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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和貓

老婦和貓

作者:多麗絲·萊辛
但是,正當他對赫蒂說他們會派一輛搬運車來,把她和另外四個老太大的東西搬走,並告訴她只需帶上衣服,「也許還有幾張相片」時,他看見一個他原以為是一堆五顏六色的破布的東西站了起來,把它的毛蓬蓬的薑黃色的黑爪子放在了老太婆的裙子上。赫蒂今天穿的裙子是用別針別住圍在腰上的一塊印著大紅和粉紅色玫瑰花的提花窗帘,她喜歡這塊窗帘布的花樣。
這時的蒂貝看上去像在雨水和泥濘中纏結成一團的舊毛線,由於在一場惡鬥中撕裂了一條肌肉,它的一隻眼睛永遠半閉著。一隻耳朵發育不全,腹部一側有一片地方一根毛也沒有,上面有塊厚厚的傷疤。
分配住房的官員來作最後的安排。赫蒂。彭尼法瑟要和其他人一起在兩周之內搬家。由於擁擠不堪的房間里那惟一的一把椅子沾滿了油污,而且那位年輕官員還懷疑椅子上有跳蚤或更糟的東西,於是他只坐在椅子邊地上,而且儘可能少吸氣,因為屋內臭氣熏天。這座房子里有間廁所,但已經壞了三天了,而廁所就在薄薄的一層牆的另一邊。整幢樓都臭烘烘的。
「啊,你真是只聰明的小咪|咪,蒂貝,蒂貝!啊,你真聰明,真聰明。你知道眼下的情況,是吧,你知道怎麼躲過他們的耳目。」
彭尼法瑟是好房客,按時交房租,不欠債。他是個建築工人,很「穩重」,而且為此感到自豪。那時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出赫蒂將來會表現不正常,她只不過常常溜到火車站機車進出的月台去待上個把鐘頭。她說她喜歡那裡的氣氛,愛看人們來來往往,「往返于倫敦和那些陌生的地方之間」。她指的是蘇格蘭、愛爾蘭和英國北部。
她叫赫蒂,是與二十世紀同時誕生的。七十歲那年,她因營養不良凍餓而死。
窄小的公寓房間十分冷清,因此她很少待在那裡,儘可能到熱鬧的街上去。不過她終究還得回家,因此,當有一天她看見一隻設家的小貓在一個骯髒的角落裡發抖時,就把它抱回家中。她住在六樓。當小貓慢慢長大成為一隻強壯的公貓時,便在樓梯、電梯和幾十套住房之間自由活動,彷彿大樓就是座城市。當局對愛畜並不積極取締,只是說禁止飼養,實際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自從有了這貓,赫蒂和鄰居的來往也多了,因為這言生總和住在院里對面那幢樓的人交朋友,或者有時一連幾夜不回家,弄得赫蒂只好到處敲門去找它。有時候它被踢得一瘸一拐的,或是和別的貓打了架流著血回到家裡。赫蒂便和踢貓的人或它敵手的主人大吵大鬧。她還和愛貓的人交流養貓經,並巨得經常不斷地給她可憐的蒂貝包紮傷口,護理它。沒有多久,這隻貓就成了長滿跳蚤,傷痕纍纍的戰將,一隻耳朵給撕豁了口,身上的毛也亂蓬蓬的。它是只雜色|貓,黃色的眼睛很小,比起那些毛色柔和、體態優美的良種貓來,蒂貝可以說是等而下之了。但是它很有自立精神,當它吃膩了罐頭貓食或赫蒂喂它的麵包和袋裝肉汁的時候,便自己去捉鴿子吃。赫蒂感到寂寞的時候就把它抓起來抱在胸口,而它就滿足地嗚嗚叫著,偎依著她。不過她感到寂寞的時候越來越少了。赫蒂一見明白了她的子女們不希望和她來往,因為她這個賣破舊衣裳的老太婆使他們感到難堪,她便接受了這個現實。只有在像聖誕節這樣的時候,才會在她心中湧起含著強烈幽默的辛酸。她對著貓唱歌,或者邊唱邊訴說:「你這個討人嫌的老畜生,你這隻老臟貓,誰也不要你,是吧,蒂貝,誰也不要你。你只不過是只設主的野貓,一隻偷嘴的老貓,嗨,蒂貝,蒂貝,蒂貝。」
這位官員臨走時,赫蒂什麼都同意了。幾個老太太中只有她有貓,別人有的有小鸚鵡,有的什麼也沒養。養老院里是允許養小鸚鵡的。
由於市議員和教會人員的演說,地方當局感到無法再無視這些重建計劃的犧牲者們了。一個由失業救濟官員、福利人員和房屋安排人員組成的小組訪問了赫蒂居住的樓房裡的住戶。赫蒂,這個瘦削健壯的老婦人,穿上她在那個星期搜羅到的舊衣服中發現的一套大紅毛料服,頭戴一個黑色毛織茶壺保暖套,腳上穿了一雙愛德華七世時流行的黑色帶扣絆的靴子,靴子太大了,因此她走起路來拖著腳。她請他們到自己房間里去。儘管這些人對赤貧現象早已習以為常了,卻誰也不願意到房間里去,便站在房門口向她提出了以下建議:應該幫助她領到養老金——她為什麼早不申請?——她和那所房子里的其餘四個老太太應該搬到北郊市政當局辦的一所養老院里去。這些老太太全都習慣了熱鬧喧囂的倫敦,而且喜歡這種生活,她們雖然除了同意別無選擇,但心情卻很難過,悶悶不樂。赫蒂也答應了。前兩個冬天已經搞得她渾身骨頭酸痛難忍,而且常常咳嗽,總不見好利索。或許她比其他幾個老太婆更屬於城市型的人,因為她曾推著那輛裝滿了舊衣織物的破童車走遍了那麼多的街街巷巷,對於倫敦的特點和愛好是那樣熟悉,所以她對搬到一個「綠色田野環繞」
有一個對貓深惡痛絕的人用對付其他貓的辦法對付蒂貝,用氣槍給了它一槍,傷口兩年才長好。而且蒂貝渾身發臭。
她身上穿著一件緊扣著扣子的男式大衣,戴一雙棕色的破毛手套和一頂皮兜帽,她推著一輛裝滿亂七八糟纏成一堆的舊衣服、零碎的刺繡品、破運動衫和鞋子的九-九-藏-書童車,還老是把童車一直推到排著隊的、正在閑聊的或向櫥窗里張望的人的身邊,嘴裏咕咕噥噥地說:「把你們的舊衣服給我吧!親愛的,把你們漂亮的舊衣服給我吧,給赫蒂點東西吧,可憐的赫蒂餓著肚子呢。」一個女人給了她一把零錢,赫蒂便買了個西紅柿萵苣卷餅。她不敢進小餐館,因為即使在糊裡糊塗的狀態中她也明白,自己會討人嫌,說不定會讓人家轟出來。不過她在街頭一個攤子上討了一杯茶,當這滾燙的甜水流進她體內時,她感到自己也許能活過這個冬天。她買了一盒牛奶,推著童車穿過雪未融盡的泥濘的街道,又回到那堆廢墟里去了。
不過總的看來它們過得還挺不錯。這群貓里有一隻母貓,很快就招來了大群野貓,這些貓野得就好像它們根本不是住在被街道和房屋包圍的市中心似的。其實,在倫敦市區里,一平方英里的範圍內就有六七個野貓群,這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罷了。
她聽見了細碎拖沓的奔跑聲,知道那是老鼠。她本想放上鼠夾,但一想到她的朋友蒂貝的爪子也許會被夾住,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坐在那兒,一直到九點鐘以後灰冷的晨光照進了屋子。這時她明白自己確實病得很重,已有生命危難了,因為在破衣堆下面蜷縮做一團時留在老骨頭裡的熱氣已經一絲不剩了。她劇烈地顫抖著,都要把自己抖散架了。在顫抖間歇時,她筋疲力盡,身體軟綿綿地耷拉著。透過頭頂的天花板——但這已不是天花板了,只是蛛網般縱橫的木片和板條——她看得見曾經是閣樓的一個黑黑的洞穴,透過洞穴上方的屋頂,能看見鉛灰色的天空充滿了雨意。貓從躲藏的地方回來了,蜷縮在她的膝頭,使她的肚子暖和了起來。她考慮著自己的處境。這些便是她最後的清醒的思想:她對自己說,除非她同意讓「他們」
「你是個老兵了,對吧?」那人說道,「一個十足的厲害角色,一個十足的老流浪漢。」
在倫敦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在半夜兩點到清晨五點之間,當那些不應被清如窮人的屍體之類不快之事所打攪的真正的公民們尚在熟睡之際,巡視他們所知道的所有的空房子和要倒坍的房子,把死人抬走,並警告那些地方的活人根本不應該待在那兒,請他們住到官方的收容所或救濟院去。
女主人如此稱心居住的這所房子周圍有片一英里範圍的獵場,她的貓在這裏也挺逍遙快樂。一條運河在不遠處流過,在骯髒的城市廢水河中有許多小島,貓可以跳到一隻只停泊的船上,最後到達小島上,那兒有老鼠和小鳥。街邊人行道上滿是肥肥的倫敦鴿子。蒂貝是個好獵手,不久就在當地的貓群中稱起雄來,而且地位穩固,不必經常為此大打出手。它是頭健壯的公貓,當了許多窩小貓的父親。
貓明白它不會再找到一個家了,便離開了那個地方,不斷用鼻子聞著、試探著從一個花園到另一個花園,穿過空房子,最後來到一箇舊教堂的墓地里。這兒已經有兩隻沒主的貓了,它加入了它們的行列。從此這兒就成了沒主的貓撒野的世界。
她把貓抱在自己冰涼的懷裡過了一夜。他們沒有睡覺,只是斷斷續續打著盹。
她住在一樓後面的一個房間里,窗外是一個荒棄了的花園。
「蒂貝,老夥計,那麼,你是為我弄來的鴿子,是嗎?是這樣的,對嗎?過來,鑽到被窩裡來……」可是它不願意鑽到她的被窩裡去。它又咪嗚咪嗚地叫著,把鴿子往她身邊推。鴿子這時已經軟塌塌地死了。
在一般情況下,像倫敦住房這樣緊張——當然世界上到處都這樣——這些人就要四散分開、各尋出路去了。但是由於市裡的選舉在即,這條街的命運吸引了人們的注意。這條街上窮人無家可歸的狀況成了人們注意的中心,成了整個地區,甚至是整個城市的象徵。街的一半是改建過的精美雅緻的住宅,裏面都是大把花錢的人,而另一半則是快要完蛋的房子,住著像赫蒂這樣的人。
因為附近住著有錢人,他們扔掉窮人需要廉價購買的衣服。她不寂寞,因為她和頂層那個和她一樣同子女沒有來往的寡婦成了常愛拌嘴卻又彼此感到滿足的朋友。
這個污臟不堪流浪街頭的老太婆越上了年紀,身上強烈的、非要人依她不可的幼稚勁兒就越厲害。這種大雜燴實在是太夠嗆了,在她身邊實在令人不快。
在她丈夫去世,兒女們陸續結婚離家以後,市政當局便讓她搬到同一公寓里的一個小套間去住。她在當地一家店鋪里找到了一份賣食品的差事,但不久就感到厭煩了。對於一個獨自生活的中年婦女來說,當她已經度過了一生中忙碌而負有責任的時期之後,似乎還有一些傳統的消遣方式。喝酒、賭博,再找個丈夫,搞一兩件令人惆悵的風流韻事,如此而且。有個階段,赫蒂像有解好似的把這些都試了個遍,可又都厭倦了。她一面繼續當售貨員掙一份微薄的工資,一面開始買賣舊衣服。
她試著出去做了兩次買賣,想掙點錢養活自己。後來才承認自己病了。她知道自己的病還不危險,因為她曾經幾乎一病不起過,那種冷漠、無精打采,什麼都無所謂的感覺,她是辨別得出的。但是她渾身沒有一根骨頭不酸痛,頭也痛,咳嗽得比什麼時候都厲害。不過,即使在那個雨夾雪的一月天氣里,她仍然不認為自己受了多少凍。她一生從來沒有在一間燒得暖暖和https://read.99csw.com和的房間里居住過,從來不曾有過一個真正溫暖的家,即使當她住在當局蓋的公寓中時,也不曾有過。那些公寓里有電暖爐,但她家為了省錢,除了在極冷的寒潮期間從來也不用。他們往身上一層又一層地加衣服,或者早早就上床睡覺。但是她也確實知道,現在要不讓自己死掉,她就不能像平時那樣不注意禦寒。她知道她必須吃東西。在那間四面透風的房間里,有一個比較乾燥的角落,離那個張著大口任雪和冷雨往裡飄落的窗子也稍稍遠些,她又在那給自己安了個窩——她最後的一個窩。她在瓦礫堆里找到了一塊塑料布,把它鋪在最底下,這樣潮氣就上不來了。然後她在塑料布上鋪好她那兩塊毯子,又在毯子上堆上那大堆舊衣服。她真希望自己再有一塊塑料布蓋在最上面,但是她沒有,只好用報紙代替。她吃力地把自己安頓在這大堆東西中間,手邊還放了一塊長麵包。
「貪嘴的蒂貝,你這貪嘴的傢伙,別以為我不知道,啊,我知道,那些老鴿子早晚會讓你吃出病來的,我總在告訴你,不是嗎?」
她伸出一隻冰冷的手撫摩著貓。
赫蒂在滿七十歲的那個禮拜收到了標志著這個小小群體的末日的通知。他們有四個星期的時間去另找住處。
她不得不走下樓去查看一下警察有沒有把貓進出的破窗子堵上,他們並沒堵。
蒂貝沒有在家。她直接從樓板上的洞里往下撒尿,嘴裏還嘟味著「那破茶,真討厭」,然後用毯子把自己裹好,等待著夜的降臨。
「你不能把貓帶去。」他機械地說道。他常常得說這句話,他知道這話會引起多大的痛苦,所以一般都說得盡量婉轉,不過這次他絲毫沒有思想準備。
中午時分,太陽從漫天陰濕的灰色雲層中滲下幾道黃光,赫蒂瞞盼著走下朽爛的樓梯到商店去。即使在倫敦這些見怪不怪的街道上,人們也回頭盯著瞧一個高個子的憔悴女人,她蒼白的臉上兩頰通紅,青色的嘴唇緊閉著,黑色的眼睛煩躁不安。
終於,當局開始對這條街上的房子進行翻修了,不再是清一色的一長條丟臉的貧民窟,中產階級的人開始在這裏購買房子了。這一方面意味著可以買到或者說可以討到更多的暖和的好衣服,因為她仍然無法抗拒只要動動她那悲悲切切的如簧巧舌和仍然好看發亮的眼睛就可以白白得到東西對她的誘惑力。另一方面,和她的鄰居一樣,赫蒂知道用不了多久,這座裏面住著窮人的房子就會被買下來進行翻修了。
對於她來說,到那些喧鬧,充滿煙塵和亂鬨哄人群的地方去,就是一服麻醉劑,和別人愛喝酒、愛賭博一樣。她丈夫逗她,管她叫吉卜賽人。其實她還真有吉卜賽血統,因為她母親是吉卜賽人,但她決意離開自己的民族,嫁給了一個定居在房子里的男人。弗雷德。彭尼法瑟喜歡妻子與自己所熟悉的那類女人不同,而且正是由於這一點才和她結婚的。但是她的兒女們卻生怕她的吉卜賽血統會以比老往火車站跑還要糟糕的方式表現出來。她是個身材高大,長滿黑亮頭髮的女人,皮膚一曬就黑,黑色的眼睛烈性十足。
正如她估計的那樣,樓里毫無動靜,她便搬了回去。她砸碎了後窗上的一塊玻璃,這樣蒂貝就可以自由出入,不用她去開大門,也不用老開著一扇窗子引人起疑,她搬進了頂層靠後的一間房間里,每天早早出去,白天推著裝著舊衣裳的童車在街上過。夜晚她在地板上點一枝昏暗的蠟燭。廁所仍沒修好,她就在二層樓上放一隻桶,每晚偷偷地拿出去倒在白天滿是遊船和釣魚人的運河裡。
她煩躁不安,而巨聲音這麼大,吵得蒂貝離開了她,跳到童車上,蹲伏著望著她。它一瘸一瘸的,一隻前腿上滿是污黃的血斑。
「你真臟,」她把燉鴿子放在貓食盤裡涼著,對蒂貝說,「你這老臟貨,吃那隻老臟鴿子。你是什麼,一隻野貓嗎?體面的貓是不吃臟鳥兒的,只有那幫老吉卜賽人才吃野鳥。」
的新家去最沒興趣。其實,要她們搬去的那所養老院附近根本沒有田野,但是因為某種原因,這些老人們全都選擇了這古老的歌詞般的句子,彷彿它屬於她們這種境遇的人,屬於她們這些離死亡不遠的老太婆。「再次生活在綠色的田野旁,太好了。」
第二天,她賣掉那雙愛德華七世時流行的靴子,得了幾先令——現在又時興這種靴于了——然後買了一大塊長麵包和一些碎鹹肉。在離她自己安了家的那個角落相當遠的另一個角落裡,她掀掉了幾塊地板,生了一堆火來烤麵包和碎成肉。蒂貝捉來了一隻鴿子,她把這也烤了,不過烤得不怎麼好。她怕火蔓延開,把整個地方燒掉,她也怕炊煙暴露自己,引來警察。她只好不斷地壓火,結果鴿子還帶著血絲,一點也引不起食慾,最後讓蒂貝吃了大半,她感到心裏很亂,提不起精神來,不過她認為這是因為在春天到來之前她還面臨著一段漫長的冬天的緣故。其實她是病了。
她擔心「他們」可能已經把那三座房子翻修好了。但是沒有,它們依然聳立在那裡,太破舊大危險了,連流浪漢都不去住,更不用說倫敦那支浩浩蕩蕩的無家可歸的窮人大軍了。整幢樓沒剩下一塊玻璃,底層的地板大部分沒有了,只留下零星的幾塊地板和伸出的木板條懸架在積滿水的地下室上面。天花板碎成片片,房頂也搖搖欲墜了。這幾所房子就像https://read.99csw•com轟炸后殘留的建築物。
第二天清早四點鐘光景,樓下傳來了腳步聲和人聲。赫蒂一下子躥出了衣服堆,跑到離窗子很近的房間另一頭,蹲伏在被雪覆蓋著的一堆塌下來的牆皮和橫木樑的後面。她可以從樓板上的洞一直看到二樓,而二樓的木板已經全部坍掉了,因此她可以看到底層。她看見一個穿著厚大衣,戴著圍巾和皮手套的男人拿著一個很亮的手電筒,照在橫在地板上的一一捆衣服上。她看出這捆衣服實際上是一個睡著的男人或女人。她很憤慨——她的家遭到了侵犯。她感到害怕,因為她事先並不知道這個廢墟里還住著另一位房客。他,或者是她,有沒有聽見她和貓說話?貓到哪兒去了?它要是不當心就會被捉住,那它就完蛋了!拿手電筒的人離開了,又和另一個人一起回來。在赫蒂下面濃重的黑暗中有一小圈強光,那是手電筒的光。手電筒光中,這兩個人彎下身去把那捆東西抬了起來,那是一個像赫蒂一樣的男人或婦女的屍體。
有天晚上,她求一位有汽車的鄰居幫忙,把自己、電視機、貓、大包小包的衣服和兒童車放進了汽車裡。汽車穿過倫敦把她送到一條街上的一間房子里,這是等著拆建的貧民窟。那位鄰居開車又跑了一趟,把她的床和床墊捆在車頂上,還裝上了她的五屜櫃、一隻舊箱子和幾隻平底鍋給運了過來。就這樣,她離開了住了三十年,幾乎佔去她生命一半時間的那條街。
當她的丈夫弗雷德。彭尼法瑟還活著、孩子們還小的時候,他們全家很不舒服地擠在倫敦當局蓋的一座便宜公寓里,那地方就像港灣一樣,人群潮水般地湧進湧出:他們住的地方與尤斯頓、聖潘克拉斯和金斯克勞斯幾個大火車站相距不到半英里,這是那個地區第一批公寓樓,冰冷、灰暗、醜陋地聳立在一大片花園和小屋中間。這些小屋不久就會被拆除,好在那兒蓋更多的灰色高樓。
但是它對死鴿子一點也不感興趣。它在把這隻鴿子叼來給赫蒂之前已經吃過一隻了。它吃得很好。儘管它渾身的毛纏結在一起,傷痕纍纍,一隻黃眼睛只能半睜著,它終究還是一頭結實健壯的貓。
這些貓捉鳥,捉生活在草叢裡的田鼠,在水窪里喝水。冬天結束之前,在兩段漫長的嚴寒時期,地凍了,地上積著雪,沒有了水窪,這些貓可渴壞了,而且由於在潔白的雪地上貓非常容易被看見,鳥也不好捉了。
她想好了主意,並悄悄告訴了另外幾個老太婆。當搬運車來拉她們、她們的衣服、相片和鸚鵡時,她沒有在場,別的老太婆們替她撒了個謊。「啊,我們不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了,親愛的,」老太婆們一次又一次地對漠不關心的司機說,「她昨天晚上還在這兒來著,不過她倒是說起過要到曼徹斯特找女兒的。」就這樣,她們離開那兒,到養老院等死去了。
她的貓是個無本萬利的東西,它自己找食吃,還不斷叼來鴿子給她煮著吃,只要求給它牛奶喝作為報答。
她並沒有自己的店鋪,而是到各家各戶去收買或乞討;日衣服,再賣給衣攤和舊貨店。她非常喜歡干這行當,簡直入了迷。她放棄了體面的職業,把對火車和旅行者的熱愛也拋到腦後。她房間里總是堆滿了鮮艷的舊衣裳,一件樣子惹她喜歡而捨不得賣掉的連衣裙啦,一條條串珠形的花邊啦,舊皮毛啦,刺繡品和飾帶啦等等。
後來蒂貝回來了,它的一隻前腿上有血。她先就聽見了扭打聲,知道它和一隻或幾隻老鼠廝打,挨了咬。她把牛奶倒在斜放著的平底鍋里,蒂貝把它喝了個光。
有隻畫眉鳥飛了進來,飛不出去,撞死在屋子裡,她把毛褪了,在烤盤上用地板的碎塊點起火來把鳥烤熟了。不用說,煤氣早就切斷了。她一向胃口不大,因此當她在大堆舊衣服下小憩期間只吃了點乾麵包和乳酪時,她並不驚慌害怕。她很冷,但也沒有去多想它。外面到處是褐色骯髒的半融積雪。她回到自己的窩裡,心想不久寒潮就會過去,她就又可以去做她的買賣了。有的時候蒂貝鑽到她的衣服堆里來,她便緊抱著它溫暖的身體,「啊,你這隻聰明的貓,你這聰明的老東西,很會照顧自己,是吧?是的,我的小乖乖,是的,我的小寶貝。」
赫蒂嚇壞了,不敢鑽回到暖和的衣堆中去。她坐在那兒,用毯子裹著身子,從房架子的縫中向外望去,當她的眼睛像她那隻貓的眼睛一樣,漸漸習慣了黑暗之後,她分深出模糊的人影、界線、洞坑、泥潭和一堆堆的破瓦。
這時赫蒂已不再去想自己是個病人、生病的程度和生命的危險——不去想她活下去的渺茫希望。她已經在腦子裡勾掉了冬天的存在及其致人死命的氣候,彷彿春天即將到來。她知道,如果她被迫離開先前那所房子的時候是春天,她和貓咪就可以在這兒相當安全和舒服地住上好幾個月。因為在她看來,她的生命,或者說她的死亡會取決於建築工人在一月份而不是在四月份開始翻修房屋這樣一件隨意決定的事情,這委實是大不可思議,甚至太愚蠢了。她無法相信這一點,她心裏怎麼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頭一天她腦子還挺清楚,但是今天她的思想是模糊不清的,她高聲地說話,大聲笑著。她甚至還匆匆忙忙地爬起來過一次,在破衣服堆里翻找一張四年前她那個好女兒寄給她的舊聖誕卡!她聲音嚴厲而刺耳地向四個子女生氣地抱怨說,她九_九_藏_書現在老了,需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我是你們的好媽媽,」她當著看不見的證人——老鄰居、社會福利人員和一個醫生的面對他們大聲喊道,「我從來沒讓你們缺過任何東西,從來沒有!你們小時候我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給你們!你們可以隨便問任何一個人,問呀!問他們呀!」
赫蒂和貓在這個地方過了五年幸福的日子。她的買賣不錯。
這個年輕人十分了解住房緊張所造成的痛苦的程度,知道有多少被子女遺棄的老人得不到由當局照料余年的機會,因此他不能不感到這個骨頭架子樣的老太婆該慶幸能在他的養老院里得到一席之地,即使——他清楚實際情況,也感到惋惜——在那裡面,老人被當作不聽話的呆傻兒童對待,直到有幸死去。
赫蒂對那五個小孩很兇,抱怨他們大吵,把房子弄得又臟又亂,還對他們的母親說「為他們費盡心血真是太傻了,因為他們並不領情」。說完卻又塞給他們點錢和糖果。即使沒有養老金,她也過得不錯。她把電視機賣了,約樓上的朋友一起到海邊去享受了幾次一日游,還買了台小收音機。她從來不讀書不看雜誌。實情是她既不識字也不會寫字,或者說只是勉強認得幾個字,看書寫字在她決不是件樂事。
「這貓多大了?」
次日凌晨他們又聽到樓下碎磚瓦堆問有清除死人的人在走動,看見手電筒的光柱在濕泛推的牆面和倒塌的柱條間移過,有一刻時間,手電筒光幾乎直射在赫蒂身上,但是沒有人走上樓來:誰能相信有人會如此走投無路,爬上危樓,把自己交給那些碎木條樣的地板,而且還是在這樣的隆冬時節?
老鼠沿著牆和樓板爬了過來,貓逃下樓去,仍然是一瘸一瘸的,跑進了灌木叢。
公寓里也住著串街的商販,但赫蒂做買賣的方式使她失去了朋友。二三十年的老鄰居都說她神經有點不正常了,再也不願意理睬她。但是她毫不在意,她大開心了,她特別喜歡推著她那輛舊兒童車,里而塞滿了她買來的或是要賣的東西,走街串巷。
一般情況下蒂貝該是出外捕食去的,夜晚是它捕食的時機,但是它已經陪著老婦人度過三個夜晚了。
她又一次在一間屋子裡安下了家。她不敢走近「他們」去恢復她領養老金的權利和她的身份,因為她欠著房租,還因為那台不屬於她的電視機。她又開始做起買賣來,那個小房間很快就像她以前住的那間一樣,攤滿了五顏六色的不同質地的衣物、花邊和裝飾衣服的金屬小圓片。她在僅有的一隻煤氣灶上做飯,在洗滌槽里刷洗。要用熱水只有用平底鍋煮。在這所已被當局宣布不宜居住的房子里,住著幾個老太婆和一個有五個孩子的家庭。
「十歲了,不,只有八歲,它是只五歲左右的小貓。」赫蒂不顧一切地說道。
老鼠咬的傷夠深的。天亮以後,它離開了似乎在睡覺的赫蒂,下樓到花園裡去,在那兒,它看見一隻鴿子在人行道邊上覓食。貓撲向鴿子,把它拖到樹叢中,吃了個精光,沒有給女主人叼去。它吃完鴿子后仍然藏在那兒,望著過往的行人。它用閃光的黃眼睛專註地盯著行人,彷彿在進行思考或謀划。它直到很晚才走進那堆廢墟,上了搖搖欲墜的潮濕的樓梯——就好像它知道根本不值得再去了。
這是個溫暖的秋天。這輩子她第一次像她的吉卜賽祖先一樣生活,不像有身份的人那樣在一所房子里的一間屋子裡上床睡覺。她和蒂貝一起蜷縮著,坐在離原來住的那所房子兩個門遠的一所空房子的門廊里過了幾夜。她準確地知道警察什麼時候來,以及應該在長滿荒草的花園的樹叢中的什麼地方藏身。
大約兩英里以外,在居住著許多闊佬、名人、知識界人士的漢普斯特德區的住宅和花園之間,聳立著三幢大空房子。幾年前,有一次她乘坐公共汽車時,看到了這幾所房子。她很難得坐公共汽車,因為她的荒唐的衣著以及她身上同時表現出的既是個蠻橫好鬥的老東西也是個頑皮的稚童這兩個方面惹人議論,招來好奇的目光。
天氣變得很冷,聖誕節來了又去了。赫蒂的咳嗽病又犯了,大多數時間她都埋在大堆毯子和舊衣服下面打純。夜晚她注視著燭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上拋下的影子——窗框不嚴,往裡灌風。有兩次流浪漢在大樓底層過夜,她聽見他們被警察趕走。
至於那隻貓,它在濃密的灌木叢中逗留了兩三天,注視著過往行人和遠處大路上轟隆隆的過往車輛。有一次,有兩個人停在人行道上談話,這隻貓看見兩雙腿,便走出灌木叢用身子在一條腿上蹭著,一隻手伸了下來,稍稍撫摩和拍了拍它。然後他們就走了。
他們抬著屍體踏在陷階似的危險的地板上,這些有的已經掉下去、有的已經朽爛的木板,就像架在積滿了水的地下室主的跳板。一個人把電筒拿在抬著死人腳的手裡,手電筒光忽上忽了地搖晃著照在樹木和荒草上:屍體被抬著穿過灌木叢放到一輛汽車上。
她打盹、等待,一點點地啃著麵包,望著雪片輕輕地飄到房間里來,蒂貝坐在從衣堆里伸出來的那張發青的老臉旁邊,還伸出一隻爪子去碰碰她的臉。它咪鳴咪鳴地叫著,十分不安,然後冒著清晨的嚴寒跑了出去,叼回一隻鴿子。貓把這隻仍在微微掙扎撲騰的鴿子放到老太婆旁邊,但她很怕爬出她的衣服堆,她好不容易才把它悟得有了點熱氣並保持下來。真的,她不可能爬出來,再花那麼長時間去從地https://read•99csw.com板上掀起更多的木板片,生上火,把鴿毛摘凈再把鴿子烤熟。
樓裏面到處都是貓,甚至還有兩隻狗。它們在灰色的水泥走廊里追過來打過去,有時還有狗屎貓屎,總得有人來收拾。不過,有時因為鄰裡間打架結仇,也會一連好幾天留在那兒沒人管。大家怨聲載道,市政當局終於派了個官員來,說要堅決執行有關飼養動物的規定,赫蒂也和別人一樣得把獵殺掉。這件事正處在她不走運的時候,她得了流行感冒,沒法子去掙錢,連出門去領養老金都困難,結果欠了債。
她們一面喝茶一面這樣互相談論道。
赫蒂知道,當把房子搬空翻修的時候,往往可能空上幾個月,甚至幾年。她打算在這所房子里住下去,等工人來了再說。
她愛穿色彩鮮艷的衣服,脾氣火暴,來得快也去得快。她在年輕時很引人注目,高傲而漂亮。由於這一切,她便不可避免地被附近幾條街上的人稱為「那個吉卜賽女人」。她要是聽見了,就會大聲回答說,這損害不了她的一根毫毛。
它看見赫蒂靠坐在一個角落裡,毯子鬆鬆地裹在身上,顯然是睡著了。她的頭垂在胸前,密密的白髮從大紅色的毛線帽子下露了出來,遮住了那張由於充血而帶上了具有欺騙性紅暈的臉——這是凍昏過去以後的充血。她還沒有斷氣,但是當晚就死了。
發現她,把她送到醫院里去,否則她不可能活到春天了。從醫院出來以後,她會被送到養老院去。
她喜歡那漫無邊際的閑扯,喜歡討價還價,以及從住戶們手裡騙出東西來。鄰居們所反感的正是這最後一點,她自己當然也很清楚。事情雖小,但影響惡劣。這是乞討,體面人不會去乞討。她已不再是個體面人了。
她曾獨自生活了很久。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一個嚴冬,她丈夫得肺炎病逝,從此她就一直獨居。她丈夫死時不過中年,現在她的四個子女都已是中年人了,就連他們的孩子也長大成人。這幾個子女中,只有一個女兒給她寄聖誕卡,此外,她在他們眼裡並不存在。因為他們都是些體面的人,有家有業,有好工作,有汽車。而赫蒂不是個體面人,他們總算是提起她的時候,就說她有幾分古怪。
後來來了一位官員,把這些貓捉走了。有些貓逃脫了,一直藏到安全了才回來,但是蒂貝被捉住了。不僅因為它老了,不靈活了——老鼠咬傷了它以後,它一直都瘸著腿——而且因為它對人很友好,見了那個人根本沒逃,那人只要把它抱起來就行了。
她還拖欠了許多房租,她租了一台電視機可又不付租金,引得出租電視機的代理人幾次上門。鄰居們紛紛揚揚地說赫蒂「成了野人」,回為她那隻貓叼著捉來的一隻鴿子上樓梯穿過過道往家跑,鴿子一路掉毛滴血;而一個女人去找赫蒂抱怨這事,卻看見她正在腿鴿毛要燉鴿子。她從來都是把蒂貝捉來的鴿子燉熟后和蒂貝分享的。
但是在一個寒冷陰暗的黃昏,她把童車拉上了搖搖欲墜的樓梯,小心地在三樓的一間房間里四處走動。地板很不結實,有個大洞,一直通到房子的最底層。從洞口向下看就像往井裡看一樣。她舉著一枝蠟燭察看牆壁的情況,這部分基本上是完整的,她還發現一個從窗子刮進來的風雨打不到的角落。她就在這個角落裡安下了家。在張著黑洞洞大口的窗子外面長著一株美國梧桐,擋住了二十碼以外大路上的視線。在童車上堆著的大堆衣物下窩了一路的蒂貝跳下車來躥出房間消失在荒草堆里,捕捉野物充當晚飯去了。它吃飽了以後高高興興地回來了,看來還挺願意被赫蒂用硬邦邦的瘦骨磷峋的老胳膊抱在懷裡。她現在已經養成習慣,專心守著等它捕食以後回到家裡來。因為這咪|咪叫的一堆毛茸茸的、溫暖的皮毛包著的骨頭似乎確實能暫時減輕風寒在她骨頭裡種下的永不止息的酸痛。
然而,一月里正當她又能起來走動、地上的積雪暫時化盡、但冬天只不過剛剛開始的時候,她看見施工人員的卡車停在了樓外,兩個人往下卸他們的工具。他們沒有進到樓里,他們在第二天才動工。到了第二天,赫蒂和她的貓、她那堆滿衣服的童車以及她的兩條毯子早已無影無蹤了。她還帶走了一盒火柴、一枝蠟燭、一箇舊平底鍋、一把叉子、一隻勺、一個開罐頭刀和一隻捕鼠夾。她非常討厭老鼠。
很可能蒂貝甚至會以為它又找到了一個人做它的朋友,又找到了一個家。
但是她的可憐的貓咪蒂貝會怎樣呢?她用大拇指肚揉著老貓那皮毛遂遏的頭,咕噥道:「蒂貝,蒂貝,他們抓不到你的,不,你不會出事的,對,我會照顧你的。」
但是事情並非如此。在那一個星期中被捉住的野貓有好幾百隻。要是蒂貝不這麼老,說不定真能給它找個家。因為它很友好,想討好人;可它實在太老了,而已渾身上下發臭,遍體鱗傷。因此他們給它打了一針,正如我們說的那樣,「讓它去安睡了」。
兩個星期以後人們才發現了赫蒂。天氣變暖了,負責尋找死人的人被屍臭引上了危樓。屍體還剩下一些,不過不多了。
「看來,結果了它,別讓它受罪,倒是為它做件好事。」年輕人說。
在這段時間里,蒂貝給她叼來過好幾隻鴿子。
不過,蒂貝並不比它的女主人更臭。這老太婆直挺挺地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閃著懷疑和敵視的光,盯著從市政局來的這個乾淨整潔的年輕人。
「那麼你吃了吧,你吃吧,我不餓,謝謝你,蒂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