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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雨天

寫在雨天

作者:劉墨聞
這樣的氣勢卻在看見我的那一個剎那全都安靜了下來,你急匆匆地跑過來用大黑傘把我罩起來,帶著我一路逃離了現場,列車員在後面怒吼聲討,你臉上還掛著雨水或是其他,卻滿臉堆笑地和我說:「他們一不注意,我就擠進來了。」我鼻子一酸,可還是忍住了,我們像漏網的兩條魚,在一個僥倖的雨天,歡快地往家裡游去。
當然,現實總是會教訓那些體量未足卻捨身冒險的年輕人。別說好好比賽了,我連見到喜歡的作家都不敢上去要一個簽名。我灰溜溜地回來了,等待著父母的審判和同學的嘲諷。
也只有經歷這樣一個時刻,人才可以渾然不知地數點著以往的種種,在過度消耗的時代里,耐心地浪費一點時間,這樣「殘忍的孤獨」,在絕望之前,倒是莫名地有些迷人。
哎,大人真是麻煩,窮講究。要我說啊倘若真是徹底愛上一個人,哪會有閒情逸緻去布置計劃,準備姿勢,凡事一開始就豎起了盾牌,算計著後路,計較著得失,付出和努力程度也會隨之大打折扣。而後又在失敗的反省中,信誓旦旦地感嘆著自己早已留下退路的高明,豈不知這樣的「高明」簡直愚蠢到了極致。
我反抗的方式很特別,對您所有的話言聽計從,到了比賽前幾天的一個凌晨將父母的警告和同學的勸誡統統甩在腦後,帶著壓歲錢,穿著校服就走了。頭也不回地衝上火車,看著北方鐵軌兩旁的楊樹不斷地倒退,彷彿載入出我即將面對的嶄新世界,它生機勃勃,它未知而且迷人。
媽媽,那個你沒走進來的雨天,真的將我划給另外一個世界了嗎?又或許,在我無數次與你告別來到遠方,在無數次你望著我離開的背影時,無數次我從雪中歸來,又在破曉前離開時,你會不會因為自己選擇了讓我去選擇,而感覺到了失去以後,再失去。
我在醫院遇見了一個陪床的媽媽,她的孩子與我年紀一般大,看上去也並無大礙,但是由於他的母親總是過分緊張孩子的狀況,每天像是看守一般,命令著她的孩子必須吃西芹,必須午睡,各種各樣的必須,蠻橫地執行。到了夜晚,她的孩子因為午睡較多而經常會失眠,有時坐起一轉身,就撞見同樣失眠在用手電筒看書的我,相視一笑,掩不住滿臉的疲憊,再轉身仔細聽隔床母親的呼聲。
鋼琴班有一點貴,學英語又太早,但還好有兩個項目既合適又便宜,它們是美術和寫作。那個年代的老師水平參差不齊,我在美術班愛上了漫畫,每天在課上一看便不可收拾。而在寫作班,老師只是講一篇文章,然後留個作業,便放大家自行做遊戲了。我兒時性格內向,不討人喜,做遊戲永遠是在外圍旁觀別人的興奮鬨笑,然後在四周撿一點歡樂,再鼓個掌,算湊個份子。https://read.99csw.com
直到您從鄰居那裡打聽到了一個比幼兒園更適合看孩子的場所,補習班。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正在住院,因為並不是什麼大病,而且治療的時間不長,所以並沒有告訴您。不是非要向您隱瞞,而是到了現在的這個年紀,如果不小心出了狀況,但凡生活可以自理的,是不太希望被人打擾,或者麻煩「別人」的。
我選擇前進,它就一直守候,我選擇後退,它接住我所有的狼狽。
而我第一次抗拒您,卻也是因為寫字。無知的年紀做過許多無知的事,比如我第一次收到文字類比賽的邀請,就是在十幾歲時,在一個想象永遠大於實際的年紀,被少有的肯定沖昏頭腦,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我堅持要去,你堅持不讓我去。坐二十個小時的火車去外地比賽,對於一個未成年還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孩子來說,是一件多麼有誘惑力的事情。可它對於母親來說,是一場無法預估的危險,她要在這場危險來臨之前制止它。於是本來和睦的母子關係,迎來了我青春期的第一次叛逆。
母親大人你看,一個人無論曾經多風光,閱歷多豐富,他們在外面可以是總監,董事,或者監督,但在這裏統統都變成病人,患者,受照顧的人。這是醫院的公平,當人生所有的絢麗都褪盡,我們才開始認清生活的脈絡與軌跡。
以前覺得為了懂得這一份答案,不知交了多少次錯卷,失去這麼多到底值不值得,後來才明白,毒果必須自己嘗,傷口也要親自疼,才能體會箇中滋味,竭力避免遺憾再次發生。許多人都在最無力的年紀遇到過最好的人,也曾有過害怕自身的局限會耽誤對方今後人生的那種困頓。所以我還是體會到了你的那種愛,那種想要指導,卻因為害怕,而又收回手的愛。
媽媽,您可能覺得我為了照顧自身的情緒而這樣隱瞞親人,多少有些自私。但是我想就算告訴了您我的狀況,也只會徒然增加您的擔心,而且您也必定會在徵求我的同意后,選擇是否來看我,您一直都是這樣,不會因為過分膨脹的愛而沖昏頭腦,總是攥緊了拳頭克制著觀望我的生活。
聽了這些話我驚慌了一小會,哎,年齡越大,反而越經受不了這麼大的情感起伏,但卻很想問,想問問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定決心放手,讓我自己去選擇的。
看到這,您可能又要跳腳敲我的頭抗議道:小崽子,你說誰是「別人」。我知道,這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崽子,在您眼裡仍是年輕或者稚嫩的。但無奈的是,幼稚如我,年輕如我,此刻衰弱的我,還是不喜歡您擅長的那種興師動眾,尤其大多數狀況下,父母過分的擔憂與付出並不與事態的惡劣程度成正比,至親的敏感也會形成莫名的壓力,一點read.99csw.com點小病全家人都來噓寒問暖地抹眼淚,而作為病人,我可能就不太好意思繼續喘氣了。
你曾經也是這樣的母親,在家時爸爸常常說起我的小時候,你抱著我擠廠子的班車,大巴到了咱家樓下已經沒有了座位,我小時候很胖,而你就一直抱著我,隨著晃動的車身,搖擺著自己的身體,蕩漾著我的困意,讓我可以在車上補一覺。
巧合的是,那也是一個雨天。好像上天成心心要把落魄少年的心徹底澆透,少年的校服不再光鮮,他的背包空空卻無比沉重。然而我已經狼狽到因為避雨,反而慶幸可以晚一些面對那些料定結局的取笑的臉了。人們紛紛走出站台,和親人擁抱,躲進一頂頂雨傘內,水滴擊穿地上的每一面鏡子,我找不到一個平靜的湖泊來看看自己的臉。
雨還在下,水珠在玻璃上溫柔地滑行,我小聲喚您,想讓您進來避一避,您還是笑,揮手要我轉過去,然後用食指抹去劉海上的雨水,再將粘成一捆的頭髮別到耳後。那一刻你非常的美,我獃獃地看了很久,之後我把這一幕記了下來,寫在本子上,老師閱后竟訝異地一直看著我。
爸爸和我說我離開的這幾年裡,你老是在夢中給我做飯,而我總是在你準備好一桌家宴之後悻悻離開,沒吃到一口菜。這長達幾年的夢魘,只能在短短相聚的幾天里得到治愈,所以您一想起相聚就莫名的興奮,也莫名的傷悲。路還是越走越遠,我走得不好時也會遇見雨天,每當這時我都想起那夢中的家宴。我知道這家宴會一直等著我,等著八千裡外遊子的我去選擇。
後來爸爸告訴我,因為我這無意中的一句玩笑話,你在家裡大哭了一場。爸爸用了很多努力,都沒有把你哄好。最後也埋怨著說:「他當初跑那麼遠你怎麼不管一管,現在很久回來一次多不方便。」
以愛的名義把慾望強加給對方,在付出的自我感動中又不斷地自我催眠。許多父母都是如此,孩子是被獻身的人,母親因為自我的犧牲與付出,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掌管孩子人生的主人。
現在回想童年的許多記憶,支離破碎撿起一些情節,多半都不能確認它是否真的發生過。但是您來接我的這個畫面,總是出現在每一個獨自碼字的雨天。
然而今天,我知道我所擁有的又將會一樣一樣地失去,但是這又是我不得不面對的選擇。媽媽,我並不害怕失去,人終究什麼也帶不走的,我感受尤深,尤其是在醫院里對您說這些話。並且在這個時候,失去也讓我明白,我到底真正擁有了什麼。我失去的時候很痛苦,我不知道您放開我,是不是同樣的感覺。
沒有用料定結局的世故語氣教育我,也沒有用嘲諷挖苦的口吻為我洗塵,您用這樣意外而又溫柔的方式,將比帶給我的陰https://read.99csw.com霾,全部都留在了站台。
媽媽,你也許早就知道這些了,所以你不插嘴我的痛苦,也不問津我的選擇,我好像看見了您一直站在不遠的地方觀望著我,在看著我跋涉的路上拾一點欣慰,再想干涉也盡量隱忍著。是我們共同的懦弱和恐懼,讓我成了獨立的我自己。
或許,在那個雨天,那個寫作班的雨天,從您拒絕走進教室開始,您就下定決心要在玻璃外面看著我自己選擇,是選擇和大家一起拼演技,表演浮夸的努力,還是對這個世界繼續保持失望,進而主動放棄,又或者在百無聊賴的無意間轉身之後,再拿起筆。
每當寫作課快要結束時,家長們都會來門口接孩子,那時小夥伴們就會收起酸奶零食和遊戲的卡片,正正經經地假裝寫字,看書,或向老師請教問題。老師也心照不宣地演戲,所有人都站在自己的角色里刻苦地作秀。
現在這麼說倒不是裝過來人,而是也曾放任盲目緊緊攥著對方不鬆手,一點呼吸空間也不留,對方走掉以後,也開始害怕用力過猛,怕新鮮感失掉,就也學著保持距離,不過分熱情,曖昧著對待新人,卻也還是不能長久。鬧了一圈以後才發現,愛情里真正交手的是兩個人的品質,任何裝扮、技巧都會在相處中慢慢褪去,最終留給對方的,是缺點無數卻也最真實的自己。
他們忘了人對自由是有渴望的,越是窘迫的狀態,越比以往更需要自由,過多的詢問與愛,多數會變成負擔。並不是不愛自己的親人,也並不是不理解親人的愛,而是需要一個可以呼吸,活動,獲得一個可以交出弱點的安全區域,合適的疏離感也等同於安全感,保持距離的人也會顯得更美一點。感情也是如此的,偶爾讓人迫切地想要靠近,偶爾卻又想無限地疏遠。
您說:「不急啊。」然後您目光黯淡地對我說:「我知道家庭的普通,可能會成為一些障礙,媽媽很抱歉。」
我羞愧地低頭找掩體,卻又好像在心底沉下了一塊石頭。現實是多麼好的借口啊,它讓我理直氣壯地逃避自己的問題,進而逃避親戚朋友的追問。而這拋給現實的責任卻又被您拾了起來。原來我也做過這樣的蠢事,為了逃避自己的痛苦,而忽略了您的痛苦,妄自剝奪了您痛苦的權利。
我和您一樣,愛得平庸,也愛得謙卑。是這種無力,迫使謙卑的你和曾經弱小的我,將愛人推給了這個真實的世界,它很殘忍,也很速成。我們這個年紀的孩子終於還是長大了,也都在自己的青春里死過,在不得不前行,不得不猥瑣的生活中繼續苟且著。
不是要跟您講道理,人啊就是這樣,日子都過得像半知半解的患者,在別人身上反省時倒像個明明白白的病人。
媽媽謝謝你,我就快要出院了,您不必擔心,這段https://read.99csw.com時間很少打電話給您,出去以後悉數補上。
最忙的時候,你和爸爸都沒有時間照顧我,於是請了一位保姆,我記得你讓我喚她田阿姨,她還有一個大我兩歲的女兒,我對任何的玩具和零食都提不起興趣,每天盯著柜子上的鬧鐘發獃,這讓您很擔憂,阿姨的女兒倒是活潑,教我畫畫,認字。儘管阿姨帶得很好,可您還是不放心,過多的關照和交代,讓阿姨頗為不悅,反之認為您這樣是對她的不信任。
大多時候做選擇是一件非常孤單的事,外界的建議不疼不癢,旁觀者態度曖昧,就會漸漸養成獨處的習慣,群體的作樂能讓人短暫興奮,而孤獨的思考能讓人狠心對自己的一切下手。
媽媽,我並不知道答案。我只記得在那個雨天,雨霧玻璃後面模糊著的輪廓,那被雨水打濕的劉海,它彎彎繞繞被你用食指別在耳後,又指揮著我轉身去寫字的那一次,其實是您,替我做了正確的選擇。我轉過身去背對著您,背對著家鄉一直走,不敢回頭。
報告母親大人:
而後我也問你,想不想讓我回家,或者找離家近一點的工作。你在電話那頭說:「我不能代替你去做選擇,就好像如果選擇做錯了,我承擔不了你失敗以後的人生後果。」
儘管我是這樣的依賴孤獨,但是我知道,你並不是喜歡我這樣。節假日時,我一個人躲在屋子裡,喝茶看書,分外享受,你卻總是怕我孤單,慫恿著我說,人是要多走動的。有時認識了女孩子,你也第一時間去八卦。
就在我打算頂著雨去面對這糟糕的一切時,我又看見了你。
我以前總覺得您這是開明,也或許是根本就懶得管我。您對我放心嗎,顯然不,我也給您惹過不少的麻煩。所以我有時覺得您是心很大的那一類母親,是對孩子有心把控,卻又懶得用力的那種監護者。一不小心給了孩子自由,又一不小心發現孩子野了,管不住了,實在是失算。
今天的深圳仍是雨天,不知道長春是什麼天氣,我分外想念您。
但我改變想法是在去年春節過後,我要離開家時,上車前站在小區門口抱著您說:「媽媽啊,明年見。」你用力地拍了我一下,說了很多嫌棄的話,就把我轟上車了。那天雪下得有點大,我在後車窗里看見您沒有過多留戀我的背影,在鵝毛的白色中漸行漸遠。
後來您還是辭退了阿姨,多給了一些錢,好聲好氣地送走了母女,又開始一邊上班,一邊帶著我。那時的您和那個母親或者多數母親一樣,凡子女之事,必親力親為,有關我的所有程序必須經過您的檢驗,否則永遠也無法徹底放心。
您一直都是這樣的,放開著我,讓我可以面對問題,自我選擇,並承擔後果。
您不用擔心,這裏的醫生都非常負責,護士待我也蠻好,並沒有像一些報道那樣。醫護九九藏書人員每天都帶著笑意來問一下狀況,再詢問臨床,所有人的狀況井然有序地安排在護士的表格中,大家都或坎坷,或麻木地等待著醫生查驗。
而每次您都是遲到一兩分鐘,不多不少,我那時還小,存在感也不高,並不在意大家是否看見我總是最後一個走。但印象清晰的是有一個陰天,雨下得淅淅瀝瀝,時大時小,好像雨水把房間也澆滿了一樣。那天快要放學的教室里擠了很多人,孩子們表演得欣欣向榮,家長們欣慰掩面。這當中並沒有您,所以我沒有觀眾,也沒有遊戲可以看,索性就翻開一本書,按照老師的要求開始閱讀,分析,然後走神,四處觀望,直到我看見背後朦朧的玻璃窗外模糊的人影。攥著手心裏的溫度,抹開一層層好奇的露水,映入眼帘的,是您溫柔的笑臉。
從那以後,您再也沒有強硬地干涉過我的選擇,即使在我離開家以後,從您那收到的也只有食譜,養生,和對爸爸的抱怨。從來沒有所謂過來人的指示和規劃。有時故意詢問您的意見,您認真地聽我嘮叨,到了表明態度時,卻又像調解民事的街道專員,認認真真地說了一些明顯不太起作用的場面話。
我見過更搞笑的是一個異性朋友,談戀愛偷偷摸摸,不敢告訴父母朋友,更不會在朋友圈或是社交網路上秀恩愛。某天誑街恰巧被我撞見,惶恐地放開男生的手,尷尬地朝我笑,男孩看上去很傷心。後來這個異性朋友單獨約我,要我幫她保守秘密,我問她為什麼,挺不錯的一個小夥子啊。她嘆了一口氣說:哎,還不是特別穩定,屬於感覺對的那種類型,目前是了解階段,要是發展得還不錯再公布,如果恩愛提前秀了,最終又沒有走到一起會覺得難堪,多少給自己留個台階下吧。
我曾經和您說過可能我到了三十多歲才會結婚吧,總之,也許會很晚。你一點也不擔心,說:「哦,也行。」別人家的孩子若是到了我這個年紀還說出這樣的話,父母大多是不太愛聽的,顯然您的答案不在我的預期範圍內。於是我反撲回去探個究竟,就問您一點也不替我著急嗎?
我以前有過感情很淡漠的時候,總是覺得婚姻和上班一樣,每天按時呆在一起,消極地磨合,糾纏,如果沒有深沉的愛意,怎麼可能堅持下去。但是人一旦上了年紀,劈開的精力分給愛情的又太少。再加上經歷積累,新的感情來到身邊,馬上就會嗅到目的氣息,便能區分來意真假。於是很難再把真心完整地,放心地,交付出去。
你帶著雨傘,卻濕了半身,在列車員的阻止下,一節一節車廂地找我,你喊著我的名字,聲音響徹整個車站,在火車厚重的發動聲中,擠出一條捷徑,奔進我的耳朵。我從未見你如此兇猛過,旁人根本攔不住你,那誓不罷休的勇氣,彈開了所有落在你身上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