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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墮情網

不墮情網

作者:村上春樹
這是與色戀毫無關係的——「就那麼回事」和「那又怎麼樣」這兩句話乃人生中(尤其中年以後)的兩大關鍵詞。從經驗角度言之,只要把這句話牢牢嵌入腦袋,幾乎所有的人生關口都可大體應付過去。
話說回來。外表上符合自己口味的女性卻不具備自己喜歡的人格這點,看著實在讓人難過。光看都難過,深入交往起來恐怕更難過了。目睹如此女性時的心境——這樣打比方固然淺近——同在服裝店發現款式正中下懷的衣服卻尺寸全然不合身時的心情非常相似。雖然明白只能放棄,但心情上總有些戀戀不捨。
不過——好像重複好幾次了——若依照這樣的認識體系行事,無論如何都戀愛不成。電影《美國塗鴉》(Ameread.99csw.comrican Graffiti)中有這樣一個片斷:理查德·德雷法斯無法忘記在街頭偶然看見的乘坐「雷鳥」的「夢女郎」(the girl of dream),為此整整找了一個晚上。就是說,戀情乃是超越那種既存體系的行為。
當然,更年輕的時候注意不了這麼多,為對方外表所吸引而鬧起一廂情願的戀愛也並非沒有。但年紀到了一定程度之後,就深切體會出了這項作業的徒勞無益,心情自然沉靜下來——「原來如此,算了算了」。相比之下,還是同能夠默契的——和外表什麼的無關——女孩子在一起愜意得多。當然這不能稱為戀情。
只是,依此想法活下去,誠然能活九-九-藏-書得輕輕鬆鬆,而綜合素質卻難以提升,與社會責任感和主導意識什麼的基本無緣。一來二去,發生核大戰也罷,上帝死了也罷,都勢必認為「就那麼回事」、「那又怎麼樣」——我也多少有這種傾向——而這樣一來事情難免有些麻煩。凡事都須適可而止。
在女性方面我還是有自己的喜好的。我是已婚者,人近中年,又無甚可取之處,可喜好這東西也還是有,儘管好像有些厚臉皮。
七八年前我和一個如此類型的女性一起旅行過四五天。不過不是光兩個人,是和很多人同行。看第一眼時感覺妙極了,心裏讚歎「好漂亮啊」。不料幾次交談之間就發現性格和我完全不合。因為性格不合,就沒有要好起來,旅行一九*九*藏*書結束就分開了,再沒見面。但旅行當中不得不在一起,因此較為細心地觀察了她四五天。結果不由深深感到——本來大可不必——自己眼睛捕捉到的世界和客觀上作為「世界」存在的世界,其構成形態竟有霄壤之別。就是說,無論在我眼裡她的外表同她的為人何等相反,但其相反狀態既然作為一個人存在併發揮功能,那麼我也完全不具有對此提出異議的權利。何況,我也可能在她眼中的世界以相當扭曲的形象出現;
我這裏所說的喜好,指的是外表、氣氛什麼的。就是說,偶然遇見一個女子,心裏暗想「啊,這人絕了,讓人覺得舒服,正是自己喜好的」,如此情形雖說不是動不動就來上一回,但一年總可以碰上一兩九*九*藏*書次。不過若問我是否因此就同對方墮入熱辣辣的情網之中,那也不至於,一般都沒鬧出什麼故事,徑自各行其路。
但是,因沒乘上那班車而耽誤約定時間的時候也是有的。這種情況下就要對自己說「那又怎麼樣」。時間這玩藝兒不是可以隨意分割的么?就算遲到二十三十分鐘,同美蘇核軍備競賽或上帝之死相比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么!此即「那又怎麼樣」的精神所在。
比如奸不容易跑上車站月台階梯,而電氣列車就在那一瞬間關門了,自然氣惱得不行——這種時慣心想「就那麼回事」即可。就是說,對車門一般是要在眼前關合的予以接受和理解。這麼一想就不會怎麼氣惱了。世界總是按它自己的原則流往該流的方向,如此而已。
選自《村上朝日堂嗨嗬》九_九_藏_書
必是那麼回事。
為什麼外表上符合自己口味的女性幾乎都不是我所喜好的呢?我時常就此認真思索,但總是得不出有說服力的答案,只能像柯特·馮內古特那樣簡單想道:就那麼回事。
這倒不是因為我遵守一夫一妻制的道德而自我克制、有意不墮情網,而是自然而然的結果。說不可思議也是不可思議,外表上符合自己口味的女性基本百分之百在內在方面——或者說為人——不符合我的口味。所以,即便最初如被電光石火擊中一般胸口怦怦直跳,而同對方交談起來就一下弱似一下地平復下去,沒等墮入情網便已偃旗息鼓。這樣的人生說不幸也不幸,說平和也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