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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車、肌肉和香煙

自行車、肌肉和香煙

作者:雷蒙德·卡佛
「沒事,他沒事。」哈密爾頓看著她,搖搖頭。「聽上去像是小孩之間的爭吵,男孩的母親也摻和進去了。」
他們往家走去。當哈密爾頓看見被燈光照亮的窗戶時,他有點感動。
「不知道,我不知道,」男孩說。「我發誓。」
「你最後一次見到車子是什麼時候?」哈密爾頓說。
「你一定就是伯曼先生了?」婦人說。「見到你很高興。我是吉爾伯特的母親,這位是哈密爾頓先生,羅傑的父親。」
「我們走,」男人說,他們進了客廳。
哈密爾頓轉身說道:「我覺得你今晚非常的過分,伯曼先生。你為什麼不控制一下自己?」
「你想幹什麼?」伯曼對他說。「小心點,別擋我的道!」伯曼蹭了一下哈密爾頓的肩膀,哈密爾頓從陽台上跌到多刺的灌木叢里。他簡直不相信眼前的事情。他從灌木叢里爬出來,向站在陽台上的男人猛衝過去。他們重重地摔倒在草坪上。他們在上面滾著,哈密爾頓把伯曼壓在身下,用膝蓋狠狠壓他的二頭肌。他抓住伯曼的領子,把他的頭往草地上撞。婦人哭喊道:「天哪,快拉住他們!看在老天的分上,快給警察打電話!」
「我們說的都是實話,」羅傑說。「每一句都是。」
她搖著頭。「我還是無法相信。」
吉爾伯特向後靠在椅子上,衝著哈密爾頓的兒子搖頭。
「滾車子是羅傑的主意,」加里·伯曼說。
哈密爾頓呼了口氣。「繼續往下講,」他說。
「你說的『滾它』是什麼意思?」哈密爾頓說。
「你們沒事吧?」男人們鬆開時她沖他們喊道。「看在老天的分上,」她說。她看著他們,他們隔開幾步,背對著站著,都在喘粗氣。大男孩剛才都擠在陽台上看,現在結束了,他們看著這兩個男人,等著,然後開始假裝打架,用拳頭捅對方的胳膊和肋骨。
男孩坐在自行車上,在擺弄手剎車。
「從現在起你老實一點。再也別去那種地方了,別再讓我聽見你損壞了一輛自行車和其他任何個人物品。清楚了嗎?」哈密爾頓說。
哈密爾頓在桌子另一端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四處看了看。一個九到十歲的男孩,哈密爾頓估計是那個丟了自行車的,坐在婦人的旁邊。另一個男孩,十四歲左右的樣子,坐在滴水板上,晃悠著兩條腿,看著另一個正在打電話的男孩。那個男孩還在想著剛從電話里聽到的什麼,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他拿著香煙,夠到水池邊上。哈密爾頓聽見了煙在水杯里嗤滅的聲音。帶他來的男孩抱著胳膊靠在冰箱上。
他曾經見到過一次他父親——一個臉色蒼白、說話慢聲慢調、耷拉著肩膀的男人——卷到類似的事件里。那次很糟糕,兩個人都受了傷。事情發生在一個餐廳里,另一個男人是個農場工人。哈密爾頓很愛他的父親,能夠回想起很多和他有關的事read.99csw.com情。但現在他只在想那次鬥毆,好像所能想到的與那個男人有關的事情就只有這一樁。
「對不起,」哈密爾頓說。「很抱歉不得不讓你看到這些,」哈密爾頓對兒子說。
「是的,我是,」哈密爾頓說。「怎麼了?羅傑出事了?」
「喔,結果呢,奇普和羅傑用吉爾伯特的自行車來幫奇普送報,然後這兩個,還有加里,他們說的,輪流滾它。」
「我們不知道車子在哪裡,米勒太太,」叫奇普的男孩說。「我們已經跟你說了,最後一次見著它是我和羅傑把它從學校帶回我家。我是說,那是倒數第二次。最最後的一次是第二天早上我把它帶到這裏來,放在房子的後面了。」他搖搖頭。「我們不知道它去了哪裡,」男孩說。
「現在不行,」哈密爾頓說。「你現在就進去吃晚飯,然後趕緊去睡覺。告訴你媽我沒事,我要在陽台上坐一會兒。」
見哈密爾頓沒有馬上回答,男孩接著往下說。「你小的時候,你和他像你和我一樣嗎?你愛他超過愛我嗎?還是一模一樣?」男孩很突然地說了這些。他在被子下面動了動腳,向別處看去。見哈密爾頓還是沒有回答,男孩說,「他抽煙嗎?我還記得一個煙斗一樣的東西。」
「什麼?」哈密爾頓說,仔細看著他兒子。
「是的,我叫埃文·哈密爾頓。晚上好。」
「有時我幾乎都想不起他來了,」男孩說。「我不想忘記他或怎樣,你知道嗎?你知道我的意思嗎,父親?」
「如果他拿起一把刀,爸?或者一根棍子?」
「奇普,」哈密爾頓說,「你知道吉爾伯特的車子現在在哪兒嗎?」
他走進男孩的房間,在床腳坐了下來。
「他還沒睡著,」她說。
男孩拿起他的手,聞了聞,說,「我什麼都沒聞到,父親,是什麼?」
「找到奇普的家長了嗎?」婦人對這個男孩說。
「別吵!」伯曼說。「我在和加里說話。會有你們說話的機會。」
「他遇到了點麻煩,」哈密爾頓答道。「和自行車有關。外面有個男孩,我沒聽清楚他的名字。他讓我們倆中的一個跟他去他家。」
加里·伯曼說完后,婦人說:「我想知道這件事的真相。我不是在為難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你們知道,哈密爾頓先生,伯曼先生——我只想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她死死地看著羅傑和奇普,他們正衝著加里·伯曼搖頭。
哈密爾頓側過身,好讓孩子們先走到外面的陽台上,他聽見身後的加里·伯曼說:「他罵我是白痴,爸。」
「讓我摸一下你的肌肉,」他兒子說。
哈密爾頓打開前門。天已經黑了下來。已經是十一月初,白天變得清冷和短暫。車道上,一個他不認識的大男孩騎在一輛配置齊全的小自行車上。他身體前傾,屁股剛剛離開座子,腳尖點著人行道站read.99csw.com著。
但他聽見兒子在叫他。
「是我們把它從學校帶回家,留在奇普家的時候。」
「你是羅傑的父親嗎?」婦人對他說。
「多遠?」他們走在人行道上時哈密爾頓說。
「我不太確定。對整個事情不很清楚。他和奇普還有加里·伯曼本該在我們度假時用我弟弟的自行車,我估計他們把它給撞壞了,是故意的。但我不是很清楚。不管怎樣,他們正在談這個。我弟弟的車子找不到了,是他們最後用的它,奇普和羅傑。我媽正在設法弄清楚車子到底在哪裡。」
「但你看,」婦人說,「今晚有人在撒謊,或者說沒把他知道的全說出來,實際的情況是自行車還沒有找到。」
「好了,」哈密爾頓說,「我要道晚安了。」他傾身親吻兒子,但兒子說開了。
「這是真的嗎,羅傑?」哈密爾頓說,又看著他的兒子。
「哈密爾頓先生,」婦人緊張地開口說道,但沒把話說完。
他坐在陽台上,背靠著車庫的牆,伸展著雙腿。額頭上的汗已經幹了。他感到衣服裏面濕冷濕冷的。
男孩看著他的父親,從一條腿晃到另一條腿,然後向家裡飛奔,開始大喊,「媽!媽!」
男孩側過身來,看著他父親向門口走去,手放在了燈開關上。男孩這時說道,「爸,你會覺得我在發神經,但我真希望你小的時候我就認識你。我是說,和我現在一樣大的時候。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但我有時會覺得孤單。就像是——就像是剛一想這些事,我就已經開始想你了。這實在是太奇怪了,是不是呀?不說了,請別把門關上。」
「我發誓我也不知道,」男孩回答說。「我們把它從學校帶回來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就把它帶到這裏了,把它放在了車庫的後面。」
「我能聞得到它,」他說。
「我知道,就像是從你身體里流出來的一樣,」安·哈密爾頓說。「我停了三天後還聞得到,甚至在洗完澡以後。真討厭。」她正在把晚餐端上桌。「我真替你難受,親愛的,我知道你正忍受著什麼。但是,如果說有什麼可以安慰的話,第二天是最難熬的。當然,第三天也不容易,但再以後,如果能堅持那麼久的話,你就過了這個坎了。你這麼認真地戒煙真讓我高興。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現在,如果你去把羅傑叫回來,我們就開飯。」
「他們在外面的車庫那兒,」婦人接著說道。「我不知道他們在幹嗎,直到科特,我家老大,出去看了。」
「我告訴過你別多管閑事!」伯曼說。
哈密爾頓在冒汗,當他猛吸一口氣時,肺里就像著了火一樣。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團東西,讓他有一陣無法下咽。他開始往回走,兒子和那個叫奇普的男孩走在他的兩邊。他聽見摔車門的聲音,引擎發動了,車燈掃過走著的他。
https://read.99csw.com「沒有,我沒有,」奇普答道。
廚房裡的大男孩們一邊笑,一邊逗還在打電話的男孩。
「他卡我的脖子。我這兒有印子。」他兒子拉下T恤衫的領口,給他看自己的脖子。
「我估計羅傑現在在我家,正和我媽談話呢。奇普也在那裡,還有個叫加里·伯曼的男孩。和我弟弟的自行車有關。我不是很清楚,」男孩說,擰著車把手,「但我媽讓我來找你們,羅傑的一個家長。」
他回到家裡穿鞋子。
哈密爾頓看著他們離去。他感到應該去阻止他們,阻止這種隱秘。他的手掌濕了,他伸手去上衣口袋裡掏煙。然後,深深地吐了口氣,他用手背在鼻子下面抹了一下,說,「羅傑,除了你已經說過的,你還知道什麼?你知道吉爾伯特的車子在哪兒嗎?」
「已經很晚了,你還沒睡,所以我進來道個晚安。」哈密爾頓說。
「我不喜歡他天黑了還出門,」安·哈密爾頓說。「不喜歡。」
「滾它,」婦人說。「就是把它沿著街用力向前推,讓它摔倒在地上。後來,請注意——他們幾分鐘前剛承認——奇普和羅傑把車子帶到學校,把它往球門柱上摔。」
男人對哈密爾頓點了一下頭,但沒有伸出手來。
「他不會那麼做的,」哈密爾頓說。
男孩開始講他的故事。他父親仔細地聽著,時不時地眯著眼琢磨一下另外兩個男孩。
「我覺得你過分了,」哈密爾頓說。
「他去世前開始抽的煙斗,真是這樣的,」哈密爾頓說。「他抽了很長時間的香煙,後來因為一些事情變得很沮喪,就戒了。再後來,他換了個牌子又抽了起來。我給你看個東西,」哈密爾頓說。「聞一聞我的手背。」
「我是米勒太太,吉爾伯特的母親,」她說。「很抱歉讓你過來,我們有點問題。」
「我的老天爺,」她說,用手捧住他的頭。「進家洗個澡,吃點東西,然後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東西都還熱著呢。羅傑已經上床了。」
哈密爾頓讓門開著,稍後改了主意,他把門帶上了一半。
「有些是真的,父親,」羅傑說,垂下目光,用手指在桌子上刮來刮去。「但我們只滾了一次。是奇普乾的,然後是加里,再後來我也幹了。」
「爸,我可以單獨和你說話嗎?」加里·伯曼說。
「人在生氣時會做些什麼確實很難說,」哈密爾頓說。
「我覺得你說過是放在房子的後面,」婦人飛快地說。
「在我九歲的時候?這是你要說的嗎?是的,我猜他是很壯,」哈密爾頓說。
伯曼向上看著他:說,「放開我。」
哈密爾頓聞了聞手,又聞了聞手指。「我現在也聞不到了。」他說。「剛才還在那兒,現在沒了。」也許是被嚇跑了,他想。「我想給你看樣東西。算了,太晚了。你趕快睡吧,」哈密爾頓說。
「大概是個什麼樣的麻煩?」哈密爾九九藏書頓問道。
「加里·伯曼。我猜他是新搬來的。他爸下班后馬上就會過來。」他們拐了個彎。男孩獨自騎在前面,保持著一點點的距離。哈密爾頓看見一個果園,然後他們又拐了個彎,進了一條死胡同。他從不知道有這麼一條街,更不用說認識街上住著的人了。他看著周圍這些不熟悉的房子,為兒子會有這麼大的個人活動範圍而感到震驚。
「找到他了嗎?」安·哈密爾頓說。
加里·伯曼和他父親走進廚房。
婦人抬起肩膀又把它們放下。「你怎麼知道該信誰,又該相信什麼?」她對哈密爾頓說。「我只知道,吉爾伯特丟了一輛自行車。」
「你想讓我去嗎?」安·哈密爾頓問道。
門鈴響了起來,坐在滴水板上的男孩跳下地,走進客廳。
他穿著睡衣,身上散發著一股清香味,哈密爾頓深吸了一口氣。他隔著被子拍了拍兒子。
坐在桌旁的孩子們馬上開始說起來。
一個肩膀寬闊、剃著平頭和有著雙銳利的灰眼睛的男人一言不發地走進廚房。他瞥了婦人一眼,就站到加里·伯曼椅子的背後。
他想了一會兒。「想,我倒是情願你去。但我去吧。等我們回來再開飯。不會很久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婦人回答道,跟著哈密爾頓走過客廳。「我會和吉爾伯特的父親談一談——他外出了。再說吧。或許最終也只能這樣了,但我會先和他爸談一談。」
「加里卡我的脖子,父親,」羅傑說。
「他沒事吧?」安·哈密爾頓說,脫掉她的圍裙。
「他罵了,是嗎?」哈密爾頓聽見伯曼說。「要我說,他才是個白痴,他看上去就像個白痴。」
「我沒有!我不知道它在哪裡!」男孩大叫。
男孩點點頭。他把手從脖子後面拿出來,開始在床單上撿什麼東西。
「我們走,羅傑,」哈密爾頓說,站了起來。「奇普,你要麼走要不就留下。」他轉向婦人。「我不知道今晚我們還能做什麼。我打算就這事再和羅傑談一談。但如果說到賠償,我覺得既然羅傑參与了對車子的虐待,到時他會付三分之一的錢。」
「吉爾伯特,我警告你,」婦人說。「你看,他們聲稱,」婦人繼續說道,眉頭皺了起來。「車子是在這裏丟掉的,在房子後面。但他們今天晚上不是很誠實,這怎麼能讓我們相信他們。」
「我去一小會兒,」哈密爾頓說。「過後我們也許喝上一杯。」
男孩拐上一條車道,下了自行車,把車靠著房子。男孩打開前門后,哈密爾頓跟著他穿過客廳來到廚房,看見兒子和奇普·霍利斯特以及另外一個男孩坐在桌子的一側。哈密爾頓仔細看了看羅傑,然後他轉向桌首坐著的矮胖的黑髮婦人。
「什麼?」伯曼說,他的額頭暗了下來。「我覺得你最好把你自己的事管管好!」
「你閉嘴!」伯曼對羅傑說。「跟你說話時你才能說,年輕人九-九-藏-書,先別開口。加里,我來處理這件事——兩個無賴弄得人晚上不能在家待著!現在,你們中哪一個,」伯曼說,先看看奇普,然後是羅傑,「如果知道這個孩子的車子在哪兒,我奉勸你們現在就說出來。」
「在阿巴克爾球場那邊,」男孩回答,見哈密爾頓看著他,加了句,「不遠,過兩條街就到了。」
「你後來有沒有再回來騎過它?」她說,身子前傾。
「我得趕緊回家了,」奇普說,並哭了起來。「我爸會找我的。」他跑走了。
「晚安,」男孩說,手放在脖子後面,胳膊肘向上支著。
他們一直往前走,到了他們那條街上時,哈密爾頓拿開了他的胳膊。
「奇普?」她說。
「你們這幫孩子都回屋裡去,」婦人說。「我從沒想到會這樣,」她說,把手放在心口上。
羅傑抽泣了一聲,哈密爾頓用胳膊摟住男孩的肩膀。
「沒你說話的份,吉爾伯特,」婦人對他說。
「一次已經太多了,」哈密爾頓說。「一次就已經等於很多次了。羅傑,我很吃驚,對你很失望。還有你,奇普,」哈密爾頓說。
妻子出來時他還在陽台上坐著。
「是他開的頭!」加里·伯曼對哈密爾頓說。「他罵我是個白痴。」加里·伯曼看著前門。
「他姐說他們買東西去了。我去了加里·伯曼家,他父親說他一會兒就過來。我留了地址。」
「你說的不是真話,加里,」羅傑說。
「爸,爺爺和你一樣壯嗎?他和你一樣大的時候,我是說,你知道,你……」
「這都是怎麼回事?」伯曼對他兒子說道。
「你回家去,羅傑,」哈密爾頓說,濕了濕嘴唇。「聽我的話,」他說,「走!」羅傑和奇普上了人行道。哈密爾頓站在門口,看著伯曼,他正和他兒子穿過客廳。
「哈密爾頓先生,」婦人說,「讓我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上個月我們去度假,奇普想借吉爾伯特的自行車,這樣羅傑就可以幫奇普送報紙。我估計羅傑自己車子的輪胎癟了還是怎麼了。喔,結果呢……」
「你是哈密爾頓先生?」男孩說。
埃文·哈密爾頓停止抽煙已有兩天了,對他來說,兩天來嘴裏說的和腦子裡想的,似乎都和煙有關。他在廚房的燈光下看著自己的手。他聞了聞手指頭和指關節。
「我是想說房子!這是我想說的,」男孩說。
「但他如果那麼做了呢?」他兒子說。
「他沒事吧?」哈密爾頓說。「好的,那當然,我馬上跟你走。」
「我的車值六十塊,夥計們,」叫吉爾伯特的男孩說。「你們可以賠我錢。」
「六十塊,」叫吉爾伯特的男孩對叫奇普的男孩說。「你可以每星期付我五塊錢。」
「是你的!」羅傑說,從他的椅子上跳起來。「是你要這樣做的!後來你想把它帶到果園去把它拆了!」
哈密爾頓停了下來。
「我知道奇普,」哈密爾頓說。「另外一個男孩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