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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頭

黑頭

作者:何大草
客人說,黑頭你龜兒子的,咋個變得婆婆媽媽了,這種事情你過去不知做過多少回!你跟我們去找到老廣,喊他把欠二哥的錢還給二哥就完了。
黑頭說,嗯。
現在南河裡沒什麼魚了,南河就髒了,臭了,跟要死的人假裝的。黑頭想,就跟這個還在搬網的老人似的,跟他的爛腸子一樣,一點意思也沒有了。三年多以前,黑頭就是在水碼頭被警察銬走的。也是夏天,他砍了人,跑去水碼頭坐著,看著河水,抽著煙。旁邊有一個橫起揩鼻涕的小孩子在捉紅線蟲。南河變得像爛腸子—樣,就只能長些紅線蟲了。紅線蟲早是金魚的食物,它們成千亡萬地捲成一團,又在髒水里伸開,跟美國女人亂糟槽的紅頭髮似的。那個小孩子也許就是青皮吧,誰知道呢。黑頭被自家的煙熏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警察一亮出拷子,他就把兩隻手伸了過去。那天他是累得很,就想著先進去睡上一覺再說。
胖妹再滿—杯酒,說,罰黑哥。現在楊白勞比黃世仁凶,他都不曉得。
黑頭聽了,悶悶地,做不得聲。
老廣放了電話,說,這麼多人找我,有什麼好事啦?
黑頭點了點頭。
黑頭住住閣樓上,酒是不喝了,連煙也不抽了。他買了一大包葵花子放在閣樓上,想喝酒的時候就嗑葵花子,想抽煙的時候也嗑葵花子。閣樓的地板上就鋪滿了白花花的瓜子殼。很多時候黑頭就推開窗戶,坐在地板上看南河的水。南河兩邊有高高矮矮的房屋,臨河的窗口都掛了衣服、尿片和風乾的青菜。河水自然是少的,還漂著些爛萊葉子和艷艷的油彩,沒有什麼好看的風景,黑頭也不是要看風景,他看著就是看著,他想著老媽說的話,姐姐說的話,姐夫說的話,都說得對,卻沒什麼用處。說了等於不說。
黑頭把酒幹了,支開話頭,問老闆娘,昨個二哥沒來?
那一覺是睡得他媽的太長了,足足三年呢。放出來那天,同屋的文縐縐地對他說,「再見,黑頭。」這句話說得有意思,黑頭走在南河壩上都在想,再見,再見,再見是拜拜,還是又見面?
黑頭吁一口長氣,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黑頭覺得自己長胖了。黑頭當了房東,天天吃冒菜,嗑瓜子,就在閣樓上把自己養得身寬體胖了。他在水碼頭溜達著,就看著這石梯坎變細了,碼頭變小了,轉身都有些困難了。他掉了身子,就上去了。上得和街面齊平了,看到對面的泡桐樹上懸著一角旗子,寫著繁寫的「書」字。再看,樹下是一家租書的鋪子。
放風箏是春天的事情,夏天做了風箏等於沒做。
還錢,還什麼錢?老廣一巴掌打在大案上,你有沒有搞錯啊?
客人極不情願地搖搖頭。他說,咳,黑頭,你跟二哥。跟我們這幫朋友鬧得不好看了,我們的日子不好過。你的日子,伯母的日子,又有哪個是好過的呢。
這話是你媽說的?黑頭側過身了,望著青皮。青皮看見黑頭微微眯著雙眼,眼縫中有陰鬱的光在閃動。而黑頭的光頭確實很大,禿頭上映射著河那邊的光芒,他的臉看起來跟鷹隼—樣的冷冽。青皮有些害怕,但他還是大聲武氣地說道,不願做就算了,黑頭!
回家路上,青皮對黑頭說。胖妹看上你了。黑頭的酒意湧上來,料著醉眼,咕噥著:胖妹那身肉……忽見青皮一臉饞相,就硬把後半截吞了回去,扯了他的臂章罵:龜兒子,你不學好,這一根杠杠都要耍脫。
黑頭說,媽,我都聽到了。
黑頭連稱慚愧,把酒幹了。
他還是睡在樓板上,雖然酒意微熏,卻偏偏睡不著,滾來滾去,瓜子殼壓碎了,在身子下嘩剝嘩剝地響。快天亮的時候落了雨,雨水淋在瓦片上,淅淅瀝瀝地響。黑頭抱著一床毛巾被,想起要給青皮說的話,「胖妹那身肉,就像一床席夢思。」想著想著,就在黑暗中咧了嘴笑。口水從嘴角滴出來,雨水也從瓦縫滴下來,黑頭死沉沉地睡著了。
青皮聽他一口的廣東普通話,才知道老廣老廣,大概就是廣東老闆的意思吧。
青皮看見老廣咬緊了嘴唇,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陣,有大顆的汗從額上滾落下來。先前的客人說,老廣,你把錢還了。
老闆一開腔,黑頭就曉得他是重慶人。黑頭心下犯疑,三年時間,來了多少外地人到成都掙錢。成都的錢,真那麼好掙?就這工夫,小工已經把二碗紅彤彤的排骨麵端了上來,辣椒味和大蒜味在屋子裡沆瀣一氣。黑頭扒著清湯小面,立刻覺得口裡淡出鳥來,忍不住,還是拍了桌子,老闆,你開館子,是做給自家吃,還是做給客人吃?老闆愣了一下,明白過來,說,大家都該吃。不過呢,我是近水樓台,你只好明天起早。黑頭說,顧客至上,等於是屁話。老扳聽了,也不看黑頭,就招呼小工,他的面我白送了,喊他吃完爬起走,就算我們顧客至上。
青皮說。你願意為我打架嗎?
又過幾天,「山城大碗面」的老闆娘來找黑頭,怪他不去吃面,不給面子。黑頭說,現在迷上冒菜,又辣又燙。過癮得很,天天去冒菜館,戒了麵條了。老闆娘就說,我正好有親戚從川東過來,想在成都開店,你就把鋪面租出來,他開個冒菜館,租金不會少的,你也算近水樓台了。黑頭說,不行。我在裡頭三年,落下一個毛病,就是凡事圖乾淨。家裡開館了,湯湯水水的,我難過。老闆娘說,就開個麻將館吧,吵是吵,乾read.99csw.com淨,撇脫。黑頭點了頭,說不嫌我進去過的人晦氣,就開吧。老闆娘說,啥子晦氣。88號是金字招牌,發了又發。
胖妹又把—大杯酒碰到黑頭面前,說,我就曉得,黑哥跟我一樣,都是一人吃飯,全家不餓的人。來,幹了!
青皮已經放了暑假,還去「山城大碗面」吃面。館開張兩周年誌慶,老闆娘來請黑頭過去吃酒。黑頭應下了,到時候卻沒出門老闆又支青皮來,把黑頭硬拖了去。路上經過一家雜貨店,黑頭買了兩串塑料鞭炮做禮物。麵館外邊放了花籃,牆上還掛了鮮艷的玻璃畫。坐了兩桌客人,十分熱鬧:老闆娘指看黑頭對門的一個女子介紹,黑哥,這是我小姑子。黑頭嘴裏嚼著排月。一時唔唔地說不出話來。小姑子卻爽快,一大杯白酒碰到了黑頭面前。「黑哥,幹了!」黑頭已經滴酒不沾,可女人敬酒,不喝不好。趕緊吐了排骨,也舉了杯子,兩個人都是一口吞了。滿桌的人喝彩,好!
姐姐說,黑頭哦,二十七八了。你有手有腳,也有氣力,鋪面打給人家做,不如自己做。多攢兩個錢,搞個對象好結婚啊。
青皮說,高年級有幾個街娃天天站在校門口剮兔,專剮戴臂章的。要是剮到我頭上,你給我撐起。
接下來黑頭髮現自己肚子餓了,而且還很口渴。他就走出去,找吃的,找喝的。天色已經在見黑了,而雨自然還在落著。是春天那種毛毛雨,落在樹葉上,衣服上,看起來是又粘又滑的。黑頭立在門口兩邊看看,揀僻靜的那邊走了。走了十幾步,就是—個水果攤,攤販正在收揀攤子。黑頭看著他面生,問他有沒有蒼溪梨?攤販白了黑頭一眼,說我不曉得啥子叫蒼溪梨。聽他是鄉下的口音,卻倔強得很,這是黑頭沒有想到的。黑頭選了兩個大麻面梨子,說稱稱吧。攤販卻說,不稱了,你給一塊錢。黑頭略愣一愣,掏了—塊錢遞過去。那梨的皮子比想的還要厚,黑頭用牙齒把皮犁開,恨恨地咬了一大口。梨肉粗,水倒是多,又甜又涼,滾下喉嚨。腸子和胸膛都沙地似的滋滋響。黑頭喘出—口長氣,就站在攤子邊上,把兩隻梨都吃了。
七彎八拐,上了蜀都大道,又過了天府廣場。成都正在開一個西部商貿會,高樓大廈掛滿了花花綠綠的氣球,數不清的廣告條幅把成都都染紅了。二哥吐出一句話來:「都賺歡了。」沒有人接話。車子又鑽進小街,七彎八拐,就到了老廣的樓下。
黑頭走過一個消防栓時,看見一個男孩正坐在上面背誦「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男孩的臂別著一條紅杠的臂章,黑頭還伸手去摸了摸。他的手指並不粗,但長,有力。待他走過,男孩抬起頭,一直看著他走到88號的家門口。88號的門面算寬的,豎著十七八塊鋪板,有兩塊是做門用的,很久都沒有開過了。生了銹的鐵環鎖斜斜地掛著黑頭放了背包,伸手進去構,掏了很久,掏出一把鑰匙,打開兩扇鋪板,跨進去,從裡邊啪的一聲把鋪板關下了。
黑頭說,笑話,還有人欠二哥的錢不還。
青皮感到心臟一陣亂跳。他咬住牙憋了—口氣,把臂章撕下來塞進褲兜。他說,怕個球!
應了「發了又發」的說法,麻將館果然興旺,晚上生意更好,搓麻將的聲音響到天亮,是清脆的,又滑膩膩的,比敲石頭的聲音好聽多了。搓麻將的人都安靜,閉著嘴巴用心算牌。電視機一直開著,鬧哄哄的對話和歌聲飄上樓,黑頭聽了卻有別樣的舒坦。有時候他把被窩鋪在樓板上,身子挺直了,還能放了膽滾來滾去。
客人說,數目大得很。
不是花,黑頭說,也不傍是草,它長在瓦檐上幾天了,奸像是麻雀銜來的種自。我覺得它看起來舒服。黑頭隨手把罐子放在窗台上,青皮湊過去看了看,他說,好像是根豌豆苗。這麼熱的天。不熱死才怪呢。
黑頭也不問他小姨是哪個,冷冷道,我為很多人打過架。小姨現在做啥子呢?
黑頭說,他不還呢?
青皮的家和88號隔著半條街,他上學放學都要經過的。88號的鋪板老關著,他敲過,沒有動靜。今天下午兩扇門卻虛了半邊,青皮叫著黑頭黑頭,就摸了進去。說「摸」是恰如其分的,屋裡的地比馬路低,又潮又暗,不大看得清楚。外屋靠一片玻璃瓦取光,裡間好些,臨河有窗戶,頂上還拿木板隔了一間閣樓。沒人應答,青皮挨到裡間,發現已經有兩個客人坐在那兒。兩個客人,就是「山城大碗面」的老闆和老闆娘。主客見了青皮進來,都不招呼他,就像沒看見。青皮就靠在門框上,傻兮兮地望著。
矮桌上放了兩杯茶。熱氣騰騰的,茶葉還浮在水面,客人顯然也剛來,而談話卻已經快完了。老闆說,昨天二哥來吃面,說起黑頭,格老子的,我才曉得差點大水沖了龍王廟。老闆說著,笑吟吟地往自家臉上扇了一巴掌。老闆娘也笑了,說,我屋裡這崽兒啥子都好,就是輸了牌脾氣不好。老闆說,我脾氣不好,我排骨麵做得好。黑哥喜歡,天天來館子吃面!老闆娘說,黑哥不要客氣,黑哥來了是給我們打廣告。
二哥一臉的默然,半響,哼了一聲。
38號是黑頭的老家。黑頭的老爸是早就死了,他被判刑以後,黑頭的老媽就搬去和他姐姐住在一起。現在放回來了。88號就成了他https://read.99csw.com一個人的窩。他在白己的窩裡長長地睡了一覺,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來。他在大涼山裡做了三年活路,那兒太陽多,風大,他的皮膚都縮了水,肉是肉,皮是皮,拿手—搓,就要掉皮屑。現在他睡了一十多個小時。沒有做夢,沒有打鼾,死沉沉的,鼻子里吸著南河上濕潤的空氣,一身的筋骨和毛孔都舒展開了。他起了床,隔著鋪板的縫子望出去,看見外邊已經在落雨了,車輪子從濕地上輾過,發出一片滑膩膩的聲音。女人打著傘在街邊上走。鮮艷的高跟鞋和鮮艷的腳趾甲在他眼皮下晃,鞋跟敲得跟鋼蹦一樣地響。他覺得這些聲音都很好聽,聽得他心裏很安逸。
黑頭上州姐家看望老媽。他給老媽買了—罐奶粉,給姐姐買了一條披巾,給侄兒買了一把連發的塑料槍。本來要給姐夫買酒的,又伯他醉了酒打他姐,改做買了一隻皮夾子。老媽不大看得見東西了,把奶粉罐頭抱在懷裡摸了摸,說,黑頭哦,你看老媽已經老得很了,牙齒都要掉光了,耳朵也要聾了,眼睛也要瞎了,我活不了兩年就要死了。這兩年,你要讓我活得安生些,清靜些。你不要再去打架了,不要再去殺人了,也不要再去找你的弟兄伙了。
他們兩個人趴在窗台上看南河。盛夏的河水要比平時多一些,陽光照在河面上,反射出亮晃晃的炫光。河那邊的房屋在光中有些搖晃,木板的吊腳樓爬滿了青藤,炫光就成了綠色的火苗。看了一會,他們的眼眶都有些刺痛,就把眼帘耷了下來。
青皮說,我媽是講道理的,我媽說,小時候你為我小姨打過架。
黑頭嘆口氣,他說,我老媽說她老得都活不了幾天。我再不聽她的話,以後就聽不成了。
黑頭放回來那天,成都出了太陽。
黑頭細看那小姑子。是著實的胖,肩膀寬。奶|子壯。臉就跟冬瓜似的,長著兩隻杏眼,居然還有兩隻灑窩,雖然近於痴肥,卻還不讓人起膩,況且她的皮膚是黑里透紅,重慶火鍋那種地道的山城紅。他喝了酒,話就多些,問,大姐也在成都發財?
青慶說,黑頭你真要去跟他們做那件事?
老闆卻不聽,臉上還是笑著,伸手把青皮一推,實在是只用了兩成力,青皮卻噗地一聲摔倒了,哇哇大哭。黑頭定定地看了看老闆,俯身下去把青皮拉了起來。他掏了五塊錢放在桌子上,說,都一起結了。青皮讓黑頭拉著出了麵館。
被刀子戛然止住的笑聲再次從老廣嘴裏爆發出來,他笑得驚天動地。笑著,笑著,他猛然站起來,一掌擊在大案上,他說黑頭,你他媽的真是個廢物!接著他用廣東話罵起來,一句貼著一句,滿屋的人聽著他罵,沒有一個人吭聲。
你昨個曉得我會做風箏?
黑頭撇撇嘴,拿起做風箏的刀子。天熱穿得少。刀子沒處放。黑頭就用一件換下來的臟背心把刀子包了起來。
黑頭說。憑什麼?
開學我就是中隊委了,說不定還是中隊長。青皮說,黑頭,你到底願不願意給我做呢?
老闆娘搖頭嘆息,二哥當初何等英雄,現在也是虎落平陽。做了兩個月生意,收了一年多的爛賬,這幾天還在到處追債呢。
哦,客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是想讓老媽好生過幾天日子,對不對?
青皮聽到老廣的巴掌打在大案上,大案像薄層板一樣發出轟轟的危險聲響。老廣不看二哥,也不看黑頭,他用一根指頭指著客人,他說,你二哥和我做生意,我的生意是有風險的,生意沒有做成,我還什麼錢,我還什麼錢啦?老廣一掌,又是一掌地打在案面上。
小姑子咯咯地笑,奶|子也咯咯地顫。她說,啥子大姐!成都人都叫我胖妹,我在荷花池開了個鋪子,專門批發歪名牌。一隻阿迪達斯的包包,我賣二十元,是比不上資格的,歪也歪不到哪兒去。
兩個少年卻很平靜,他們把黑頭的手掰下來,斜著眼睛瞟了瞟,拖長了腔調,一個對青皮說,打哪個?一個對著黑頭說,打哪個?黑頭忽然說不出話來,青皮咬著牙對黑頭吼:打!
兩個人說著話,老闆回來了。老闆長得比黑頭還要魁梧,頭上粘了些雨水,走得有些熱氣騰騰的樣子,進屋就把外衣一層一層脫了,只留了短袖的T恤,現在膀子上的肌肉兔子般地竄動。老闆還帶著老闆娘和兒子,兒子方面耳闊,帶著老闆相,老闆娘卻很嬌小,坐下來就取了小鏡子和口紅在補妝。老闆跟青皮很熟,就罵道。小崽兒。你一碗清湯小面,從天亮吃到天黑,我掙不了兩個錢,倒貼了多少水電費。青皮笑道,捨不得水電費,做啥子生意。兩塊錢進麻將館。搓到半夜也沒有人管你,還白送一杯茶呢。老闆呸了一聲,說,成都人都是嘴巴勁。
隔了個把星期,青皮再去找黑頭,看見88號外邊停了一輛微型麵包車。上了閣樓,已經先坐了幾個客人在跟黑頭說著話。客人見了青皮,都閉了嘴,望著他。大熱的天,青皮感覺今天的閣樓上有些冷。他心裏發怵,就說,黑頭你有客,我明天再來。
二哥默默地開著車。刮雨刷在玻璃下慢慢地刮著。拐上蜀都大道的時候,他冒出一句話,那龜兒子的。廢了。
南河壩的女人都忙起來,把洗衣機搬到街邊上,洗床單,洗被套,洗換季的毛衣。男人反而更閑了,趿著拖板鞋,在街邊放了桌椅,喝茉莉花茶,看成都晚報,搓小麻將。成都的太陽是稀奇的東九九藏書西,一年也就二三十個。這座灰濛濛的城市,雨多霧也多,鋪板房前門臨街,後窗枕著南河,牆根都起了青苔,女人的臉都白得像剝了皮的芋兒。河裡的水卻不多了,就中間有一線在慢吞吞地流。
青皮說,我們去哪兒呢?這不是回家的路。
青皮說,他們從來都不給我買風箏。他們啥子都不管我,只管催我讀書,讀書,讀不完的書。
黑頭埋下頭,好像這時候才發現青皮在愣楞地站著。他從地下揀起一個很大的風箏骨架遞給肯皮,有些抱歉地說,現在的風箏畫得五顏六色的,我都不曉得該給你糊啥子紙了。剩下的。就你自己做了。
老闆娘已經塗完口紅,拿筷子夾了一塊乒乓大的大蒜往櫻桃嘴裏塞,邊塞著,邊丟過去一句話,要打出去打,打爛桌子板凳,多的都賠了。
路燈都陰地亮了,濕地上東一團。西一團的都是昏黃的光。青皮仰天張了嘴,接了幾顆雨點子,罵了句媽的X!
二哥不說話,黑頭也不說話,還是先前的客人在開腔。客人說,老廣,你欠我們二哥的錢。你該還我們二哥了。
兩個少年止把手伸進青皮的口袋掏東西,青皮氣得臉色煞白,卻平舉了雙手任他們做。黑頭明白,青皮遭剮兔了。他罵了—聲,過去揪住那兩個少年的後頸子。青皮一下子來了勁,說,黑頭,格老子的,打!
青皮開始喝第二罐可樂時,黑頭已經從窗外縮回身來。黑頭的子里也拿著一隻可樂罐,裡邊卻裝著泥土和一棵青曲幽的嫩芽。青皮說,嚙,黑頭,你還栽花養草,像個白領太太呢。
黑頭說,我老媽喊我好生過日子。
黑頭聽著,心裏不耐煩起來,到了88號門,也不招呼青皮,徑直進去,上樓睡了。
黑頭說,老廣欠二哥的錢,數目很大嗎?
老廣不說話,青皮覺得時間已經過了很久。
另一個客人說,其實黑頭說得也不錯,就是兩句話的事。就看黑頭想不想幫這個忙,青皮瞅瞅黑頭,見他捧著一盤新鮮的向日葵坐在樓板上,把瓜子一顆一顆拈出來丟進嘴裏,再將瓜子殼吹出來射到對面的牆壁上。黑頭說,這些事情,我再不想做了。
那,青皮說,我跟你一起去。
黑頭個高,背了很大—只牛仔包,背就顯得有點駝。他戴著絨線帽,臉膛又黑又紅,在春天的太陽下走著,像—個地質隊員。進了南河壩,街坊鄰居都看到了。有人對他笑笑,有人露出點驚訝,一個剛和了牌的男人問他,黑頭,你不是判了四年嗎,咋個三年就回來了呢?黑頭說,表現好,減了刑。
青皮說,死了兩三年了。我媽說,死得慘。
黑頭開了罐可樂,咕嚕嚕喝了一大半,剩下的都澆在那棵嫩芽上了。可樂水在泥土中泛著氣泡,發出滋滋的響聲。
黑頭嘆了口氣,說,南河壩的人火氣大,一個比一個凶。好吧,我做,黑頭走到牆角,在一堆破家什里嘩啦嘩啦地翻,翻了半天,翻出一根竹魚竿,又把手伸到屋頂的橫樑上摸索一陣子,摸出一把刀來。那刀有兩尺來長,握在手裡很沉,刀片卻又極薄,黑頭使勁吹了吹,灰塵揚起來,他虛了眼,看見刀身有了斑駁的紅銹,就在牛仔褲上抹了幾抹,銹卻沒有下來。他指了指床底,說,青皮,把油石找出來,該磨刀了。
青皮說,那天在麵館,要不是我幫你,老闆早把你踩扁了。
這時候,黑頭走上去,用大腿抵住了大案的前端。老廣問那位客人,他是誰?
老廣瞅了瞅黑頭手裡的刀,突然爆發出一串哈哈的大笑,青皮看見他的大牙發出金光燦燦的光芒,他不待笑完,一掌重擊在大案上——就在這瞬息之間,黑頭對照他的手背一刀紮下去。
挨打以後,黑頭把頭髮全剃了,還使剃刀把發茬颳得精精光光,腦袋立刻變得又大又亮。黑頭看起來像一尊羅漢了,笑起來特別慈樣。不過,要是不笑,還虛著眼看人,就格外陰鬱了,眼光冷得像刀子。青皮說,黑頭,不要那麼看著我!黑頭弄不懂他在說什麼。黑頭是怎麼看人,大概自己都不清楚吧。
黑頭繼續在向日葵上拈著瓜子,拈了幾拈,瓜子卻沒有了。閣樓上人人都鴉雀無聲。黑頭站起來,望了望窗外,河面上的炫光,吊腳樓青藤上的炫光,都刺得他的眼睛有點兒發痛,他把雙眼虛了起來。青皮盯著黑頭,感覺他的眼縫中有陰鬱的光在流動。但是黑頭的聲音卻很溫和,也很疲憊。黑頭說,這些話就是你們亮的底牌了,是不是?
有一天下午去借書,街上清風鴉靜,黑頭心裏還掛著書中的情節。懵懵懂懂里,看見青皮夾在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中間走過來。兩個少年都是謝霞鋒似的長發,燙花T恤,大褲擋,有說有笑,跟青皮很親熱的樣子。黑頭給青皮揮揮手,青皮瞪他一眼,卻不答話,二人一拐,就下了石梯坎,往水碼頭去了。黑頭的一隻腳已經跨進書鋪,想想不對,也跟著去了。
幾天之後,青皮到88號去找黑頭。
雨水一直落到第二天中午,突然就收了。空氣還水淋淋的,太陽撥雲而出,把一座成都捂蒸籠般地捂了起來。三四點鐘,青皮跑到88號來找黑頭。他爬上閣樓,覺得熱氣直衝腦門。黑頭的半個身子都探在窗外,不知在搗鼓什麼。青皮喊了兩聲黑頭,黑頭也不回頭,只說,地上有可樂,隨便喝。青皮喝完一聽可樂,嗓子里還是幹得要命,他望了望頭頂上被太陽烤得發燙的瓦片,覺得那些瓦片隨時都會化成九*九*藏*書溶液滴下來。
老廣罵完了,黑頭把刀從案子上抽回來,用臟背心包好。他對二哥說,二哥,我已經儘力了。
「爬」是叫人滾蛋的意思,聽起來還算溫和,骨子裡卻更是輕蔑。黑頭大怒,把碗一摔就站了起來。老闆也站下起來,把指關節掰得啪啪響,臉上卻是笑嘻嘻的,他說,我來成都一年多了,除了動嘴,還硬沒動過手呢。說著,他就朝黑頭跟前走,青皮跳過來把兩個人隔開,嚷道,和氣生財,你又不是開武館。
先做起來再說,青皮說,哪個曉得你明年還是不是住在這兒。
青皮說,黑頭,我想請你做一架風箏,很大的風箏。
他是黑頭。
青皮是經常聽人說起二哥,只是還沒有見過。二哥是南河壩的二哥,早幾年就搬到哪個小區去住了。
老廣皺了皺眉頭,似乎是知道黑頭,但又想不起了。他說,噢,黑頭。黑頭是幹什麼用的呢?
客人又是—陣笑。他說,黑頭你啥子時候聽過你老媽的話?
青皮挨著黑頭坐,也是邊嚼排骨邊打量胖妹,一會兒覺得她像三十,一會兒又覺得她像二十,真的有趣,就捅捅黑頭,說,這胖妹咋樣?黑頭說,耿直。青皮說,我去告訴老闆娘,喊她給你搞對象。黑頭大窘。胖妹問,黑哥,那個小崽兒,是你乖兒還是你侄兒?黑頭蒙了蒙,說,是南河壩的小青皮。
老廣的被釘在大案上的手掌,試探著動了動,慢慢地從刀柄下退了出來。老廣把手伸回去,拿到離金絲邊眼鏡很近很近的地方仔細瞧著,他沒有發現一絲血跡。刀子是從老廣食指和中指的指縫間迅速插下的,沒有傷著一點皮肉。
青皮說,昨個會呢。我的成績好,師生關係也好。語文98,數學98,門門副科98,就連體育都是98,我的外號就是「青皮杠98」。
外邊在下小雨了。雨水很細,也很密,青皮的眼睛眨巴眨巴的,不大睜得開。一路上,青皮都覺得黑頭壓在自己腦袋上的手掌重得厲害,就像把自己當成了拐棍。他不情願地搖了幾次頭,也沒有把黑頭的手搖下去。
黑頭說,現在哪個還在自己做風箏,都是買現成的。
黑頭嘿嘿地笑,他說,我還以為只有我曉得讀書苦呢。小隊長也跟我差不多。
天氣熱起來,夏天就到了。黑頭在閣樓上坐不住,就下了樓四處去溜達。所謂四處,其實也就是這條南河壩。東邊從前有一座小廟,現在做了街道辦;西邊也有一座小廟,現在做了派出所,都不是好耍的地方。黑黑頭就到水碼頭去散步。說是水碼頭,早就沒有船了,兩邊的房屋夾過來,留著一條石梯坎伸進南河裡,梯坎上石屑剝落,狗尾巴草在石縫中搖擺。一叢芭蕉下,有個老人戴了草帽在搬網,腳邊的塑料桶里游著兩條拇指大的魚。黑頭問他,這魚你還敢吃?老人也不回頭,說,喂貓。黑頭也是搬過網的。從前,南河壩家家都有魚竿和漁網。再早,河水清亮的時候,黑頭下河用手也能抓回魚來。橋墩里有河水咬出來的空洞,晚上魚就歇在洞里,黑頭從水裡摸過去,用兩根手指就把魚夾出來了。魚拚了命地搖擺,像舞|女被男人卡住了腰。黑頭的手指鐵鉗似的,把魚放滿一簍子。吃魚的味道他反而記不得了,吃魚的時候他是連魚刺一塊嚼的,嚼爛了,一起吞下去。
黑頭把手裡拿的臟背心扯下來,露出明晃晃的刀子。黑頭用溫和而疲憊的聲音說,你把欠二哥的錢,還給二哥。
你不害怕?
兩口子賠著小心,到底是走了。青皮叫黑頭也給他發一根煙。黑頭指著他的臂章,說。啥時候風水也轉到了南河壩,出了你這個活寶。你敢抽煙,你媽罵你個狗血噴頭。
二哥其實就在麵包車裡候著的。見到黑頭和一撥人下樓,他也從車裡鑽出來。黑頭叫著「二哥」,走攏來跟二哥拉了拉手。青皮看二哥又瘦又矮,不知道他何以會大名鼎鼎。二哥穿著鬆鬆垮垮的舊式圓領T恤,腳上是圓口的黑布鞋,他說話很輕,也很少,青皮覺得他主要在用點頭來示意。二哥點點頭,大家都上了車,車廂里頓時塞得滿噹噹的;車子沒空調,汗氣直衝鼻子,立刻有了一股動物園裡的味道。二哥親自把著方向盤,一打火,車子「嘭」地跳了一下,隨後就嗚嗚地開了出去。
那小男孩轉過頭,對著黑頭笑,黑頭也就給他笑,男孩戴著有一根紅杠的臂章,黑頭看著特別耀眼。黑頭說,你咋個不在家裡吃?男孩說。哪個給我煮,我爸我媽都不在。黑頭說,還上夜班啊。男孩哼一聲,說,啥子夜班,都下崗了。我媽去春熙路夜市賣盜版光碟,我爸搓小麻將去了。黑頭說,你叫什麼,我從前沒有見過你。男孩說,我叫青皮。你當然沒有見過了,你抓進去的時候,我還在橫起揩鼻涕。黑頭笑起來,重複念道,青皮青皮青皮……男孩火了,說,南河壩還有什麼好名字,不是青皮,就是刀疤,還有黑頭。喂,你在裡頭是做啥子活路?黑頭倒是聲色不變,說,敲石頭。
黑頭走在頭裡,走到大案前叉著手停下來。青皮從他叉手的三角形里看出去,老廣很渺小。
黑頭三天兩頭就去書鋪抱走一大堆武俠書,也順便抱走一大包葵瓜子和聽裝的可樂。成都人是喜歡喝茶的,但喝茶需要閑心,黑頭雖然閑,卻沒有閑心喝茶。那些書兩面用藍色的硬塑料夾著,裡邊的朽卻被翻成了油渣,黑頭看了,心裏就發膩。好在故事神奇,能把他看得昏九*九*藏*書頭昏腦的,也就過去了。有時候看著似曾相識,估汁是前幾天才借過的,也不管它,就那麼又看下去了。
來的人都不說話。那麼多人把老廣堵在屋子裡,老廣既不叫人,也不站起來,他就是一掌一掌地往案子上拍打。青皮覺得,老廣真是一個非常鎮靜,也非常可怕的人。
客人笑了,說,黑頭你不做這些事情,你做啥子事情?
黑頭咽了一口乾唾沫。他說,去玉林小區。我請你吃冷淡杯。
—個客人說,咋個是兩句話呢,黑頭,我們都磨了半天嘴皮了。你一定要幫二哥這個忙。
黑頭的胸膛—起—伏,憋了半天,說,還不爬起來。話音未落。他的臉上就挨了一拳,這—拳真狠,打得他火星子亂冒,鼻孔里噴出熱辣辣的東西來。他還來不及反應,緊接著領頭。下巴包括耳根,都被拳頭擊中了。有兩拳判在他的小腹上,「嘭、嘭」直響。黑頭啊喲了一聲,捧著肚子,彎下腰來,跪在了碼頭上那兩個男孩用四隻耐克鞋,也可能是別的什麼鞋。雨點般地朝他背上踢。他聽到青皮在尖叫,但聽不清楚他在叫些什麼。他還聽到河水沖刷著舊碼頭,水聲溫柔而熨帖。黑頭覺得自己出不了氣了,就要被打死了,他拿一隻手艱難地撐著地,試著站起來。但他立刻遭到了更劇烈的鞋頭。最後,他們可能也踢累了,一隻鞋在他的臉上撫摸似的劃了—圈,—個說,瘟兔。—個說,蝦爬,兩個少年就走了。
青皮扶著黑頭,想把他弄起來。但黑頭轉了個身子,又坐下了。他用手揩揩臉,手上粘著青苔,那些青苔就和鼻血一塊糊滿了他的臉。身上的疼痛變得綿漬漬的,他覺得真他媽的累啊。青皮眼裡堵著淚水,愣愣地看著他,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青皮說,黑頭啊,你咋個不經打啊?
黑頭還沒說什麼,青皮卻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青皮說,嘴巴勁,嘴巴勁,嘴巴沒勁咋個啃排骨呢?黑頭火了,走過去抓住青皮的前襟,一把把他拎起來。拎起來,卻急切找不到地方放,青皮的腿亂蹬了幾下,說,黑頭,黑頭,一瓶酒就把你打暈了?茶杯旁邊擱著一瓶全興大麴和一條嬌子香煙,青皮早已看在眼裡。黑頭放他下來,對客人說,我餓了,就來吃面。酒已經戒了,帶回去吧,煙也抽得少,留了一包是個意思。黑頭就將一條整煙撕開,取一包出來捏在手裡,再抽了兩根,一根遞給老闆,一根咬在了嘴裏。煙霧升騰起來,屋子裡多了暖融融的氣氛。
啃完了梨,就嗅到了紅燒排骨的味道,黑頭肚子里的水和梨渣一陣亂響,竟比先前餓得更凶了。味道是從街那邊的麵館傳來的,麵館的招牌上寫著斗大的字,是「山城大碗面」。門外立著火爐,爐上燉著大鍋,一個小工拿了鐵瓢在鍋里不住地攪。黑頭走進麵館,見有幾張桌子,也就—個小男孩在埋頭吃面,那碗極大,男孩的頭都快埋速在碗里不見了。他咽咽口水,叫小工煮半斤排骨麵來。小工說,面是有的,但排骨沒人要吃。只有清湯小面。黑頭虎了臉,說,鍋裡頭燉的不是排骨是卵啊?小工見了黑頭的樣子,她把手在污黑的圍腰上擦擦,說,排骨是老闆自家要吃的,他摸完麻將就回來。你的小面,可以多加些花椒,多加些蔥。黑頭咽咽口水,只好依了。
青皮看這兒同南河壩差不多,泡桐樹陰森森的,房子陳舊,行人稀少。老廣的樓下是個鋪面,掛了塊公司的牌子。一行人地上了樓,—上邊的開間卻極大,這裏那裡堆積著許多紙箱子和木箱子,像個沒人管理的舊倉庫。庫房到頭,是一間辦公室,大白天開著燈,轉頭風扇嗚嗚地吹。大案後邊有個戴金絲邊眼鏡的人在打電話,青皮想,該就是老廣了。
你們這些人小時候,哪個不是自己做風箏。
黑頭把煙頭掐了,做出送客的樣子。黑頭說,到時候看吧。
青皮剛鑽進床底,樓下麻將館的人就在喊黑頭聽電話。黑頭應了,卻是滿心狐疑,還有些緊張,誰呢?從裡頭出來,還是第一回有電話找他。拿起話筒,就聽到那邊咯咯的笑,黑頭鬆了一口氣,說,胖妹你發財了那麼高興。胖妹說,窮開心窮開心,窮人才會瞎開心。我不做歪貨生意了,改在玉林小區賣冷淡杯,你晚上過來吃宵夜嘛。說完,胖妹報上街名和門牌號。黑頭說,我戒酒了。胖妹就說,那你就啃鹵翅膀、雞爪爪嘛。黑頭沉默一陣,說,我牙齒痛,胖妹大怒,罵道:成都男人假眉假眼!電話就摔了。
麻將館很快就開了起來,黑頭搬到閣樓上住。老闆預付了一年的房租,黑頭數一數,夠用一陣的了。本想把錢存到銀行,又怕麻煩,就捲成一卷,一伸手,塞到了屋頂的橫樑上。
黑頭拍拍青皮,他說我們走吧。
先前那個客人不解。他說,二哥。誰廢了?
黑頭沉了臉,說不出話來。
姐夫說,黑頭哦,憑聰明吃飯吃三天,憑氣力吃飯吃十年,憑手藝吃飯吃到老。你不要聽你姐的話,開鋪子有賺就有蝕,不如學門手藝最保險。
客人說,你去了他還能不還,黑頭你把傢伙帶上,他真不還,就給他一傢伙。你要出了什麼閃失,我們會照看好伯母。二哥那兒,他會給你留一個很大份額。
黑頭說,青皮,這邊坐。這些客人再說兩句話就要走。他扔給青皮一罐可樂。
滿屋死一般的啞寂,只有老廣吐出的最後兩個哈哈在冷冰冰地迴響。那刀扎得很深,以至於刀柄都抵住了老廣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