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金剛

金剛

作者:路明
那以後,明目張胆是不行了。偶爾的,米飯底下會壓著一塊臘肉。
那天接到金剛的電話,餵了幾聲沒聲音,剛要掛,傳來一聲和弦。是我以前寫的一首破詩,被他胡亂譜成了曲。
女孩臉紅了,聲音輕得像蚊子叫,跟我回去幹啥,又不是不回來。
他激動起來,大聲嚷嚷,拿我的吉他來。
我依舊忙忙碌碌,可我知道,這世上有人像金剛一樣活著。疲憊的時候,我抬起頭來,讓目光越過眼前的苟且和庸常,哪怕只是一小會。金剛不是巨型猩猩,不是狂野的神像,不是巍峨的雪山。金剛是一種寶石,在一切都損毀的時候,它磨礪而出,完好如故。
後來,他窩在貨車車廂里(俗稱的扛大廂),一路顛著到了拉薩,那是名副其實的「車震」。在拉薩,金剛跟一個流浪歌手學吉他,學成了在藏醫院路一帶賣唱,晚上攥著一疊毛票去光明甜茶館邊上的小館子,一碟麻婆豆腐搭上四碗飯。夜裡睡大車店,跟十幾個臭汗淋漓的男人擠一張鋪。
我老老實實幹活,老老實實做人,這些年來,沒做過虧心事。我不敢給我媽丟臉,我怕人家說我沒爹媽教育。
黑夜裡的煙花
不知過了多久,雪停了,天地間一片寂靜。我睜開眼,陽光從縫隙斜照進來,像溫柔的布匹。
當我深夜走出實驗室,腰酸背痛心力交瘁;當我翻來覆去地改一篇論文,感覺像老了十歲;當我開著漫無邊際的研討會,頭暈腦漲昏昏欲睡,我會想,這狗日的在幹嗎呢?
他是個臭名昭著的角色,在我們這所鄉鎮小學。其實不過是些逃課打架之類的鳥事,偶爾偷他爹的煙抽。他曾拉了三個小兄弟,自封為XX小學四大金剛。可惜那幾位哥們不太爭氣:二金剛為了一口零食,天天幫鎮上首富的女兒背書包;三金剛被罰站了一下午,一泡屎拉褲子上,哭著跑回家;四金剛,也就是我,企圖調戲漂亮的文藝委員,結果被文藝委員滿操場追著打。
媽媽
開著開著就不見了read•99csw•com
基本可以確認,死不了。我倆四目相對,同時爆發出大笑,接著緊緊擁抱。那種感覺叫作幸福。是的,有哪種幸福比劫後餘生來得更強烈?我狠狠地把剩下的青稞酒一飲而盡,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我一邊咳一邊快樂地想,等老子活著出去,眼下經歷的這一切,就是老子日後吹的牛逼。
風吹著吹著就幹了
沙漠里的河流
第二天我們去游泳,他脫去上衣,露出後背上一大塊刺青。我問,什麼玩意?他眼皮都不抬,不記得那座山了嗎?
過年那幾天,打工的人都回家了,商店、飯店紛紛關門,街道空空蕩蕩。金剛買了一箱方便麵,獨自面對這荒蕪冰冷的空城。
我和你在人群
原來女孩的父母給她許了一門親事,禮金都收了,就等著她回家拜堂成親。女孩不肯,想逃出來找他,在火車站被村裡人逮了回去。年後,女孩偷偷跑來老闆家,擼下金戒指,托老闆帶給金剛,叫他別等了。老闆說,那戒指是女孩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
我俗人一個,最終老老實實讀出文憑。只在畢業前,跟金剛一塊去徒步。四月初,從瀘沽湖穿越到稻城亞丁。
金剛掏出僅剩的一瓶酒,五十二度的白青稞,抿了一下,把酒瓶遞給了我。我猛灌一口,嗓子口有火在燒。
這些年走失了許多朋友,和金剛從沒斷過聯繫。或許是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不曾擁有的東西——自由、決絕、無所畏懼。遊走在這世間,做著我做不到的事,過著我想過的日子,像我出竅的靈魂。
那段日子他下了工,常去一家四川飯館吃飯。店裡有個幫工的女孩子,跟老闆一個村的。女孩端給他的回鍋肉片,總是滿滿一大盤;端給他的宮保雞丁,雞肉比花生多。別的顧客不幹了,後來老闆發現,女孩把別人盤子里的肉都夾給了金剛。
是我成就了金剛最輝煌的https://read•99csw.com戰役。那天中午,我正蹲在校門外的小地攤挑選聖鬥士貼紙,不知是不是五行缺扁,還是天生富二代的氣質,我讓一個叫「黃蜂」的小流氓盯上了。黃蜂揪著我的領子,問我要錢。我手插在褲兜里,緊緊攥著幾張票子,悲壯地想,這麼多小朋友看著,尿濕了也不能給他呀。
金剛有過愛情。
終於盼到了年後,老闆一家回來了,女孩沒來。
後來才知道,他為什麼在格爾木待了六個月,從夏末一直到年後。
金剛吃完飯,賴著不走,在廚房幫忙切個菜刷個碗啥。夜裡,沒什麼客人了,他倆坐在一張油膩的桌子邊,在昏黃的燈光下小聲地說話。
媽媽
那天他喝大了,口齒不清語無倫次:很多人覺得我不是個好東西,可我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他爹抽累了,扔下皮帶,說你反正也考不上大學,這書別念了,跟我去廠里。
後來知道,金剛的媽媽在他七歲時去世了,他爹是保溫瓶廠的工人,愛喝酒,喝醉了就打他。
我誇獎道,不錯啊,狗日的有長進。
天地間一片寂靜,巨大的冰川反射著強烈的日光。這是藏民世代敬仰的三座雪山,仙乃日雄渾莊嚴,央邁勇直刺天穹,夏諾多吉剛毅冷峻。在洛絨牛場露營,兩人疲憊至極,在神山的懷抱中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黃昏時我們醒來,太陽正緩緩落下,將東南方向的夏諾多吉染成一座燃燒的金山。我倆屏住呼吸,靜靜地注視。直到最後一絲烈焰散盡,巨大的山體融入暮色中。
大概是真的疼,那天黃蜂當著一群小學生的面哭了鼻子。消息很快傳遍了小鎮的黑社會,以後自然就不用混了。
女孩的爹媽催她回去過年。金剛鼓起勇氣,對女孩說,我陪你回家吧。
金剛送女孩上了火車,輕輕搭上女孩的手,說,我等著你。
他是我們小鎮第一個去西藏的,那個年代青藏鐵路還沒通車,去西藏比寫朦朧詩更容易泡到姑娘。金剛先坐火車到西寧,然後一路打零工,德令哈、大柴旦、格九九藏書爾木……當我裝模作樣地背誦「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他已經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工地上搬鋼筋水泥了。
是你讓我學會飛翔
我不是金剛,我反抗不了這無比堅硬的生活。我常想起他,想起他在風雪中緊緊抱住一塊石頭,像抱緊自己的命運。
我那時為自己所學的專業苦惱,有次跟金剛訴苦。他在電話里劈頭蓋臉罵一頓,說不喜歡還讀什麼?別讀了,過來找我曬太陽。
八點了,金剛還在酣睡。我叫醒他,看他迷迷糊糊的,又用力推了他一把。這下他火了,抓起手邊的不鏽鋼水杯朝我砸過來。幸虧我躲得快,不然腦袋就開瓢了。
是你擦乾我第一滴眼淚
因為我的夢想在遠方啊
錢花完了,就幫著當地的修路隊幹活。那可是世界屋脊的屋脊,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滴水成冰。那天金剛洗完三條內褲,一下午被風吹成冰坨。他傻了眼,沒有多餘的儲備,不|穿又蛋疼,只好硬著頭皮套上,靠體溫去融化。工友們吃驚地發現,他屁股后一大片水印,像尿褲子一樣。
他在電話那頭臭屁地說,哪能呢,老子火力壯著呢。然後是一陣無恥的笑。
第六天夜裡,雪壓塌了帳篷。
金剛跟著一個藏族司機去了阿里。他一個人去轉山,在突如其來的暴風雪中迷了路。他凍得直哆嗦,索性抱著一塊石頭走,希望出點汗,不至於被凍死。第二天,牧民發現了昏迷的金剛,懷裡還緊緊抱著那塊石頭。
金剛悄無聲息地溜到黃蜂身後,往他屁股兜里塞了個大號的滑炮。
只聽見女生一聲驚叫,金剛已經推開了課桌,臉漲得通紅,揮著拳頭要向班主任衝去。幸虧我反應快,斜刺里殺出,一把將他摁倒在地,這才沒讓事情鬧更大。
之後的幾天,我倆上學放學一直提心弔膽,生怕被黃蜂打埋伏。卻意外聽說黃蜂已退出江湖,去縣城打工了。
我朝他大吼,操!有病吧!
停在眼角的一滴淚read.99csw.com
我問,小雞雞沒凍縮進去吧?
他默默坐起,悶頭抽煙。過了好久才說,夢見我媽了。他摁掉煙頭,擦了擦眼角,說,我想回到那個夢裡。
上了初中,金剛的名氣更大。初三那年,他聚眾鬥毆,連傷數人。他爹聞訊趕到學校,當著老師的面,解下皮帶狠狠地抽。金剛用手護著臉,一聲不吭,任憑皮帶一下下落在身上。
琴聲響起,唱的是那首《媽媽》
像我們半途而廢的愛情
驚魂未定的我們趕緊套上衣服,胡亂收拾了背包,打起手電筒,扯開一角亮光,在風雪中艱難尋路前行。深一腳,淺一腳,短短几公里山路,跌倒了無數次。
我在哲蚌寺和扎什倫布寺的壁畫中見過你,在熱貢的唐卡上見過你,在招展的風馬中見過你,在拋灑的隆達上見過你——亞拉索索——你勝利了。你昂首萬山之上,是不可戰勝的象徵。
他一想也對,刨去來回車費,身上就沒剩幾個子,總不見得空著手見人家爸媽。這段時間工地缺人,獎金給得高,不如多賺點錢,也好替將來的日子做些打算。
六年級時,忘了是為什麼,他被班主任在課堂上拎起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金剛耷拉著腦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班主任越罵越氣,大聲喝道,「你個有爹娘生沒爹娘教的!」
我沒敢告訴金剛,其實我身上總共只有七毛。他一定會非常懊悔,覺得還不如被搶了好,不值他的滑炮錢。
路明,大學教師,「一個」App常駐作者,首部短篇小說集將於近期由「一個」工作室製作出品。
像我們有始無終的愛情
風雪模糊了天地。咬著牙走,拼了命走,內衣濕了又干,幹了又濕。實在沒力氣了,就站著歇一會,喘口氣。
他很失望,從此不許我們用金剛的名號,只剩下他一個金剛。從那時起,他便品嘗到了孤獨的滋味。拔劍四顧,偌大一所小學,找不到可以合併的同類項。
他在電九九藏書話那頭快樂地吼,長進個屁!老子唱一天賺五塊錢,給你打個電話一下午白乾。不說啦不說啦。
像我們稍縱即逝的愛情
那天,我們翻過了4900米的埡口,迎面而來的是三座神山——觀音菩薩仙乃日,文殊菩薩央邁勇,金剛手夏諾多吉。
媽媽
我們找到了一個牧人廢棄的木屋,謝天謝地,屋角還有些柴火和一把水壺。在這四面漏風的木屋裡,生起了一堆火。火光熊熊,烤熱了我們的胸膛。我倆喝著熱水,啃著乾糧,依然止不住地顫抖。
是的,金剛手夏諾多吉,那座雪山的本尊。不得不說,這是我見過最棒的文身。金剛手怒目圓睜,左手端嘎巴拉碗,右手持金剛杵,腳踏邪魔,狂野地舞動,背後是衝天的火焰,像那座山在燃燒。
是我忘不掉的愛情
金剛進了父親所在的保溫瓶廠,從燒鍋爐干起,三年後成了廠里最年輕的車間主任。可他越來越覺得這一切沒意思。有一天,金剛辭去了工作,背起了行囊。
那時兩塊錢可以買一盒小滑炮。大一點的單賣,三毛錢一根,可以炸暈一隻雞。金剛的那根要八毛,雪茄那麼粗,屬於滑炮界的赤木剛憲,逆天的那種。黃蜂還沒反應過來,只聽得一聲巨響,兩腿間一陣劇痛。是的,屌爆了。
多少磨難,都無損於一顆金剛不壞的心。
我真的不想讓你失望
現在金剛是個小有名氣的歌手,偶爾會來上海駐唱。我坐在黑暗裡聽他的歌,等他散場,一塊去喝酒。
黃蜂手一松,金剛拉著我一路狂奔進了校門,這才驚魂未定地大口喘氣。
金剛咧了咧嘴,想哭,沒有哭出來。這樣的冰天雪地里,眼淚有些奢侈。他收拾了下東西,又上路了。
流著流著就沒影了
媽媽
走著走著就散了
我看見一滴淚落在琴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