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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芻動物

反芻動物

作者:吳曉星
老曹說你坐好,然後一擰油門轟的一聲往前一衝,風呼地從我嘴裏灌進去又從鼻孔冒出來。等老曹停下的時候,他的修車鋪已經一片火海。
有意思嗎你!車裡的女人說。她已經整理好了衣服,低頭就往會所大堂走,一邊走一邊整理裙子上的褶子。她年紀不大,頭髮很長,走的太快沒看到臉,應該挺漂亮。
不知道趙老闆讓服務生跟他說了什麼,莫非達成了某種交易?
趙老闆在那之後不久就把娛樂城轉手了,聽說去北京搞電影了,我也沒有再見過老曹的前女友。新開張的娛樂城營業沒幾個月,掃黃打非給關了,大概後台不夠硬。沒過多久我們的乾貨生意也不做了,雲南的松子競爭不過東北的松子,東北的松子個大而且氣候原因很少發霉,我們又懶得跑新的貨源,欒平就回山東老家結婚了。我跟舅舅合夥做了兩年電器生意。後來姥爺去世,葬禮上又見到舅舅,他說表弟讀書讀不下去退學了,又不樂意跟著他做生意,倒是長年在課堂上睡覺,視力一點沒變差,家裡想送他去部隊,問我的意見。我說也不錯,有些道理只能在有些地方教,明理的人做事才不會那麼下作。小安升了隊長,不出意外再過個十幾二十年還會副所長所長那樣子,再後來,周熙成了我的未婚妻。
那天欒平和我先走,小安說,你們放寬心,也就是個民事糾紛,調解調解大不了互相賠償就好了。我問,真的?小安嘆了口氣說,往好了想唄,還能怎麼辦?
那你哆嗦什麼?我盯著他篩糠似的小細腿說,沒想法就站這別動,還有你們,聽見沒?
不怨她。老曹說著,晃了晃杯子里的酒,打了個嗝,繼續說,她弟的病很少見,肌肉慢慢萎縮,維持用藥只能惡化,那是個慢慢要人命的病,她需要錢。家裡果園都賣了,果園能值幾個錢。她弟人還特懂事要強,腿走路都困難了,還堅持去上學,成績也數一數二。家裡不告訴他,怕他受不了。
嗯,是他。
冷才吃冷麵啊,你看武漢那麼熱,所以要吃熱乾麵。
趙總來不了了,托我帶幾句話,就幾句。服務生說。
雙渦輪增壓12缸發動機,八擋自動,百公里加速四秒半,夠牛X。我繞著白馬轉了一圈,對老曹說。老曹沒停下手裡的活,油污沾得臉上胳膊上都是,他低頭不說話。我見他不搭話,於是改口,其實也不是特別牛X,有這閑錢還不如買保時捷911或者尼桑戰神GTR,再要不直接法拉利加州。
我們在包間呆到飯館打烊,又在街邊麻辣燙坐了一會。
老曹扔下手裡的活,徑直走過去,像是早就知道裡邊有誰。他砰地拉開車門。裡邊傳來一個女聲的尖叫。老曹像捉小雞似的從裡邊拎出一個中年男人,是趙老闆。
我沒見到人,還是小安打聽來的消息。日子還得過,首先得買一部新手機,因為老曹進去了我才想起來,還拿著人家女服務員的手機。我打了她通訊錄里好幾個電話才聯繫上她,解釋我不是壞人,想把手機還給她,順便賠禮道歉。她掛了幾次,最後終於約在麥當勞見面。
老曹愛嚼檳榔。
當兵的見面有種類似老鄉的親近感,儘管一個新疆一個雲南,差老鼻子了。一來二去,我和老曹就熟了。
老曹說修車啊,等下我洗把臉馬上。

5.反芻動物

用吧,又不差事。我隨口勸。

3.寶馬760Li

老曹已經給氣焊機換上了新管子,拎著冒著火苗的氣割往旁邊娛樂會所走。那邊剛上班,一群服務員嚇得趕緊拉下了捲簾門,老曹幾下就把捲簾門割出一個小門,再幾下,玻璃門也酥碎成渣。裡邊的男女服務生占成兩排,都被嚇傻了,說趙總今天沒來。老曹不聽,咣當扔了氣割,脫下襯衫纏在手上,就往樓上走。
通知欒平后又往回趕,老曹已經從大堂出來,把氣割撿起來,又回來拾掇他那堆廢鐵。我遠遠望見那個趙老闆一邊https://read.99csw•com打電話一邊進了白馬,揚長而去。
到了派出所,我在筆錄上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趙老闆因瑣事起怨,謀划縱火故意殺人的犯罪嫌疑,以及當晚老曹被我叫出去喝酒是多麼的偶然。
這不討好你呢嘛,顯得你老公勤勞。
不是,那果園是她家的,我也是後來才知道。老曹說,後來我去了部隊,臨走我們訂婚了。我經常給她寫信,開始她每封都回,後來她來信說自己弟弟得病了,很嚴重的病。那之後再也沒回過信。
旁邊那不就是洗衣機么,你在那抽什麼瘋呢?周熙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了,她一說話嚇了我一跳。
切,那麼奢侈。周熙不屑一顧。
老曹被判了五年。
我說,等我們領證了,就去旅遊。新馬泰和越南那條線欒平已經跑通了,我們跑另一條。先自駕去吉林延吉,延吉你知道吧,吃冷麵的那個地方。
她掏出手機給我。我拿了手機才想起來自己記不住欒平號碼,也記不住小安的,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又不好打110,打了派出所會有接警記錄。
再也沒見過?我不甘心地問。
我應該是明白了。還想著來問是不是修車攤也是故意找的她現在上班的地方開的,怕老曹難受,也就沒問。

4.本田雅閣

明明是帶了的。他說著返回摩托車前,打開後備箱,哐啷哐啷地翻,索性把裡邊東西都翻出來扔地上。鉗子,鋼管,扳手,不一會他說:找到了!我就說了吧帶著呢,落後備箱了。
不走。老曹說。
《低俗小說》。我恰好看過。我更好奇的是,像周熙外表這麼文靜的姑娘,內心居然這麼火爆。有意思。
多走兩步能死?老曹顯然是惱了,對他吼。
我收拾完屋子,給小安打了電話。電話那頭他說,老曹服刑的監獄沒在本地,他前兩天託人問過,說是表現良好,一年前就放出去了。至於去了哪,誰也說不清。
老曹沒回答,這種情況下不回答就是默認了。
操你血媽……老曹對著已經燒起來的房子咬牙切齒地說,火光把老曹的臉照得通紅,太陽穴上的青筋突起,眼睛里也是火苗。
就這樣斷了?
周熙笑了。那麼冷的地方還吃冷麵?
狗也是好色的東西啊。我感慨。
俄羅斯消費不是很高的,當然肯定比不上越南低。我那個朋友去過越南,他跟我說,在那邊,幾包中檔煙的錢就能買一個越南老婆。就咱們買車的這點,怎麼也能買幾千個越南老婆。
我說報警吧。老曹不說話,從廢墟里往外拽氣割機。我說我撐不住了,回去先睡會,要不你也去我那躺會,醒了再說。老曹不停,繼續鼓搗。我騎摩托車回家,到家躺床上越想越不對勁,酒還沒醒透,趕緊喝了幾口醋,又騎車往回趕。
欒平嘆了口氣。其實我心裏也大致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人到中年,後台不淺,家財雄厚,長袖善舞,三教九流的關係結締成網,這種人才是最不好惹的。我奇怪的是,老曹應該是知道的,為什麼一反常態,任人宰割。
過了一會,她又返回來,在我身後蹲下,雙臂環住我的腰,手也伸進泡沫里,在裡邊找到我的手,十指交叉。
呦呦,那我是不是得誇獎誇獎你呢。
保安幾點上班?
沒空搭理你。我說著就往外走,火急火燎地騎摩托車去找欒平。
感覺來了,就地解決一下,礙著你了么?趙老闆說話依舊不卑不亢,倒有股子陰狠勁兒在裡邊。
車裡坐不下,他們仨坐三輪車吧!小安大聲說,說給兩個同事聽的。就這樣,三輪車車把拴了一條纜繩,被警車拖著往派出所走,小安坐在三輪車坐上掌車把。欒平從兜里拿出撲克,問該誰了。我從兜里掏出撲克牌,想了想,打出一對3。
複員之後我從雲南回到H市,跟我一起回來的還有戰友欒平和小安,那時我們都不認識老曹。小安是H市人,回來不久就托關係轉業去了派出所。欒平是九九藏書山東人,跟我一起來H市做生意,把松子和一些其它的乾貨從雲南販到這裏供應超市。
周熙一早去上班了,我花一上午打掃了屋子,連傢具底下的邊邊角角都沒有放過,然後拖了地,又用抹布把地板擦乾。中午出去買了菜,順手在購物車裡丟進一袋檳榔。這種說不清甜還是鹹的東西被我嚼了一下午。
老曹的修車鋪很簡陋,房子北邊是一個洗車棚,沒事的時候我經常去那幫著他給人洗車。挨著老曹修車鋪的是一個娛樂會所,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宛如宮殿。宮殿的主人姓趙,做房地產生意的,這個娛樂會所只是他名下產業的一根毛,用來招待各種關係戶。門前靠近老曹修車鋪的停車位上經常停著一輛白色的寶馬,姑且簡稱它白馬,老曹似乎格外在意它。
這個時候反抗是沒有意義的,況且我在旁邊。趙老闆也知道這點,他不反抗,但是沒有認輸。過了有一分鐘,老曹手青筋暴起,抖得厲害。我怕老曹的手一哆嗦再出了人命,正猶豫是不是去拉。這時,趙老闆眼裡閃過一絲異樣的神情,老曹舉著氣割的手也就放下了。都不是打架鬥毆的年齡了,男人之間的認輸,一個眼神足夠。
我家祖上刨幾輩,就是讀書不行,真沒出過壞人。我說著,從兜里取下一個鑰匙墜,跟她說,喏,這是我退伍時的紀念,部隊標配85衝鋒槍的子彈彈殼,我自己做的鑰匙墜,送你了。
正是中午,老曹躺在鋼絲床上睡午覺,偌大的修理間堆滿了廢棄的車零件,一股子柴油和鐵鏽的味兒。一台舊電視機擺在一輛柳州五菱麵包車的後備廂,車后蓋打開著,車屁股正對老曹的鋼絲床。電視機開著,裡邊正在演一個軍旅片,裡邊教官喊稍息的時候,老曹腿一抽,坐起來。
客廳的電視里在演動物世界,在講反芻動物。綿羊也是一種反芻動物,脊椎動物門,哺乳綱,偶蹄目,和牛鹿駱駝羚羊一樣。反芻動物有不止一個胃,東西吃到胃裡,安靜的時候再從胃裡反到嘴裏咀嚼,然後咽回去消化。它們處於食物鏈較低的環節,它們中的健壯的雄性即便長著角,也只會自衛和爭奪配偶用,並不能逃過獅子和鬣狗的捕殺。
後來小安訂婚,請我和欒平喝酒,我把老曹也叫上了。都喝大了,欒平和小安在包間里嚷嚷著要比劃幾下擒敵拳,站都站不穩,動作自然走樣。老曹眯著眼說你們的擒敵拳是第二套了,我當兵的時候學的是第一套。我問有什麼區別,他說少了幾招要人命的招式。擒敵拳是當兵都要學的,和廣播體操一樣,區別在於學的第幾套。斷片兒前我記得幾個人摟著唱歌,哪裡有我嘿哪裡有我哪裡就有一二三四。老曹聲音很沉,卻能把那個「三」拉得嘹亮又不失控,再以「四」收尾,就像噴泉的水噴上去又落下來。
有天我卸完貨,開麵包車去了老曹那。沒人來洗車。我和老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半天。傍晚時候白馬外出歸來,在停車位停下,熄火。沒人下來,過了二十來分鐘,車子搖晃起來,急促又不適應的那種搖晃。
周熙喝了一口可樂,咂咂嘴說,我也覺得你不像搶劫的,弄那麼大動靜總不能是為了搶我一部破諾基亞吧。哎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幻想這樣的場面,被壞人劫持,然後出現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把我解救了。可惜劇情沒往那個方向走,來了個男人反倒把我手機要走了,還嚇得我丟了工作。
他說,我弟在學校讓一小王八蛋欺負了,書都給撕了。按說小孩子的事該讓他們自己解決,不過那兔崽子也忒張狂了點,還叫了他哥,說不服氣周六南壇口見。
第二天,小安打電話過來說出事了。
訂婚的時候我跟周熙說,我之前有個叫欒平的戰友,他現在老家開了個旅行社。目前主要跑國內的線。我打算停了手頭的生意,和他合夥在我們這開個分社。我這幾年攢了點錢但是不多,買房不能全款,買了還得還貸https://read.99csw.com款,我覺得租房好一點。說起來訂婚也不算是一件小事,錢存著也是存著,不如先買輛車。
九點。
第二天我們開著三輪車到了目的地,白馬遲遲沒到。我拿出一副撲克牌,三個人在車上斗地主。過了好一會兒,白馬才不慌不忙地停在了路邊。車裡就下來娛樂城一個服務生,他徑直朝我們走過來。
我見過動物反芻的樣子,就像在嚼檳榔。
趙老闆依舊那個眼神看著老曹,圓滾滾的肚子朝天,讓我想起了董卓死的時候,百姓在他肚臍眼上點了個燈捻,燒得滿街流油,幾天不滅。
你們走,都走完,我走不了。老曹說。
五六年前的事了,倒不是覺得有多光彩。早上起床時,手機備忘錄提示讓我想起來,今天是老曹出來的日子。
大哥我什麼都不知道,不關我事的,我第一天來上班……女服務生帶著哭腔說。
就趙總一個人,員工都是下午到晚上上班,上午就我們幾個。她說。
那種沉默讓我瞬間明白了什麼。我問,今天車裡那女的,是她?
小安和他的同事走後,老曹跟我和欒平說,那個趙老闆讓他明天在南壇口等他。
我說丫人呢。表弟說,周六在南壇口公園雕像那等他。
去,咋不去。我這人沒什麼文化,但也不會慫到看著朋友出事裝睜眼瞎。明天綿羊你帶我過去,我不認路。
真沒。
你等會兒,南壇口那天那個?
礙著你了么?趙老闆說話很冷靜。
一會就到,他膽子小,我先過來。
能不能借一步說話?服務生對老曹說。
一對3都不走?他這是放你走的啊。欒平有點著急了。
服務生和老曹走過去說了沒幾分鐘,警車就來了。車上下來三個警察,其中一個是小安。小安過來說,事情有點麻煩,剛才市局來人去了所里,具體情況我也說不清,反正不像一般的民事糾紛。
有次送貨路上我的三輪車壞了,推到最近的一家修理鋪,又見到了老曹。
服了你了。那到了延吉呢?
我心裏一驚,手慢慢插兜里。
你弟人呢?
那天我看著他打著電話開車走人的,連輕微傷都算不上,沒少胳膊沒少腿,怎麼就重傷害了?難不成找個獸醫鑒定的么。我跟欒平這麼說。
嗯,斷了。老曹這才端起杯子,一揚脖子灌下去。
怎麼了嘛?周熙問。
當過兵的人眼睛聚光,那是長年站軍姿站出來的。我掏出根煙點著,給他遞了一根。他沒接,說帶著呢,也從兜里摸了根煙叼嘴裏,又上下摸索著找火。摸索半天沒摸出來,我見狀又把打火機遞過去。他也沒接,口中嘟囔,我帶火了,咋找不到了呢。
我跟著進了大堂,服務生們還愣在原地。
去4S店看車的時候,周熙看上了一輛白色的雅閣,說顏色素凈。我說白色的不好看,不如紅的,一輛紅色車子里下來一個白衣姑娘才顯得素凈,這叫視覺反差。白色看著就晦氣。
老曹幫我把麵包車後座卸了,那輛柳州五菱成了我的送貨車。
晚上我騎著老曹的摩托車帶著他去喝酒,順便想問問他怎麼突然來這麼一出,哪來的邪火。老曹沒喝酒,他說了他和他對象的事。他入伍前的女朋友,兩人關係好多年了。老曹說談戀愛那會兒有次他帶著她去一個果園偷蘋果,上了樹被看果園的大狼狗察覺了,一直追到樹下,朝他們一通狂叫。老曹說他沒怕過什麼,除了那種大狼狗。我問你們後來怎麼下來的,他說她女朋友跳下樹,那狗嗷嗷兩聲后就不叫了,乖乖地在她腳下卧下,伸過脖子讓她撫摸。
那天如果不是我無心之舉與人為善,事情不知道要嚴重到什麼程度。我事先完全不知道現在的學生約架也要帶傢伙,當然那時我也不知道老曹本來就是修車的。老曹一句「我們認識」化解了那天的干戈,由此可見,任何時候善意地對待他人都是沒有壞處的,因為那天我手伸進兜里,只有一個打火機。
把車子放在我一個戰友那,我們出國境去海參崴,俄羅斯管那個地read.99csw.com方叫符拉迪沃斯托克。你呼吸呼吸西伯利亞的空氣,我看看俄羅斯的金髮美女,多好。
把你手機給我。我對女服務生說。
我比你晚,07年兵,在雲南。
誰給你取了個外號叫綿羊啊,一肚子花花腸子,滿腦子不正經。周熙揪著我的耳朵說。

2.柳州五菱

老曹一巴掌摁在他腦袋上向前一搡,趙老闆一個趔趄撞在後視鏡上,後視鏡啪的合上,白馬疼得吱吱叫了兩聲。
只有洗車的那間屋子還沒燒起來,我拽出水管,幾個小時才把火澆滅。天都蒙蒙亮了。老曹的鋪子成了一堆灰燼,還有那輛我送貨用的麵包車,成了帶著餘溫的廢鐵。
周末我去了南壇口,大概是去早了,就坐在雕像下台階上等,屁股下坐著一本別人留下的婦科醫院的雜誌。等得無聊了,從裡邊撕下兩頁開始看。一輛老式金城鈴木的摩托車趕到,突突的馬達聲就像哪裡漏了氣。車上下來個漢子,熄滅摩托,在我不遠處蹲下。我從那本婦科雜誌上撕了張封面,扔給他。他耿直地笑笑,把印有模特的一面翻過去朝下放台階上,也坐下。那是再熟悉不過的眼神和坐姿。我問,當過兵?
參軍後遺症。剛複員那陣我也曾不適應,每天早上總感覺有人在吹起床號,驚醒之後才知道是幻聽。我掃了一眼老曹吊床下邊,臉盆里牙缸牙刷和疊成豆腐塊的毛巾整齊地碼放著。
貨運站有間車庫被我租下了,貨運到了卸在裡邊,我再一點點地往超市和乾鮮店送。有天老曹說你那輛破三輪別開了,我這有輛麵包車,之前有人開來修,又覺得修不如買一輛,就折了個拆件錢賣給我了,我後來修了修能開,證都有,放我那也沒用,你開著送貨至少風吹不著雨淋不著。
是的。你說的,等什麼人?
矯情了啊,我還以為「你媽和老婆掉水裡先救哪個」的問題只有我們女人才好意思問。周熙有點不高興了,她站起身走去了客廳。
欒平問誰報的警?小安說那還用問?

1.金城鈴木

一些往事而已。
那天我喝了不少,老曹帶我回去。老曹慢悠悠地開,我坐在後座上說,我是不是喝糊塗了,那邊怎麼一片火光?
趙老闆身材說不上很胖,但是圓滾滾的啤酒肚顯得格外突出。分頭,臉很白,戴一副金屬邊眼鏡。
我開著一輛電動三輪車送貨,從貨運站到超市,每周三次。我舅舅一家在這個城市,他兒子也就是我表弟在市三中念書。我和老曹認識還得從他說起。舅舅做的是電器批發生意,平時不在H市,把表弟託付給我。有一天表弟跟我說他在學校被欺負了,那人還叫了他哥要揍他。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拿出被扯爛的課本,我一看就急了。雖說對讀書不在行,但一旦自己不用讀書了,讀書就又變成一個無比正義和重要的事情。
嗯,03年入伍,在新疆。
趙老闆拉上西褲的拉鏈,不慌不忙鎖上車。
綿羊,哪天你要和誰訂婚了,一定不要放手,也不要走開太久,隨時保持一級戰備。以後的事,誰也說不好。老曹說著,眼睛紅紅的,像是涌動著莫大的悲傷。
周熙接過鑰匙墜,神秘兮兮地問我,你看沒看過一部電影?裡邊的男女主人公坐在餐廳,大概就我們現在這個位置,兩人說著說著話突然一拍桌子對周圍人喊,搶劫!
小安和他幾個民警同事後腳也趕到了,小安問怎麼回事,老曹不說話。小安又埋怨我說,早幹嘛去了?我說昨天晚上著的火,今天早上就出了這事。小安說人沒出事就好,等所里調查吧。
一對3,你走不走?欒平問老曹。
沒事。
我之前勸過欒平幾次,他說話措辭向來不講究,火力覆蓋之處,友軍亦不能倖免。老曹跟我們說,我過去,沒事兒。
我說,是你?
他點著煙,坐地上。我試探著問:兄弟,等人?
我竟無言以對。
那你嘴裏嚼什麼呢?
真沒事?她將信將疑。
周熙說,結婚之前,都聽你的。
https://read.99csw•com幾千個女人跟著你,你讓她們吃什麼,吃松子兒么?周熙眉毛一挑,說。
晚上我把欒平和老曹叫到一塊吃飯,我問欒平,你明天怎麼著,去還是不去?
我轉過去問其中一個女服務員,上邊都有誰?
掛掉小安的電話,我對著電視發了一陣呆,然後找來一個大盆,把所有臟衣服都放進去,倒上半袋洗衣粉開始揉。每一個話多而鬧騰的人都會有自己的負反饋調解方式,就像反芻。我的方式是洗衣服。這是當兵時養成的習慣,每當有想不通的事情時,就會一個人洗衣服,因為有很多事情是你無法嘻嘻哈哈說出來的。這麼做當然不是為了把衣服洗乾淨,是為了揉出泡沫,我喜歡這個過程。揉得越快,泡沫就越多,順著胳膊和盆壁往上爬,形成一個冰激凌樣的突起,那些泡沫是由無數個小泡沫組成的,你很難把它們中的某一個捏碎,但時間可以。每一個小的泡沫中都有一個我的倒影。父母,表弟,小安,欒平,周熙,還有老曹。那麼我是什麼,是他們生活泡沫里的倒影嗎。
我當天就給我舅打了電話。這事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是不恥于乾的,不過比他大十歲,有代溝了,幹起來也沒心理壓力。
混身燥是吧,來,我給你解決解決。說話間老曹一個擒拿手把趙老闆放倒,揪著他的領帶往後拖。趙老闆不反抗,皮鞋在地上拖出兩道印子,一直蜿蜒到修車鋪門口。老曹左手揪著頭髮把他腦袋放在砸修理件的鋼錠上,右手抄起氣割打開,七八公分長的氧炔焰嗖嗖著往外冒,離趙老闆的眼也就一尺的高度。
周熙想了想,說行吧。
我掃了大堂的鍾錶一眼,八點半。我想給欒平打電話,才想起來手機昨晚放在麵包車裡。
老曹沉默了。
老曹的弟弟腿不好,走起路來小腿往外撇,就像得了小兒麻痹症。事情顯而易見,表弟跟我撒了謊。他先把人家欺負急了,然後惹禍了就把自己的書撕了拿給我看。我得到的信息還不止這些,表弟已然成了學校一霸,打架惹事不說,還談了女朋友。
欒平聽我說了事情的前後,他手裡拿著半截大蔥,一說話蔥味撲了我滿臉。
我問你的是,就這麼兩步路忍不了么?你媽X講不講社會公德了!老曹紅著眼說,聲音沉得嚇人,但他這句話說出來我差點沒笑出聲,老曹從來不這麼說話的。
不借。欒平把手裡的牌揣兜里,說,你說借就借,當我倆是遮陽傘么。叫你們老闆滾過來,有屎在這拉,我沒什麼文化,倒要看看多大的屁股,能不能把我們仨一塊坐死。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我掙開她,抹掉泡沫,繼續揉衣服。
你有想法是么?我走過去,問一個站得靠前的男服務生。
問你個問題。我說,兩個男人,一個有錢有地位,動動手指頭就能救你的親人一命的那種,一個是什麼都沒有,但肯為你做任何事甚至蹲監獄的,你跟哪一個?
沒,沒有啊。他支吾。
他兜里沒翻出來,把兜里叮叮噹噹的東西都掏出來放台階上,煙,車鑰匙,錢包,一把蝴蝶刀。
欒平掃了服務生一眼,跟老曹說有貓膩你就喊。老曹擺擺手。
老曹的民事糾紛轉成刑事案件了,派出所轉交公安局辦。理由好像是鑒定結果出來,趙老闆被鑒定為重傷害。
他吐出一口煙,說:嗯,今天有人說來揍我弟,我來問問怎麼個情況。你呢,也等人?
我嘛……跟和我訂了婚的那個咯。周熙說著,把一堆泡沫糊在我的臉上,嘻嘻地笑。
「我這人沒什麼文化」是欒平的口頭禪,很多時候並不是用作邏輯上啟後轉折的短語,比如他會說「我這人沒什麼文化,你說點啥菜就點啥吧」。他說自己沒文化倒不是謙虛,他是真沒有。入伍那會他拿著花名冊對我說,你叫楊綿吧,叫著真彆扭,以後叫綿羊得了。「綿羊」這個外號打這就叫出去了,而事實上打出生起我戶口本上的名字一直都是「楊錦」。
她叫周熙,事情很快被我解釋清楚,沒了芥蒂,剩下的就是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