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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絕

隔絕

作者:貝納爾·韋爾貝
「不一定。我們完全可以在保持思想的情況下脫離身體。只要把大腦保存在營養液里就可以了。」
「滲透」可以滋潤思想,可以開發出新的基於潛意識的想象空間,確切說就是「滲透區」。
孩子們注意到了小腦微弱的抽搐。
「是的。從今以後,你們再也不能跟他說話了,也聽不到他說話了。但是,爸爸還是會時刻挂念著你們的。至少,我是這樣感覺的。」
忽然,他感到一陣刺痛。
「如果你已經繞地球一圈了,你該知道中國人怎麼生活吧!」
古斯塔的大腦忽然失去了他的營養液,開始日漸萎縮。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瓦蕾並不想跟他爭吵,她不再繼續據理力爭,而是默默退了出去。而她的丈夫,他不再接待病人,不再見任何人,甚至連他的孩子都不見。只有瓦蕾才能見到他,不過還要答應他不能說任何外界的事情來打擾他。
「那我們怎麼辦呢,媽媽?」小女兒一邊問,一邊還用手指著那個玻璃缸,裏面那團粉紅色的東西緩緩地上下浮動。
而此時此刻,在「滲透區」里,古斯塔又到達了一個更令人陶醉的想象區,所有最瘋狂的夢的發源地,也是精神錯亂的出發點。他給這裏起了個名字叫「夢魘區」。這裡有18萬個不同的理解和發明層次,各種各樣完全超現實的夢想風暴在這裏竄來竄去。古斯塔感到幸福極了,在思想的海洋里他再也不感覺枯燥了。
「哇噢……我們把它拿下來看看吧?」
「是活的!它動了!你老祖宗好像挺喜歡番茄醬的。我們再倒點醋進去看看吧!」
「我的祖先。」
「這是什麼?」
「我們被感覺欺騙啦!我們曲解了它們傳達給我們的信號。我們天天苦於如何認識這個世界,結果我們卻生活在假象里。我們的軀體控制了我們的思想。」
古斯塔還在不停思考,他花了好幾十年去揭開那些無窮的秘密。更珍貴的是,取出大腦延長了他的壽命。而且如果在開始思考的時候稍微努力一點的話,以後思考的效率就會高得異乎尋常。他找到的解決問題的途徑越多,他發現途徑的速度也就越快。那些途徑又重新組合,引出新的問題,而新的問題又再次導出新的解決方法,如此周而復始,無窮無盡。他的思想像一棵大樹開枝散葉,枝杈越來越精細,越來越複雜,而且有時候還會融合在一起,誕生出新的分支來。
「他真傻!」
她一邊叫一邊用手指著那個泡在營養液里的大腦。
在事先已經擬好的遺囑里,他要求不要把他的身體安葬到家族墓地里。科學解放了他的思想,所以他也要用自己的軀殼向科學致敬。他把自己的內臟、肌肉、骨骼、血液乃至所有各種各樣的體液,都毫無保留地捐給了科研事業。
「親愛的,」古斯塔叫住她,說道,「你知read.99csw.com道是什麼在困擾我嗎?活著根本沒有意義。什麼都學不到,一切只是在重複學習已經知道很久的東西。」
時光荏苒,又是好多年過去了……卡拉和弗蘭西斯也相繼去世了。臨死前,弗蘭西斯對他的兒子說:「你看見那個玻璃缸里的大腦了嗎?那是你祖父的。他已經在那裡不停思考有80年了。你得照顧好他,注意保持適當的溫度,還有要經常換換營養液。它只需要一點點糖就可以,一升葡萄糖就可以維持六個月。」
「可是我們的五種感覺呢?」
狗根本無法知道這塊肉其實是古斯塔·魯博萊——世上最老、最徹底的隱修士。所以,這狗一口就把他給吃了。
瓦蕾去世了,那顆大腦看似對此漠不關心。兒子弗蘭西斯氣得差點要砸了那個玻璃缸。古斯塔再也不知道世上的事情了,甚至對他妻子的逝世也毫不在意。這塊東西它到底有沒有哪怕一絲感覺呢?
一時間,瓦蕾有點疑惑,她丈夫是不是已經瘋了。她連忙驚慌失措地反駁:「但是,脫離了身體,人就是死的了。」
「爸爸你知道嗎?今天我考了好成績。不知道你是不是能聽見,但是我覺得你一定很高興,是嗎?」
一開始,玻璃缸被穩穩地放在客廳正中央,它閃爍著莊嚴的光芒。大家都還像從前看待古斯塔那樣尊敬它:家庭里的傑出成員。
媽媽回答:
「你是說,現在,爸爸,就是那個東西?!」
「問題的重點,是這副身體。我們都被肌肉包裹著,裏面充滿血液,骨骼。而這一切,時時刻刻需要給養,需要消耗,這簡直就是折磨嘛。我們要保護好身體,不能讓它餓著,不能讓它凍著,病了的時候還要照料它,還需要食物和睡眠來保證全身的血液循環。可是,大腦呢,它的需要就少多了。」
「不是,他不傻。媽媽說他還活著。」
古斯塔向他妻子解釋說:
「爸爸死了嗎?」
「我們把爸爸放在客廳里,這樣我們還是可以天天看見他。」
他開始在一塊大黑板上不停畫圖,然後還訂購了一大堆電子工具。他請來了幾位老同事,成天在一起算啊,做啊,鼓搗不停。
古斯塔日漸消瘦。
如閃電劃過。這次的調味品引起了更強烈的效果,驚天動地的效果。古斯塔的夢幻世界里一下子天翻地覆,黑色的龍捲風肆虐,深藍色的岩石里爆出明亮的橘黃色液體,冒著熱氣的血海翻滾著一張張碎裂的笑臉,還有長著海馬頭的蝙蝠四處飛舞……古斯塔瞬間的幻覺已經遠遠超出了所有毒品或者迷|幻|葯的效果。他彷彿看見草地上的小草變成一支支鋒利的小劍。哈哈,真慶幸他沒有腳,即使在夢裡也沒有,他那飄飄欲仙的大腦只是被蹭了一小下。他像揭起一塊地毯一樣掀起草皮,結果在「夢魘區」下面又發現了一https://read.99csw•com片新的天地——「凈土」。這裡是一片完整的宇宙,群星閃爍,銀河系,各大行星,所有在他腦子裡的東西都在那些夢的下面。原來他腦子的最深處還藏著上億顆星星。
他拿起一個杯子,翻轉過來,水灑落到了地毯上。
無邊無際的知識海洋呈現在他面前,所有的都屬於他了,他無止境的內心世界,他最瘋狂的內心歷險,還有他最深刻的內心修行。他就是全部。
幾位同事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他的頭蓋骨,就好像打開汽車引擎蓋一樣。他們把這塊圓溜溜的骨頭放在一個鋁製的容器里,對古斯塔來說,這也許就是一塊毫無用處的蓋子吧。粉紅色的大腦安安靜靜地躺在裏面,微微地蠕動著,彷彿是由於麻醉而陷入了沉沉的睡夢中。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瓦蕾漸漸衰老,可是她丈夫的大腦卻沒有長出一絲皺紋。孩子們也長大成人了,漸漸地,那個玻璃缸在他們的生活中已經失去了往日重要的地位。家裡買了新沙發的時候,大家毫不猶豫地把玻璃缸推到了客廳角落,安置在了電視機旁邊,再也沒有人去跟它說話了。
弗蘭西斯已經把玻璃缸拿到了洗碗池邊準備往外倒,妹妹卡拉一把攔住了。不過這次怒氣到底起了點效果:古斯塔被搬進了廚房。
外科醫生們一點點切除著大腦與身體之間紛繁複雜的聯繫。他們首先切除了視覺神經、聽覺神經,然後又割斷了給大腦供血的頸動脈。最後他們謹慎無比地把脊髓從脊椎骨中分離了出來。他們麻利地將大腦取了出來,立刻放進了一個裝滿透明液體的玻璃缸里,這樣,大腦上的動脈就可以立即吸取裏面的糖分和氧氣了;而視覺神經和聽覺神經則被封住了。外科醫生們還設置了一個恆溫系統來保證營養液和浸在裏面的大腦的溫度一直保持正常。可是,那副軀殼怎麼辦呢?
這時候,小女兒忽然大叫一聲:
爸爸把垃圾倒在了門口的一個大垃圾桶里。
「沒有。他一直還活著,只不過……他變了個樣子。」憂傷的瓦蕾一邊說一邊禁不住渾身顫抖。
當比利的媽媽回到家裡的時候,一出鬧劇正在等著她,孩子們在祖先的腦子上塗了一層厚厚的奶油,再灑上乾果,而且他們還在不停地往上加些手邊夠得著起來的東西。
在父親的玻璃缸旁邊再放置一個水族缸的想法是20年以後才出現的。剛開始說出來確實嚇了大家一跳,但是總該有人說啊。而且20年過去了,那個裝著大腦的玻璃缸看起來已經跟別的傢具沒什麼區別了。
「媽媽,上面那個玻璃缸里的一團肉是什麼東西啊?」
「我覺得你可能搞錯了。當你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環境里,你的眼界也會變得狹窄起來的。現實的空間遠遠大過你腦袋的空間,看來你是低估了這個現實九*九*藏*書世界。」
「從你一生下來開始,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經在你的腦子裡了。你要做的就是向別人傳授你的知識。」
小男孩嚇得一鬆手,大腦掉在了瓷磚地上。
我們不得不承認,生活是美好的,但同時也是枯燥的。雖然付出過沉重的代價,但是他並不後悔生活過。他明白了生活的含義,明白了世界的法則。古斯塔終於知道了怎樣去開發人的內在潛能。就拿普通的人腦來說,裏面蘊藏的能量就足以令人大吃一驚。他發現裏面有25個有意識想象的大腦皮層,每個皮層又各自包含著一百多種超現代的畫面,他還隱約看見了一些革命思想。真遺憾他沒法把這些告訴別人!在那25個大腦皮層下,他碰到了9872個無意識想象皮層,他還發現自己竟然對音域最寬廣的管風琴音樂情有獨鍾。多可惜啊,他再也沒有耳朵去聽那美妙的音樂了!
大腦從這雙髒兮兮的小手上傳到那雙粘著果醬的小手上。結果一個小孩像投籃一樣把它扔了出去,掉進了旁邊的垃圾桶里。比利不敢把它拿出來,他告訴媽媽小朋友們把它偷走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兒子問:
「大腦先生,再來點果醬怎麼樣?」
的確,有時候,他會懷念起美味的奶油蛋糕、他的妻兒、一些有趣的電視節目、白雲朵朵的藍天和星光璀璨的夜幕,還有那些在美夢中度過的夜晚,甚至是那些久違的感覺:高興、寒冷、炎熱,甚至疼痛。
美餐一頓之後,狗滿足地打了個飽嗝,於是古斯塔·魯博萊最後殘存的那一點思想也消散在了夜色里。
瓦蕾恍然大悟,原來黑板上那些看似亂七八糟的圖畫是有意義的。
「那可不能碰,比利。」
古斯塔心不在焉地嚼著一塊麵包,一邊說道:「你確定嗎?你不覺得嗎,只要認真地自省一下,哪怕不出這個房間,你都可以更新你所有的知識?我個人覺得,就這幾天時間,在這個房間里,我已經領悟到了繞地球兩圈才可以學到的東西。」
沒有鹽分的自來水殺死了成千上萬的腦細胞。實際上,自來水的破壞力比番茄醬還要大。因為褶皺里的奶油和番茄醬沒有洗乾淨,古斯塔在精神宇宙中全速穿行,簡直無法用文字形容了。阿爾伯特·愛因斯坦說過,人類只開發了大腦的百分之十。他錯了,古斯塔正在證明這個比例是百萬分之一!
「哎!小心!別碰他!」比利大叫道。
「把我的祖先放回玻璃缸去!」比利惡狠狠地命令道。
「就一塊大腦?」
「是魚嗎?」
他的父親是這樣跟他解釋的。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苦思冥想,再也管不了其他的事情了。
在放置了水族缸以後,古斯塔周圍又陸陸續續出現了盆花、非洲小雕像,最後還多了盞鹵素燈。
「不行。媽媽說不能碰。」
就這樣,一個不斷研究自我、深入自我的大九九藏書思想家終於停止了他的思想。
兩天後,比利帶了幾個朋友回家來玩。幾個孩子對那個玻璃缸都好奇不已。
瓦蕾注視著跟玻璃缸說話的孩子,眼神彷彿已經洞穿一切。好幾次,她也這樣跟玻璃缸說話,問怎樣維持家裡的生計。古斯塔以前在家庭理財方面很在行,所以瓦蕾幻想著能有一個答案穿過玻璃缸直接送到她面前。
「住手!快住手!」比利大叫道,「如果你再把番茄醬灑在裏面,我晚上就沒的吃了!」
漸漸地,孩子們開始覺得它像一大棵暗紅色的蔬菜一樣漂在水裡。
「不是,他比魚可要複雜得多。他是你的祖先。他還活著,但是只剩下大腦了。家裡一直留著它來作為紀念。只要保持好它的溫度,隔段時間添點葡萄糖就行。」
弗蘭西斯的孫子也即將辭世了,跟爺爺和父親一樣,他也沒有忘記囑咐他的兒子:「你看見上面那個玻璃缸了嗎?就是碗櫥上那個。那是你曾祖父的大腦。經常給它換換營養液,不要把它放到風口上。」
古斯塔的大腦覺察到營養液里注入了一種新的液體。他感覺到一陣很舒服的刺|激。興奮的感覺讓他覺得「夢魘區」的風暴好像變成了金光一片,他在十分鐘之內就跑遍了18萬層的「夢魘區」。
古斯塔到達了巔峰,到達了他思想的極限,在那裡,他只看到了一個令他頭暈目眩的深淵。
瓦蕾清楚地認識到了眼前的形勢,孩子將在沒有父親的環境中成長,而她也沒了丈夫。
「我知道啊,我自己研究出來的。我曾經問自己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是怎麼生活的呢,於是,我的腦海就閃電般浮現出一幅幅他們生活的畫面,就像一大堆動畫片一樣。在我之前,成千上萬的隱修士已經經歷過這樣的思想歷程了。」
而住在玻璃缸里的古斯塔·魯博萊醫生則一直在靜靜地思考看,再也沒有感官刺|激來打擾他了。起初,很自然的,他也曾想過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想到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他的那些病人,就這樣把他們都拋棄了,他甚至感覺到一絲內疚。但是,敢為天下先的思想很快又佔了上風,他正在進行的是一項獨一無二的體驗。在他之前有多少隱修士幻想著置身於如此清凈的與世隔絕的狀態啊,這是死亡都可能達不到的境界。
古斯塔還在思考,探索他的精神世界。但是,已經不是關於想象或者回憶之類的東西,而是別的,古斯塔稱之為「滲透」。這是一種還沒被人類利用的思考方法,而這種方法可以使我們的思維從最簡單的地方出發去逐漸「滲透」。
「不是,是你低估了人腦的強大力量。」
她輕輕坐到丈夫旁邊,溫柔地對他說:「請原諒,古斯塔,但是我不是你。我上學的時候,學習歷史、地理、數學,甚至體操。我還學了自由泳、蛙泳。後來我跟你結了婚,又學到了夫https://read.99csw.com婦間該如何相處。接著我們有了孩子,我又學習怎樣教育他們。在經歷這些之前我一無所知。」
死亡對於他來說只是最終的一次激動人心的冒險,他可以很平靜地接受。
古斯塔早就準備好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瓦蕾還是一直在給他送吃喝,照顧他的起居,默默地支持他。雖然她不同意丈夫的觀點,但是她還是選擇不去打擾他。
妻子瓦蕾搖搖頭,一頭紅色的秀髮也隨之飄舞。
「……大腦的主要活動都被太多的肌體活動浪費了,對身體的保護和給養佔用了太多的能量。」
「是呀,他厭倦了生活在軀體里。」
他想起了赫丘里·波羅,那個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大神探,他穿著拖鞋,坐在沙發上就能破解一樁樁迷案。古斯塔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好長時間。妻子很尊重他的這種心路歷程,為了不打擾他,悄悄送來了飯菜。
一個小男孩冷不防把手伸到營養液里,把那顆大腦整個拿了出來!
瓦蕾聽著有點不敢相信。
「所有的東西都已經在我的腦袋裡了,所有一切。」他不斷地自言自語,「也就是說,活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對自己說,如果人一定要吃喝睡覺的話,他就永遠不會真正得到自由,所以一定要擺脫睡眠和食物的奴役。
一條兇狠的狗把他叼到了一個死胡同里。
「身體和思想,就好比容器和它裏面裝著的東西。沒有杯子,水還依然存在,所以沒有身體,思想也就不會再被束縛。」
所有一切都在我腦子裡,所有一切都已經在我腦子裡了……他原本一直以為只有通過在旅途中不斷積累才是了解這個世界的有效途徑,但是,他還用去不斷發現他已經知道的,或者早就該知道的東西嗎?這個念頭一直困擾著他。所有一切都已經在腦子裡了……什麼都不用學了……自己給自己揭示所有的奧秘……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孩已經是一個聖人了,這可能嗎?一個還在腹中孕育的胎兒已經擁有了淵博的學識,這又可能嗎?
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反正比利的小朋友們從此對這個玻璃缸還有裏面的東西充滿了無限的興趣。比利想到了增加零花錢的辦法:組織收費參觀。
古斯塔·魯博萊醫生遠近聞名,已婚,兩個孩子的父親,鄰居們都很尊敬他。但是,就是這個小小的念頭,這個不經意閃過的念頭把他弄得不得安寧。
妻子忍不住反駁道:
某個星期四,手術按計劃進行了。在場的有瓦蕾,他們的孩子,還有幾位他非常信任的科學家朋友。古斯塔將要脫離他自己的身體了。為了達到絕對的與世隔絕,他決定給自己做這個世界上最徹底的外科切除手術:身體切除手術。
媽媽趕緊驅散了孩子們。她忍受著那股難聞的味道,自以為是地用自來水洗乾淨了老祖宗的腦子,然後放到了一個乾淨的玻璃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