴並沒過去一個小時,「你就知道書。在舊紙堆上爬來爬去,像蒼蠅叮在一坨屎上。」
梅茜走進我的房間,剛洗過澡,散發出淡淡的香皂氣味。她走到我身後,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也許我們是在小說研討會上。」我冷冷地說。梅茜在床上坐起來看著自己的腿。突然間她的語氣變了。她拍了拍身邊的枕頭溫柔地說:「過來。坐到這兒來。我想抱抱你,我想你抱我……」可是我嘆了一口氣,兀自走向廚房。
下午梅茜往往會奉上茶水,並跟我講她的噩夢。通常我都在翻閱舊報紙,彙編索引,分列主題,一卷放下另一卷又拿起。梅茜說她每況愈下。最近她整天呆在屋子裡看有關心理與超驗的書,幾乎夜夜都會做夢。自從那次我們先後手持同一隻鞋子埋伏在盥洗室門外打擊對方之後,肢體衝突令我對她毫無憐憫。她的問題一部分源自嫉妒。她十分嫉妒我曾祖父那四十五卷日記,以及我編撰它們的決心和熱情。她卻太閑。梅茜端茶進來的時候,我正好換上另一卷日記。
「可你也沒有得出過什麼結果,」我對她說,「你成事不足。過去是個乖孩子,老天沒賜給你一個不幸的童年。你那濫情的佛經、過氣的玄學、焚香療法、零碎星相學,沒有一樣是你自己的,你什麼都沒搞明白。你只是陷進去了,陷在一個紛繁直覺的泥潭裡。除了覺到自己的寡歡,你根本不具備去直覺其它事物的敏感和激|情。為什麼你要把別人裝神弄鬼的一套塞進自己的腦子裡,搞得惡夢連綿?」我跳下床,掀開窗帘,開始穿戴。
「你坐在那兒一下午,就在想這個?」她哧哧地笑。「那好,它怎麼樣了?你不會舔它了吧?」
「你以後別再跟我說話了。」她說,「你像玩彈球機一樣耍我,只管自己贏球。」
「有什麼可笑?」她說。我聳了聳肩,她氣不打一處來。她需要被證偽。「你為什麼總是問這些無厘頭的問題?」
「去卧室,」她喃喃地說,「我們差不多有兩星期沒做|愛了。」
親吻已畢,她說,「你餓嗎?要不要我做點晚餐?」
一天早晨,在經歷了充滿梅茜夢魘的漫漫黑夜之後,我們並排躺在床上,我說:「你究竟想要什麼呢?你為什麼不回去上班?漫無目的的散步,這些心理分析,呆在家裡,一躺一上午,塔羅牌,惡夢……你想要什麼?」
我彷彿從夢中驚回現實,回到房間里那淡淡的福爾馬林氣味九_九_藏_書中。尼科爾斯船長的毀滅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但那氣味喚醒了我的怨恨,就像麻木感一樣貫穿全身。梅茜身上裹著一件厚外套加一條羊毛圍巾,懶洋洋地站在門口。她似乎很遙遠,當我看著她的時候,心中的怨恨同婚姻的疲憊感交織在一起。我心想,為什麼她要打碎玻璃瓶?因為她想做|愛?因為她想要一根陽|具?因為她嫉妒我的工作而想要砸爛與我曾祖父的聯繫?
「好了去睡吧,」我打著哈欠說,「這隻不過是個夢。」
「你內心如此狹隘。」她嘟噥道,「如此狹隘,如此平庸。」
「抱住我,」她總是說,「是個惡夢。我以前做過一次。我在飛機上,飛過荒漠。可其實並不是真的荒漠。我讓飛機開低一點,我看到成千上萬的嬰兒堆在一起,一直向地平線延伸,他們都光著身子,彼此傾軋。我的燃料眼看就要用完了,我得降落。我想找到一塊空地,我飛呀飛呀想找一塊空地……」
M的故事讓我曾祖父興奮不已。在他當晚的日記里記錄了他如何企圖「成功地說服我的客人派人去取那些論文」,儘管時值凌晨兩點。不過M則對整件事抱相對懷疑態度。他對我曾祖父說,「美國人,經常沉迷於怪誕的妄言之中。」不過他答應第二天帶那些論文來。根據次日的記載,M因為有約在身沒和我曾祖父一起吃晚飯,但他下午帶著論文來過一下。他臨走時告訴我曾祖父這些論文他翻閱過好幾次,「其中並無可以汲取的真義。」他並沒有意識到他是多麼低估了我那作為業餘數學家的曾祖父。一杯雪梨酒後,兩人在起居室的爐火前約定這個周末的星期六再度共進晚餐。在接下來的三天里,我曾祖父一頭埋在亨特的推演里廢寢忘食。日記里別無旁騖,紙面划滿了塗鴉、符號和圖解。看起來亨特必需發展一套新的符號,實質上是一種新的語言,才能表達他的觀點。到第二天結束,我的曾祖父實現了第一次突破。在塗畫了一頁數學式后他在角落裡寫道,「維度是知覺的函數。」翻開翌日的日記我讀到這樣的字眼,「它在我手裡消失了。」他已經重建了無表面的平面。在我眼前展開的是一步一步地指導如何摺疊那張紙。再翻過一頁,我頓時明白了M失蹤之謎。毫無疑問在我曾祖父的慫恿下,那晚他大約是以懷疑論者的姿態參与了一場科學實驗。此處我曾祖父勾勒了一組圖示,乍看過去似是瑜珈姿勢。顯然,它們正是亨特消失表演的秘密。
「過會兒再講,梅茜,」我說,「我手頭的事正做到一半。」她走了以後我盯著書桌前面的牆壁,思忖著M,他定期來與我曾祖父閑談和晚餐,堅持了十五年之久,突然在1898年的一個晚上莫名地一去不返。儘管M的身份有待確認,但他除了是個實幹派之外,也頗具學究氣。比如,在1870年8月9日晚上,他們兩人論及做|愛姿勢,M告訴我曾祖父后入式是最自然的性|交方式,這是由陰|蒂的位置所決定的,而且其它靈長類也都偏愛此招。我的曾祖父窮其一生性|交不過十次,並且都發生在他和愛麗絲結婚的頭一年內。他驚訝地大聲追問教會對此所持的觀點,M隨即指出七世紀神學家提奧多雷認為後入式性|交與手|淫同罪,應處苦修四十天。當晚稍後,我的曾祖父用數學方法證明了性|交姿勢不可能大於素數17。但M對這一結果嗤之以鼻,並告訴我曾祖父他曾見過拉斐爾的弟子羅馬諾收藏的一組素描,上面畫著二十四種姿勢。並且,他說,他還聽說過一位F.K.弗伯格先生曾曆數了九十種之多。等我想起手邊梅茜放下的茶,它早已經涼了。
她搖搖我的肩膀。「先別睡好嗎?別讓我一個人獃著。」
「別老調重彈了,」她懇求道,「你知道這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別又重頭來一遍了,」她說,「我沒打算矯直一條河流,我只想矯直我的頭腦。」
「牌能指引他如何開洗衣店,如何煎奄列,如何做血透?」
「早上好,哈姆雷特。」我回答道,坐在椅子里耐心地等她的下一句。但她什麼也沒說,輕輕把書房門帶上,走了。
「這些無關緊要,」她咆哮道,「又不是非知不可。」
過後我們坐在廚房享用梅茜做的晚餐,葡萄酒讓我們不禁微醺。我倆抽了一支大麻,這是很久以來頭一次我倆一起抽。梅茜告訴我她會在林業委員會謀個差事,明年夏天去蘇格蘭植樹。而我則跟她講M與我曾祖父有關后入式的討論,還有我曾祖父的理論——做|愛不可能超過素數17種姿勢。我們都笑了,梅茜捏了捏我的手,情慾的氣氛蕩漾在我倆之間,瀰漫于廚房溫熱的濁氣中。接著我們披上外衣出去散步。天上圓月將滿。我們沿著屋前的大路走了一段,然後拐到一條小街,路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附帶迷你前院的房子。我們沒有走太遠,可我們的胳膊一直相互纏繞,梅茜跟我說她輕飄飄的有多高興。我們九_九_藏_書走過一個小公園,園門已經鎖了,我們站在大門外抬頭望著樹杈上的月亮。回到家以後,梅茜篤悠悠地洗了個熱水澡,而我則在書房再次瀏覽一遍,鞏固了幾處細節。我們的卧室是一間溫暖而舒適的房間,以卧室計可算是奢華。床是7英尺乘8英尺,這是結婚第一年我親手做的。梅茜做了床單,染成厚重濃烈的深藍色,還綉了枕頭套。房間里唯一的燈光透過一頂老式手工羊皮燈罩映出來,那是梅茜從一個上門叫賣的人手裡買的。我們並排埋在蓋被和墊毯中間,沐浴過後梅茜身體舒展,慵懶而性感,而我則用肘撐著身體。梅茜睡意朦朧地說:「下午我沿著河邊散步。眼下樹很美,橡樹、榆樹……過了人行橋大概一英里有兩顆山毛櫸,你該看看去……呵哦,這樣很舒服。」我讓她趴在床上,她一邊說話我一邊撫摩她的背。「黑莓結得一路上都是,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還有接骨木。今年秋天我要自己釀些葡萄酒……」我倚過身親吻她的後頸,把她的兩條手臂帶到背後。她樂於順服我如此擺布。「河水格外靜,」她說,「倒映著樹,而樹葉又飄落到水面。冬季來臨之前我要和你一起去河邊,去看落葉。那個小天地是我發現的,沒有其他人去……」我用一隻手保持梅茜手臂的姿勢,另一隻手幫她把腿伸進臂環。「……我在那兒坐了半小時,像樹一樣一動不動。我看到一頭水老鼠順著對岸狂奔,幾隻形貌各異的鴨子在河面飛起又落下。我聽見河裡有撲通撲通的聲音,可是不知道是從哪兒發出來的。我還見到兩隻橘黃色的蝴蝶,它們幾乎飛到我手上了。」當我把梅茜的腿放到位,她說:「第十八種姿勢。」我們都忍俊不禁。「我們明天就去吧,去河邊。」梅茜說時我正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頭輕輕往手臂里放。「小心,小心,會疼的。」她突然叫起來,手腳開始掙扎。可是已經太遲,她的頭和腿都已經伸入臂環中,在我的推動之下,準備相互對穿。「怎麼回事?」梅茜大聲喊道。此刻她的肢體展現出驚人的美麗和人體結構的高貴,正如紙花,它的對稱具有一種令人神魂顛倒的魔力。我又一次感到神情恍惚,頭皮發麻。當我拉著她的腿穿過臂環的時候,梅茜的人就像襪子一樣翻捲起來。「噢,上帝,」她發出悲號,「怎麼回事?」她的聲音似乎十分遙遠。而後她不見了……但還沒有消失:她的聲音非常細微,「怎麼回事?」深藍色的床單上只剩下她追問的回聲。
我說:「你要知道,你的頭腦,你的內心,不是酒店的廚房,可以把裏面的東西像舊罐頭一樣扔掉。它更像是一條河流,每時每刻都在流動和變化。你無法矯直一條河流。」
「膽大妄為。先生。你竟敢用這種一錢不值的雜耍伎倆來玷污這次莊嚴的會議。」在他身後響起一陣嘰嘰喳喳的附和與鼓雜訊。他接著說,「你應當感到慚愧,年輕人,十分慚愧。」這時,整個房間彷彿火山噴發,除了小古德曼和端著點心傻站在一旁的侍應們,全場都指向亨特,對他報以愚蠢而不知所云的斥責、謾罵和恐嚇。一些人憤怒地拍台,另一些則揮舞老拳。一位孱弱的德國紳士突發中風跌倒在地,不得不被人扶上座椅。與此同時,亨特堅定地站在原處,外表不動聲色,頭微微偏向一側,手輕輕撫在那張光可鑒人的長桌上。那一錢不值的雜耍伎倆招至的甚囂塵上恰恰證明了潛在的不安有多深刻,亨特一定充分意識到了。他舉起手,眾人一下子又回復寂靜,他說:「先生們,你們的疑慮是可以理解的,現在我將再證明一次,這也是終極證明。」語畢,他坐下脫去鞋,再起身脫去外衣,並請求一名志願者幫助,這時古德曼站了出來。亨特大步穿過人群來到靠牆擺放的一張沙發前,他坐上去的時候囑託一臉迷惑的古德曼請他回英格蘭的時候帶上自己的論文,並一直保存到他回來取為止。當數學家們都圍攏過來以後,亨特身體向前屈,兩隻手則伸到背後互相扣緊,雙臂呈環狀形成一個古怪的姿勢。他讓古德曼握住他的手臂以保持這種姿勢,自己側躺下奮力做了幾個拉伸動作,直到將自己的一隻腳伸入臂環。他讓輔助的古德曼幫他把身體轉到另一側,然後重複同一套動作,成功地把另一隻腳也伸到手臂之間,與此同時他彎曲上身使得頭從與腳相反的方向進入臂環。在古德曼的幫助下,他開始讓頭和腿在臂環中對穿。這時在場所有可敬的學者們,宛若同一個人一般齊聲迸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呼。亨特在開始消失!他的頭和腿地在臂環中對穿,身體愈加柔順,兩端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牽引,眼看他就要完全消失……終於,他不見了,消逝殆盡,沒有留下一點痕迹。
「你為什麼要那樣做?」我不自覺地大聲質問。梅茜用鼻子哼了一聲。她打開門時看到我伏在桌上盯著自己的雙手。
「你傻冒。」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