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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顆青黑棗兒

五顆青黑棗兒

作者:董天柚
「一塊二,行嗎?我包圓兒。」女司機扶水秀兒一下,兩人都蹲下去。
小槐的臉,黑沉沉的。
「只要咱一口價,誰也別降,他們就得認花。人心齊,泰山移嘛!」水秀兒自信地回答。
改玲和珍珠,還沒有回來……
「蛋是一塊四嗎?」「當然!」「你爺幫你賣的蛋?」「當——不,我自己嘛!」他把筆插上。
水秀兒沒說「不中」,也沒搖頭;當然也沒說「行」。你想,過去從未到過一塊二,又是這麼「帥」的姑姑買蛋,怎麼能說「不中」,怎麼能搖頭呢?可話又說回來,如果挑頭兒當了「叛徒」,那……哎喲喲,連蔫蔫呼呼的香菊,也會戳著鼻尖羞我呢!
小槐踢嚓踢嚓地走近了,還美美地神了神半袖衫底襟兒。那「一縮脖兒」便被突出一下,在他胸脯上閃了一下毫光。
水秀兒忽然覺得眼熟。哦,對了,這就是開一輛杏紅色「黃河」大十輪,載上沙石一溜風的姑姑。真棒!響鼓庄的老太太們,拍著膝蓋蓋誇不夠的:「喲,喲,看人家!」「買……蛋么?」不知怎麼,水秀兒忽然有點怯了。

他們在青石板上坐下來,悶聲不響。河槽里的風鑽,又噠噠噠地吼叫起來,驚得一群山雀兒呼地一蜇,從湛藍的天空中折向了山後的老林。水秀兒咽下一口唾沫,輕輕站起,拍打拍打巴掌,才轉到老槐樹的洞口前,把自己那顆青黑棗拿出來。
你憑哪隻眼,看出我家是窮人呢!她心裏質問那小夥子。我哥哥因為窮,相黃了嫂嫂,那是三年前;現在又成了,這是事實,響鼓庄哪家不知道呢!光甜葉菊就賣了一千一,是你家么!一夏天來了六百元的金礦砂,是你家么!黑白花乳牛生了閨女,是你家么!金花豬肥得一桿大秤打不起,是你家么!縣裡「多種經營」來照相,是你家么!——用你瞎說窮?!——真是咯!
「你咋?瞞得過我?裏面有個蛋,是你畫過羅漢臉兒的,我一眼就認得出!你個混蛋玩藝兒!」王小槐死死地勾下頭來。是的,自己畫過羅漢臉兒的那顆蛋,沒洗凈就放在裡邊了。
「有了小豐收,我給我小侄兒買件海軍褂兒!」水秀兒又補充了對「小豐收」的處理辦法。
村口大槐樹下,坐了水秀兒和香菊。她倆在啦嗑兒等著夥伴兒們。
可那青黑棗「澀巴味」折磨人真夠嗆的……最好是,唬唬他們。
她就打心裏尊敬。
掐指頭,算時間,也不過十來天,小小的響鼓庄就像揣了「肥」的麵糰,一下九-九-藏-書子發酵成一座小城。省水工局來修靈芝口水庫了!基槽里響起了炮聲,山崖上響起了號聲,海灘上響起了馬達聲……建庫指揮部,工地醫院,水泥件預製場,大型機器安裝隊,質量檢驗處,保衛處……以及數不清的工棚,一排排地比鄰在響鼓庄的周圍。俗話說:「貨賣一個搶,行市(價錢)隨風漲」啊!

那小侄子的海軍褂兒?不怕的,多喂兩隻草雞婆,連衝鋒槍也買得上!
水秀兒走著。每經過一個柵欄門口,她都要朝里望一眼:繩子上晾著尿片片嗎?檐子下有嬰兒車嗎?——雙職工與單職工可不一樣呢!雙職工一般不吃食堂,肯買蛋。「誰買蛋哎——誰買新鮮雞蛋哎——」她就這樣喊,朝人家窗子,挺動聽的。
一陣咚咚地腳步聲,哦,王小槐來了。
「那,我還沒伸腿兒,誰要你掙起棺材本兒?!」老拐杖上的鐵箍,戳得樹根破了皮,「難道是你書讀多了,年級高了,長了大本事了?」水秀兒的心,像被鋸子鋸著一樣,一鑽一鑽地疼。臉蛋兒變得慘白。她不敢搭話,背著人,貼身在槐樹的另一側。她用門牙咬住嘴唇,不讓淚水流下來。「王小槐挨訓,是因咱出了壞點子啊!」「人家買蛋,是要來看我的。人家一聽說我這人兒,為解放天津流過血,就要看我。嘿,可倒出奇!他孫子賣蛋要人家高價!看看,丑不醜!」「我……我……」王小槐抬眼望望大夥,又把頭低下去。
三個孩子都站了起來。四跛爺是莊裡的老殘廢軍人,打天津時掛的花,連公社書記都大爺長、大爺短呢!
香菊喲,澀巴嗎?香菊猛烈地大嚼起來,舌頭攪呀,牙齒刮呀,在她伸了三下脖子以後,那棗兒消失在她的喉嚨眼兒里。她是微笑著把它咽下去的。
老師傅以為香菊沒錢找零,便翻天挖地摳衣袋兒。香菊也不言語,她那雙極透亮的眼仁兒瞄準了小夥子,連一絲懼怕也沒有,而且,她問出聲了:「我爸是石塘的採石工,一錘楔得塌半拉山,不會過日子么?!我媽媽養水葫蘆,供得三家餵豬,是遊手好閒么?!我們家五口人一年不傷風,連個噴嚏都不打,算生病長災么?!」小夥子一見這勢頭,傻了,呆了:「哦,你……你這是,朝我呀?」「朝別人,對不起你吶!——真是咯!」老師傅哈哈地笑起來:「真逗,真逗,誰叫你說人家窮吶!」她按一塊一算賬,將找還的錢放在安全帽旁邊,嘟著小嘴九_九_藏_書兒,起來就走。
水秀兒折身迎上去,一邊掀開桑籃的長方巾,一邊有點囁嚅地回答:「一塊……四」女司機猶疑著。
那小夥子卻頻頻地吸溜嘴,彷彿吃了辣椒,嘟噥:「肥得真可以,貴得也真可以嘍!」老頭兒也不吱聲,照例碼。
小槐挑起帽檐,用一根食指點點防火桶形的口袋兒:「弄一支一縮脖、一縮脖兒的圓珠筆,雙色的!」看來,他已經為「一縮脖兒」找到了位置。
「當然!」小槐抽出來,「噠」地一摁,又一摁。
香菊也學著,把自己那顆掏出來。不過,她不再用誰做出樣子,便很俏地把它朝高一扔,又伸手接了,用白生生的牙兒咬住,咯嘣!
水秀十三歲,其餘的都十二歲。大一歲就有領頭的資格,昨夜她嫂嫂囑咐了她半夜,她便對大家說:「喂,聽我說!」女伴兒們不眨眼地盯著她。王小槐性子急:「有啥可說的!快賣完,我還要撥野麻棵漚肥呢!——好不容易才熬到個禮拜天!」「不聽你走!」水秀兒橫他一眼,「你七天過兩個禮拜天才好啦,活計癆!」小槐又想聽聽,便把帽檐又朝下拉了拉,催促說:「說吧,嘎嘣其脆!」水秀兒說:「今兒,咱賣蛋挺挺(漲漲)價兒,掙它個小豐收兒!統一的,一塊四一斤!」小槐一聽,噗哧笑了,鼻涕差點兒過了「河」:「人家都是憨子?今兒的雞蛋能配藥?上星期才賣一塊一角五。還『小豐收』呢!」水秀兒「螃蟹夾兒」撥拉一搖:「人家倒不是憨子,反正有個憨子!難道你瞧不見,響鼓庄今兒變了樣?」這都是嫂子透透徹徹地作了分析的。
水秀兒眼尖,她「呀」一聲,便小聲道:「看,他真買了一縮脖兒!」香菊(目夾)(目夾)眼,一看,嗯,真的。
她在村口老槐樹下站住,在供人歇涼的青石板上放下籃子。然後,她直起腰,看了看那小盆口一樣的樹洞,吹了吹,把那黑棗枝放了進去。
王小槐苦笑了一下,輕輕地把黑棗兒的萼花兒摳掉。在放到嘴裏之前,他反問道:「真正應該吃的,難道是別人嗎?」水秀兒和香菊,對視一下,會心地點了點頭……
「槐頭!」爺爺並不往石板上坐,他用老拐杖點著裸出地面的樹狠狠,聲氣不高,卻叫人害怕,「槐頭,我問你,今兒,你賣的一塊四?」「哦。一塊四。」「是你爸叫你漲的?」「不是。」「是你媽叫你漲的?」「不是。」「是老師開導的?」「不是,老師不管這些事。」從爺爺的臉色里,小槐就知道出事了,不然,他爺不會對九-九-藏-書他失去笑容的。

香菊的臉,美吉吉的。
「買。只是……價碼硬點兒。」「響鼓庄厲害,」那叔叔又呵呵笑起來,「雞蛋價碼硬,石頭更硬,一下就咬了我額角子哩!」水秀兒一聽,莫不是校長講的那位排除險炮救民工的風鑽手哇?她細細一問,果然不錯。
莫看響鼓庄過富了,人們照例要把雞蛋賣掉。從老祖宗那陣傳下習慣,「啊喲喲,沒人沒客的,就把雞蛋糟蹋啦?」看看,把自己吃叫做「糟蹋」呢!再有,爺奶們家家都是一口調兒:「錢么,猛勁兒攢就走了。醬缸里還怕足了鹽?」這是個星期天。昨夜一場風夾雨,黑棗枝折落了幾根。水秀兒墨墨黑的大眼珠一轉,就想出了個點子,她拾起一小枝。
小槐正要回話,村邊河塘里傳來一陣風鑽吼:噠噠噠,噠噠噠噠……他點頭了,對的,響鼓庄是變了。
「別買啦,」他說,「出出血眼亮,犯不上『一級保養』嘔!」他笑著,卻又急忙扶住頭頂,像是笑的震蕩引起了他某一部位的疼痛。
女司機並不像某些小氣人那樣,扒扯眼皮瞧秤星兒。她大大方方地抽出皮夾子,喃喃地說:「一塊四……四就四吧!」水秀兒倒為難起來。人家到你家門口施工來,夠辛苦的啦,又是為救別人受了傷,你白送叔叔幾個蛋不應該嗎?十二斤多賣兩塊幾毛,夠你花一輩子嗎?是寒磣哩!修了水庫,人家可背不走,是你響鼓庄人享福的,虧你還在四(甲)當班長!
水秀兒上前兩步,說了句:「只怪我,四爺爺罵我吧!」可老漢卻沒聽見,也許是不理人,反正沒回來……幾張小臉蛋兒又湊到一起了。
水秀兒的臉,白煞煞的。
「賣完才算真早呢!」水秀兒抿抿劉海兒,捏捏耳後的「螃蟹夾兒」,墨墨黑的眼裡閃著興奮。她望著村裡:「還有伴兒吶,再等等!」沒說過幾句,就來了香菊、珍珠。接著,四跛爺的孫子王小槐也來了。他新添了件半袖衫,胸前還有消防桶形的小口袋兒。穿了新衣倒拘謹,那帽檐,不怕壓歪了鼻子梁。香菊、珍珠和王小槐,都在四(乙)班。由於莊子小,大家都熟,像一個窩窩裡的小雞崽兒。
「喲,小古娘,咋?」「我——喜歡你!嘀嘀——」她比了個方向盤。
這娃娃走熱了,帽子不再壓著鼻樑,而是歪在了後腦勺兒上。
「咋?生氣?少給你錢啦?」香菊沒頭沒腦地說:「豁著吃黑棗!」
她倆同班,在四(甲)。
「怎麼,你也吃啊?九*九*藏*書」水秀兒和香菊,一齊納罕地望著小槐。
「秀兒姐,還是你早!」改玲將籃放在水秀兒的籃旁。
在一棵新栽的水泥電杆下面,香菊蹲著,把雞蛋朝兩個安全帽里揀。她的對面,蹲著一位紫臉膛的小夥子,還有一位鬢角已經花白的老頭兒。他倆上衣口袋裡的八折米尺表明,這是兩位工地上的木工師傅。
「你看——」香菊指向來路。真的,是四跛爺拄著老拐杖,一顛一顛地走近了。

任倆木匠一再說「找多啦」,她也不理,只是「嘎嘎噎」地扔過一句:「少說咱窮!」在衚衕口,她撞在了水秀兒身上。小嘴兒還嘟著呢。
「姑姑,依你,一塊二吧!」她找回了錢。
香菊這孩子,性子是蔫,可心不小,最要強了。老頭兒掏出了兩張十元票,她就盯著,不接,小肩膀一呼達一呼達的,真把倆木匠嚇了一跳!
「人家要是嫌貴呢?」改玲問水秀兒。
輪到水秀兒了。她沒有笑,因為她知道她這個班長把事情辦得有多糟,她對不住所有的人啊!
她回過頭,嘿!多「帥」的一名女工啊!高高的個兒,壯壯的腰肢;勞動布工作服,胸前印著醒目的白字「汽○○三」,顯得很有神采。只是發聲太「侉」,把「小姑娘」叫成「小古娘」啦。
「小槐,一縮脖兒好使嗎?」香菊問。
「多少錢一斤吶?」她立在一個柵欄門口。
吃完早飯,她挎了一隻黃楞楞、沉甸甸的新桑籃,悄悄來到村口。那籃里,是鮮靈靈的一色來亨蛋,上面蒙了一帕長方巾。方巾之上,便是那青黑棗枝。
拄拐的叔叔笑咳了。
「小姑娘——」有人招呼她了。
「我就給弟弟買一盒盒裝連環畫!黃老師有,我見過。」「我買一本新的《新華字典》。」「你呢,小槐?」她們活躍起來。
正在這節骨眼上,院里踱出一位叔叔,他蹣蹣跚跚的,拄了一根丁字拐,頭上纏著蠻厚的紗布繃帶。
「聽著!」水秀兒將那青黑棗枝從樹洞里拿出來,搖著,「誰要是私自降了價呢,咋辦?」「就是狗!」珍珠說,「咱一齊羞他!」「就是大叛徒!」蔫呼呼的香菊,加了這麼一句,「一齊羞他!」「罰她吃一顆青黑棗!」小槐毫不留情地說,「讓澀巴味兒折磨她的良心!」水秀兒點了頭。她摘下五顆青黑棗兒,放在樹洞里,枝子扔了,「每人一顆,誰也不興狡賴!——回來見!」他們出了村口,走得格外小心,但心情急切切的,只好步步拿腳尖尖著地。
小槐一把抽掉了「一縮九九藏書脖兒」,放在籃子里。然後,他掏出自己那顆寶貝果兒。
工房區的上空,傳來了孩子們的叫賣聲。那些聲音,是從不同的街道上發出的:有的嘹亮;有的尖細;有的由於羞,尾聲顫顫的;小槐的聲音則有些嘶啞,一衝一衝的,像他洗澡打狗刨時湧起的浪頭……一開始,人們都被「一塊四」嚇住了:「喲!漲啦!」「不是一塊一角五么?」她們搖著頭。但是,當幾個不同的賣蛋人先後告訴她們,今天就是每斤一塊四之後,她們不得不認肯:「嘔,這麼說,是缺唆!」只好遞個籃子或鋁盆,打開她們的錢包兒。
由於想瞞,想免吃那顆澀巴果,她對女司機說:「別人問,你就說是一塊四!」沒說過謊話的人,最容易露餡兒啦。你看,水秀兒白凈凈的臉蛋上,不是噗一下就泛起了胭脂紅……
小伙又嘟噥:「不用說,這隻為窮啊。不然,要價兒這麼狠?」「不對,小李子,」老頭反駁了,「這庄,傍山,靠水,對面兒又有十里平原,本該是塊寶地,不像窮庄啊!」「不對,趙師傅!」小夥子又反駁了,「窮庄也有富戶,富村也有窮人呢!這要看你會不會過日子!遊手好閒的,浪吃浪花的,生病長災的,肯定要窮。」他一手托起兩個雞蛋,一大一小,伸到老頭兒面前:「都是雞蛋,一樣大嗎?」兩位木工師傅真粗心,他們沒有看出,小香菊臉都氣紅了,耳朵都冒火了,胸岔子都脹疼了!你才窮呢!你才遊手好閒呢!你才浪吃浪花呢!——真是咯!
價錢已經說妥。老頭兒似乎還挺滿意,吱兒吱兒地咂著舌尖:「一塊四就一塊四,山裡的雞婆吃螞蚱,蛋准肥呢!」兩頂帽里,雞蛋碼成了塔尖尖。
「你今兒要不去道個歉,看我不敲塌你的脊梁骨!」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下老樹榦,爺爺走了。
改玲哼著「羊兒呀,羊兒呀」也來了。一樣挎了籃,一樣黃楞楞。沉甸甸。
如果在春三月,百草釀芽兒的時節,那草雞婆們下蛋是格外賣力的,在響鼓庄,東家,西家,光聽它們那「女高音」:「哥大——哥哥大——哥哥哥大——」而現在,入了伏,草雞婆們就要休假了。因而,雞蛋也就賣得稀。

五顆青黑棗兒,只剩下兩顆了。
董天柚,1943年出生。河北灤縣人。著有長篇小說《辣娃和銀豹》,小說集《青蛙爬進了教室》等。
「準保新鮮的。」水秀兒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個蛋,對著太陽晃了晃,通紅、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