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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覺得痛苦了

開始覺得痛苦了

作者:詹姆斯·拉斯登
最近一段日子,喬治沒有怎麼工作,現在又重新擔當上另一齣戲劇的演出人,非常忙碌。他給一家大報紙撰寫劇評,社交活動很多,凡是一個劇本首次上演他都要參加。勃畢有時候陪他出去,穿一身惹人注目的時髦衣服,她覺得同喬治參加這些時尚活動很有趣。有時候她待在家裡。她有一種本領,可以一個人獨自坐幾個小時,什麼事都不做。喬治從一群朋友中或某個集會回來,會發現她穿著緊身褲,一隻手托著下巴,正在壁爐前頭坐著。他不知道她的思想正飛到什麼地方,他現在害怕追隨她的思想。過去他還有時候問問她,但得到的回答總是冷冰冰的尖刻的言辭,這說明她一點兒也不了解他的感情,因為她本性就是個沒有他那種感情的人。喬治覺得現在他再也無法忍受叫自己陷入這種尷尬處境了。
她翻身下了床,站在床邊。黑頭髮亂蓬蓬的,穿著白睡衣,樣子仍然是個小流浪兒。她瞟了他一眼說:「你總想摟抱著什麼東西,就是這麼回事。我不知道你一個人生活的時候怎麼辦。摟著枕頭?」
現在他的外表也沒有什麼改變:魁梧的身姿,腰板挺直,頭髮雖然灰白,卻梳理得很整齊,衣服也穿得極其得體。自從很多年以前他當演員的日子以來,他就不太注意自己的長相,但現在想起米拉曾經稱讚他的嘴長得好看,原來的妻子也曾經喜歡過他的眼睛,一時間不禁揚揚自得起來(應該說,這不是他的性格)。在掛著鏡子的劇場休息大廳或者餐館,他常常往鏡子看一眼,想知道自己的形體有沒有變化。沒有,從外表看,他還跟從前一樣,儘管他開始意識到,在他的溫雅的外表同內心感覺之間已經存在著距離。
「你的日子過得不錯啊,勃畢。是不是?」蘿莎終於開口評論,聽起來她很為妹妹高興。
「我丈夫當年也是這樣,」她笑嘻嘻地說,「真奇怪,他對我一點兒也不關心。」
「哎呀,親愛的,」他說,「你怎麼把自己打扮成這麼一個樣子?」
勃畢一直沒有說話,喬治問她說:「我來接你是不是犯了個錯誤,親愛的?」
他抱著希望,摩莉會親自來看護他,但是在摩莉來看他的時候,他卻沒有提出這個要求,因為她正忙著準備自己結婚的事。她答應替他找個不|穿護士服而且會說笑話的人來。摩莉同他有許多共同的朋友,馬上就給喬治過去戲劇界的一個親密女友打了個電話。那個人說,她正好知道一個女孩子在找到正式工作之前想找個秘書之類的過渡性職位,這個人並不在乎干幾個星期隨便什麼活兒。
「我還記得,」他用悲慘的聲調說,「在我們解決了婚姻大事和其他一些事情以後,我曾經那麼驕傲過。我們的婚姻那麼美滿,其他的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像跟哪個女人逗逗趣什麼的。再有,我一向認為一個人應該不說瞎話。我從來沒跟你撒過流,是不是?」
「你覺得奇怪,」她說,「是在你沒有米拉佔據你身心的時候。」
在其後的一段沉默中,喬治身上復活了的少年痛苦地死去了。
「喬治,」她說,「我已經快四十了。」
喬治同勃畢做|愛;她閉著眼睛,他發現她一點兒也不笨拙。他把她摟在自己懷裡,雖然還有些懼怕,不相信會這樣心情坦適地重又走進幸福中。儘管多年來他一直認為自己有權利享受到這種幸福,但如今事實證明自己已經做到,卻好像又有一種怪異的忘恩感。他一邊用雙臂抱著勃畢柔順的身體,一邊想:這麼長時間是怎麼過來的?他怎麼可能一直一個人獨居呢?那是無法忍受的。他抱著這個女人的只有呼吸卻一言不發的肉體,撫摸著她的脊背和大腿,他的兩隻手又記起了幾乎經驗了五十年的情愛。他感覺到一生中記憶起的感情在全身流淌,心臟膨脹,似乎已被自己從未體驗過的歡樂填滿,那是十幾次愛情的複合體。
「也許是。我是有點兒醋意。」喬治說。
喬治要他的前妻同他復婚,這使她大吃一驚。當時她手裡正拿著一把夾糖塊的夾子,結果夾子從手裡落下來,砸碎了一隻茶碟。她問喬治米拉怎麼樣了。喬治說:「是這樣的,親愛的,我覺得米拉這些年住在澳大利亞已經把我忘了。不管怎麼說,她現在不要我了。」當他聽到自己說這些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語調有些可憐巴巴的。他吃了一驚,因為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向任何一個女人乞求過,除了米拉。
守門人說勃畢不在劇場,大概早就走了。「我看她的氣色不太好,先生。」守門人主動告訴喬治。喬治在計程車里坐了一會兒,盡量不使自己擔心。後來他把雅基住的地方告訴司機,打算問問雅基知道不知道勃畢在什麼地方。他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地坐在汽車的後座上,感覺四肢沉重,生怕勃畢生了病什麼的。
第二天,勃畢說她不打算參加那出新歌舞的演出了,她要告訴雅基,叫他另外找個舞伴。再說,新編的這個歌舞段子一點兒也不好。「我這一輩子只演了一幕小戲,」她笑著說,「有時候很投入,有時候卻不成。」
在一起。那是個二十來歲相貌相當英俊的年輕人。這人對勃畢的名望很高的丈夫表現得畢恭畢敬。喬治對她說:「你演得很好,親愛的,真不錯。」她笑著看了看他,臉上帶著些譏嘲;他不知道現在她譏嘲的是什麼。她確實演得不錯,但是喬治卻絕不想看第二回。
她已經年滿五十,但看去卻並不顯老。這一天下午喬治同她見面的時候,她穿著一身纖巧的灰色衣服,灰皮鞋,灰色頭髮前面有一給白髮,這使她的容貌看去高貴不俗。見到喬治,她精神振奮,非常高興,滔滔不絕地談論醫院在改革方面同少數進步派意見不合的頑固分子。她同喬治兩人政治觀點相同,在工黨裏面是屬於中間偏左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喬治。塔波爾是個和平主義者,並因此而蹲過監獄。
「有我在你跟前,你是不是也不會那麼孤單呢?」
當然了,她一直在工作,非常忙碌。一個星期要參加好幾次排練,每天晚上都不在家。但是喬治卻從來沒有去過她演出的劇院。
幾支當時流行歌曲中的零零碎碎的曲調,「總罷工」時的幾首歌,把這一段歷史簡化為毫無感情的木偶戲。接著就進入三十年代。喬治發現呈現在舞台上OI的好像是一本經過刪節的乾巴巴的歷史綱要——諾埃爾。科沃德對他那一時代的虛假的英雄主義描述不僅被嘲弄得無一是處,而且毫無熱情。喬治實在不知道這樣的演出企圖喚起聽眾什麼感覺。他好奇地環顧了一下周圍的觀眾,想看看別人臉上有什麼表情。
「到底是什麼?」
她用懷疑的目光看了他一會兒,臉開始紅了。為什麼紅?是因為生氣嗎?喬治不知道。
她轉過身來看著他,那是他非常熟悉的憂鬱的、奇異的凝視的目光。
這是他第二次接著她。後來她又要抽煙,坐在床上神情疲倦,看去那麼嬌小。喬治覺得這女孩子非常非常年輕,也非常可憐。這天夜裡他一直清醒著。他不敢從床上起來下地,怕把她驚醒。他怕自己睡著,又犯了老毛病,手腳會下意識地去尋找她的肢體。早晨她醒來以後,對他粲然一笑,又吻了他幾下。她吻得極輕極輕,然後一下子跳下床。
「是這樣的,你知道……所有那些姿勢……人們通常說的那些。一男和一女——當然還有音樂伴奏。你想像得出來,那些音樂都非常奇特,我們都穿著上次表演的服裝,模仿每一個動作……有些滑稽,真的……」她沒有把話說完,看著喬治的臉,憋住氣。
一連兩周,那位法國太大每天端來兩次極其豐盛的餐飲。喬治和勃畢喝了很多法國葡萄酒和法國卡爾瓦多白蘭地。他們跟克呂朔太太開玩笑,談論蜜月里生病的享受。離開諾曼底回英國的時間比預先安排的早了些天,因為勃畢認為回家以後,喬治的朋友會來看他,這比待在國外好得多。再說,正當春天大好時光,整天關在屋子裡實在讓人愁悶,而且兩人吃得也太多了。
他背著手,身軀筆挺地在公園裡走了很久,又一次感到心臟在胸內脹痛。公園關門以後,他在自己住了五十年的亮起華燈的幾條街上繼續走著。他一直在追念米拉和摩莉,倒好像這兩個女人只是一個人,已經合而為一,變成一個隨和、親切的人形,一個快樂的人形,正走在自己身邊。他走進一家非常熟悉的小餐館,餐館里坐著一個女孩子,因為過去聽過他講演英國戲劇現狀,所以認識他。他努力在這位少女的臉上尋找米拉和摩莉的形象,但沒有找到。後來他為自己和這個女孩子付了咖啡錢就一個人回家了。他感覺自己住的地方空空蕩蕩,簡直無法忍受,於是又走了出去。他在泰晤士河岸邊走了幾個小時,為了使自己疲勞。當時他沒有感到夜風這麼寒冷,因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的胸部就疼痛起來了。這次他知道得很清楚,這不是心絞痛。
喬治這時一心在想:這個女孩子,他的寶貝,正在忍受他自己一直忍受著的折磨,這叫他十分心痛。她已經被折磨了多久了?她同那個年輕人一起快兩年了。她一直生活在自己身邊,他,喬治,怎麼會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她的不幸https://read•99csw.com呢?他走到她身邊,抱住她;她站在他的懷抱里,腦袋擱在他肩膀上,眼淚撲籟籟地落下來。喬治想:這是第一次他們兩人身心都交融到一起了。這天晚上兩人在爐火旁邊坐了很久,喝酒、抽煙。她把頭枕在他的膝頭上,他摸著她的頭髮,心裏想,現在她終於進入了感情的世界,從此兩人就會逐漸適應,真正一起生活了。他感到體內正有一股力量為她搏動著,他到底還是個男人啊!
她沒有去,她換上睡衣就徑直上了大床。為了同她親熱,喬治把她抱在懷裡。
勃畢挑戰似的看了喬治一眼。「我沒有工夫搗鼓這些沒意義的東西,」她說,「一點兒工夫也沒有。我們現在都還活得不錯,是不是?」
演出結束以後,喬治到後台去接勃畢。她正同「她的另一半」
「你真是太好了。」勃畢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出於禮貌向雅基伸出一隻手。雅基向喬治點了點頭,卻並不想掩飾他的氣惱。
他同意上演一個朋友新寫的劇本。喬治。塔波爾是個搞戲劇的人,雖然已經有很多年不再當演員上台表演,卻不斷寫劇評,有時候還推出一部戲劇,經常在重要的場合發表演說,是個知名人物。當他走進一家餐館的時候,人們都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在米拉離開他的四年間,因為生活孤單,他同好幾個同戲劇界沾邊的年輕女人有過親密關係。這些事他都非常坦白地告訴了米拉,但是米拉在自己的信里卻從來不加評論。現在他的生活方式變了,一連幾個月極其忙碌,很少待在家裡。他掙了不少錢,也同幾個女人有一些纏戀,那都是願意叫別人看見自己能同塔波爾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的女性。他仍然非常思念米拉,只是再沒有給她寫過信,米拉同樣也沒有給他寫信,雖然這兩人都同意一直保持著親密的友誼。
對著茶杯,這女人足足坐了兩個鐘頭,盡量擺出規矩懂禮的樣子,只是她的尖鼻子泄露了秘密,似乎一直同自己妹妹對喬治悄悄評頭論足,說一些諷刺話。勃畢同過去有別的客人來訪時一樣,冷漠卻彬彬有禮。但喬治知道,她這種表現是做給他看的。這位姐姐走了以後,喬治忍不住發了頓脾氣。勃畢笑著說,她早就知道喬治不會喜歡蘿莎,蘿莎確實挺不像樣子,但是是誰提議請她來的?從此以後,蘿莎就不再到他們的住所來做客了。每次都是勃畢出去,在外面什麼地方同她見面,去看一場電影,買買東西什麼的。在勃畢不在家的時候,喬治就一個人坐著心神不寧地想著她,或者出去看望一些老朋友。在他們從諾曼底回來幾個月以後,有一個認識喬治的人問他會不會是生病了。這人的提問叫喬治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結果真發現自己離大病一場不遠了。原因在於,他一直在失眠。每天晚上,在勃畢樂呵呵地親切地順從之後,他就睜著眼躺在她身邊,夜夜都是這樣。他看著枕頭上的她的柔嫩的面頰,看著她的長長的黑睫毛平貼在緊閉的雙目上。在他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過什麼像勃畢的孩子似的面頰、像她的睫毛投下的暗影感動他感動得這麼深。勃畢的面頰上有一個小皺紋,他覺得那就是感情的印記。她的一給光滑烏黑的身發斜搭在腦門上,喬治看了喉頭髮緊,眼淚都差點兒落下來。每一個漫漫長夜,喬治都守著被禁鎖住的柔情。
有些夜晚,在他的光線股俄的屋子裡,他會用一隻手擾著她肩膀的尖骨;有時候,兩人互道晚安,他俯下身想吻她一下,她就把頭垂下來,他的雙唇只能碰到她的端莊、溫順的前額。
於是他開始認真地干起工作來,不再像最近一段日子那樣有點兒像在玩票了。
「真是太好了,親愛的。」他很快打斷了蒂蓓特的表演說,因為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覺得自己有些減不安。「太好了,說實話。」蒂蓓特停止表演,從鏡子前頭走開她在鏡中的奇異影像隨著也不見了;喬治又恢復了平靜的心態「你願意不願意我跟什麼人替你說幾句活,親愛的?對你也許有些幫助。戲劇界的情況你不會不知道。」他帶著歉意建議說。
喬治想再次摟著她,她卻躲向一邊,一直躺到床的最外邊。她睡得很沉,別人無法同她分享她的睡眠。喬治感到自己無法忍受,於是從床上下來,迎著春天的夜風站在窗前。他看見皎潔的月光照著窗前的櫻桃樹,腦子裡卻想著在床上睡著的挨著凍的女孩兒。他在凄冷的月光下一直站到天明,早上卻咳嗽得非常厲害,根本下不了床了。勃華表現得非常好,盡心照顧他,又說了一些樂觀的話。「又像老年時一樣,要我服侍你了。」她說,有意轉動了一下黑眼珠。她叫克呂朔太太另外安置了一張床,放在屋子的一角。喬治認為這樣安排非常合理,她不該叫自己也傳染上感冒。他不想回憶過去發生過的那些事:病得多麼厲害也沒有阻礙共同享受暗夜的樂趣。他決定忘記疲勞、發燒,或者毫無睡意激起的情慾,他甚至感到有些羞愧。
回到樓上他們溫暖舒適的公寓房,勃畢在壁爐前站著,喬治給她拿來一杯飲料。
但是勃畢卻一直睡在一個城堡里,睡著以後總是把一個拳頭擱在臉前頭。
「我真的以為你可能生病了。」
她同情喬治的觀點,而喬治也贊成自己妻子的富於戰鬥性的女權主義。兩人在1926年都幫助過罷工工人。三十年代,兩人離婚以後,喬治曾經參加過一次巡迴演出,為領救濟金和參加飢餓遊行的貧民上演莎士比亞戲劇;這位離了婚的妻子在經濟上給予了他支持。
「但是親愛的,相信我……」
他注意到她的充滿光澤的烏髮上最初出現的花白頭髮。他也發現她的豐|滿的帶有一個弧度的面頰是正走向中年的皮膚鬆弛。他被自己一向的自私嚇壞了。他想,現在他會真正了解她,而她也會開始愛自己,作為回報。
過生日那天早上,她端著盛早點的托盤,走進喬治睡覺的書房。喬治用胳臂支著上半身在床上坐起來,瞪著眼睛看著她,大驚失色。有那麼短短的一刻,他甚至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另外一個女人。勃畢身上穿著嚴峻的男式海軍藍衣服,腳上穿著系著黑鞋帶的沉重的皮鞋。幾給黑頭髮已經從額頭上攏上去,在頭頂上結成了呆笨的發會。勃畢一下子變成中年婦女了。
「但我們都感到幸福。是的,我是幸福的……」他的話沒有說完就停住了,為自己對婦女心理不能充分理解感到悲哀。他坐在那裡,一顆老年情種的心正在對他說,假如他能了解她們的心理,就能找到恰當的言辭,恰當的語調。但現在不管他說什麼,都是一個毫無希望、可憐巴巴的老朽的聲音,那聲音是絕對無法戰勝那位義勇、英俊的年輕醫生的。「我真的很看重你,有時候我覺得你是我生活中的惟一女人。」
「可是辦咱們離婚的時候,我還不認識米拉呢。」
米拉卻不是這樣的女性。她對政治沒有興趣,只關心她的孩子。當然了,她對喬治是很關心的。
這時候他就會吃驚地四處看看,倒彷彿失去了什麼似的。不再感到孤寂的痛苦時,他反而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他問勃畢說,他自己這麼忙,可是她卻一個月又一個月地閑著沒事情做,會不會問得慌。勃畢說,她不覺得悶,她閑著不做事挺舒服的。她想不想再把舊營生撿起來?
勃畢沉默不語。
喬治什麼也沒有說,一種失落感叫他渾身悸動。
喬治突然發現自己又變成他早已忘記、曾經存在過的一個少年——他又回到了青春時期。偶然碰了一下她的手,他就無比喜悅;看到她的裙擺飄動,會叫他感到莫大幸福,連眼睛都不敢睜開。他用一個男孩子的忌妒目光望著她,盤問她的過去。
他覺得自己正一步步佔有她,現在只等著她改變一下說話的語調,表示她對自己也產生了感情,或者她那對同志式的又黑又大的眼睛,眼皮眨動一下,那將是她自我奉獻的表白。夜裡,喬治又成為一個大男孩兒,由於對女性的崇敬而弄得手足無措,充滿情慾的肉體已經死亡,一點兒生氣也沒有。一個月以前,他還是個男子漢,由於多年積累的經驗與技巧,由於身體長期操練,一直強健有力。如今他卻只是毫無睡意地躺在這個女人旁邊,期冀著——不是過去的重現,因為過去的早已棄他而去,夢想著未來。而當他像個忌爐的男孩子問她問題的時候,她卻總是躲躲閃閃。他把她這種態度看做是一個女孩子的貞潔自持,只有通過像他這樣已經變成一個男孩子的頂禮膜拜才能使她覺醒。
以後的幾天中,她總是嘻嘻哈哈,開個玩笑,但有時候又一下子變得溫情脈脈。
「他不喜歡——人家求著他。」他說。喬治沒有再說什麼,一直到汽車駛到家門口。
「但是如果我把她們這些人當回事,就根本不會跟你說了。」
有一次半夜裡,喬治醒過來,發現她正躺在自己床上。「抱抱我,喬治。」她請求說。
她凝視著他。他不知道在她那幽暗、悲哀的目光後面潛伏的思想是什麼。她穿著閃亮的黑褲子,搭著兩條腿坐在壁爐前面,像個小洋娃娃。但是他卻感到驚然一驚,沒有再說什麼。
喬治對這read.99csw.com種表演很內行。用心聽了第一個段子,使自己進人演出的氣氛。他心裏說,噢,上帝,這種演出可真沒法再聽下去。他聽出來演奏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流行過的一支曲子。他覺得自己忍受不了這種曲調引起的廉價感情,便決定把自己的感覺暫時封閉住。過了一會兒,他發現演奏者實際上並不想使觀眾感情激動,他的演奏只不過是對原曲的嘲弄性的模仿。《一條漫長的路》彈奏得像是五指練習,接著兩支曲子《不要叫家中爐火熄滅》和《梯坡爾拉里》也是用同一模式奏出的,倒好像鋼琴本身已經感到厭煩似的。聽眾開始咯咯笑起來;他們已經聽出來演出的含義。
但是喬治說,他喜歡她穿著黑色緊辯,於是從這時起,她就一直穿著黑褲子,上身穿一件瘦小精到附衫。她就這樣以一個女性化的男孩子的身姿在喬治的寓所注來走去,同喬治談她在裏面扮演過小角色的劇本,談她所攀膽的大演員和戲劇界名人,這些人都是喬治的熟人,或者至少仰他地位相等的人物。喬治靠著枕頭坐在床上聽著,望著她嬌小的身影,他的心臟又疼起來。他躺在床上休養的時間比需要的更長,因為他不想讓蒂蓓特離開。當他下了床,坐到一把大椅子上之後,他對蒂蓓特說:「你沒有必要因為我的緣故繼續待在這兒,親愛的。要是你還有別的什麼地方可去,盡可以離開這兒。」蒂蓓特的黑眼睛又一次使勁閃了閃,她回答說:「我也是在休息呢,親愛的,同你一樣。我沒有別的更好的事可做。」接著又補充說,「我這樣說是不是挺可怕的?」
可怕的蘿莎先用尖銳的目光環視了一遍這間豪華的住房,接著打量了一下喬治,最後把目光落在自己妹妹身上。
一扇門底下透露出一點兒燈光來,他走過去,敲了敲,因為聽不到有人回答,就把門推開了。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間沒有任何陳設的屋頂很高的屋子,像是一間畫室。
他們有一間很大的、舒適的屋子,窗戶俯視著櫻桃園,室內擺著一張寬大的雙人床。克呂朔太太,農家的妻子,不說誇讚的話,卻用精明的目光向他們推薦了這間屋子。她只說自己很高興能接待度蜜月的夫婦,祝他倆睡得好。
喬治提前下了計程車,步行穿過聖。傑姆斯公園。走出公園后,他感覺自己還需要多在外面走一會兒,於是他又進了格林公園,又從格林公園走進海德公園,穿行到肯星頓花園。直到暮色下降,公園關了大門,他才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家。他曾經住在大理石拱門附近一幢公寓樓里。米拉就是在他這個寓所里同他一起生活了五年,而他還曾經希望以後再同她在那裡居住。現在他已經遷居到考文特花園附近另一所公寓里。這以後不久,他給米拉寫了一封極其沉痛的信。他突然想到,他自己常常收到別人寫給他的同樣的信,但他自己還從來沒給其他什麼人寫過。他還想到,他自己給自己製造了這麼多痛苦,這是過去完全沒有估計到的,但是米拉卻只回了他一封非常理智的信。喬治。塔波爾決定從現在起必須停止對米拉的思念了。
「挺奇怪的,是不是?」她又說了一句,就離開卧室,走進洗手間。這是她第二次提到她的丈夫。
他的生活充盈著幸福。當戲劇界一些高貴的紳士、淑女或者社會上的文人到他這裏來做客的時候,勃畢就搖身變作一個既恬靜又善於應酬的女主人;而客人前腳一走,她就又恢復了原來的迷人的頑童姿態,這是兩人關係親密的證明。有時候喬治帶她到外面進餐或者去劇場看戲。蒂蓓特化妝打扮,穿上設計大胆的時髦衣服,走路時一副時裝模特兒脾脫一切的派頭。喬治走在她旁邊,愛戀地笑著,等待一個時機到來。那時候,這位為剛從艷羡而裝腔作勢的女人,一雙冷漠、海盜似的黑眼睛就不再倦怠地凝眸注視,而開始閃閃發光,一邊同他交換一些對這個世界的有趣看法,許諾他一回到他的公寓,只有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會又變成個小女孩兒,或者一個漂亮迷人的流浪兒。
「他不愛我。一點兒也不愛。為什麼要愛呢?」她開始唱:他並不愛我,沒有一點兒真情實意……唱完了這句歌詞,又用舞台上的倫敦上話說:「重複:我可以當他的老媽了,知道嗎?」她對喬治笑了笑,嘲弄地對他滾動了一下黑眼珠。
「也許我自己也年紀太大了。」她突然說。
後來有一天夜裡她醒了,發現喬治正看著自己。
喬治這間光線幽暗的大屋子,一端上嵌著一面大鏡子,幾乎把整個牆壁遮住。
她說,說著就閉上眼睛。當喬治認定她已經睡著以後,就用兩肘支起上半身,打量起她來。燈還亮著,照著她的弧形的面頰,豐|滿、柔軟,像個孩子似的。他用手背摸了摸,她卻在夢中把身體一縮,給曲起來。一隻像小孩一樣的白凈的、肉團團的手攜起拳,擱在面前的枕頭上。
「教你?」他幾乎有些回吃地說,「教你?」他把她抱在懷裡,一個溫順的孩子,面頰挨著她的面頰,直到她進入了夢鄉。後來因為兩人的肩膀挨得太緊,她挨了一下硌,馬上就把身體往後一縮,離開他,睡到床的最外邊去了。
「你認識菲力芭,認識喬吉安娜,認識詹內特和別的一些天知道都是些什麼人。」
喬治對自己說,這個女孩子還沒有覺醒。這是他過去若干次用作熱情發現前奏曲的一個詞。他對自己說,這個女孩兒還不知道自己可能成為怎樣一個女性。她似乎已經結過婚,這是在她有一次講一件戲劇界什麼事的時候無意中說出來的。但是喬治認識許多女人,雖然結婚多年也仍然沒有覺醒。喬治向她提出來,要她同自己結婚。她像個受了驚嚇的動物似的把她的光潔的小腦袋轉過來,回答說:「你為什麼要同我結婚?」
她痛苦地笑了笑。「非常痛苦,母愛……我這樣覺得……可我又怎麼說得清?」
「是的,我也喜歡跟你在一起。」她說這句話用的是疑問的語調,她是在徵求自己的意見嗎?「奇怪啊,」她笑著用倫敦方言說,「奇怪,可這是事實。」
他張開雙臂,勃華投進他的懷抱。他抱著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敞開懷抱準備摟住一個鬱鬱寡歡的孩子,但抱著的是個不幸的女人。喬治感覺得出來,她的睫毛正在自己肩頭眨動,眼淚已經把他的皮膚沾濕。
有時候挑逗性地向他遞媚眼,但馬上就有意打著阿欠說:「我要睡覺去了,晚安,喬治。」
「你是真願意在這兒待著嗎?不反對同我在一起是不是,親愛的?」他又問了一句。
喬治不想擺齣戲劇界名人的架子,害怕引起對方的仰慕;這種情景過去發生過許許多多次了。但不久他還是開始問她一些關於她個人事業的問題,希望這是她熱心談論的話題。她說她只是演一些小角色,做替身演員,有時候還打打雜兒,像畫布景什麼的,她敘述自己乾的這些工作,一點兒也沒有把它們看重,說話的聲音像是劇團里一個快快活活、忠於職守的小演員。喬治覺得通過這樣的談話,自己對她仍然並不怎麼了解。最後,他還是做了一件他一直不想做的事:他在床上靠著枕頭坐起來,像個評判員或者主持人似的對她說:「給我表演點兒什麼,親愛的。我想看看你。」她像個聽話的孩子似的走進旁邊的屋子。再出來的時候穿上了一條黑顏色的緊身褲,但上身還是穿著她那件素凈的印花上衣,她在他前面的地毯上站了一會兒,接著就表演了一個歌舞段子。她演得不錯。喬治過去看過上百次比這個更糟糕的表演,蒂蓓特的歌舞叫他感到一陣激動。他這時更把她看做是一個街頭的頑童,一個像男孩子似的小女孩兒,一個人無依無靠。他心裏湧上一股柔情。蒂蓓特說:「我演的只是這十的一半地。應該有另外一個人同我合演。」
她伸出一隻光光的胳臂看了一會兒,接著就用另一隻手的手指把胳膊上的肉皮向腕部捋了捋,結果皮膚上出現一堆上了年紀人的皺把。這以後,她放下手中的杯子,嘴唇緊緊叼著煙捲,帶著既氣惱又覺得有趣的表情晃動雙肩,把上半身衣服褪到腰部,低頭打量了一會兒自己的一對沒有生育過子女的疲軟的小乳|房。「非常痛苦,親愛的喬治。」她說。她很快把衣服穿好,又恢復成一個穿著社交禮服的上層社會婦女。
第二天早上她有些怪異地看著他,帶著某種幽怨的、奇特的崇敬態度。她說:「你知道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喬治?你已經養成愛的習慣了。」
醫生說,他的心臟什麼毛病也沒有,再活三十年是沒有問題的。這對英國戲劇界是件值得祝賀的事,他添加說。
「我都四十了,」她說,「該長大成人了。」
「我在看你呢,親愛的。」他不知所措地說。
「沒什麼,」他說,「一點事兒也沒有。」他轉動了一下身體,從勃畢身邊離開;喬治徹底失敗了。
喬治看到這兩個女人都在望著他。他心裏想:這兩個人都生著尖頭兒大鼻子,幽暗的目光同樣好奇地盯著自己。他舌頭非常沉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血液在體內跳動著流淌。心臟好像正在膨脹,要填滿整個身體;他感到那是腫脹起來的又軟又九_九_藏_書痛的龐大的肉塊。因為血液正在耳鼓裡鳴響,他聽不見任何聲音,血流跳動著衝進他的眼球,他連忙閉上眼睛,把那兩個女人排斥到自己的視線外面。
比如說,他認為自己這一代人在愛情和性生活方面要比當前的年輕人成功得多。
計程車停在黑暗的雨地里等著,喬治和勃畢上了車,並排坐下。汽車濺著雨水駛向大街。
這一天早上她一直站在廚房裡一塊很大的蛋糕前邊,忙碌著,小心翼翼地把四十隻粉紅色小蠟燭插在蛋糕上。但是看來她只邀請了她姐姐一個人來祝賀自己的生日,所以這天下午圍坐在蛋糕旁邊的只有三個人,面面相覷。喬治看了看蘿莎,勃畢的姐姐,身穿挺直的厚衣服,極其難看,又轉過眼睛看了一眼他的心上人勃畢。
「我是來找你的,親愛的,」喬治對自己的妻子說,「下雨了,劇院看門的告訴我你像是生病了。」
她蜷著身子躺在他身邊,一隻拳頭擱在枕頭上,把他同自己隔開。「你不快樂嗎?」她突然間,喬治苦笑了一聲,帶著譏嘲的意味。勃畢坐起來,雙臂攏住膝蓋,準備認真地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雅基住在過去養馬的馬廄改建成的住所。他在人口處下了車,從一條鋪著粗石塊的路上走過去,找到住所的房門(這正是過去馬廄安的門)。他按了按門鈴,一個他不認識的年輕人說,雅基。傑克遜就住在這兒,他讓喬治進去。喬治爬上一道狹窄陡峭的木頭樓梯。他上得很慢,感到兩腿沉重,心撲通撲通地跳著。爬上樓梯口以後,他站了一會兒才喘過氣來。黑暗中他聞到的是畫布、油彩和松節油味兒。
她坐在那裡,一雙能幹的雙手擺在膝頭上,臉上表情他記得是她提出離婚時自己見過的表情——惱怒,受了傷害。「你對我也無所謂。」她說。
「這不叫婚姻,這不叫愛情。」他說。他坐在她旁邊,兩人並排坐著。他沒有發現過去自己同勃畢說話的時候從來沒有使用過這種語調。他的身體開始臃腫,面孔蒼老,為愁苦而變了容。他一時已經忘記了身邊的年輕的她,而是從逝去的時間里向她講話,在她身上使往昔復活。他是個有尊嚴的體面人,富有經驗和責任感,一生中在情場上總是得意,感情豐富。這時他的目光凝重,含著嘲弄和譴責。勃畢把身體滾動了一下,靠在他身上。她凄苦地笑了笑說:「那你就教教我吧,喬治。」
他不想再看兩個順從的、憂鬱的孩子隨著殘酷的音樂扭動肢體。
就這樣,喬治跟一個老朋友談了談勃畢,勃畢就又回到劇院去了。這回她是在一個小型歌舞劇里演出一個小段子。她找到了一個什麼人,她說,在這段舞蹈里當她的舞伴。喬治這時候正忙於推出《羅密歐與朱麗葉》,沒有時間看勃畢排練。直到《奇妙的歌舞》正式演出,他才到劇場去。這是一座華而不實的小劇院,觀眾廳里擺滿了單薄的小椅子。喬治到得比較晚,站在觀眾席後面觀看演出。因為劇院里什麼都極其細小,所以那些衣冠楚楚的觀眾看去個個都非常巨大,像是塞在一隻盒子里的巨人。舞台上光禿禿的沒有任何道具,只是這裏那裡貼著幾張黑白兩色招貼,此外就是一架鋼琴。鋼琴師演奏的技巧不錯,那是一個年輕人,黑頭髮耷拉在臉前面。演奏時給人的印象是:他對整個這場演出感到厭煩無聊。但他彈得確實很好。
「就拿我兒子為例吧,」他對勃畢說,「我在他這個年紀已經談了好幾次戀愛,對女性也了解了。可是我兒子呢,都快三十了,有一次跟一個他準備要結婚的女孩子住我這兒,兩個人在一張床上睡了一個星期,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兩人之間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是那個女孩子這麼告訴我的。我覺得這些事都很奇怪。可是那女孩子卻認為沒有什麼奇怪的。現在我兒子跟另外一個年輕人一起住,跟一個女孩子訂了婚,每周帶她出去兩回,簡直像個還在學校讀書的年輕人。我女兒的情況也不怎麼好。結婚一年以後到我這兒來過一回,生活一塌糊塗,真是太可怕了……我覺得你們這一代人好像很害怕愛情、婚姻這些事。我不知道為什麼。」
他在鏡子里看到比,一個靠著枕頭坐在床上的年過半百的老人,這老人正注視著成站在地毯上的一個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兒。他看見她把頭轉觸暗的鏡子里的影像,觀察了一會兒,就同自己的影像一起開淵翩起舞,真人同影像似乎緊貼在一起。於是在喬治的屋子裡兩個體態輕盈的跳舞人形,給人以一種奇異的感覺。她開始叩嘈歌,用的是倫敦方言,歌聲不太連貫。喬治覺得,她正等待著腳人同她一起歌唱,她對著鏡子唱,像是期待鏡中倒影給她回應伴句。
「因為我喜歡跟你在一起,親愛的。我愛同你在一起。」
屋子裡到處是油畫兒、畫架和各式各樣凌亂的物品。雅基,那個皮膚黎黑油亮的小夥子正盤著腿坐在壁爐前邊,仰著臉,面含微笑跟勃畢說什麼。勃畢坐在一把椅子上,低頭看著他。勃畢穿的是一件黑色禮服,戴著首飾,雙臂和脖子白白地露在外面。喬治匆匆看了她一眼,覺得她非常漂亮,但很快就把目光轉到別處去,因為在她臉上喬治看到一種他不願意確認的熱情。這一場景持續了片刻,直到室內兩個人意識到有人出現。像受到驚嚇的小動物,迅速把頭轉向在門口站著的喬治。兩張臉立時僵固了。勃畢很快地瞥了年輕人一眼,好像有些害怕;雅基的神情則是陰鬱的、憤怒的。
「新編的這個段子是什麼內容?要表現什麼?」喬治問她。
勃畢看來非常開心。在家裡的時候,她給喬治做飯,照顧他起居,去劇場前總要親吻一下喬治面頰。她在舞台同自己舞伴合演時扮演的不同小角色——頑童、冷漠的女主人、可愛的孩子,都已經融合到這個工作勤勞的女性身上。作為喬治的好伴侶和親愛的妻子,勃畢在哪件事情上都叫他驕傲,但儘管如此,他卻總是被孤獨感折磨著,一直感到心痛。
這是對諷刺性模仿的模仿的模仿。喬治身體緊繃繃地站著,等著音樂解決部分出現。
「我覺得再議論這些陳年往事已經沒有意義了。」她說。她的語氣非常堅決,一邊說一邊又回到他對面的坐位上。她的臉白裡透紅,沒有一絲皺紋,頭頂上有意留著一絕惹眼的白頭髮,顯得非常年輕。這叫喬治看了不由心生妒意。
他問自己:我感覺到的是什麼?我該感受什麼?因為正在演奏的這種虛無的、瘋狂的音樂需要引起反抗,或者某種肯定的表現,但是台上的兩個半男半女、幾乎像一對雙胞胎似的少年(喬治必須仔細盯住勃畢才不會把她同她的「另外一半」弄混)卻一味順從,絲毫也不想反抗。在兩人一動不動地擺了很長時間悲哀的姿勢后,又相互換了角色。勃畢開始扮演精力疲憊、懶懶散散、說話時扭動著下巴的青年男子,另外那個演員開始用倫敦土腔歌唱,用假嗓子令人無法忍受地模仿女人的聲音。
有一天,他正走在查靈。克羅斯路上,一邊走一邊看書店的櫥窗。這時候他看到勃畢走在街道另一邊,同她一起的是她的那個舞伴雅基。喬治從來沒有見到過勃畢現在這種神態:一張皮膚黝黑的臉精神奕奕,充滿活力,雅基正在望著她的臉微笑。這個孩子確實很漂亮,喬治想。頭髮上、眼睛里都閃耀著令人感到溫暖的青春光澤。他的目光像一隻幼獸似的靈活、敏銳。
「對不起,親愛的,真是對不起。我並不想把你們的事給攪和了。」
「啊,肯定是因為那個。」她說,聽得出她的話語中毫無緣由地帶著怒意。
「是的,親愛的,我找到了米拉。但是你把我拋棄掉以後,勢必會出現一個米拉,你說是不是?有兩個女人,先是你,再后才是米拉。我總是弄不明白,在我們看起來都很幸福的時候,你卻把我們的關係拆斷了。」
「請你原諒我,親愛的,」過了一會兒,喬治開口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愛他嗎?要離開我?你要是有這個意思,自然應該這麼做。年輕人應該同年輕人在一起。」
這一天她說必須去看看她姐姐。在以後的幾個星期里,她去看望姐姐的次數非常多。她不斷建議,叫喬治更多地請朋友到家裡來。喬治問她,為什麼她姐姐不到家裡來看她。於是有一天下午,她姐姐就登門拜訪了。喬治只是在結婚典禮上見過這個人。他不喜歡她,這次見了面,惹得喬治對這場婚姻本身也產生了反感,這還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勃畢的姐姐實在太不招人喜歡了,一個來自某個郊區的極其俗氣的中年婦女。一張尖尖的黑臉好奇地在屋子裡東張西望,估量傢具的價格,小尖鼻子向一邊彎著,給人以生性貪婪的感覺。她穿著一套男式的海軍藍衣服,戴一頂老氣橫秋的黑帽子,兩腳穿著雙牢實的皮鞋,紋絲不動地並排踩著面前的地板。
「但是親愛的,你還是個孩子,至少在我眼裡仍然是孩子。」
勃畢笑了笑。她把早餐托盤放在喬治床邊,就登著兩隻大皮鞋咯瞪咯嘻地走出去。
結婚以後,他帶她去了一次諾曼底的一個農村。很多年以前,他曾經帶著一個叫伊娃的女孩子在那裡住過。他沒有告訴勃畢從前read.99csw•com他到過這個地方。
「你是個很浪漫的人,親愛的喬治。」她乾巴巴地說。不久他就起身告辭了,臨走以前親熱地吻了吻她的面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親愛的。」
她站在床前打量著他,臉上浮現著譏嘲的笑容。
「要是你喜歡演唱,親愛的,我可以找一個人推薦你一下。」
1997年喬治又給米拉寫了一封信,信里說戰爭既然早已結束,她應該回到英國來同自己結婚了。米拉是在1943年帶著兩個孩子去澳大利亞投親的,因為她有親戚住在那裡。她從澳大利亞寫回信說,她覺得自己同喬治的關係已經越來越遠,她不再像過去想的那樣,要同他結婚了。喬治接到這封信並沒有絕望,他把乘飛機的費用電匯過去,叫米拉趕快飛回來同他會面。米拉回來待了兩周,因為她不能離開自己孩子太久。她說她喜歡澳大利亞,喜歡那裡的氣候。她認為英國很可能已經失去昔日的光彩。她過去曾經懷念過倫敦,但現在早已習慣了新的環境;同樣地,她多半也習慣了不再同喬治。塔波爾一起生活了。
此外就是她已經在倫敦一帶住了十幾年,大部分時間獨自生活。當他問蒂蓓特一個人生活感覺不感覺寂寞的時候,她慢聲細氣地說:「一點兒也不,我願意獨自一個人生活。」喬治把她看做是勇敢的小女孩兒,一個在倫敦孤軍奮戰的流浪兒,他被感動了。
「為什麼你說我們這一代人?」她問,很快地轉過頭準備聽他解釋,「我不屬於這一代。」
對喬治來說,這是非常痛苦的兩周。他相信米拉也很痛苦。他倆是1938年相識的,兩人同居了五年,其後又以被命運分隔開的愛人身份通了四年信。米拉無疑是他終身的戀人;他一直認為,直到現在他在米拉的生活中也佔有同等地位。米拉本來就是一位美人,如今澳大利亞的陽光和海濱使她更加迷人了。她在飛機場上向喬治揮手告別,眼睛里充滿淚水。
「你們跟愛情開玩笑?」他問。
最近一段時間,他顯得很累,夜晚回來看著興緻很高,但明顯是在強自支持著。
他害了流感,咳嗽得很厲害,但是他沒有去看醫生,只是一個人在床上躺著。
很久他沒有這樣同她並排躺著了,好像已經有好幾年了。她後來一直沒有到他床上來過。
回到倫敦高所的頭天晚上,喬治等待著,想看著勃畢是不是到書房裡去睡覺。
就這樣,新來的勃畢。蒂蓓特把服侍喬治的幾個護士都打發走,在他的書房裡給自己安排了一張床。頭一天,大部分時間她都坐在喬治床邊縫一件針線活兒。她穿著一件黑色長裙,一件素凈的印花上衣,袖口上縫著韜邊。喬治看著她做針線活兒,心裏已經舒服多了。她是個體格瘦小、皮膚黑黑的女孩子,多半是猶太人,生著一雙憂鬱的黑眼睛。她有個習慣,愛把針線活兒往膝頭上一擺,兩手鬆松地捆在上面,雙眼定睛凝視,呈現出幽暗的沉思光亮。這時候她靜靜地坐著,像一個正在縫紉的小瓷人兒。在她服侍喬治或者招待喬治的眾多探視客人的時候,總是擺出一副冷漠的、甚至懶散的樣子,但這種神態卻很迷人,是一個看來並無同情心的人的最有禮貌的神態。開始的時候,喬治有些心寒,但後來就看穿她這種有意做作的姿態了,因為他知道,不論勃畢。蒂蓓特生長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這決不是英國人待人接物的態度。在喬治問她關於她個人的問題時,她只是用「是」或「不是」回答。他推測這女孩子父母都已去世,但有一個已經出嫁的姐姐,兩人有時見見面。
「但是親愛的,我還是想聽你說說要同我離婚的理由。這事已經過去很久,再議論議論對咱倆都沒有壞處。我一直奇怪……我常常想這件事,總感到奇怪。」他又一次聽到自己的悲悲切切的語調,但是他不知道該怎樣改變自己的調子。
「當然可以了,親愛的,要是你想的話。」
她沒有看他,只是說:「啊,沒有什麼。是雅基想的點子,真的……」說到這兒,她笑了起來,「我覺得真還不錯……」
多少年來他同他的前妻一直是很好的朋友。開始見面的次數很多,後來幾個孩子都已經長大,兩人就不大見面了。一年也許只見一兩次,但卻從來沒有爭吵過。
時值春季,櫻桃樹正繁花滿枝。頭一天傍晚,他跟勃畢在落日餘暉里在開滿白色花朵的樹下散了一會幾步,他用一隻手挽著她的纖瘦的腰身,感覺自己正走向已經失去的幸福,很快就重新進人幸福之門了。
兩個人一起抽煙。紙煙抽完了,她又仰面卧在床上,雙手搭在胸前。「我國了。」
喬治提議,他們兩個人都需要度一次假,於是兩人就到義大利去了。他們從一個地方去另外一個地方,每處最長只待一天,因為喬治很清楚,勃畢不想叫自己對一個地方產生感情,所以總是剛剛抵達又急急忙忙離開。夜裡,喬治同她做|愛,她閉著眼睛,已里想著「她的另一半」。喬治不是不知道,卻並不介意。但是他所感受的,對於他那已經老邁的身體來說,實在太強烈了;他覺得出來,自己一輩子的熱情都從肢體里流溢出來,叫他腦子裡的神經突突地不停跳動。
有一天早上,勃畢宣布她要過生日;她的四十歲生回馬上就到了。她宣布這個消息的那種神態叫喬治感到不安。
他的本性要求這個,要求解決部分現在出現,很快就出現,因為這段軟綿綿的悲哀的調子實在叫他無法忍受。那兩個假人似的小青年應該以一種反叛姿態閃現出去。
「你怎麼啦?」她吃驚地問,「睡不著覺嗎?」
回家以後的頭一天早上,勃畢說:「喬治,你應該知道你對做這種事年紀太大了——這對你身體不好。你的氣色太壞了。」
這出小歌舞劇是個成功,一直連續上演幾個月,後來還搬到一個較大的劇場繼續演出。與此同時,喬治也推出了他的愣密歐與朱麗葉》;戲劇評論界認為這是多年來倫敦最優秀的演出。喬治沒有再接受別的聘請。目前他不缺錢花,再說,最近一段日子他同勃華在一起的時間也太少了。
「也許你還是願意繼續表演的?」他用譏刺的語氣問。
「是怎麼回事,我的寶口?到底怎麼了?他生氣了,是不是?因為我來了?」
他的前妻打量了他一會兒,毫不猶豫地說:「你太孤寂了,喬治。咳,怎麼說呢,你我都不能回到年輕的時代去了。」
「是的,」她突然氣惱起來,「要不滑稽,還有什麼?」說到這兒,她轉身拿了根紙煙。
但是事情並沒有這麼發生。爵士樂仍然像鼓聲一樣敲擊著,整個屋子——舞台、牆壁、天花板都震動著,屋子裡的人好像也都在身不由己地輕輕扭動,而舞台上的那兩個孩子仍然模仿舞台表演的傳統動作拚命扭動四肢。最後,他倆並排站住,雙臂疲軟下垂,腦袋溫順地俯下來,渾身抽搐了幾下。這時音樂已經提高到最後不和諧的噪音,全場燈光熄滅。喬治無法喝彩。他看見身旁那個面孔腫脹的年輕人正在發了瘋似的鼓掌,一絡長頭髮耷拉到臉前頭。喬治又看見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也像他自己似的一臉困惑表情,彷彿受到侮辱。
「當然了,親愛的,要是你累了的話。」
她皺著眉頭望著爐火,沒有回答。過了幾天,他又提起這件事。這次她裝然一笑,說:「好吧,我可以試試……」
喬治不再向她誇耀他那一代人的成就了。
「但是,我親愛的。我是那麼喜歡你穿著原來的衣服啊。你那身可愛的衣服叫你看上去多美啊!」
「為什麼,為什麼會那樣?」
喬治不肯去醫院。醫生說,如果不住院,他就需要護士日夜在家中護理。他同意了。但沒過多久,家庭護士的殷勤和笑臉就叫他情緒低落,幾乎難以忍受。他請求醫生給自己的前妻打個電話,她肯定會非常關心,並且找一個合適的護理人員的。
「也許我還是換上裙子好?」她提議。「應該更像個護士,是不是?」
兩人的黑頭髮一色剪得很短,四隻腳整整齊齊非排挨緊,四隻手交叉著搭在兩人身前,鬆鬆地互相握著手腕。他們正等著音樂伴奏,好開始舞蹈。坐在鋼琴前面的人一枝紙煙斜叼在嘴角上,開始彈奏一支非常感傷的曲子。剛剛彈了幾小節他就停下來,用譏嘲的目光看了看台上的兩個少年,這兩人站著沒有動,只是聳了聳肩膀,瞪了他一眼。他又彈了一支進行曲,聲音響亮,氣魄宏偉。兩個舞蹈者肢體聳動了一會兒又停止不動了。於是鋼琴轉而開始彈奏一支急速、熱烈的爵士舞曲。台上的兩個木偶人也開始激烈活動起來,胳臂、腿相互撞擊,又同音樂撞擊,直到後來音樂越來越強,失去一切節制,這兩人也成為一對無法再活動的人形,擺出絕望的姿勢。過了一會兒,兩人又開始了舞蹈動作,拚命扭曲、搖擺,同樂曲配合。再後來,兩個流浪兒互相凝視了一會見對方的憂鬱的白臉,互相頷首示意,就各自從掃蕩著他們的快速音樂中抓取了一個句子,開始唱起來。勃畢唱的是舞台上誇大的倫敦土話,雜亂無章,毫無意義,實在叫人聽不下去;她的對手唱的是當時上流社會本階層的行話,故意把聲音拖得很長,懶懶散散。兩個人互相看九-九-藏-書著,好像是在把自己唱的獻給對方,看看對方是否接受。與此同時,殘忍、躁急、傷害人們感情的音樂繼續演奏著。兩個演員互不接受,誰也不需要誰,於是又一次變得疲軟、無助,僵立不動。喬治感到憤怒,受了傷害。
勃畢笑了起來,「也許我是生病了。」
勃畢頭髮給在腦後,臉上沒房化妝,身穿蘇格蘭呢套裝,優美的身姿和動人的風情完全掩蓋在這身粗笨的衣服底下了。坐在喬治左右的是兩個中年婦女,兩人在交談吃食和購物。
她面對壁爐,急促地吸著紙煙,仍然氣憤難平。
「可是他呢,」她接著說,「到下個月才剛滿二十二歲。我都可以當他母親了。」
他的胸腔里的心臟變得腫脹、柔軟,陣陣發痛,成了同往昔的他作對的令他焦慮不安的很大一塊區域。人們說笑話的時候,他常常笑不起來。他自己的輕鬆、簡潔、寓意深長的說話方式一定也改變了,因為他的一些老友不止一次問他,是不是他心情抑鬱。在他說故事的時候,他們不再表示欣賞地面含微笑了。喬治猜度,自己不再是受人歡迎的友伴了。他認為自己一定生了病,就去看了醫生。
他索性很晚才回家。勃畢替兩人弄好茶,然後兩人就拉著手坐在火爐前邊,他的肉體同記憶都非常寧靜。我已經死了,他想。但是他的心卻感到疼痛。他已經習慣於壓迫在他胸中的孤寂感。只有在同某一個老朋友談話的時候,他才會在短暫的時刻里,又成為沒有認識勃畢以前的那個喬治。塔波爾,心情輕鬆,不再有壓抑感。
離婚以後,前妻又結了一次婚,但現在已經孀居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一位議員,她自己也為工黨工作。此外,她還參加了一所醫院的顧問委員會,還是一所進步學校指導委員會的一名成員。
「但是,親愛的,你為什麼這麼說?我活著還有別的什麼盼望?」
「可是我對這些人都是無所謂的。」
「他想你是在吃醋。」勃畢簡單地說。
他沒有說什麼,但是心上卻像被割了一刀。
他發現一些上了年紀的人神情困惑、憤慨;對他們來說,這場演出簡直可以說是侮辱。但是年紀輕的人卻進入了劇情。是什麼把他們感染了?他們看到的只不過是對淺薄模仿的再模仿罷了。當曲子《跑吧兔子跑吧》用《羅恩格林》方式演奏起來,穿著當時軍服的士兵從死亡的另一邊嘲弄自己的沒有被人看重的犧牲場景,演出從而進入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以後,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把目光從舞台上移開,耐心等著勃畢出場,這樣至少可以說自己已經看過她的表演了。他點上一枝紙煙,望著身邊不遠處一個年紀很輕的人。這人生著一張皮膚鬆弛、膚色蒼白的鼓囊囊的肉臉,看來非常投入。好像是為了解恨,不管台上演什麼,這人都死死盯著。突然,這張年輕的臉轉為嘲諷的喜悅,喬治不由得也把目光投向舞台。台上出現了一模一樣兩個青少年,兩人穿著一模一樣的閃光緊身褲,瘦小的絲綢白襯衫。
「我從來就演得不怎麼好,你說呢?」她說。
喬治逐漸了解,所謂「心絞痛」意味著一個人帶著一個日夜疼痛的心臟毫無干礙地活下去。在他說來,已經痛了好幾個月,幾近一年之久了。有時睡到半夜,會因為胸口發生壓迫感而從夢中醒來;早晨起床經常有一種沉重的憂鬱感。這種病痛似乎永遠也不停歇,這就促使他做了兩件事。第一件是給米拉寫了一封措辭謹慎、充滿溫情的信,信中追憶了當年兩人相愛時的往事。過了一段時間,他接到米拉的回信,同樣措辭謹慎卻情意深長。另一件事是,不久他就去看了一次他的前委摩莉。
「啊,你知道……」他又一次感覺到她在躲避著自己的眼睛,「是講一對戀人的事。我們在開玩笑……很難解釋清楚,得靠表演。」
一個金黃頭髮、蓄著寬須的年輕人,穿著1914年的軍裝,走上台來,唱了這幾支曲子的片斷,好像一具殭屍在唱歌。這時喬治明白,演員是作為大戰中一名死去的士兵在唱這些歌呢。喬治覺得自己的感情毫無辦法同演出交流。首先,他不允許自己為那一時代動感情——那大痛苦了。其次,這種五指練習把一切都否定了,不論是痛苦還是抗議,只留下一片空無所有的虛無。演出繼續下去,走過二十年代。
他看見鏡子里兩人的身影,他,一個身體臃腫的老人,因為固執而耷拉著臉;而身旁的她……他沒能看到她的臉。
《奇妙的歌舞》上演了幾乎一年才歇場。勃畢和雅基又在編排另一個段子。喬治不知道他們想編什麼。他覺得勃畢該休息休息了,但是他並不想把這話說出來。
聽了這句話,她笑起來。「噢,喬治,別這麼太動感情了,好不好?」
婚禮並沒有鋪張,但報紙上有很多報道。最近一段日子,好幾個同喬治同年代的人都娶了年輕妻子,其中有一個人已經七十歲,居然還得了個兒子。喬治看了報紙登載的消息非常高興。他跟勃畢談了很多自己生活上的事,都是過去沒有提過的。
喬治一點兒也沒有忌護。晚上勃畢回到家裡,活潑、愉快,他知道這一切都歸功於雅基,他一點兒也不介意。相反地,他覺得應該感謝那個年輕人;勃畢對「自己另一半」的熱情也流淌到他身上來了。幾個月來,他一直思念著米拉和自己的前妻,現在由於看到雅基和勃畢之間的感情(且不管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感情),這兩個可愛的女性,兩個都深深愛過他的年輕婦女,更加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眼前,他幾乎能夠觸摸到了。
一天晚上,喬治。塔波爾一個人回家,認真地在鏡子里看了看自己。這一年他已年屆花甲,可是看上去卻一點兒也不像六十歲的人。過去他之所以對女性有吸引力也決不是因為他的外貌。
正當他準備最後再追憶一下這些記憶時,勃畢突然把身體一扭,坐起來說:「我要抽枝煙。你要抽嗎?」
「人們會說我正在殺害你。」她說,一邊說一邊又用她那半噴嚏嗔半喜的憂鬱目光盯著他。
一天晚上下著大雨,喬治這一天不太舒服。勃畢並沒有在往常的時間回來,喬治感到擔心,就叫了一輛計程車到劇場去接她。
「你並不把我放在心上,」她又說,「如果你真的關心我,就決不會從菲力芭、喬吉安娜、詹內特這些人身邊回來,若無其事地告訴我,你剛剛同她們去了布萊頓等等地方了。」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像是要去做什麼,實際上是想把脊背轉向喬治。她開口說,自己打算不久就同一個人結婚了。這個人比她年紀小得多,是她那所醫院少數進步派中的一個醫生。從她說話的聲音,喬治聽出來她對這次再婚既驕傲又有些羞愧,所以才不願意麵對喬治。喬治向她祝賀,問她自己是不是或許還有一個機會。「不管怎麼說,親愛的,當年我們一起生活還是很幸福的,你說是不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的婚姻最後會破裂了。是你想要同我分開的。」
「我沒有意見。」她繼續用表演中跳敦方言說,一張臉一時放出迷人的光彩,嘲諷,興奮,像個街頭流浪兒。
「可你還是個孩子啊。」他帶著愛戀說。
「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親愛的?」有一次他看到勃畢疲勞的面容,曾經問過她。她卻毫不遲疑地說:「不累。我得找點兒事做,不能老閑著。」
「你沒有。」她說。
「不想演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再不能忍受了,喬治。」她說。從她說話的聲音,他知道她不會從自己身上體驗到痛苦。
這次是他主動從大床上睡到書房裡的窄床上。勃畢愁苦地笑了笑,尖刻地說:「是不是對我已經厭倦了,喬治?可是你知道,我實在管不住自己。我從來就不喜歡挨著一個人睡覺。」
「三十五歲,我是活著的最小一個孩子。」她唱道,從肩膀上譏嘲地看了喬治一眼,但她的歌聲是愉快的。
他們這一回假期又一次提前結束,兩人不久就回到倫敦那幢舒適的寓所里。
喬治乘車從機場回家時,眼睛是乾澀的。如果一個人真心實意地愛過另外一個人,當這一對無法分割的情侶中的一方向另外一方揮淚告別、轉身走開的時候,崩潰的就不僅是心中的愛情了。
他看慣了的那個可愛的女孩子消失了,他看見的是一個被挫折和失敗磨鍊得頑強機警的青年婦女。這個人遭遇到的挫折、失敗,過去他從來不屑一顧。他看見這女人黑眼珠後面隱藏的悲愁並非同她自己無關。
直到第四天,他感覺腦袋輕飄飄的,才給他的醫生打了個電話。醫生來了,叫他立刻到醫院去。
後來有一天夜裡,因為喬治的一個什麼動作把她吵醒了。「你又有什麼心事了,喬治?」她氣惱地問。
他大吃一驚,簡直嚇得不是原來的自己了,甚至皮膚受驚的反應,擠壓到胸部的知覺也都失去了。他覺得自己正在用新目光審視勃畢。過去他真的不了解這個女人。
在一刻極其短暫的沉默后她說:「是的,我也覺得奇怪,我喜歡這樣。」伴隨著這句「我也覺得奇怪」是咯咯一笑和幾乎可以認為是調情的一瞥。好幾個月一直壓在喬治心頭的寂寞感一下子消失了。
她說的這句話,愛的習慣,在喬治。已頭引起一場革命。她說的是實情,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