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焦慮的男人

焦慮的男人

作者:詹姆斯·拉斯登
他小心翼翼地把還在掙扎的藍色爪子上的黃色塑料繩解開。
「我們去游泳好嗎,達西?」
她皺了一下眉,搖搖頭。
她已經把上身穿的套裝換成了一件桃色無袖亞麻長袍,但約瑟夫還是立刻就認出她是龍蝦爭奪中的那個勝利者。
「在附近幹嘛?」
「我明白。我明白。」
輕微的焦慮擾亂了他,他發現。他已經注意到自己最近越來越焦慮,他意識到自己應該對它控制。她們一定是去摘黑莓了,他告訴自己,或者她們決定越過沙丘去海邊。不管怎樣他會游泳——穿過整個池塘然後回來——在他放任自己焦慮起來之前。
「我們在森林里的樹屋裡玩,」她大聲說。「哈爾開車去鎮上採購了。」
「這樣的天?」
「哦,你覺得會回升?」
女孩們馬上向其他大人求援。維拉尼卡加入進來,告訴他們非常歡迎埃麗斯達西。
「知道嗎,你該自己投資。」他跟埃麗斯說。
但之後,形勢又一次轉向了。總增益列的數字增長地那麼迅速,拋掉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然後是五分之一,像一艘揚帆的船,在彷彿要再次席捲整個美國的颶風中,慢慢停了下來,把它的帆一個個降低,然後,發生了可怕的沉沒。突然,埃麗斯的精明,被他所讚賞的天生的理財能力,似乎就只是初學者的幸運了,同時,他的滿足感,也被湧出的巨大焦慮替代了……一切都讓人覺得疲倦不堪!他恨這些!就好像埃麗斯在投資這些錢的同時也用無形的細絲把他和巨大的、持續狂熱的集體心理連在了一起。他以前從不注意資金問題,但現在似乎已經被此奴役了。在道瓊斯指數或納斯達克指數走低時,他也跟著走低,無法去享受一個好天氣、一頓飯,甚至無法享受和女兒在晚上玩一次跳棋遊戲。更糟的是,偶爾幾次指數升高時,不管發生了多麼糟糕的事,他都會被一種怪異而麻木的快|感就撅住。不僅僅是情緒,他對現實的全部控制能力都被市場掌握著。他瞥到時代雜誌的交易版(放到以前,這幾頁會被直接進垃圾桶)上有篇文章關於共同基金的迅猛逆勢,莫頓韋爾的主權基金是少數的幸運者,突然,他想起自己之前那次因為判斷力極差而和這個絕對靈敏的男人失之交臂,覺得自己就像個笨蛋。
埃麗斯微笑著答道:「哦不,我們可能不能……」
有越來越多的需要冒了出來,他越想越覺得他們似乎是必需的而不僅僅是值得擁有的。他越想越覺得,如果沒有這些,他就等於接受了自己失敗的邊緣生活,隨著時間的流逝,痛苦會不斷來臨,直到他悲慘地結束他的一生。
「你應該這麼做,埃麗斯!沒有想象的那麼難。」他突然對這個想法充滿熱情。
「不會的。」
這個「池塘」(他把它叫做湖)有四分之一英里寬,他花了20分鐘游完,他一發狠,就決定不馬上回去找埃麗斯和達西。他爬上對岸,四處逛逛,半信半疑自己再看到他們房子后碼頭時會因為他的自制力而獲得獎勵。
「約瑟夫,幫我把上面的帶子解掉,好嗎?」
她一邊倒飲料一邊朝房內喊:「親愛的……」
「我的上帝,」他呻|吟著。
他喝得太多,這點可以確定,也吃得太飽。
她看著他的眼睛,給了他意外的會心一笑。接著,她把那對活的龍蝦放到烤架上。約瑟夫以前沒看到有人這樣做過。他看著燒的通紅的炭上兩隻龍蝦抽搐著發出嘶嘶的響聲,不由自主地害怕地而感到一陣戰慄。雖然,幾分鐘后,他就在樂滋滋地享受著他的那一份了。
有一會,約瑟夫想抵抗這幅景象帶給他的愉悅放鬆(放鬆,其實只是他想治愈的那種無端焦慮的另一面,因此,也令人不快),但它還是湧進他心裏。她們在那!沒有受傷!他快樂地游著。他的女兒穿著泳衣看起來多麼柔軟輕巧,她的腿長得很快,美麗光滑,她棕色的頭髮上布滿了陽光的金色條紋。
她就是之前他在泰勒商場看到的那個女人。
「不是,但是你也知道……」
「你一路游過來的」她問。
約瑟夫吃了一驚,他已經打算張嘴為那個男人辯護,卻立刻發現自己的遲疑。也許她是對的……他知道自己對人的判斷能力很差。他能憑第一眼就鑒定出仿造得最精巧的佈道桌或聯邦時代的雪橇床,但關係到對人的判斷時,他就沒那麼自信了。他往往按照原則判斷是不是喜歡某些人,但他們究竟是怎樣的,他的感覺基本上是模糊的,不穩定的,他懷疑可能是和他自身的不穩定有關。而埃麗斯,對物質的東西絲毫不敢興趣(那份遺產遠沒有給她帶來像他那樣的不安),但卻對人抱有極大的熱忱,並精於評判他們。
他在泰特商場買的,那時他的妻子和女兒在隔壁的農產品商店。
他走向池塘,沒有看見妻子和女兒,他站在房子邊伸出的私人小碼頭上,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因為對妻子投資的時機評頭論足而被懲罰。埃麗斯確實一臉嚴肅的表情,他的評論確實令人不快。但目前,她還不會不告訴他就消失。
他回去時九*九*藏*書,維拉尼卡和兩個孩子在那裡。她正在廚房外的前廊和埃麗斯說話。看見約瑟夫她揮了揮手,微笑著。
上帝!所有這些,以及發現自己一旦進入就永遠別想出來的夢魘,漲的時候,不能賣,因為可能會漲更多;跌的時候,不能賣,因為下個星期市場就可能回升,那樣的話,就只有你損失最慘重,但事實上,它只是繼續暴跌。而你卻沒有謙卑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沒有更悲觀和理智,沒有做本來可以做的補救,你直想扯掉自己的頭髮。
出了件事:有兩個女人爭水池裡最後一對龍蝦,十幾歲的服務員過來時,排在前面的女人分心去找皮夾里的什麼東西,另外一個女人,很高大而且曬得挺黑,穿著用金珠鏈串起的網狀套裝,已經默默地伸出兩個手指指向龍蝦,男孩稱好重量,前一個女人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抗議說是她先排隊的,但那個女人直接忽略了她,熱情地笑著給了男孩幾張錢並告訴他不用找了,那個男孩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彷彿自己站這場尷尬中心,忍受著她施與他的魅力。「我們等會會進更多。」他疙疙瘩瘩地小聲對前一個女人說。「好吧,天哪……」她像另外那個女人那樣大口呼吸氣說,仍舊保持微笑,沉著地大步走開了,她手裡,兩隻活蹦亂跳的龍蝦在在一袋子冰里搖擺。
錢……他們人生第一次有點閑錢,是在賣掉埃麗斯繼承的房子后。這為他們的家庭生活的添加了一股衝勁。雖然錢不多——交了房產稅後不到25萬——但對他們來說,如果把這隻當做是一份賭注而不是放在銀行當應變儲蓄,那麼為實現真正富裕的夢想打下基礎是足夠了。他做古畫和古傢具交易賺的錢加上埃麗斯偶爾做網站設計的收入足夠讓他們舒舒服服地過普通生活……兩輛車,在奧里利亞一棟環繞丁香灌木並有一座葡萄架的磚房,每年一次從這裏到海角的旅行——但達西的大學基金還沒準備好,更別說他們的養老金了。以前,這些問題沒有給他帶來很大困擾,但埃麗斯得到的遺產突然喚醒了他對這些新的緊急任務的責任感。在他們這個年紀,不應該再為支付每年的醫療保險而犯愁了,不是嗎?他們還要為是否承擔得起牙科和眼保健計劃而爭論嗎?現在不正是為埃麗斯建立一個讓她專心繪畫的工作室的好時候嗎?
「今天晚上不行,」埃麗斯說,約瑟夫覺得,從出於對主人的禮貌來看,她似乎過於堅定了。
「我們這樣已經整整四個交易日了。」
埃麗斯轉向約瑟夫。他猜她的猶豫只是出於禮貌,他覺得得體的姿態是勉強接受,就這麼做了。
她又掛了電話,「要打的太多了。」
「我們剛在烤架上放好了東西。現在把她們倆分開好像不太好。」
但那裡什麼都沒有。
「我不知道。摘黑莓……或者去了海邊……」
「你玩?」
「雞尾酒,天哪!」
「真的嗎。連同納斯達克?」
「我們應該在一開始虧了兩萬的時候把所有的拋掉。這樣的話,損失還可以承受。可我們蠢到沒有賣掉還繼續買進。」
他再醒來時,天陰沉沉的。他一個人。他來開窗帘,看見埃麗斯從池塘那邊跨上台階。她通過廚房門走進房間。
「我覺得我們應該找警察。他們開什麼車?」
「沒什麼……我們只是,你知道,奇怪你們去哪裡了。」
「你又什麼建議,約瑟夫?」
怔住他的並不是她語調里的憤怒;也不是她居然忘了一開始接受去喝雞尾酒邀請的是她;也不是她為什麼那麼強烈地反對達西在他們家過夜,而是她把他們叫做「那些人」。這時,他才意識到,在他那麼輕易地就感到愉快的時候,她正在評估這些人,在對他們進行判斷,並下了對他們不利的判決書。為什麼呢?他想知道。但當他開口想要個解釋時,他又一次熟悉地感覺到對自己直覺的不信任。現在聽著未眠的牛蛙在池底呱呱的叫聲,維拉尼卡冷靜地提著龍蝦走出商場的畫面又回到他眼前,他對她妻子的直覺十分驚訝,帶著愧疚,他好不容易才回到床上。
幾分鐘后,他帶著扇貝和一瓶酒從他們自己的房子里出來了。
約瑟夫聽得入迷了,幾乎不敢奢望這個偉大的人物把他的魔法施與他們那點卑微的資本。最後,韋爾表示接受他們作為客戶,他讓助理去拿一份自主互惠招股基金章程讓他們帶回家時,約瑟夫對他充滿了感激。
「他們走了。車也不在這裏。」
「說什麼?你來打。」
「像火箭一樣。」
「凱倫愛上你們的女兒了,」維拉尼卡對埃麗斯說,「她愛上她了。」
電梯從韋爾的辦公室往下降時,約瑟夫發現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想法也開始動搖。當他們到家的時候,這種想法已經完全自我顛覆了。當然啦,他又想到他晒黑的笑臉和閃耀的臂環,多麼明顯的假象!一個壞人!想到他那麼容易就陷進去了,他感到一陣戰慄。
剛看到女兒的時候他一下放鬆了,但現在,他覺得尷尬。
一個年輕的助理,禿得厲https://read.99csw.com害,帶著他們到韋爾的櫻桃木地板涼亭里俯瞰加弗納斯島。在那裡,約瑟夫和埃麗斯安坐在壓花皮革扶手椅里,聽著韋爾用英國腔逗樂般慢條斯理地說著他二十年來「絕妙的運氣」。助理小聲說他認為應該用個比「運氣」更準確的詞,他頭一偏予以否定。他隨意地談論著他為一個個客戶帶來的生活轉變,隨意地暗示著他帶來這些轉變是因為他和金融圈高層人士有著親密的關係。
哈爾,她的丈夫,在邁阿密做了25年眼外科醫生,據他所說,現在他全靠他的智慧生活。從他們租的房子來判斷——比約瑟夫和埃麗斯的面積更大、保養更好、光線更足——他確實做的不錯。
「我們喜歡和孩子待在一塊。再說,我們只隔了一百碼遠……」
他在洗手間里呆住了,放空自己后,就站在黑暗裡,看著外面的池塘。月亮還在天上,湖面不時被躍起的魚惹出漣漪,在黑壓壓的樹叢包圍下閃閃發光。
「真是個怪人,」埃麗斯等電梯的時候嘀咕著,「我絕不敢讓達西的存錢罐和他待在一起。」
「打給警察。」
約瑟夫感覺到他的聲音里有股怒氣,他告訴自己閉嘴想想別的。「我說了我們應該拋掉的,我沒說過嗎?坦白說,用所有錢去買進就是不負責的,」閉嘴,閉嘴——「更別提你買的時候多不合適了——」哦,上帝……他妻子冷冷地說:「我們買進的時候怎麼沒聽你抱怨。」
「股市上又是糟糕的一天。」他自嘲地笑著。這個老男人的長方形的、布滿皺紋的臉上,升起一個微笑。
「是的,帶著達西。」
「按我說,到了再買進的時候了。」
「怎麼了?」
早上三點,他醒來覺得口渴尿急。他起床搖搖晃晃地走向洗手間,經過開著門的起居室時,他朝達西睡的沙發床上瞥了一眼,立刻意識到那是空的。隨後,他想起來她在朋友家過夜。
註釋:
她為他們的女兒打開後門,帶她走了。
「約瑟夫,別這樣。」
像入水時那樣,他指示自己,過完假期回去在正式開始擔心吧。現在這樣做挺容易的。但在二十分鐘之後再問心無愧地地屈從於焦慮和現在立刻屈從於焦慮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如何有過池塘中心點,也預感到自己會一邊因為埃麗斯沒有告訴他她的計劃而惱怒,一邊繼續游,惱怒會變成害怕,那會更糟,因為它說明——它沒有嗎?——人的合理願望已經走到了邊緣,他已經不再希望埃麗斯和達西。他爬上對岸,四處逛逛,半信半疑自己再看到他們房子后碼頭時會因為他的自制力而獲得獎勵。
「你當然得試一試!你直覺很准!這就行了,那些投資經理也和其他人一樣只是靠猜的。你能做得和他們一樣好。」
①原文是「conviction,he likes to joke,were for convicts」英文中conviction是信念的意思,convict是罪犯的意思。
「什麼?哦!」
「毫無疑問。那裡都是聰明人的錢。我正瘋買呢。」
「噢!」
「好吧……」
小女孩看到他走近碼頭,便飛奔上一條通向池塘的小道。埃麗斯坐在畫椅上,友好地迎接他的到來。
「馬上就漲了,朋友,馬上了。」
一個年紀稍大的人走上前廊,他被晒傷了,有張堅毅、憔悴的臉,他敞開襯衫露出旺盛的銀色胸毛,「哈爾·卡普蘭,」他說著抓起了約瑟夫的手,坦率地笑著,露出一排閃耀的白牙。
「早些時候沒有下雨。我為什麼不去看看呢?你在這等著……」
哈爾用兩頭叉撥了撥烤架里的火,對維拉尼卡喊道:「把它們拿上來,寶貝!」
埃麗斯走出汽車。
「人們把它叫做科德角。」她說著把空著的手伸給約瑟夫。「你好,我是維拉尼卡。」
約瑟夫目睹了這一切,隱約覺得自己應該為前一個女人站出來。但沒有人卷進去,這事也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什麼也沒做,這使他離開商店的時候覺得有點慚愧。
他向前游,肩膀猛烈地推進,一股水流隨著他踢水的動作流淌在他的腳踝處,他儘力地踢著,像是在踢走他腦中的低語。
而這事實上似乎就是這樣。在幾個星期的準備后,埃麗斯的大胆行動讓他吃驚。就在911襲擊之後,在惶恐不安的交易市場重新開市時。十幾年來,不管陶氏如何動蕩,她總是不斷地買進、買進、買進。而約瑟夫,有時在她周圍揮動手臂,痛苦地擔心著整個資本體系註定的崩潰;有時害怕因為在災難中牟利而被上帝懲罰,感到罪惡;有時他越過妻子的肩膀看著施瓦布網上的形勢變化,總增益列一天天地膨脹起來,這是對她的直覺的最好的證明,他感到越來越興奮……對這些她總是淡然處之。一中巨大的滿足感填滿了他。感謝上帝她沒有把錢交給惡魔韋爾。
他模糊地從漣漪中呆望著下沉的太陽。陽光!這也是值得品味的東西。清晨,它像九九藏書是從樹中散發出來的,隨著太陽的升高,光線從一片葉子泄露到另一片葉子上:一座絢爛閃耀的樹林。到了下午,它又成了奶油般柔和的銀光。你越來越覺得是光線本身有了意識,而不是它所照亮的東西。現在,約瑟夫向池塘那邊望去,但耀眼的陽光和湖面的反射都亮得讓他望不到彼岸。這似乎不錯,他忍住不把眼睛眯上,正對著眩目的光彩,被它所折服。在池塘前,他有一二瞬間抓住了一種神秘的感覺,它那不斷升華的光彩把他帶離了軀體。所有東西都像是光線的創作:他每次升起手臂划水向前便看到一股玻璃般的水流,泡泡從彎曲的漣漪邊滑過,集聚的水蜻蜓不再像一群瘋狂的昆蟲,而像陽光投射成的歪歪斜斜的碟子。這些閃閃發光的物體吸引著你所有的感覺,讓你對其他東西都漠然不覺,有一瞬間,你覺得你不僅可以看到這光線還可以品嘗它,嗅到它,感受它在皮膚上的觸覺,聽到它像搖鈴一樣在你耳邊迴響。
「什麼意思?」
「是嗎?」約瑟夫的心停跳了一下。
維拉尼卡走進廚房,出來的時候帶著泰勒商場的袋子。她把袋子放到桌上,把手伸進碎冰里,拉出兩隻龍蝦,一手一個,把它們放上了烤架。
他轉身讓開,好像躲開了一陣讓人不適的刺眼的光亮。他含糊地說了個借口,就走到廚房裡去了。他在海灘上的恐慌已經看上去很荒唐,幾乎是讓人羞恥的了。這是種什麼樣的處境啊?他打開收音機。股市早新聞就要開始了。他從冰箱里拿出一個西瓜,把它放在長桌上,給自己切了一大塊,一邊吃一邊緊張地側耳傾聽著。
這感覺真像喝了一杯烈酒!
他一級級跨進池塘,讓水漫上他的膝蓋,然後投身入水,悠然前行。最上面的幾寸水被太陽曬暖了;這之下就突然變冷了。周圍沒有其他人。小水滴在他頭上的水面四濺開來:成千上萬,顫動著向周圍噴射。
「是啊。她就住在我們隔壁。她邀請我們等會去她家喝雞尾酒。」
埃麗斯嘀咕著說達西太興奮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有一種奇怪的愉悅攀上他心頭,一種陌生的愉悅。一部分是因為哈爾對股市自信的估計。有幾次,約瑟夫發現到自己繞回到這個問題上,對這種樂觀態度提出種種質疑,但聽到這位飽經風霜的先知輕鬆地把他們否定了,他真的很高興。而另一部分是因為維拉尼卡。吃飯時,她的幾個眼神和微笑已經熟練地在他倆之間連起了無形的紐帶。他是個忠誠的丈夫,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在身體上對他的妻子不忠,但和這個富有魅力的女人調情讓他感覺異常興奮。但實際上,她沒有他一開始想的那種絕對的魅力。她的下巴太長,她的鼻子看著像被打壞富哦。但是她想要讓自己比表面更有魅力的信念確實發揮了作用。這個晚上結束的時候,他處在一種興奮的狀態中,他酒過飯飽,情緒激昂,虛榮心得到滿足,他的腦中迴旋著一個念頭——股市馬上會回暖,「像火箭一樣」。
「冷靜點,約瑟夫。」
「也許我得試一試。」
如果她不是打給警察,就是說她想得沒他嚴重。約瑟夫冷靜了下來,雖然這種熟悉的冷靜就像他面對道瓊斯指數難得上漲的那幾天一樣,是個虛偽的表象,就像一些重要事實暫時不被想起。接著,他想起來,埃麗斯並沒有看見泰勒商場的那一幕,他突然覺得他的妻子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跟什麼樣的人打交道。
他穿過這片光線,看到達西站在碼頭盡頭。她拿著一張漁網彎腰對著水面。有個女孩站在她身旁,比她要矮胖,提著一個黃色水桶。在她們身後,離海灘有些遠的地方,埃麗斯坐在那裡,拿了塊畫板畫畫。
「沒問題的,真的。」
約瑟夫脫掉他的浴袍跑了出去,飛奔下通往小徑的台階。雨點拍打在在灌木叢上。到了他們的房子,他踉踉蹌蹌地走過前廊,一邊敲擊門窗一邊叫著達西的名字。這地方空了。窗里的帘子拉上了,裏面沒有點燈,什麼都看不到。但是他眼睛看不到的東西在他的想象中栩栩如生地出現了:房子空了,夜深人靜之時,所有東西都被偷偷摸摸地迅速打包好,達西被綁進車裡,然後,由他們帶往這個遼闊國度的某一處。
他覺得自己垮了。
不管做了什麼,似乎很快就註定要後悔,或者後悔沒做什麼……似乎有一種邪惡的特殊力量已經探知了人腦的運轉方式,人們慾望的本能和本來應該用於求生的謹慎都被它精確地利用起來去選擇一種最合適的方法來折磨人們。人就像在他們起居室外紫丁香樹上做巢的山雀一樣,在每個漫長的春天都無法自制地衝撞自己在窗上的影子,不管撞得多麼困惑和疼痛。
「會賺回來的。」
她的臉因為憤怒而緊縮著,露出每一條皺紋,顯出每一塊骨頭。
一個小時以後,他和埃麗斯向女兒新朋友的房子走去。一個高個子女人子端著一罐紫色液體站在前廊上迎接他們。
遺囑執行了,在埃麗斯賣掉了公寓后,他們去華爾街找一個投資經理,這個人一般九*九*藏*書來說不會經營一百萬以下的賬目,但他和他們的介紹人很熟,所以特別照顧納格爾夫婦,同意考慮接受他們投資他的基金。
「好吧,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答應吧,媽媽!」達西大聲哀求道。
「也許是他們中的一個人出去了,另一個和孩子們就在附近。」
埃麗斯希望約瑟夫支持她。與此同時,維拉尼卡也轉向他。「她們會玩得很高興的,你說呢……」她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正合他沖盪的情緒,他自以為是地決定說,既然他們在度假,那達西應該可以留下來過夜。
「我想我們明天可以租個自行車去看鯨魚。」
像入水時那樣,他指示自己,過完假期回去在正式開始擔心吧。現在這樣做挺容易的。但在二十分鐘之後再問心無愧地地屈從於焦慮和現在立刻屈從於焦慮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如何有過池塘中心點,也預感到自己會一邊因為埃麗斯沒有告訴他她的計劃而惱怒,一邊繼續游,惱怒會變成害怕,那會更糟,因為它說明——它沒有嗎?——人的合理願望已經走到了邊緣,他已經不再希望埃麗斯和達西在某個完全安全的地方,他希望她們困於一場災難之中……對任何事情都沒有信念是多麼令人疲倦,多麼令人羞恥,對每個閃過的恐懼的念頭都無能為力又是多麼悲慘……他沒有任何確定的信仰讓自己感到踏實(信仰,他開玩笑說,就是為罪犯準備的),他似乎已經陷在一個純粹迷信的境地里了。如果我連續三天不聽「市場空間」,道瓊斯指數就會奇迹般回暖:它沒有。如果我閉上眼睛屏住呼吸游十七下,埃麗斯和達西就會出現在碼頭上……她們沒有。
「小心點,」那個女人說。
他內心洋溢著愛,也帶著一些慚愧。事情已經太出格了,他居然允許錢在他心中佔據了比他女兒還重要的位置!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她詳細地說著她看的一部電影。他裝作很注意地聽著,但不管他怎麼假裝,都無法掩飾住自己實際上沉浸在當天的損失中。他悲哀地想起達西發現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時臉上的驚愕。他怎麼能這樣!真是不可饒恕!
「我答應了。達西找了個玩伴很興奮。」
他又跑出房子。小徑上的沙子在池塘邊圍了一個個小土包,野玫瑰佔領了樹生長的地方,他的腳踝被海草鋒利的邊緣割破了。他踩著細碎的沙子艱難前行,每爬上一階台階就後退半步。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爬上高處。風夾著雨點和海鹽夾抽打在他臉上。他俯瞰海灘。在陽光明媚的早晨,這種時候,沙灘和海浪之間的狹窄地帶早已被毛巾、色彩跳躍的遮陽傘和穿著亮麗泳衣人影覆蓋了——總是一副動人的畫面,在約瑟夫看來,人們的生活在兩種不合的景象中展開它脆弱的樣子。現在它空了,沒有一個人影出現在一英里長的潮濕沙灘上。黑色的海浪在風的帶動下滾滾而來,崩塌在海灘上。海鷗在躍起的浪花上尖叫。
莫頓·韋爾,是這個人的名字。透過松林,約瑟夫凝視著閃閃發光的池塘,這個人又鮮活地浮現在他眼前:一個棕膚色,面帶微笑的藍眼睛男人,穿著條紋襯衫,領子是白色的,同樣潔白的袖口用銀質袖扣扣了起來。
「是的。」
「我們一聽到你們喊就馬上回來了。」
在廚房裡,他把購物袋裡的東西拿出來,他有意識地克制著自己的憂慮。假期開始四天了,他還沒有放輕鬆。真荒唐,天氣好極了,租的房子很安靜,旁邊的活水池清明如鏡,沙灘更是絢麗無比。為了每天三百美金的房租,他也必須快樂起來……他的手碰到了袋子里一個包柔軟、冰冷的東西。這是今晚真正的美味:一磅半的燒烤扇貝。
「房子裏面你也看過了?」
但那裡什麼都沒有。
維拉尼卡倒著飲料,四個大人圍坐在陽台上的桌邊,孩子們在池塘里玩。她話說得很快,她的大眼睛帶著交流的意圖在埃麗斯和約瑟夫之間移動著。幾分鐘之內,她已經快速讓對話從一般的寒暄進展到更私密的問題和秘聞上來了,她談論這些毫不隱晦,不覺羞恥,甚至還很愉快。她和哈爾都是彼此的第三任伴侶,她是自願的;他們是在乘直升機去大峽谷的路上認識的。那個女孩,凱倫,是哈爾第二任妻子的女兒,而她的母親在一次快艇相撞事故中去世了。他和維拉尼卡為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努力了一年,但因為她已經快四十歲了,他們不想冒險,所以他們請一家收費很高的診所為他們做人工受精,說到她丈夫在「自|慰室」里的二十分鐘,她把這個過程描述得細緻而可笑。別介意,她的語氣似乎告訴他們她在探詢和傾訴。不必把我當真……「你們倆呢?」她問。「你們怎麼認識的?」他回答了,約瑟夫想如果不是在泰勒看見過她,他很可能把她當做她有意呈現那種隨意、友善、具有吸引力的人。其實他很不喜歡對人持負面態度,所以很快地,他讓自己對她目前的印象代替了之前的印象。
「她在這九_九_藏_書裏覺得很無聊嗎?」
泰勒商場是海角最熱門的地方之一,和往常一樣,那天下午它已經準備打烊了,遊客們在過道上擁擠著,焦急地看著魚片和閃閃發光地粉紅金槍魚排堆得越來越低,他們用一隻腳守衛著自己在隊伍里的位置,凝視著煙熏海鮮托盤裡放著什麼珍寶。
「這個想法挺有趣。」

約瑟夫悶悶不樂地看著她們手拉手穿過胭脂櫟和松樹叢,走向壺口湖的沙灘。
他把購物買回的兩大包東西放到自己膝上,卻沒有出去,只是坐著,幾乎一動不動。
她扶著他的胳膊說:「我們嚇壞你了吧,啊?」
燕子們沖向水面,銜起蜻蜓。太陽落到了樹叢后,水變成了墨綠色,不斷蕩漾著漣漪。孩子們上岸了,裹著浴巾,有點打哆嗦。埃麗斯看了眼手錶。
他拿起聽筒,但發現自己並不情願打這個電話,好像這麼做就更確定了他無法承受的那種處境。
「當然了!二十美元的網路股?不到四美元的朗訊科技?不論怎麼評估都是便宜的底價。兩美元五十美分的北電科技,你不買?」他又咧嘴一笑,嘴唇中間緊合兩邊撐開,露出牙齒。
「他們不在。」
埃麗斯啪地關掉汽車廣播。
「帶著達西?」
她對著揚起嘴角。他大笑著。人生中另一實實在在的快事:沉浸在妻子的美麗中。他把自己擦乾,覺得體力恢復,雙腳輕鬆。
「我們這裏那裡地投資了點。」
「我覺得幫助人們得到他們在生活中想得到的東西是很有意思的,」他說,「得到一艘遊艇、聖巴茨的一所房屋或者給他們學音樂的孩子一架斯坦威。」
約瑟夫疲勞地爬出轎車。
「不如留下來吃晚飯吧。」維拉尼卡說。
她朝走上前廊的約瑟夫笑著。她穿了件白色的T恤和一雙金色的運動鞋,裸|露的腿在灰暗的雨中顯得熠熠生光。她露出一副俏皮的模樣:「你當時在想什麼?」
她按掉電話后又撥了另一個號碼。他知道她的妻子正打給附近的餐館,看看拐走他們女兒的人是不是恰巧出去吃早飯了。他覺得這個想法實在太天真了。他無助地僵在那裡,看著外面越下越大的雨。
恐懼感在他心裏膨脹開來,他雙腿顫抖,心在胸膛里咚咚直跳,搖搖晃晃地沿著小徑走回去,跨上台階。埃麗斯正在打電話。
無論如何他買到他的扇貝了——肥厚而多汁,還有粉色的小珊瑚蟲附在上面。能在聽到今天的股市情況前買到它,他微微一笑,覺得很幸運,否則面對泰勒商場每磅的高價,他肯定要退卻。他帶著小小的勝利感把它們放好,像是把它們從納斯達克的鬼門關里搶了出來。
約瑟夫·納格爾俯著身,把頭埋在雙手中。
「我們怎麼辦?」
「你是打給警察嗎?」
這是不是就是,就是他心裏準備好了的那個大災難?他長久以來對自己是個有缺陷的墮落的人類的模糊意識突然清晰了:他有罪,他應該被懲罰。恐懼抓住了他。孩子般的想法在他的腦子裡出現:和解、獻祭……有一座鐘,一座值錢的水晶標準鍾,今年早些時候他在阿什維爾以很低的價錢買到的,如果在他到達那所房子的時候,他們的女兒就在那裡,他會獻出這座鐘。他會毀了它,在他店鋪的裡屋把它砸成碎片,不,更好的做法是把它還給賣主,請求他原諒他佔了他便宜……同時,為了證明他不是僅僅是為了回報一個確定了的獎賞(他似乎已經陷入了最初的信仰形態,想到要履行那些向善的教條),他發誓,就在今後,改變他的整個人生。是的,他會把自己獻給窮人和乞丐,放棄飲酒、暴食、調情、沉迷股市;事實上他還要叫埃麗斯賣掉股份,他們會咽下損失……這種想法帶來的劇烈的、甚至是痛苦的激動填滿了他;他似乎窺見新生的可能,一種巨大的、愉悅的平靜。而且,即使另一部分的自己一點也沒覺得他可能履行任何一個誓言(那個鍾早已被指定好用來為這次假期買單),他仍舊懷著信仰和希望走回到小徑上。
他在回憶這事是怎麼發生的,但又有種模糊的感覺,愧疚和些許擔心擾亂了他。
他們起身要離開,埃麗斯去叫達西,卻被告知凱倫邀請她過夜,而且她已經接受了。
「你覺得我們現在損失了多少了?六萬?八萬?」
「是什麼?」
「沒有,沒有……」
「我們總是把門鎖住。哈爾喜歡放很多現金在周圍。」
「我也這麼想過。」
「一路游過來的。達西好像交了個新朋友。」
「重點是……」但他失神了,恍惚地坐著,沉浸在濃濃的悲傷中,那一刻似乎無法用錢或其他所有他所知的東西來解釋。
哈爾為烤架生起了火,約瑟夫倒了又一杯杯科德角后就去幫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連他們的姓都記不住。」
「太氣人了。」
埃麗斯沒有再說什麼;她不會在別人面前和人爭論。但把女兒留給他們的新朋友后,一走到他們能聽不見的地方,她便憋著一股怒火轉向約瑟夫。「一開始你強迫我們去和那些人吃飯,然後你又繞過我允許了達西過夜的事情。真是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