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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狐

追狐

作者:謝宗玉
那個下午,我們在坳里整地。
村裡的男人走下坳來,婦人們就紛紛哂笑他們,說以為他們會撿個什麼寶回來。男人們不作聲,一臉的訕笑。停不久,大家就各自談起以前見過的狐狸。前因後果一說開,一隻狐狸就是一個故事。在故事的洇泡下,腳下的地就這樣不知不覺延伸了一截又一截。那個沉悶的下午,自狐狸過後,勞作便成了故事的點綴。就像城裡的女人專心致志看電視時,手裡還捏著一把毛線,飛快而漫不經心地挑著。
父親不耐煩了,他在回頭瞪我。就在父親瞪我第三眼的時候,唐氏野那邊突然喊聲四起,一下子撕破了這個下午的寧靜和沉悶。我對父親說:一定出了什麼事。我說這話的時候,別人家的小孩已扔掉鋤頭,風一樣往山坡上跑。不經父親同意,我也就追著他們跑上山坡。
我家勞力少,勞忙時我不得不跟著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那個下午我https://read.99csw.com以父親二分之一的速度,遠遠跟在他後面。每次要將土塊撬翻的時候,我就感到自己胸口壓了塊大土坷垃似的。我喘著氣,望著天,我希望來些風。但天上碧藍碧藍的,一點也不像要起風的樣子。我放下鋤頭,無精打采地坐在田埂上,望著父親的身影發獃。我盼太陽儘快下山,將這個沉悶的下午早點帶走。但太陽高高地懸著,離下山還早。
很快,狗們也掠過去了,接著唐氏野的追民與我們村子的男人匯成一起,紛紛從我們身邊掠過去。我們就一路喊著跟在後面。然後,我們村莊的狗們也加入了追擊的行列;然後,耙沖坳里也衝出一股叫喊的村民;再然後耙沖的狗們也咆吠著追擊出來;再然後楊沖坳驚覺的小孩已在前面更遠的山坡上張望了……風馳電掣的火狐就像一隻快艇,劃開了那個下午的沉悶,拖出一串越來越寬的閃閃波九_九_藏_書光……那個無風的下午就這樣變得生動起來。
畢竟人的氣力有限,火狐及追兵越過後的山坡,自然會扔下一路散兵游勇。他們拄著鋤頭站在坡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看著火狐一路奔遠。坳里好奇的婦人們就跟他們搭起腔來,問火狐是怎麼發現的。他們就說不知道,是前一個村子的人追到他們村了,他們才接著追的。婦人們就問他們是哪個村的,他們就說是哪個哪個村的。這麼一打聽,就發現他們已經追過好幾個村了。然後坡上的人就坐下來卷了一口煙,與坳里的婦人們閑聊來,問問今年的收成、冬種的油菜、明年的谷種什麼的。本來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個村,因了火狐穿過的原因,就這樣攀談起來了。
在整個童年,以這樣「鋪天蓋地」的方式追逐一隻野物,在我的記憶中一共有五次,有兩次是追狐狸,有兩次是追野兔,還有一次是追野麂。前四https://read.99csw.com次都沒結果,只有那隻野麂被追上了,由於在追兵中有我父親,所以我家也從幾百追兵中分得了一塊麂肉。但麂肉是什麼滋味,我已一點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五次追逐給我生命帶來的巨大衝擊是無法描述的,就像五把熊熊大火,一直在我成長的某個路段燃燒。我一想起它們,體內的血液就呈沸騰狀。我想無論我怎麼描敘,如果沒有親自經歷,讀者也不會體味到那種直抵心魂的振奮。噫,這真是一件天大的憾事呢。
坳里的大人們仰著頭,眯著眼,狐疑地問:真的是紅狐狸嗎?我們就齊聲叫著:是呀!是呀!朝我們跑來了……快來呀!快來打呀!
我們悻悻地回來,太陽已經落山了。大人們紛紛詢問結果,待知道沒有結果后,又來恥笑我們,說以為我們會撿個什麼寶回來。我們才不在乎他們的恥笑。我們在乎的是,這個辛勞的下午,終於可以這樣輕鬆愉快地結束read•99csw.com。並且在今天夜裡,那隻火狐一定還會重來,穿過我們重重疊疊的夢境。
我們小孩是最後知道結果的人,那就是沒有結果。當所有的大人都不追了,我們還在追著。火狐及追狗在遠遠的前面已成了一個紅點和一些灰點。我們看著它們進入大山,然後是灰點陸陸續續退出山林,那個紅點卻再沒見了,我們就知道沒有結果。
坳里的村民一聽,就紛紛提著鋤頭虎躍上坡。可他們快,狐狸更快,不等他們跑上山坡,狐狸已從我們不遠的地方一掠而去,它筆直的身子如一支破空而來的響箭,它騰躍的四肢快如追風,托著狐身在枯草上飛馳。
我們手搭涼棚,朝唐氏野那邊望去,就看見一隻火紅的動物閃電般朝我們這邊奔來,緊跟著的是三五隻不同顏色的狗,一邊追一邊吠。再後面追的就是唐氏野里扛鋤頭的村民,他們的喊聲此起彼伏。我還沒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四伢子突然回頭叫道:狐狸!紅狐https://read.99csw•com狸!
一直等到本村第一撥追兵回來,前面村莊的男人才會拍拍屁股站起來,問結果如何?回來的人就告訴他們說還沒有結果,他們追到哪個哪個村莊就掉頭了,而前面的還在追。大家就笑笑交換煙紙,卷一筒,點燃,吸幾口,互相誇著對方的煙不錯,然後告別。
秋收剛完,現在大家都忙著把稻草茬翻下去,然後整田成地,再種油菜。秋天的陽光清爽而溫和,本來最宜慵曬身子,但現在要將稻根遍布的土地重新整合,是多不容易,不一會,我們的衣服就全被汗水浸濕了。這時頭頂溫熱的陽光也顯多餘。下午的空氣就這樣沉悶起來。大半個村子的人都來了坳里,但坳里卻聽不到多少人聲,大家站在各自的田裡,低著頭,揚起鋤頭,旋即狠狠揮下去。在鋤頭扎進硬土的一剎那,伴隨沉悶的哼哧聲,一用力,大大的一塊土就翻起來了。再接著便是鋤頭把土磕碎的聲音。在吃力的勞動面前,每個人都成了天生的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