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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弟的綠莊園

四弟的綠莊園

作者:秦文君
「有股香味。」四弟說得斬釘截鐵,太陽穴都青筋凸現了,「它往我鼻孔里鑽,我就想往那裡跑,腳不聽話了。我找到那塊地坐下,腦子就清爽了。它跟我的莊園一樣大……」「紅薯地有什麼香味呢?」教師大驚失色。
就在父親承認內心焦灼不安的第二天,北方人的急躁天性使他立即去買了三張火車票,他們帶我一道坐上北行列車。列車動蕩向前,一路風塵,我感覺正分分秒秒地接近四弟。
送別那天我怕自己會傷感,特意讓母親到時提醒我。火車啟動那瞬間,四弟竟滿面春風,大作揮手狀,弄得人家只好硬僵僵地笑。
四弟清澈的眼光一閃,或許是我們驚訝的神情冷落了他。他躲到祖父寬大的背後,瞬間就傳來悶悶的捶背聲。
我當女孩時,想法千奇百怪,有一陣特別推崇吃辣椒不眨眼的男孩,感覺他們堅毅無比,能包打天下。四弟就能大口嚼辣椒,又是家中眾多姐妹中唯一的男孩,我堅信他會成為大人物。那是種充滿善意的深刻期望。母親更是如此,待他像收了個門徒,不停地教這教那。
四弟主人似的忙著把我們的提包歸在一起,「我說話轉不過舌頭,出口就是山東腔。」
他彷彿也尋不到真心喜歡的東西,興趣千種萬種變幻無窮,先是熱衷於扮醫生,往我肋上叩幾下,開張皺巴巴的藥方。母親大喜,緊忙買回聽診器。誰知不幾日他就移情于養蝌蚪,拔下聽診器的橡皮管吸蝌蚪糞。母親又兜遍全城買回一尊漂亮的磁魚缸。哪料第二天他就將那小生靈送了人,缸底鑿個洞,栽上棵病怏怏的蓖麻。他說那麼惡作劇般地輪番折騰,種種熱情都像先天殘缺的種子,剛入土就死得不明不白。他的操行終於使母親的痴情猶如蠶蛻殼,一層層蛻去,最後結個硬繭。
四弟學習成績平平,做事笨手笨腳,但彷彿是受挫之情在心底翻騰,他老是咕嚕咕嚕說些責備人的話。我很怕他就這麼糟糕下去,總提醒他有過風光的那一刻。我畫出了他莊園的柵欄、那木牌以及燦爛的艷陽。他在邊上畫門大炮,朝莊園猛轟,轟得它浮塵四飛,一片黯淡。去它的!他說。他的童音早早消失,嗓音變得不倫不類。
「你為什麼不寫信?」我說,「不要我們了。」「誰不要誰呀!」他大人物一般,「我忙呵,里裡外外。不是寄照片了嗎?!」「哦,那張赤膊的?」「什麼赤膊的?那叫光膀子!說赤膊他們會笑話的!夏天種地時照的。種地,流汗長老繭。」太可怕了,他在家人人捧在手心,到這兒卻讓他種地!像耕牛那樣辛苦!哦,虧得我們來拯救他!
從那晚起,四弟就不疏遠我們,甚至親熱得寸步不離。有一天,他邀請我們去看他種的地。
祖父用腳頓頓地,他說地底下是實的,土是活的,有經脈有靈性,通曉它的人才能種出好莊稼。四弟他,來就迷上它,能在地里成天地勞作,還喜歡同它談天,它是一個博大寬深的潭,他把力量和才智還有汗滴都儲存在土裡,藏久了能釀出發甜濃郁的芬芳。
母親又照例絮絮叨叨:「又夢到四弟了。」「我也一樣。」父親說。
我們幫他收https://read.99csw•com穫地瓜,它們淡紅色的,新鮮加嬰兒。有一個巨型的地瓜足有小盆大小,沉甸甸的,外皮上粘著滲出的糖分。天很高,無雲,四弟在他的莊園內手舞足蹈,我忽而感覺他過得自由、浪漫。
敬祈大安!
「母子相認了?」父親欠起身笑。
我不知四弟寫了多久,半夜醒來,發覺他仍獨自疾書,筆尖勾著紙發出動人心魄的沙沙聲,似乎急急渴渴地續補殘缺掉一片的童年的經歷……
母親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按住口袋,可那兒並沒有特別的貴重的東西。她拍打四弟身上的土屑,急急忙忙把他領回家,交給父親,然後就一頭倒在椅子上。
祖父當晚送了支小獵槍給四弟,可以裝鉛彈打小走獸,說是秋收完畢就可上山。四弟攥緊他的拳,招招搖搖地走了一圈。父親忍不住拍拍他,也許憶起他自己當年也曾那麼大胆、精神、鮮龍活跳。
我記起父親一向喜歡夏天打赤腳喝涼水,原來這些習慣還有根源。父親胖胖的,村裡人都說他在外發了跡,但他不喜歡城市工作,他說一口牙全壞了,都是水土不服。
四弟和同伴的集體照裝進鏡框,我分外喜歡他們的瀟洒隨便。母親常對著它出神。秋天裡,父親也有些變,我想將四弟交給祖父他一定稱心,只是四弟那兒漸漸地斷了消息。
父親見勢頭不對,飯後就很英明地把母子二人推出家門單獨在一起。很晚,母子倆攜著手進來,四弟眼圈微紅,母親則更是悲喜交集。
秋日景美,他的莊園灑滿旺盛的陽光,他在那兒像一株蓬勃小樹。四弟突然蹲下,把一塊粘土搓細了。他扒開地瓜秧讓我們看,只見細膩飽滿的土上,縱橫交錯著許多裂痕。
「是力氣和本事熟了。」四弟大叫道。
祖父支撐著同行。大病初愈,他的個子縮小了點,系完鞋帶佝下的身子半天才能直起。祖父曾是四鄉聞名的種地瓜專家,他種的地瓜個大,糖分足。祖父總說是那塊土肥,養人。撐到田頭,祖父倚著株老樹,迷迷沌沌地睡去,他的睡姿像一個閉目養神的老神仙。
「他恨自己。」父親說,「他力不從心。」母親領著他回村,像押送俘虜。我頭一回發覺愛也會耽誤人,讓人迷失。
家人愛怨參半的目光彷彿使四弟很痛苦。才十歲就善於飛眼察看父母臉色,常常低眉順眼。我有一回遠遠瞧見他垂頭喪氣走來,斜刺里跑來個臉色白了了的男生,伸手往四弟臉上抽打兩下,四弟居然不敢還手,像只地老鼠似的疾速逃遁,逃出幾米遠才陰陰地罵句「Pig」。整個一天我失魂落魄,說話口吃,隨時都能淌下眼淚。那白臉男生就成為我生平第一恨過的人,就因為他讓四弟那麼羞愧地敗在手下。
一次,四弟去參加學校的野遊,很晚未歸。後來有同學報信說四弟讓校方扣留住了。母親帶我火速趕到學校。四弟渾身上灰活像個鬼。班主任正在追問他為什麼屢次三番往田裡跑,攔都攔不住。
回村路上,遠見炊煙裊裊,多情而又婀娜。祖父的院里卵石鋪地,有隻大缸,滿盈盈一缸read.99csw.com雨水,我忽而感覺四弟鑿個洞的金魚缸那麼微小,過於精緻。他現在可以養一河的蝌蚪,種一畝蓖麻……那樣氣度地去愛。
山東的深秋乾燥中夾帶著寒意。初見四弟我嚇了一跳,他穿得鼓鼓的像個山東大紅棗,頭髮理得像個小老頭。母親對他張開手臂,彷彿憐憫地等待遊子撲入懷抱。
他大大地發了通無名火,惱恨恨地把木牌在地上頓了又頓。我們全都目瞪口呆。
家鄉是魯菜大系的發源地,普通原料也能炒出豐盛的菜肴。然而母親卻失去常態,不顧應酬,滴水未進。
拂曉時父母決定妥協。我跑去打開窗戶。遠遠的忽暗忽明的天光中,有個男孩蹲在舊屋檐下,眼白在暗影中憂鬱地閃爍,宛如濕了羽毛走投無路的夜鳥。突然,他瞥見大開的窗戶,朝天直直地舉著胳膊奔來,帶著夜裡的潮氣飛跑,嗷嗷叫著,氣勢如一舉攻克堡壘的壯士。
見字如面,自祖父攜兒一路平安抵魯已有數日,衣食住行均好,請勿惦念。
終於,母親忍不下去,寫信說思念四弟,希望他照張近影寄來。母親的聰明使父親微笑得搖頭晃腦,全家興沖沖地等待著四弟露面。
我祖父就在四弟眼看垮掉的當兒,從山東老家日夜兼程趕來。我感覺他的紅臉膛像初春第一束溫馨的陽光。他說夢見孫兒在呼喚。真神了!
我祖父鄭重接過油紙包,偏臉換了口氣,寬大的嘴唇始終緊抿著。祖父一夜無話,和衣坐到天明。一清早,他捧住四弟的臉龐。只說道:「珍重哪!」祖父沒去車站送別,他說送親人走總不是樁樂事,說完就留住步。秋風中,他老人家駐足巋然不動,唯有飄飄欲仙的白鬍子舞動著。我為有這樣的先輩熱淚盈眶,只有偉人才這麼堅貞不渝地遵從信念。
父親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會出事吧?」「哪能呢!」「出事也該說一聲,寫封信來。」「別瞎想!」母親嘆息一聲,彷彿面對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她說當初答應四弟是想讓他在外吃盡辛苦,然後浪子回頭,她以為四弟過不了幾天就會寄討饒信來的。
四弟開始總抱怨家裡擠,要把床搬到院子里去。有一夜下雨,他竟如痴如狂,說他的莊園澆夠了雨水。母親為讓他安心讀書,請人在院子里鋪上了水泥。漸漸地,四弟身上那奇特的精力散了,總是懶洋洋的,還說為什麼不多發明些提神葯。
秦文君,1954年出生。上海人。著有長篇小說《男生賈里》《女生賈梅》等。
「沒有。」父親看著遠天,「有的東西是不會失而復得的。我想不該返回來找它的。」四周肅靜極了,靜得我不敢喘息。母親威嚴地站著,極挺拔。四弟顯得束手無策,用枝條在浮土上打著X。
那夜全家人都毫無睡意,揣著種歡喜與苦澀交織的情感,你一言我一語拼湊著千里之外的情景:四弟雙肘倚在炕桌上,緊捏筆桿,祖父念一字,他寫一字,他甚至結結巴巴不能將它們讀連貫。遇上不識的字,他就用筆桿使勁掏耳朵。祖父呢,用粗大的手指一遍遍在九-九-藏-書桌面上比劃著……可自那封平安信后,四弟竟杳無音訊。
「我把力氣藏在裡頭。」四弟仰起臉來。「播種時刨地,夏天鋤草,澆水打蟲……」「地瓜熟了。」父親用腳踢踢土。
後來母親私下找祖父,希望他出面勸四弟。祖父攥著鬍子思忖半天才說:「聽憑他決定吧。」祖父婉轉地拒絕了母親。臨別前夜,他把我們叫到跟前。他說命運召喚每個人,人在哪裡活著都是有苦有樂,窮也好,富也好,心裏不苦遂了意願就好。一個人一種活法。
父親讓四弟寫信給祖父彙報近況,他梗著脖子不從,翻著白眼說:「不想寫!」「我念,執筆!」父親威懾地說。
不久,照片寄到,竟是張集體照!十來個裸著上身的男孩蹲在一個土坎上,一律是長臉膛,一頭焦黃髮硬的頭髮,肩膀被耀眼的日光曬得黑沉沉的。照片印得含含糊糊,因此只能隱約看見居中的男孩與四弟有些相似。
母親是頂不快活的,四弟離她時如此笑口大開讓她發悶。竟沒有一點留戀,這鐵石心腸的四弟。母親抻抻袖子,弄好頭髮。我感覺要讓人克制內心洶湧的感情那簡直難死了。在春寒裹挾的空車站內,我們佇立許久。我牽著母親的手,把空落落的心一顆一顆連為一體。然而當我踏進家門,一種說不出的惶惑便襲上心頭。少了一個人,這個家就缺了一塊,從此歡樂會從缺口中逃掉;思念和憂愁會從缺口裡闖進來。
後來四弟伸手向母親索討他所有的東西,包括養冬蟲豁了邊的罐子。他把家什塞進灰撲撲的帆布包,在小腿上還別出心裁地勒上綁帶。
四弟駕著裝滿他財富的架子車,一路吆五喝六,路人見了碩大的地瓜都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四弟同他們打招呼,整個兒像換了個人。我想,那一天會喚起他久遠的驕傲。
我們探出身子呼喊,只見四弟傷心欲絕地用袖頭擦拭眼睛。鐵做的火車無情地賓士,四弟越變越小,最後成為一個小黑點在那兒跳躍、跳躍……母親嗓子里很怪了響了一下,忽然癱軟下來,低聲慟哭。那麼多年來,母親一直是個堅強女神,這一次卻揮霍所有封存的壓抑著的脆弱……
寄往山東的信幾天一封,但始終沒有四弟的複信,難得祖父籠統地復一封,寥寥數語。開頭總是「見字如面」。
父親連連稱是。母親木木地站著,嘴唇乾得像長了層軟殼。祖父示意,四弟還是株苗,不一定適應每一種土質,但總有一種合適的土壤讓他長得最茁壯。
收到這麼封八股兮兮的平安信,我們簡直瞠目結舌,四弟怎麼變成文縐縐的老先生了?只有父親沉默著,半晌才說這屬祖父的文風。祖父為人忠烈豪放,雖然只上過兩年私塾,但因為出自孔夫子故鄉,十分注重禮儀,特別對古色古香的書信體懷有一腔熱情。父親說這熱情來自他對文化人的崇拜。
四弟馴服地聽講,雙膝併攏,弓著背,只佔很小的地方;目光卻不與母親對視,游游移移的,忽而倏地一笑,走神想他喜歡的東西。
母親又說:「答應了?以後不許反悔!」父親歉然地嘆息一聲,說:「別逼他,我們是來找帽子的,不是嗎?」四弟伸read.99csw.com出舌頭舔舔他的唇,問,「帽子找到了?」
本家的幾個嬸子先後趕到,大都穿著鴨蛋青的褲子,臉孔明麗。她們帶來些雞蛋、羊肝、豬肉什麼的,有的張羅做油餅,有的殺雞。有個嬸子邊掐蔥頭邊跟四弟說著話,彷彿她對他的寵愛更不一般,說幾句就動手,推他拍他在他界尖上點一下,還有一個嬸子穿梭著大聲吆喝四弟去生火,他慢了一步,她便隨手往他肩上一拍,他被拍得咧嘴。我感覺她們待他親昵得像濃厚而又甜過頭的蜂蜜。母親怔怔地,充滿惶惑,乾巴巴地說:「虧你們照顧他。」四弟屈著一條腿跪在灶口前,火花閃閃,他鼓突的腮油亮亮的,像精神的小泥人。他居然知道燒火訣竅,架好柴,火忽拉一上直躥出灶台半尺高。母親摟著我站在邊上,他卻不肯轉臉,只執拗地留給我們一個側影。母親的手鬆了。從我肩上滑下去,我背上的衣服沙沙響一陣。
臨別那天,四弟顯得落落寡合,說話也用小喉嚨。去火車站的路上,他挽住父親的手,不時歪過臉看父親的表。
父母大人在上:
祖父病得很重,但仍坐得筆挺地迎接我們。後來才知,祖父已病下半年多,但從來對我們守口如瓶。
四弟的眼光驚恐地掠過我們的臉,久久停留在柵欄的尖尖上。我嗅到四周濃郁的清香,它們蒸騰而來,瀰漫在上空。四弟叉著腿站在那兒,垂著頭顱,彷彿在仙境中陶醉了。
「不會出事吧?」母親還是這句老話。
「出了事也該說一聲,寫封信來。」「會出些什麼意外呢?」父親拚命按太陽穴。
穿紅戴綠的嬸子們推來架子車,裝著地瓜。她們讓四弟去駕轅,就像差使一個本領通天的男子漢。我忽而感到從未有人這麼重視過他,家人都把他當成個不能信賴的小不點。
祖父打點行裝那天,四弟突然離家出走,到夜裡仍不見蹤影。後來母親在她的大枕頭下翻出四弟的留條,大意是他已鐵心去老家,如應允就打開所有窗戶表示歡迎,否則他情願討飯也不回家。父母橫商量豎商量,家中的燈徹夜不眠召喚他。唯有祖父鼾聲舒暢,我懷疑他參与了四弟的密謀。
兒四弟叩上
火車緩緩動了起來,四弟揮動雙手。一秒鐘后,他隨車疾跑開來,雙手迅猛地揮舞。起初還與列車平行,後來火車怒喝一聲,加速飛馳。四弟像是瘋了,雙腳蹬地如踩鼓點,橫衝直撞疾奔,嘴張得像離水的魚!彷彿積蓄的情感在這一刻爆發,似決了堤的洪水滾滾而來!
春去夏來,四弟遺留在家的種種跡象,猶如一雙像紙那麼薄的破跑鞋的底,因換季的大清掃送進了垃圾箱。四弟就像是氣味一般,從聚到散。日子一天天擦抹去四弟往昔的種種惡作劇,我發覺他在一天天光亮。
祈禱你早日平安歸來,親人四弟。
「祖父大人在上:見字如面,自父母攜孫一路平安抵滬……」四弟一筆一劃寫著,漸漸地,雙肘抵桌,弓著背,頭低下去,低下去,彷彿虔誠地俯身重溫鬆軟大地的寬博和那沁人肺腑的芳香。
夕陽未落,無邊燦爛瑰麗,我們徑直read.99csw•com奔向四弟的莊園。他蹲著雙手撐在溫熱的土地上。他聞聲抬頭,驚得一激靈。
四弟回家后家中的缺口就補上了。但是,以前有缺口時我們可以用想象來填上它,如今他使整個家都彆扭。
「又夢到四弟了。」她絮絮地說。
那個夏季鬱悶潮熱,氣壓低低的,母親下頦日益尖削,心裏築起的防線崩潰了,深處的缺憾就泉涌而出。
祖父偶然也來信,母親讓它只流傳到父母這一級。父親讀罷信,總要哼哼那支鷹之歌,有的人喜歡城市生活,他們快快樂樂;而父親人在此,愛在彼。他四十五歲了,抱負還藏在一個暗袋裡。後來一聽這歌,我就隱隱地難受,彷彿那是支憂傷情調的歌,關於鷹的歌詞只不過是一行暗語。
我們居然匆匆在小站下車,坐了回程車返回。父親的一頂帽子是探身看四弟時讓風颳走的,他說得去揀回來。其實它沿口都磨禿了,早該扔了。但這是回程的最好借口,所以母親非常感激他。
不知過了多久,夜幕都垂落了,四弟哭起來,忿忿地說:「走就走!」他奮力拔起那塊木牌,舉止異常激揚,怒髮衝冠。
「我們來接你走!」母親嗓音沙啞。
「大小都算?」祖父跟著打岔,「有的才拇指大。」四弟乾脆地答:「是地瓜都算。」
我們的歸期漸近,母親三番兩次提及,期望四弟能鬆口。她當著父親祖父等人的面說:「早點去訂好票行不行。」「好吧。」父親說「訂幾張呢?」一屋子的人都盯著四弟,他也很敏感,故意用唱歌似的長音說:「丈量過我的莊園了嗎?長七步,寬五步。生出五百八十一隻地瓜。」
然而,四弟如出弓的箭。
祖父的出現使四弟活躍起來,一老一小湊得很近交談,鼻尖對鼻尖。祖父彎下身,四弟則凸胸站個筆直,仰臉如向陽的葵花。他的臉毛茸茸的,滿是短而纖細的白汗毛。我總想像摸一枚鮮果那麼去撫摩它。
「我想不大會。」父親口吻已失去堅定。
那是父親最美的念念不忘的歲月!
母親訥訥地說:「怎麼可能是他乾的呢!」「他喜歡這兒。」父親說。「喜歡無拘無束。這像我。」母親迅速地掃了他一眼。
四弟果然執意不走,說捨不得莊園。我想那綠莊園是他心裏積攢的聖土,它荒蕪了,他就會變得冬天一般冷。
祖父已有三個月未寫「見字如面」了。
同年冬末的寒潮里,四弟染上肺炎,病愈后竟開始賴學。父母軟硬兼施,他卻哀哀的,似乎滿腹心酸。班主任上門來家訪,聳起肩來幅度很大,聳完就說四弟留級已成定局。
四弟把木牌和新獵槍用油紙裹好,交給祖父,他垂著眼瞼,癟著嘴。母親屏聲斂氣,因為四弟還在等待祖父挽留。
我敬佩地望著衰老的祖父,想象著他年輕時的風采。許多人違心地離開他們所愛的生活。祖父則固守一輩子。他沒吃過餅乾、冰激凌,可他充滿活力。他從未唯唯諾諾,一生都是個出色的男子漢。
祖父身材魁偉,蓄的白鬍子及胸,戴一頂曬白髮脆的單帽,全身散發濃烈的劣質煙的辛辣氣。
四弟的地是那塊肥土中最向陽的南端,才方圓幾步,用些小柵欄圍起,邊上豎起塊小牌,四弟寫著:我的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