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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生

野火生

作者:淡豹
老周說出去吹吹風,拉我出了蒙古包。我說,你今晚控制得不錯,挺讓媳婦省心,明兒正規演出了啊。他沒應,在草地上坐下,點煙,開始揉太陽穴。
上次聚在一塊,齊刷刷喝掛,是兩年前。那是老周臨回內蒙前的秋天,我也要離開北京去曼谷出差,看醫療網路項目。他們說,你不找王曼?

2

老周婚禮是明天。我們從大學就開始同混的六個人,說定坐周六中午同一班飛機從北京去呼和浩特,當晚喝掉他單身時代的最後一場酒。我作好準備,打算星期一坐最早一班飛機回北京,癱軟著直接去律所上班,結果卻沒趕上今天的飛機。
這些讓我有聽錄音帶的熟悉感。彷彿說話的並非我認識了十二年的哥們,而是我跨出假冒偽劣蒙古包的大門,一腳踩進了一部超現實電影的布景,把台詞接下去就能扛過時間。像我們內心那些恐懼的大聲重演。他說兩個禮拜以來每晚他都更焦慮一點,我說這正常,挺過明天,你就把這些都忘了。他說想到一輩子就怵。我說他媽的愛是什麼。他說想臨陣脫逃說不結了又知道不可能。我說十年來你就是燈塔,我們看好你,沒問題。他說他做過對不住趙璐的事,我說這都正常沒什麼大不了得往前看。他說結了婚,以後若再錯,就是大錯,不想錯了,又信不過自己。我說你不能這樣,甭怕,你真不能這樣。
大堅說咱們把電話全關掉算了。說好了今晚就我們喝酒,老周不帶趙總,我們不帶女朋友,莫不如就在這草原的心臟肅靜一把。
他說,來了啊。
我要去曼谷,他們都問,你出差去待那麼久,不去看看她?我搜索那個法援機構東南亞中心的當地小項目點,有活動推廣頁面。真給找到了。五年未見后,我們在一起過了五天。
我說老周你想這些是不是把結婚看得太重了,結不結都是形式,上台演完,回家,樂意怎麼過就怎麼過,犯不上琢磨該怎麼過。
年輕地勤彎在櫃檯里,給我找下一個有空位的航班,低垂的頭也沒擋住明顯的黑眼圈。再一瞅,哦,也是妝花了,融到眼睛底下。她大約是對此一無所知吧,啪啪啪敲著鍵盤很利落的樣子,帶著種職業的不耐煩的客氣。我站在櫃檯前,有種被戳穿了似的不知所措,覺得不該再看她了。
遠處有個小白點,一閃一爍地移動。我覺得自己花了眼。老周說,等等。有光打在地上,隨白點一起朝我們移動,又近了些。
圈子小得驚人,我並非不知道她的去向,雖然已沒有她的號碼。分開一年多后,她果然不再做銀行法務,我說服自己這不意味著她曾經為我們作出過犧牲。作為整體的所謂「我們」難道不是根本從未存在過嗎?又去歐洲讀了個學位后,她進了一個NGO,在曼谷做某種教育項目,據說是在當地做法援兼辦學,她就住在女子學校裏面,我覺得聽起來像是進了尼姑庵當住持。
他像看瘋子一樣瞅了我一眼。
賴我。
後來我意識到,這標準還真不算低。
風砸在蒙古包的白頂篷上響若碰杯。
我聽見他們說矯不矯情還草原之心。我聽見大家推心置腹,說對領導是馬屁中自有真情在。說找媳婦是從找公倍數到找公約九*九*藏*書數,湊合過得下去就行。
突然很希望可以心有所感。是我的幻覺,還是劣質音響在唱?
假如能抓住一種目的,大概我就可以置身於他們中間?
生命中的女人出場時都表現出對我不同程度的誠懇,退場的方式與時刻卻莫名其妙。六年級春遊在紫竹院,全班在茶室邊石頭上坐下,交換小麵包和雪碧。前排女生的馬尾辮散了,她在竹葉和食物間揚起下巴扎辮子,突然綻發神秘的芳香。自那以後我視覺與想象的世界中的物體開始分出陰陽兩種詞性。初二我學會自|慰,開始頻繁想起隔壁班和我一起在周末補習英語的女孩。周末中午,我和她一同騎車離開學校,她先到家,我望著她進小區,肩膀溶於連衣裙的線條是山水畫,在我腦海中回蕩幾年的夜晚。大學時我遇見曼曼。有幾年我們一起長大。在後來的夜晚中我遇到過的女人有甜蜜的,腰部線條柔和的,骨盆凸出有點硌人的,天氣驟冷時會歇斯底里的。在後來的夜晚中我經常忘記自己,在似是而非的欣悅中覺得累,覺得快樂,腰輕而頭痛。有時我和女人一起回家,有時帶女人回家,有時在第二天早晨會有種厭煩感,夾雜著悔恨,自賤,對自己的惱火和對女人的反感。會想再閉上眼睛,有點想砸頭,罵人。我見過那樣的蜘蛛,細的四肢扛不動身體,只能在微弱的自厭中,慢慢把自己移走,移走後,還需要與自己共存很久。
我進所時,頭上的合伙人岳律剛二婚不久。有一次,也是喝酒,岳律大了,說他離了一場婚以後,發現別的標準都是虛的,能結婚的標準就一個:這女人在你家裡走動,你不嫌她礙眼。那時我還真常精蟲上腦,女人進我房間上我的床,我基本沒覺得礙眼的。我覺得岳律這是看破人生的虛無,扯,您房間里最礙事的必須是您的肚子。

1

我說計劃這東西,定久了,容易覺得舊。讓人尋思是不是得調整。其實執行了,過去了,就好了,就下一個項目。
那時我們都20歲,後來的幾年中我們在一起,再後來,新的因素迫不及待地組織了我們的生活。
我說實在不想結就算了。說穿了也無所謂。為自己好也就算對她負責任。你媳婦說不定也在那邊猶豫。
後來的兩年裡,我喝醉時偶爾會想起在一團烏黑潮濕的空氣中她的發亮的鼻尖,皮膚冰涼。在曼谷的五個夜晚,我一次次醒來,向山林潮水。記得我總是從背後抱住她,不知為什麼,不想看她的臉,透過頭髮她瘦而年青。她毫無預兆地說她特別相信我。又問我她是否年老色衰,我從背後抬起手來摸她的臉,她是笑著的,嘴唇與下巴間有深深的凹陷。我說大概巫師下咒,沒變。
我說你願不願意都得上了。甭合計了。騎虎難下。這輩子哪件事到最後不是騎虎難下。
到我酒店的第一個夜晚,曼曼打開窗子。關了太久的窗戶有點卡,她用力拉開時,窗框飄散出一種灰塵摻雜著腐爛無花果的氣味,在月光中讓我鼻子發癢,讓我為邋遢而不好意思,又享受那種看到女人來料理自己的家時微微得意的感覺。她臉上是不定的黑影,頭髮縫隙間透著月光,https://read.99csw.com鼻尖發亮。

5

我想確有道理。
我說,游著游著就游不動了吧。
大學時,老周不算靠譜,磕磕絆絆打著遊戲畢了業,刑訴重考得眼睛快花了。談戀愛這方面么他倒是燈塔,我們胡混經年,修成正果的唯有他,高中女友趙璐變成領完了證明天就要擺酒的總書記,我們尊稱趙總。畢業后,他做了八年證券律師,兩年以前和趙璐一起回內蒙,進了機關,現在成天乾的是代表自治區銀監局跟中小企業局開融資座談會之類的勾當,穿襯衣加毛背心套茄克的標配。自從他回內蒙,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全員聚齊,慶祝的倒是兄弟的出手。
喝到將近一斤時,記憶會高度顆粒化,乾燥,清楚,拆成分鏡頭。能想起的是斷片式的場景,葡萄串子似的,一粒畫面禿嚕出不相關的一長串,直到重得掛不住。
淡豹,人類學博士、作家。@淡豹
恐怕我快斷篇了。
我知道自己快暈了。
我在草地上看見天空中星星之間有奇異的關聯。在呼和浩特市郊的稀疏草原上,星星沒有我期待的那麼亮而清晰,夜空倒格外黑。我與一種遼闊相連,似乎看見困惑的人類的歷史在黑夜和草原之間恆定地展開。黑夜和草原本身是否就是解決方案。
那些天我們聊了一點往事,不過多半是無邊無際地隨便談談。她講項目在泰國鄉村開展的難度,村莊長老信巫術,女孩子的父母寧願送她們去高爾夫俱樂部當侍應生。我告訴她我的朋友們她的同學的近況。我們聊得不投機。她說北京空氣太糟糕,每個開車的都多少有責任。我說假如不開車,襯衫上不是別人灑地鐵里的豆漿,就是我的汗。我說王曼你離開北京太久不了解情況,幾乎就要說出她格格不入於時代。我離開曼谷時,兩個人大約都多少確認對方跟自己合不來。
也不賴我。上午醒來時,床上還是臉不清楚的女孩,眼線暈了半臉蛋烏。洗澡前我找出現金,放在枕頭邊。洗完澡,她還沒起床,我把百葉窗拉到最高,讓陽光射進來,她只是呢呢喃喃的。抽完煙,我再推她,女孩還是不醒,翻了個身蜷起來接著睡,鬈髮盪開半枕頭,蓋住殘妝的臉,挪動一下手臂護住胸,倒有點像只飛不動的帶傷小鳥。我沒硬攆,又多抽了幾根煙等她醒,就誤了機。
老周遊移于推心置腹、懺悔和求救之間。在蒙古包邊我看到月光淋在草尖上。那個凝固的夜晚有月光淋在草尖上,影子隨曼曼移動,她偶爾踩碎。她赤腳走在鵝卵石路上,腳步輕盈,腳面發出奇異的光,令我想俯下身去摸她瘦削腳背上必定凸出的血管。
她沒承認過。不過周圍的人都說她畢業時沒去律所,直接進銀行做法務,是為未來結婚後不需要總是出差加班。我們當然沒結婚。那次分手,像每一次帶著不同程度的真誠的正經關係終結時那樣,過程荒誕,具體原因令人意外又順理成章。我無所謂了很久,為分手慶幸,也多少驚訝于自己的乾脆與不留情。我是眾人中第一個從大學時代的戀情中解脫出來的,那個新年的酒局上,我把這次節奏緊湊的read.99csw.com分手列為當年的一大成就。沒說出來的是我終於可以不必緊張,若是曼曼為還沒影兒的結婚已經在作出犧牲,我得拿什麼償還。
走在候機樓大廊里的旅人有快有慢,臉上倒幾乎無一例外地帶著漲滿的情緒和目的感,一個的箱子刮上另一個的腿,相罵,道歉。玻璃外一個敏捷地用胳膊肘別過另一個,箭步搶上擺渡車,坐下。一個緊跑幾步,拽住另一個的手。另一個低頭看她一眼,鬆開手,摟住她的肩膀。
我越來越少睡沉,越來越頻繁做夢。醒得早,起得遲,沉于回憶。有時夢見自己一生犯下的錯誤羅列詳盡如長卷。夢中男人小便的聲音不再壯烈,夢中驟然明白「垂垂老矣」的意思,夢醒于惶恐冷汗。前額的髮際線開始後退,惟有我自己能察覺,但從父親的樣子我推斷自己會中年謝頂。我有時想起曼曼,在酒店,她看著掉落在洗手間純白地毯上的頭髮撅起嘴來的樣子恍如當年,與她現在利落的風格不太相同。她多年短髮,在曼谷剪髮不便,開始留長,她說平時在女子學校員工宿舍的水泥地上看不出掉落多少頭髮,和我住的那一周掉發則被白地毯襯得明顯。她幾遍問我她有沒有變老,我說沒有。
推開窗子,她回頭來看我的一瞬間眼中有綠光閃爍,像貓眼塞壬。後來我在酒醉的回憶中幾次不解,是森林在她眼中反射綠光,還是女人在夜晚會展現出別樣的顏色。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到一陣無牽無掛的愉快,大笑起來。老周晃了一下,沒看我,隨自己媳婦往回走。他緊抓著趙璐的手臂,把她靠成一條斜線。我看著他倆有點跌跌撞撞地向前,一陣風把我吹得涼爽,我想喊一句「好嘞兄弟」,又不想說了,風裡飄過來青草一般新鮮刺鼻的氣息,誘人而寧靜的綠。我往後靠了靠,讓背貼緊蒙古包的圓柱,似乎很快就可以睡過去。
或許也不該怪身體。忘了是和哪個女孩一起看過一部電影,以情|色始,中段成了懺悔,俄國男人緊張于黑暗之中,密室內他尋找若隱若現的光,禱告著自責為何會屈服於自身的弱點,流淚如獸類成河流。我倒寧願能恥于些什麼。
「先倒一半兒,明兒婚禮完事了晚上那場再說。」老周給我解圍,一干人反而哄起來了,「明兒晚上你理我們?你這算低估還是高估你自己啊?」
生活通俗得令人不知所措。
是他們告訴我的。說這幾年來我喝多了有時會叫曼曼。平時我想不起她,即使大家提到她我也只能想起她大二的樣子。法理學課,她和我分在同一個經典選讀討論組,她說出《聯邦黨人文集》里拗口人名時樣子格外專註,間或抿起嘴唇舔一下。模擬法庭她話不多,不過站起來最快,特別執拗。
當他說他不想結這婚,我好像也沒驚訝。他說在一起太久,計劃都是一起定的,隨著婚期越來越近,不得不對婚禮想得越來越多,對結婚本身倒想得越來越少。這種感覺我知道,像晨起迷糊著習慣性拿起牙刷,早忘了是為什麼。老周說,到倆禮拜前被婚慶公司催著寫婚禮誓詞時,看到什麼「相守一生」的模版,他才覺得要下的承諾是實的。
那些年裡我想象自己內心野火茂盛,並將永遠茂盛下去。
當然有時還是會十爪撓心地想找人睡覺九_九_藏_書。多年來對此我不引以為豪,倒也不覺得這算基因缺陷。不過越來越常在睡過後反倒百爪撓心。從煩躁到厭煩用不了兩小時,迸裂時的一點愉快迅速被大團大團的煩壓過。我自認是男人中溫柔的,但這時往往生硬。有時會問那些女孩她們是不是願立刻走。有時躺遠一點睡著。通常抽煙,不管她們皺眉頭。必定拉開窗帘。若能離夜空近些,離身體遠些,倒反而好。我不耐煩她身體的存在,厭煩我自己因身體而來的糟糕。

7

趙璐說,廢話。
回北京后,說不清為什麼,我沒有再聯絡她。就像我說不清怎麼就到了今天。大學畢業到現在,十年中我喝下千瓶酒,腹肌倒結實了。我有效率地健身,不喝碳酸飲料,早不再打遊戲。加班,領獎金,會朋友,區分朋友,決定去年必須升合伙人,去年升了合伙人。
我問老周,你說,人是怎麼溺水的?
其實也不算精蟲上腦。
塞錢總沒錯。你也不知道這些碰巧遇見的,剛說過兩句話的,新認識的朋友帶過來的女孩還從事什麼副業,你也怕那些身家清白沒副業的,會再打電話給你,說再見一面吧。錢比說話清楚,放那兒,告訴她下樓叫個計程車吧,我得健身去,不送了。
去年到我升合伙人。十年,三十二歲。意識到若出差時連應酬幾天,皮帶就得掛到肚子下邊。開始過於規律地健身。已經想不起來女人在我房間里而我覺得挺舒服的感覺。
到呼和浩特已經是日落時分。老周派來的司機在機場一見到我就告訴我,今兒晚上估計麻煩大了,那伙人坐好了等我,是要罰倒我的節奏。新娘子正做指甲,我速去打了聲招呼,就奔赴我們幾個人的小筵。席設郊外度假村,一頭羊沒有,蒙古包是假冒的,純是水泥蓋的,柱腳還露鋼筋,經理介紹說是所謂星級新派蒙古包的代表。風從半開的蒙古包門吹進來,我的臉越喝越燙,手乾燥得像十年前沙塵暴的北京。
我說實在是我犯渾,昨晚沒扛住,犯了錯誤。
我聽見自己說出台詞,這些故作老練的告誡將與那些不實的表白一起在我身後堆積,直到墓碑石板上刻下「這個人意志堅定地心靈平滑,一事無成」。是二十五歲前後的哪場大酒嗎,或是哪個case將我洗得失憶,是從哪一刻起日子過斷篇了呢。我習慣於成年男女忙於撇清、比著退縮的儀式,無需多想就能退到足夠安全又讓對方保有體面的那步。在什麼時候,我已經更容易感到煩躁,不再感到羞恥,輕易解脫于那種在前半生的種種錯誤中挑選出首席的努力。
這幾乎是真的。她變得非常瘦,看起來比大學時嬰兒肥的她聰明。我說,你沒變化。
所謂愛上究竟是什麼意思。我陪女人看愛情電影,能想象人物愛之前的迷惑和愛之後的困惑,看不清故事中愛情的衝動。我在玩笑中說過愛字,在回復微信時寫過,我經常告訴助理這事兒辦得好愛死你了。我沒說過愛。我大概說不出來。
假如不是要趕飛機,去內蒙參加婚禮,周六中午我通常在健身房。跑到5公里,隔夜酒能散個大概,到8公里,身體會開始有點鈍,腦子則漸漸清楚。等耳機里的曲子帶著某種豪邁的氣概不期然地漲開,我就read•99csw•com知道腦袋已足夠指揮四肢,就下來,擦汗,再擦汗,走到一邊,做無氧。到晚上眼睛里的紅血絲乾淨一半,就可以去看一眼爸媽,或者開喝周末的第二場酒。

3

老周沖我說,怎麼樣,我告訴你她不猶豫。

6

有一個夜裡我們散步。月光淋在草尖上。曼曼說,如同一地劍陣。她自甬道伸出腳,觸草莖,腳尖和清晨的冷氣落下露水一齊將草打彎。
他說誰知道呢。興許。又想了想,他說,不能。她不會猶豫的。

4

那晚我先喝紅酒,后喝威士忌,如己所願,很快就暈眩在包房的暗影中。水晶吊燈上的灰塵格外清晰。帶其他女人回家本來也已經不是偶發事件,不過那個新年夜我格外焦躁,帶不記得名字的朋友的朋友離開時,有種解脫于雲上的輕鬆。
倒下一個。剩下我們六個堅持著的,一個在哭,講父親的肺癌手術,兩個邊聽邊斟酒,手抖灑在桌布上,一個剛吐過一輪,如遊魂。
我真的在酒醉中叫她嗎?那麼我叫的是曼曼還是王曼?我納悶。
老周說,等等。
錢包,手機,鑰匙。我的口訣。每次喝到將掛或吐,我數一遍錢包,手機,鑰匙。拍一遍。這三樣在就是安全。
老周和我沉默下來。身後蒙古包里朋友們醉中聊天的聲音忽大忽小如囈語。我看見我們大學時喝吐在盞盞天橋路燈下,剛入所那年加班後去喝酒時東大橋烤串攤旁的一輛輛紅殼計程車。我和曼曼第一次約會時,北京還多的是每公里一塊二的拉達,嗖的搶在一塊六一公里的捷達和偶見的桑塔納前面奪走生意。那天下午約會我們是從學校去北京動物園,熱極了,躲進海洋館,周圍的樹都有股腥氣。傍晚在北展必勝客,我們把自助沙拉摞得很高。夏天的夜裡膀爺司機說不開空調省點兒行嗎,曼曼說,嗯,好的,然後她搖低窗戶。膀爺根本是下命令不是提問,曼曼卻當了真,客氣地回答,那一刻我生出一種保護欲,決計以後要混得牛逼。實習那個夏天,嘉里中心樓下黑車司機從車裡噴出煙圈,大聲放「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願意等待」,喊「不回通州的不拉」,吆喝氣壯山河,彷彿隨時可能從腳底抽出來一把刀。
旁邊的蒙古包門口擱個音響,臉朝里,一直在放老歌,周傳雄,迪克牛仔,動力火車。是接觸不良了嗎,聲音如嘶吼,倒是挺暢快。
是趙璐。老周晃晃悠悠地要站起來,一搖,又倒下了。他按住我的肩膀,把自己撐起來,沖還在朝我們走過來的趙璐咧開嘴,樂了。她拿著手電筒,穿個浴袍似的白裙子,頭髮用個大卡子全都夾在頭頂上,像打扮到一半決定離家出走的草率小女孩。她走到老周面前,拉住他的手,埋怨道,好久了都打不通你的電話。
其實昨晚壓根就沒扛。知道十有八九會覺得沒意思,但是又辦了。
中午在機場時陌生而熟悉的眩暈感回來了。靠計劃和規律推進的生活被誰輕輕打了一悶棍,不重,讓人有點懵,有點失重,離生活離他人一下子就遠得很,忘了自己要去哪裡,是為什麼。
他們說我精蟲上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