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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dney!村上的奧運日誌——1996.7.28 亞特蘭大篇

Sydney!村上的奧運日誌——1996.7.28 亞特蘭大篇

作者:村上春樹
依照預定計劃在三十公里處向前竄出。邊看手錶確認三十公里處的分段時間(split time),邊迅速換進最高速檔。一時之間應該沒有人跟上來才對。幾乎都沒有回頭去看。沒有回頭去看的餘力。只能夠在這裏,盡全力去跑。就算有別的選手能夠跟得上這個速度,大概也只有一個人吧。那一個人多半就是那個人吧。
如果說不會感到不安,那是騙人的。下坡路段結束,開始上坡的那一瞬間,一陣不安來襲,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搞不好自己最後會無法完成,令人脊背發毛的疑念。可是終究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那感覺來了,然後又消失。
可是在此同時,獎牌什麼的都無所謂了。這種想法也越來越堅定。我已經兩度被扔進奧運這個巨大而殘酷的絞肉機里,每次都賭上自己的尊嚴去跑完全程。如此難能可貴的成就。這豈是一面獎牌所能夠衡量的呢?豈是在升旗台上升起一面日之丸國旗所能夠衡量的呢?在心底,始終有股這種類似怒氣的心情。
接著在意的是,另外兩名日本選手的情況。在折返點錯身而過的人之中沒看到那兩人的影子。可見相距已有某種程度的距離了。也就是說,擠進決勝圈內的日本選手只有我一個人而已。這樣也好,她心想。這並非自己對兩個人有敵對的心態。希望她們能夠加油。只不過,那也是我身為她們的對手處於競爭狀況的一種指標。我必須贏才行。不能夠輸給其他日本選手。
不順利的情況,就儘可能別去想吧。指去考慮順利進行時候的情況。再怎麼說,自己都是有耐力的,她心裏這麼想。就身體來看,比我有才能的跑者應該多得是吧。可是像我這麼能吃苦的跑著可不多。
奄奄一息。
對她而言,三十公里開始的下坡路段正是比賽的重心。就算在怎麼樣,無論發生任何狀況,都要在這下坡路段全力衝刺。她下定了決心。要比其他人都跑的快,要想辦法領先她們,就算一點也好。
但是另一方面,這並不是終點。她很清楚這一點。在巴塞隆納的時候還不知道。所以在那之後的數年間都相當苦惱。可是如今已然明白。這並不是終點。是另一個新的開始。不論是在這裏或是在那裡,我贏了,同時也輸了。在這個世界里,每個人都非常孤獨。而且苦痛應該總是會在那裡吧。有點痛苦,或是非常痛苦。可是我並不懼怕痛苦。那種東西沒什麼好怕的。
或許有人會認為在三十公里處就發動攻勢太早了。可是這根本不是問題,不論在三十五公里處發動,三十八公里處發動,會贏的時候就會贏,贏不了的時候就是贏不了。問題並不在此。
可是她和葉葛洛娃不一樣,腦袋裡絲毫不會出現過放棄的念頭。事情一旦開始做就會貫徹到底,這是她人生觀的一部分。如果不這樣,我就不是我了。就算十分勉強read•99csw.com依然貫徹到底,必定會有產生出什麼東西來。若是不貫徹到底,就什麼都不會產生。是零。即使形銷骨立,也要緊追前面的跑者。毅力?不,這才不是什麼毅力。因為我是為了自己而跑的。因為我是邊吸允著自己邊跑的。
葉葛洛娃的步伐已然平穩而確實。姿勢完美而充滿力量,可是跑在旁邊或後方靜靜觀察,卻發現葉葛洛娃的跑法好像矇著一層薄膜般不太對勁。可以感覺到類似些許疲倦的氣氛,感覺不到在巴塞隆納時的那種,幾乎是不講道理的力量。沒有那種勇往直前的氣勢。這個人在巴塞隆納的時候還真是厲害呀,她心想。可是不管狀況多少較佳或是較差,葉葛洛娃是個最強勁的對手這個事實都未曾改變。
可是到了歐里梭大學(Oglethorpe Unversity)旁邊的折返點的時候,大家的臉色已經微微一變。或許魯巴會就這麼一路領先到終點也不一定。一面並肩追趕,四個人似乎本能的產生了相同的感覺。因為有某種全新的狀況正在發生。可是在那一刻(或者說任何時刻)她們幾乎無法有任何作為。要是哪個人在那十八公里處跟著魯巴加速往前的話,那個跑者大概已經耗竭了吧。因為這種比賽模式都已經在頂尖跑者的體內設定好了。馬拉松跑者都是經過精密調|教的機器。只要稍微不符合設定,所有的機械裝置就都有可能錯亂。
把她的事情忘掉吧。於是就忘掉了。
仔細想想,在自己跑者的人生中,從來不曾覺得跑步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就連一次也沒有。對她而言,跑步總是痛苦的,是一堵擋在前面的堅固高牆。苦痛總是擋在那裡。苦痛,就如同漲潮退潮火季節更替,毫無例外就在那裡。跑步對她而言就只有兩種。有點痛苦,非常痛苦,兩者之一。沒有其他選項。自從懂事以來,就一直這樣活過來的。而如今我在這裏。正在跑過亞特蘭大。電視,照相機正在捕捉我的身影。大概有數百萬人正在看著我吧。不過,這個坡道還真累人。永無止境一直往上延伸。到底是什麼人為了什麼原因弄出這麼不像話的坡道呢?
極少誇獎人的教練,唯有一點倒是經常誇獎自己。你的腿就算是沒力了,速度也不會慢下來哩。就算已經不行了,也不會咕咚倒地不起。我想,只有這一點值得誇獎一下吧。
率先衝出去的是德國的王牌,烏塔·碧琵希(Uta Pippig)。應該是打算採用在氣溫升高前一個人盡量離開距離的策略吧,可是步伐中缺少了平日常見的那種鋼鐵般的銳氣。到了十七公里的地點,她就被後續的集團吸收,在後方消失了。凱特琳·都爾(katrin Dorre)好像也撐不住,落到後面去了。剩下來的有西蒙、馬查多、葉葛洛娃、那個不知名的苗條非洲九_九_藏_書跑者,以及她等五個人。
一直都看得到葉葛洛娃的身影。雖然相距一定程度的距離,但並沒有繼續拉大。讓視野中葉葛洛娃的背影差不多維持一樣的大小。葉葛洛娃大概也快不行了,她心想。就連這樣奄奄一息的我都沒有辦法決定性地甩開,想必她也不行了吧。
在十八公里處,法圖瑪·魯巴(Fatuma Roba)一步步擺脫領先群的時候,形成集團的其他跑者並沒有特別在意。那個非洲跑者到底是什麼人呢?大家似乎都這麼說。反正不管怎麼樣,這麼早就用這種速度衝出去,遲早都會落後下來才對。
可是,這一位非洲跑者到底是何方神聖呢?我甚至連這個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比賽結束之後才知道,原來她是埃索比亞的選手,名叫法圖瑪·魯巴)。
可是在這出乎意料的涼爽中,比賽依然是以平穩的步調前進。跑者們一路互相牽制。畢竟這是最重要的比賽。不可能做出有勇無謀的冒險。路線中激烈的高度差也是個令人不安的因素。頂尖跑者們不時打量周遭,小心翼翼檢查彼此的步調,大致以預設好的速度向前跑。不必擔心,這個樣子的話可以輕鬆跟得上。還有能力採取主動。情況還算不錯。真希望能夠就這樣維持到三十公里的地方,她心裏這麼想。
對了,還是又一件好事。在這四十二公里的路線中,難捱的地點只有一處而已。試跑了好幾次,每次都覺得很討厭的地點。不知怎地就是無法順利跑上去的上坡路段。一想到那個地點,總會覺得膽怯。可是在比賽當天,自己就連已經通過了那個地點都沒發現。因為看見了向日葵。
終點線?終點線的事情更本沒辦法去想。那玩意兒到底在哪裡,怎麼也無法想象。大概在某個地方吧。能夠具體想象的只有下一次給水的事情而已。到下一個水站喝飲料。只要喝了,多少會活過來。她的腦袋裡想象著飲料通過喉嚨的情形。用舌尖預測那味道。把那想作世界上最閃耀動人的物質。之後的事情就等那之後再去想吧。目標就先放在下一個水站。努力跑到那裡吧。就順著畫在路面上的藍線跑下去吧。
過了三十三公里之後來到海綿站附近,似乎有人追了上來的樣子。聽得見腳步聲逐漸逼近。為身後的選手加油的鼓掌與喝彩聲徐徐接近。反射性地回過頭去。是葉葛洛娃。果然是葉葛洛娃。除了她之外沒有其他人。只有她一個。正如預期的一樣。沒有這麼簡單就讓我贏過。葉葛洛娃利用上坡路段一步步縮短差距。終於她來到身邊,一個呼吸之後超了過去。
看到了巨幅的向日葵廣告招牌。鮮艷的黃色招牌。因為很大,從老遠之外就可以看見。向日葵是她就喜歡的花。在取得奧運參賽權的北海道馬拉松,向日葵也給了她勇氣。這點大家也都知道,經常會送上向日葵。大概有人為了替read.99csw•com自己加油,才在路上設置了向日葵招牌吧。但就算是這樣,未免也太大了!
沒有去想獎牌的事情。自然是想要獎牌的。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有誰去參加奧運卻不想要個獎牌,我倒是很想見一見那個人。何況,我是活在一個要拿到獎牌才有份量的嚴酷世界。如果沒有辦法奪得獎牌而歸,根本就沒有人會認真聽我所講的話。拿出成績,才能夠大聲把話說出來。而且我有話想說。因此,我也飛得奪得獎牌不可。他們所能夠理解的,唯有有形的東西而已。只有能夠拿在手上的東西而已。
腳步在被葉葛洛娃趕過的那一刻停了下來。那已經是完全停止動作了。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再擠出緊跟著葉葛洛娃的積極精神了。不論何處不論如何尋找,都找不到那種餘力。剛才那樣盡全力去跑,體力消耗已經超過極限了。
折返之後前進了沒多遠,發現自己開始累了。雙腿變重了幾分。還不是很嚴重的疲勞。身邊的其他選手應該也開始感覺差不多程度的疲勞才對。她再次仔細聆聽。想要聽聽對手們呼吸的紊亂。去注意拉開或貼近時變換速度平順與否。調查一下水已然從容,誰已經沒有餘力。就好像蝙蝠在黑暗中發射音波計算迴音似的,努力去感受對手的反應。這樣靜靜觀察之後,大致就能分辨出哪個人之後將會落到後面去。自己之後將在什麼地方以何種方式將她們甩開。將她們甩開,讓她們死心。
魯巴是個沒有實績的跑者。不是我們這個俱樂部的會員。反正等一下就會追上去,吸收,然後再將她甩開。這是頂尖跑者們共同的想法。她們擁有實績並且自負。誰也沒有跟著追上去。讓她去跑沒關係。因為真正的比賽是由我們來安排的。
這種局面豈不是跟在巴塞隆納一樣嘛,她心裏想。但是同時也因為這種發展而感到高興。事情再度重演。那個又在一次發生了。只是不能夠再和巴塞隆納的時候一樣。被趕過之後,就那樣迅速被甩掉。
選自《Sydney!村上的奧運日誌》
沒錯,就算沒力了我也還能跑。
只要越過這個坡道,就要進入運動場了。如果能夠保持這個樣子,我應該是第三名吧。前面只有魯巴以及葉葛洛娃兩個人而已。不會錯。只有兩人而已。非常艱苦。可是艱苦並不是我的不幸。相反的,輕鬆也不是我的幸福。最重要的是,能夠去感覺自己身在那裡,真正打從心底去感覺。重要的是那個。
決勝地點就在三十公里處。一開始就這麼打定主意了。準備靠從那裡開始得長下坡路段來決定勝負。那是唯一像是作戰策略的策略。
在折返點,和一個頭髮染成奇異顏色的苗條非洲選手錯身而過,目測彼此之間拉開的距離時,心裏想著:這可能已經追不上了吧。跑在最https://read.99csw.com前頭的那名選手,與自己所在的集團之間,大概有一分或是將近兩分鐘的時間差。她的步伐有種不允許別人跟從的力量。邁步有勁,步伐流暢,充滿自信。那種速度,大概不會輕易落後吧。要縮短這麼一段距離,現實上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結論。一定得提防的是葉葛洛娃,其他人應該還好對付。還有落在不遠之後的都爾也令人在意。都爾被評定為一個頑強的跑者。不到最後都輕忽不得。
可是接近之後一看,原來是乳瑪琳的廣告招牌。發現自己弄錯,她不由得笑了出來。就是嘛,在怎麼樣也不可能為了我一個人準備那麼大的東西。在詫異之中,上坡路段已然結束。嗯,這樣就可以放心了,可以辦到,她再次點點頭。這裡是為自己而存在的路程。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亞特蘭大終於要接近尾聲了。
抵達亞特蘭大的運動場起跑線時,有種自己應該可以辦到的把握。當抵達起跑線的時候,勝負幾乎就已經決定了。馬拉松這種運動就是如此。一切都在於如何將自己送上起跑線。接下來的四十二公里路線,只是實際進行確認而已。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她這麼想。雙腿、筋肉、血液之中,她可以感覺到一種類似沉穩于感的輝映。
(葉葛洛娃日後這麼對她說出心裏的話:有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在比賽的中途想要放棄繼續跑。就在亞特蘭大的四十公里之前的那個時候。就是有那麼吃力。可是快要到運動場的時候,看見先生沿路邊跑邊為我加油。是靠這個才復活的。如果不是那樣的話。說不定我就會放棄不跑了。)
不過總算可以看到坡道的最後部分了。亞特蘭大的四十二公里還剩不遠就將結束。
但是再怎麼說都還是葉葛洛娃。就只有她。有體力,頭腦也好。(啊,有和葉葛洛娃一起啦。)她邊跑邊這麼想。可是心底完全沒有湧現是為宿敵的心情。很不可思議的,甚至還產生了團隊感。此外還有種類似驕傲的感覺。在這裏再度一起跑的喜悅。某種好笑的感覺。那是目標得以實現的成就感。
忘掉魯巴的存在吧,她這麼想。於是就忘掉了。
到了十八公里處,那位非洲跑者一溜煙向前跑去。彷彿實在無法忍受這麼溫吞的步伐似的,非常自然的。彷彿這是理所當然的。加大步伐,轉眼之間就把距離拉開了。
她傾耳細聽。可以聽到運動場爆滿觀眾的歡呼聲。彷彿大地都為之動搖的喧嚷。然而實際傾聽著的是,自己心底發出的沉穩的聲音。如果我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誇獎的話。那就是什麼都不怕。被扔進奧運這個巨大的漩渦里,而且什麼都不怕。不,並不是這樣。正確來說應該是這樣。我到最後什麼都不怕了。而且直接面對不會閉上眼睛,戰勝,同時也被擊敗。我做了閃亮的夢,同時又在那裡醒來。與厲害的敵手進行殊死戰,同時也愛上了她們九_九_藏_書。在路上靜靜死去,同時讓那死在各個角落活過來。我,一名二十九歲的女性,在這裏。我靠自己的雙腿踩著地面。爬上最後的坡道,然後再跑下最後的下坡。
即使被葉葛洛娃趕過,就算追不上她,也都無所謂了。有什麼好在意的呢?這完全是自己的事。是自己與自己的對話,交涉。知道自己越來越沒力氣了。感覺雙腿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腿似的。即使如此我還是要跑。這段上坡大概綿延五公里遠。高度差六十五公尺。
既然如此,就只好忘掉那個領先跑者的事情了。她這麼想。要是對方在後來的路段累了慢慢落後下來當然最好,若是不落後下來一直維持領先,那也無可奈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別的地方組織自己的比賽。
上坡路段的嚴酷超乎原本的預期。跑者跑著,途中只覺自己正一點點死去。腳越來越抬不起來。步伐沒辦法向前邁開。自己知道腿上的能量正一刻一刻逐漸枯竭。憑身體感覺就知道。
這麼一來,什麼策略也沒有了。接下來就只能夠粘上去,堅持到底了。要是趕不過前面的跑者,就緊跟著。跟不上的話,就想辦法不要讓距離拉大。姿勢都無所謂了,獎牌也無所謂了。腦袋裡所想的就只有「緊緊粘著」而已。
原因很單純。因為她擅長下坡路段。不論從那個方面來說都不擅長爬坡。要是在快到四十公里得上坡路再來決勝負的話,可能就沒辦法贏過葉葛洛娃了。所以一旦可以看到這個下坡路段時就要毅然決然衝出去。將其他跑者甩掉。要儘可能將差距拉大。下坡路段大約兩公里之後結束,從結束的地方開始立刻又是上坡。必須急速換檔才行。在下坡路段奮力衝出之後得上坡,可是非常夠嗆的。沒有比這更辛苦的事情了。可是就只能夠忍耐而已。忍耐忍耐將上坡跑完。如果順利的話可以就這麼維持到終點。如果順利的話。
涼爽,多雲的上午。氣溫二十度,濕度是80%。一早下過大雨,然後又停了。路面上仍留有積水。偶爾會像是突然想到似的稀稀落落下些小雨。這是夏季馬拉松的理想天候。不過,要是在熱一點就好了,她暗自這麼想。若是比賽在忍耐炎熱中展開的話,勝算就更大了。條件越是嚴苛,就越能夠發揮自己與生俱來的韌性。相反的,一旦大家在涼爽的好條件之下帶勁地開始充向前,要跟上那步調說不定反而會比較吃力。
周遭的跑者腦袋裡在想些什麼、有什麼打算,在集團中配合著腳步一起跑,大致都會傳過來。都是熟悉的老面孔。葉葛洛娃(Valentina Yegorova)、莉蒂雅·西蒙(Lidia Slavuteanu Simon)、馬查多(Maria Manuela Machado)。也很清楚每個人的實力、本領。一面聽著彼此的腳步聲,仔細聆聽呼吸,互讀彼此的心理,一面並肩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