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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

我和她

作者:張春
三年級的時候要寫日記了。我還記得其中的一節課,因為那節課老師念了我的日記。
四年級的自然課,教大家自己製作電話。就是用兩個火柴盒穿上棉線,很遠的距離也可以當成電話,可以傳聲音噢。我們兩家住隔壁,如果可以裝一台我們自己的電話那實在是太棒了,當然要試試。
又有很多次我自己路過那個下坡,有時候她爸爸在門口做煤球,有時候在給自行車打氣,有時候在洗車。叔叔很勤快,總是忙忙碌碌的。她就站在旁邊,兩隻手在肚子前面互相捏著,抿著嘴打量著我。我們是兩個慢熱的小孩。
這幾年我們家搬出了那個大院。再回那個院子,它突然變得很小。我站在任何一處,都可以看到每一片土地,記起那些地方發生的事情。沒有一個花壇我們沒有在上面寫過作業,沒有一塊草坪沒有去撿過地木耳,沒有一種草我們沒有嘗過,沒有任何一棵梅花樹、橘子樹、香樟樹,我們沒有一起在樹下,仰著頭聞那些花的香。那塊空的水泥地上,我們無數次在上面打羽毛球,踢毽子,跳皮筋,抓石頭,跳房子,過年時提著燈籠去那裡放花炮。在玉蘭樹圍起來的一片草坪里,無數次和大院里的男孩子們過家家。我打著傘跳樓的時候,她就在下面笑著看我。或者將許多拔地草編成長長的繩子,放在自己的肩膀,站在陽台邊,假裝自己是長發公主。
那時候我們的媽媽都還沒有調到縣城來。我的爸爸是政府的秘書。我和哥哥住在爸爸的辦公室,爸爸睡桌子,哥哥睡板凳,我睡在抽屜里。爸爸煮飯別有風格,他大喝一聲,把所有東西扔到一起,花菜、醬干、肥肉、萵筍,放兩大勺豬油,煮一大鍋,起了個名字叫「大雜燴」。大雜燴好吃得很!那種新鮮的生活實在是很開心。
可是,後來,有一天!唉!天哪!
真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麼過的。直到有一天,我從樓梯上下來,她從樓梯上去,終於打上了照面。我們愣了一下,立刻就摟在一起哇哇大哭。
我們裝作沒聽見,但都很興奮,就跟真的早戀了一樣興奮。
在我婚禮的前一天,親人們從家鄉趕來參加。嬸娘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竹今年去世了。」原來媽媽一直瞞著我,卻忘了給嬸娘打招呼。
人究竟有沒有靈魂呀?她會不會思念我,會不會怪我,會不會還愛我。她會比我有感覺嗎?我還能為她做點什麼嗎?那個人消失了,愛也會消失嗎?和她有關的一切都會消失,什麼也不剩下嗎?我感到極力承受的東西,為何像是輕飄飄的?為何如此輕盈的東西,卻是用盡全力也無法掙脫,也無法墜下的呢?
我拉著爸爸的手指頭,望著她。直到路過他們倆,我就扭頭望著她。她也一直望著我。
現在想起來很是憤憤不平!最生氣的是我今年才想到,這件事應該是我贏才對啊!她用我的書包哎!
我們倆都不會跳皮筋,都是跳到三框(皮筋框在屁股上)就到頂了,再到四框(齊腰)是無論如何都跳不上去的。我們倆都是可憐巴巴的帶家。就是跟著某一家,最後一個跳。跳脫了,那家人也不會像對待自read.99csw.com己人一樣救我們。我們只能到旁邊去看著,眼巴巴地看她們一路跳到天框(把橡皮筋用手舉到頭頂)。
那五塊錢後來是怎麼辦的,我現在真的不記得了。
在那裡,有兩個小孩子在秋風裡認識,並且又迷上了存錢。
我激動地說:等你結婚的時候,我送你婚紗!
我爸爸說:這是竹,你們要當好朋友哦!
在另一個我一無所知的地方,我們的心又見面了。
大人也會說笑話,說某大城市某小保姆,為了涼快開著冰箱門打毛線。大家都嘖嘖稱奇,認為那位保姆太過分了,那得花多少電費啊。
就在這一刻,她突然靈機一動:你比我多一個書包!
她的爸爸是政府的司機,她跟爸爸住在車庫。我一直都忘了問問他們睡在哪兒,是不是像我們家一樣好玩。
當我想到這裏,我突然就信了。漂浮在某個地方的淚水,就突然地掉了下來。
她是我的好朋友。認識她的時候我5歲,她6歲。我們家住隔壁,每天手牽著手一起上學和放學。15歲,我出去讀書,她在家念高中。第一次離別,她追著我坐的火車,一邊揮手一邊哭。我也在火車上一路哭。後來我們互相寫了一尺高的信。
總之那時候的人勢利得很。總之因為有了橡皮筋而成為大明星的感覺是很好的。
長大后我有了個疑問:我們家真有那麼窮嗎?還有,別的小孩都要打醬油,怎麼我好像沒打過?媽媽說因為她覺得打的醬油不衛生,我家都是用瓶裝的。我媽媽常說該花的一分不省,該省的一分不花。在那個拮据的年代,勤勞勇敢的媽媽們要用多少心思,精心地打理好家裡的每一分錢。
如何談論一個死去的愛人?和另外一個愛她的人一起談論她可以嗎?如果我去她家,抓住她媽媽的手痛哭,我們能彼此安慰嗎?如果我找到她的初戀男友,十幾年我們一起長大的那個男孩子,剝開他,撕裂他,讓我們的心一起陷於血泊之中,是好的嗎?我去她的墓前,該帶上沒有兌現的婚紗嗎?
橡皮筋一毛錢一尺,十尺的新橡皮筋非常豪華。別人很多是舊車胎剪出來的橡皮筋,帶著沉,彈性也不太好,彈到人還疼。用綁頭髮的橡皮筋一根一根連起來的那種又很容易斷。總之,我們的橡皮筋是全班最好的橡皮筋。
那個洞,它,空了。
再大一點的時候家裡都有了冰箱。大院里有一位姐姐家早就有冰箱了,她一直警告我們:冰箱門開一次就要用一度電!
不過,最後這個實驗居然沒有成功。原因是這兩個財迷比劃了一下,捨不得用掉那麼長的線……
當然,這麼愛錢的小孩,不會被一兩次挫折打敗。沒過多久我們又發展了一個新的發財計劃。起因是向大院里的一個阿姨學了一個新手藝:把綁頭髮的皮圈纏上毛線,這樣皮筋就不會扯住頭髮了。具體方法是這樣的:一隻手套上皮圈,毛線打個結系在上面,套皮圈的手一張一合,另一隻手拉著毛線,慢慢地就纏上去了。
那兩個勤快的小孩,經常一起去井邊打水,洗兩個家裡的茶杯,茶盤,傢具。一起坐在她的房間里照鏡子https://read•99csw.com,梳頭,學著畫眉毛,數我們倆共同的存款。我們每天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在路上撿錢,撿廢鐵,撿糖紙。撿來的糖紙分類捆成一紮一紮,沒事的時候攤在地上欣賞。在她家廚房邊搭的小棚子里,她紅著臉問我:你有沒有來那個?我卻聽不懂。因為我連胸部都還沒有開始發育。她家客廳的大桌子上擺著全家人的鑰匙。因為她總是嫌鑰匙臟,總是把它們全部洗乾淨,放在那裡晾乾。在學校里她突然來了例假,白裙子都被染紅了。我突然變成要保護她的英雄,騎車送她回家,她坐在我的自行車後面,抱著自己的板凳哭。他爸爸從廁所里找出工具,就在門廊下,把她被染過的板凳重新刷漆,我在樓上也看得見。等我回到學校,調皮的男生把生物書翻到第27頁遞給我看,促狹地說「我知道是來這個啦」,我也當不成英雄了,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她寫了我壞話的日記本用訂書釘訂住,卻被我撬開看,我傷心地哭了,她也傷心地哭著說,我不是訂上了嗎,你為什麼又看,我現在撕了行嗎。
所以我們經常坐在對方家的冰箱門口,等著誰來開一下門讓我們看一眼。
我說:我也好想你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有一天我們一起放學回家。她那天沒背書包,把書放在我書包里,輪流背。走著走著,因為誰應該背久一點吵了起來。當然是東西比較重的人要多背一會兒咯。然後我們把東西全部攤在地上比:你一本語文書我一本語文書,你一本地理書我一本地理書;你一個作業本我一個作業本……你一個文具盒我一個文具盒……你一支筆我一支筆……你的橡皮比我的大!
我記得佳佳奶糖和喔喔奶糖一套都是八張。佳佳奶糖上面是猴子,喔喔奶糖是公雞。豬八戒奶糖似乎一直沒有攢齊。大白兔奶糖雖然好吃但是糖紙一共只有兩種式樣。還有很多玻璃紙的水果糖紙,可以蒙在眼睛上當眼鏡。透過那些糖紙看出去,世界就會變一種顏色。
我感到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那個空空的洞,那種失望,簡直無以言表。如果當時知道崩潰這個詞,我們倆肯定崩潰了。我們垂頭喪氣,唉聲嘆氣,為了體面也不好意思哭起來,但是我們再也不撿廢鐵了。
大人們也一樣。所以井邊總是圍著很多的人,洗衣服、殺魚、洗自行車。以前打的井,很多都有水泥砌的搓衣板。我們大院的那口井,因為用水的人多,井邊的水泥都被水磨得溜溜亮。她經常痛心地譴責她愛乾淨的媽媽,用那麼多自來水沖洗家裡的地面。她家裡有一隻我們小孩也能拉得動的塑料小桶,而我家打水的桶是很大的鐵桶,我根本拉不動那一桶水,所以我常常要蹭她的桶來用。她也常常哀嘆:這樣繩子很快就磨壞了。
撿來也不能拿回家,誰知道大人會幹出什麼事。我們在山上找到一個洞,那是我爸爸以前帶整個大院的小孩上山野炊挖出的灶洞。我們把撿來的廢鐵藏在那個洞里,再用很多樹葉蓋起來。蓋完了,裝作不知道那個洞,輪流走來走去,遠遠近近地觀察,直read.99csw.com到放下心來。
我們倆童年期的友誼都基本建立在金錢關係上。比如我們有一個糖紙金庫。糖紙多數是撿來的,有一些是問人要的。撿那些糖紙皮真不容易啊,常常落在路邊的泥濘里,有時候上面還有很多奶,並且爬滿了螞蟻。我們發現了,就撿回家,洗得乾乾淨淨,夾在字典里壓平整,再用皮圈一捆一捆地綁好,擺在一起。有時間的時候我們就滿滿地鋪在地上看。很高興。
不過糖紙之外,我們還有一筆共同的存款,真正的存款哦。它們都是在路上撿來的一分錢、兩分錢和五分錢。撿到五分錢就太高興了。五分錢可以買一袋酸梅粉,半個果丹皮,一個軟棒棒糖。但是我們從來都不捨得花,直到終於攢到一塊錢,買了一根橡皮筋。
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我們連一根鐵釘都不曾放過。兩個少年,根本就沒有昂首挺胸,鮮艷的紅領巾飄啊飄。我們走路都死死盯著地面。看到疑似廢鐵的東西就歡呼著撲上去。我們總想著攢了很多很多然後一起賣掉,一次也沒有賣成錢。一想起在山上藏了那麼一大筆財產,就像一團小小的火焰,在心裏發著熱,發著光。那不就是阿里巴巴的寶山嗎?
摔碎存錢罐這種大事也沒有錯過,這樣想來我們倆在一起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每天手牽手一起去上學,從小學到中學快十年。下課一起寫作業,寫完作業一起玩。她的家和我的家在樓上樓下,不但可以隨時端著碗去夾菜,誰在家裡挨揍也都心知肚明。她媽媽是個敗家子,居然用自來水沖洗家裡的地板(這個後面再說吧),她的抗議和嘆息我也聽得到。
又聽說她爸爸媽媽的頭髮全白了。我一直沒辦法去看望他們。我不知道怎樣走進她的家,她的家幾乎和我的家一樣熟悉。
我們馬上用撿來的小金庫,買了很多很多皮圈。因為皮圈只要一分錢一根,我們的本錢還是很大的。我們做了很多送媽媽。可是呢,兩個媽媽喜滋滋的,需要皮筋就問我們要,從來也沒有介紹人來向我們買。定價兩分錢一個的皮筋,硬是一個也沒有賣出去,都被媽媽們用啦。
不記得過了多久,市面上有那種皮筋賣了。一毛錢一根!拆開裏面是一個避孕套皮圈。居然別人一毛錢一根也可以賣,我們兩分錢一根的卻賣不掉。我們對這個計劃感到心灰意冷,媽媽們也忘了我們會做。
我偶爾會想起她,只有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日常的生活還在繼續,我該怎樣捧出那塊死去的心來祭奠。我幾乎都還沒有意識到它死了。
張春,著名冰淇淋師,電子雜誌主編。@張春酷酷酷
作為兩個非常摳的小孩,為了節約自來水,我們還經常把家裡要洗的鍋碗瓢盆搬到大院的井邊去洗。「井水不要錢」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她說:我的夢想是快點到20歲!因為20歲我們就上大學了,我們就可以談戀愛了!
我自己有個個人銀行,是一個豬存錢罐。只能存不能取,雖然也會用髮夾撥幾個硬幣出來花,但還是漸漸地越來越重。後來那個存錢罐被摔碎,錢鴿子滾九九藏書了一地。我們倆終於得以數清數目,並且望著「一分」「兩分」「五分」的三座小山嘆息道:如果都是五分的多好啊!我該多麼有錢啊!
她說:我好想你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我還記得我們倆坐在大院兒的松樹下談論未來和理想。
我嘗試著將她寫出來,卻發現千頭萬緒仍然說不出口。我慌慌張張地寫下點點滴滴,卻沒有感覺到她在我身邊,而我依然哭不出來。就好像我不怎麼想她似的。就好像她在怪我似的。
我們的糖紙攢了快兩抽屜,算得上是非常富有了。有一天去一個同學家玩,她向我們展示了她的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姐姐、哥哥等人,從上海、北京、合肥和外國帶給她的橡皮收藏。那實在是太豪華、太精美了。我們倆一邊嘖嘖稱奇,一邊黯然神傷。然後就放棄了攢糖紙。反正攢了那麼多,也沒怎麼吃過。
完全空了!什麼,都沒了!
雖說街上老鼠尾巴拿去賣三步倒老鼠藥的攤兒能賣5毛錢一根,也想要那樣掙大錢。但想來想去,老鼠真是不敢去抓的,老鼠尾巴是萬萬不敢去剪的。我們倆不敢賣家裡的破爛,賣了錢也不敢留著,要上交。所以我們就在街上撿廢鐵。
我真的一直都不懂,死亡是什麼。它意味著什麼。
但是如今她在哪裡我卻不知道。甚至她葬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不敢問。
有一次在她家,可能是我們等來等去,沒有人來。我就開了一下她家的冰箱門。她氣得跳起來把我趕走。脆弱的友誼又破裂了。
當我們有了自己的橡皮筋以後,每個跳皮筋高手團伙都來巴結我們,一路救我們了。在頭一天放學的時候,還要專程來巴結一遍。如果有人罵我們倆笨蛋,馬上就有人站出來維護我們,那可都是個子高、跳得好、身輕如燕的大佬們呢。每次決定要把橡皮筋帶到學校去的日子,我們都要對對方點頭示意,心中懷著某種神聖莊嚴的自豪感。
就差一點點,我就贏了。我豪邁地看著她,品嘗著勝利的滋味。
魯西西第一次發現罐頭小人,不是找出了一塊奶糖切成很小塊請他們吃嗎。我雖然為罐頭小人搭了房子,還把一塊撿來的破手錶倒掛起來,為他們做了鞦韆,可是我沒有奶糖請他們吃,心裏一直感到有些不安。大概是這個原因,罐頭小人才不來我家吧。這個問題,我一直忘了和她討論。
某個暑假的一天,我午睡睡傻了以為是早上,爬起來就在走廊里刷牙。她正在自家院子里玩,抬頭就看到我在刷牙,笑痛了肚子,蹲在地上哎喲哎喲。
有一次,我們的友誼經歷了一次非常嚴峻的考驗。我們撿到了一張五塊錢!因為這個數目實在太大,都爭辯說自己看到的,所以要歸自己。兩個人又急又氣,於是友誼破裂了。整整七天的時間,我倆互相不再說話,不再互相喊著一起去上學,不再一起寫作業,在學校也都繞著走。
小孩子還有一筆很重要且重大的收入,就是賣破爛。比如我家隔壁的妹妹常把芳草牙膏全擠了,賣牙膏皮。我聽到她媽媽罵:你還知道啊!還捨不得擠你自己的小白兔牙膏啊!
我非常震驚,致命的弱點啊!我潰九-九-藏-書不成軍,兵敗如山倒。
那篇日記寫的是我和她去抓蝴蝶。白粉蝶不稀罕,黑花翅膀的蝴蝶才難抓。要輕手輕腳,不能碰到附近的草,不能說話,還要屏住呼吸。我們抓了許多蝴蝶。其中的一隻,我們給她起名字叫「大翅蝶」,因為它的翅膀比誰都大。抓來的蝴蝶都關在兩片石棉瓦中間,後來又把那些蝴蝶都放了,但是它們已經飛不起來了。
現在她死了。在婚禮前我得到這個消息,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也許應該脫下自己的婚裙,換上喪服,坐到一邊痛哭,想一想她,然後接著哭,直到哭不動。但是我不可以,因為我正在結婚。在場的人也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而且他們都不認識她。
我還記得認識她的情景。那肯定是5歲那年秋天裡的某一天。天氣很好,清風拂面。我拉著爸爸兩個手指頭,走過一條下坡,她爸爸蹲在地上洗什麼東西,她站在旁邊,兩隻手在肚子前面互相捏著,抿著嘴打量著我。
初中,我的頭髮剪得很短,像個男孩,又遲遲沒發育。她早早就長成了姑娘的模樣,留起了長頭髮。每天和她手牽手去上學,經常有人指指點點:現在的小孩,早戀都敢手牽手了!
那時候我們並不在一個班。我還記得那天的天氣和溫度,是個暖洋洋的春天,我坐在窗戶邊,老師在上面念,我趴在桌子上笑個不停,臉滾燙滾燙的。窗外長著矮矮的小樹,樹影投在玻璃窗上。綠色的油漆窗框和綠色的樹,總之是一片綠。我心裏想:多麼快樂的童年啊!多麼偉大的友誼啊!那時候我可能還不明白,儘管只隔了兩間教室,但那就是想念吧。
(本文選自張春新書《一生里的某一刻》。)
不過,去井邊洗東西,也是我們的娛樂之一。不要錢的水,洗完東西還可以玩,比如踩到盆里去洗腳。我也還能想起來叔叔阿姨們忙完了,大方地用一盆又一盆水沖腳時那種舒暢的神情。對我來說,「井」這個字,指的就是我們那個大院里,有著很高的井台,邊上的水泥是青色的,磨得光光溜溜。許多人在那裡洗東西聊天,也常常有一堆人圍著它,打撈誰家又掉下去的水桶。
真是撿了很久,很久,很久啊。
洞口的樹葉,被亂七八糟地撥到一邊,沒有了財寶的洞,只有土露在那裡,顯得非常的醒目。
當心中有一部分死去的時候,它還能活回來嗎?我該希望它活著跳動,呼吸,讓熱的血使它作痛嗎?還是該昂首向前,假裝這一次,上一次,這無從說起的無數次,都從未發生過。
當我蹲下來的時候,那個院子又變得很大,就好像我沒有長大過。於是在每一個地方我都能看見她。
也或者,此刻,我的身體沒能包住我的心,而她的也一樣。
她爸爸笑眯眯地看著我。
但是我也不知道怎樣擺脫那種心情,因為她死了,在我的心上,有一部分也和她一起死了,那一部分不能和我一起結婚了。
她認真地看看我,確認了我不是吹牛。然後我們又認真地寫了字據,簽了名字。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這兩個財迷精,終於變成了比較正常的思春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