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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車

夜車

作者:毛利
他們近乎魯莽地在廈門買了一套小房子,寫石楠的名字,由陳浩付首付,兩人在荒郊野嶺一般的樓盤上轉了半天,把車開去附近還沒建好的公園,海風胡亂吹過來,石楠覺得自己醉醺醺的,這是她成年後第一次覺得自己沉浸在無邊無際的愛里,身邊有一個這麼愛她的男人,讓她對一切都心滿意足。
晚上10點后,高速上的車明顯變少,陳浩問她累嗎?不知道是黑咖啡的作用還是飢餓的作用,石楠少有的精神煥發,搖頭說一點都不累。她看到導航上顯示的預計到達時間,還有5個多小時。
他們在五點鐘終於開到廈門,耗時大約15個小時。
後來他們不再聊婚姻,各自聊發生在路上的趣事,在黎明破曉前,大叔嘆了口氣說,如果我年輕十歲,一定會追求你這樣的女生。
或許她真的不需要婚姻,不需要陪伴,她更需要一輛車,一個人,駛向沒有盡頭的遠方。
結婚啊,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情。他打開車窗縫,點上一根煙,高原清冷的空氣吹進來,讓石楠打了一個哆嗦。女人總是認為男人每次出行都是為了外遇,其實我開車在路上,只是為了不回答她提出的每一個問題。石楠心想,自己應該不會成為這麼無聊的女人吧。
他開始變成那種普通的三十歲男人,喜歡足球,愛喝可樂,不喜歡鍛煉,最大的消遣是和幾個哥們出去吃燒烤,坐在小馬紮上就著一盤子烤串喝兩瓶青島啤酒。她成了戀情里那個老是提要求的女人,要去海島度假,要去日本購物,要去吃排名前十的熱門餐廳,要去上海最高樓層的酒吧喝雞尾酒。陳浩從一開始的無條件滿足,到後來無可無不可,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開始變成:你想要的,你儘管自己去,我絕不攔你。
陳浩在副駕上閉上了眼睛,偶爾提醒她,前面有80公里測速,碰到攝像頭速度一定要放慢,她從來沒注意過高速路兩旁的攝像頭,但在限速100公里區域,一直謹慎地維持著90到95的速度。
下午三點出發,天氣是適合開車的陰雨天。石楠那天沒有吃飯,她最近又在減肥,成年女性的每一次減肥,都像在尋找一個鳳凰涅槃的機會,以為少幾斤人生就會不同,其實不過是再買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
第二天集合時,其九_九_藏_書中一個男人有點猶豫,問她:另外一個搭車的也是男的,只有你一個女的,你怕不怕?
從濃烈轉到平淡,似乎就是科學家研究的十八個月時間,跟上一年的閑散不同,第二年她和他都忙瘋了,完全沒有四處閑轉的時間,項目一個接著一個。錢呢,石楠開始從冒險主義進入物質主義,她開始想擁有世俗女人該有的一切東西,雖然陳浩在他們剛認識半年時,就送了一套房子。可女朋友卻說,那有什麼用,那種房子,不值錢的。真正的生活是真槍實彈的銀子,陳浩,還差得遠呢。
100公里后,手中的風向盤好像順滑了許多,她叫陳浩用藍牙連上手機app音樂,在聽過歐美流行樂、80后相聲、華語榜后,最終選擇了古典樂,一種唯一不會在20分鐘后就覺得太呱噪的聲音。
於是對於開車去廈門,她只是習慣性地答應了一聲,他們非去不可,那套廈門的房子剛開始是他們夢想的最後收容所,一無所有的話,我們就去那套沿海的小房子里,這話在第一年說得最多,他們認為自己十年後沒準就會住在裏面,站在陽台上有潮濕的海風吹過來,和小孩一起去沙灘撿貝殼,晚飯買新鮮的海鮮,文蛤煮湯,醬油水炒雜魚,陳浩對這種生活無比嚮往,以至於一開始一點不願意賣房,直到後來才說:你的房子你做主。
陳浩從後面睡眼惺忪地起來,睡歪的頭髮讓他像一個十四歲的小男生,在空無一人的服務區,他在車外做了幾個伸展動作,石楠不停擺動已經有點發麻的右手,滿意地看著自己毫無贅肉的腰腹。
她發現長期關係中,她仍然要面對無窮盡的孤獨。比如在這樣的夜晚,後面發出微微鼾聲的男人,留她一個人赤手空拳面對黑夜,這樣的關係到底有什麼用呢?
石楠賣房子的想法很簡單,她抽空去辦房產證,站在那裡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來,怎麼能在這種荒僻的地方生活,小區外除了沙縣小吃,只有一家福建滷麵,好歹,要有家星巴克吧?
石楠那年二十三歲,渾身上下的勇氣多得要溢出來,下午她坐上那輛牧馬人,發現和她一樣坐在後排的,是一個比她還柔弱的男人。
接下去的一段路都是80公里限速,一個又一個的長隧道,在光和影read.99csw.com的變換中,汽車以恆定的速度彷彿永不停止般向前駛去,咖啡因和她體內的孤獨因子結合,好像變成了一種源源不斷的永動力。
怎麼樣?不要中途借宿了吧,我一點不累,可以一直開下去。
那次旅途的高潮是他們經過廈門一個郊縣,石楠看著路邊的地產廣告,說:天哪怎麼這麼便宜,而且還靠海,如果我有錢就買一個好了。
等她撥開臉上的頭髮,看到陳浩單膝下跪,手裡擎著一枚六爪鑽戒,滿臉激動地說:嫁給我吧,石楠。
路過高山,路過大海,路過一陣飄忽的細雨,路過半個黃色的月亮,她想起五年前一次一千多公里的自駕。一個人去拉薩,排隊等拿尼泊爾的簽證,後面兩個中年男子問她是不是去尼泊爾,他們第二天下午就會開車去,有興趣搭個車嗎?只需要分攤一點油費。她毫不猶豫地答應,說好啊。
有一次在武夷山旁找了家小旅館,兩人拎好行李上去,石楠剛從洗手間出來,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擦身而過。她大為困惑,詢問之下,才知道這個洗手間是公用的。兩人又搬著行李出去,老闆揚言無法退款,陳浩回到車上打報警電話,等警察來后拿回錢,他返回車上急忙啟動,頭也不回上了高速,走出兩百公里后,才在一個服務區停下來,說:累得快死了。
陳浩那時就像一個真正成熟的男人,在服務區喝完一罐紅牛,又精神抖擻像鐵人一般上路。她則負責打開點評軟體,沿路搜索有什麼好吃的土特產,他們在沿海小鎮吃過一種個頭碩大的魚丸,還在一個奇怪的地方,買了很多野生酸棗糕。半夜從高速下去找小旅館住,事先沒有任何計劃,連個稍微像樣點的連鎖快捷酒店都找不到。陳浩總是讓她先呆在車上,自己去找。
她迫不及待地想跟陳浩商量這樣的想法,沒準他也一樣呢。
她戴上戒指,整晚醞釀的夢想,被颱風颳了個乾乾淨淨,沒有任何殘留。
石楠在心裏大聲喊:可我想跟你一起去。臉上則是凝固的表情,事到如今,她覺得愛情已經變成一樁保守主義的誓死捍衛戰,不分手,只因為習慣。習慣住在一起,習慣兩人輪流還房貸,習慣因為他沒有人把她當成大齡剩女。
她坐在後排,先看了一部法國電影,read.99csw.com講一個38歲的女人,因為工作需要,去約會大學男生,最後終成眷侶。這故事看得她哈哈大笑,女人吶,什麼時候都需要幻想不是嗎?石楠認為自己最大的問題是,再也沒有幻想了,跟陳浩同居的三年,讓她輕而易舉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一個永遠沒有奇遇的人生。
開到後半夜,車上醒的只有兩個人,石楠到底還是怕死,她覺得自己二十三歲的生命不能因為一次冒險就失去,所以竭盡全力陪司機聊天,邊防檢疫時她看到他的身份證,70年,比她大整整18歲。
陳浩點頭,說,累的時候一定要叫我。他已經換到後排,身體斜靠在座位上,將一雙腳搭在前排位子中間,號稱這個姿勢真的舒服極了。
真的是害怕他出軌嗎?石楠解釋不了這個問題,與其說害怕出軌,不如說她隱隱盼望著一次背叛,這樣就可以毫無負擔地走出這段關係。
她對音樂一竅不通,只粗懂點《命運交響曲》之類,這天晚上卻聽得很愉快,屢屢想起自己偶爾去酒吧,會點的一種叫old fashion的雞尾酒,奇怪吧,喝一口感受下那種複雜的層次,立刻好像回到了那個久遠的年代。
二十三歲的石楠覺得那句話頗為矯情,生活的無聊不是你親手塑造的嗎?
她「噢」了一聲,不置可否,如果是三年前,應該會很爽快地答應吧。
她打電話給男友陳浩,商量該怎麼辦,對方不疾不徐地提議:那就開車去。
日落時,瘦子將車開上公路旁的山坡,他們四個人坐在車頂,看太陽似乎從眼前慢慢滑落。瘦子感慨了一聲:每次看見這樣的景色,我就覺得生活中那些瑣事太無聊了。
除了導航里傳出的機械女聲「前方500米測速,請遵守交通規則,請按當前路段行駛」外,石楠唯一能抓取的就是胎雜訊。
凌晨三點,陳浩上駕駛座,向最後的兩百公里衝刺。石楠本來試圖閉上眼睛,但還是無意識地聊起了天,聊起她多年前的另一次高原騎行,因為同伴的車壞了,他們搭上一輛大卡車,當時正值齋月,穆斯林司機一天沒吃東西,五點太陽落山後,向日落方向做了一通禱告,才拿出白色布袋裝的饃餅,吃起來。
……
不累,她樂在其中。波德萊爾說,你們可以三日無麵包,但絕不可能https://read.99csw.com三日無詩。她困惑的只是,屬於她的詩是什麼?
她在五年後的自己獨自駕車的夜晚,又想起這個恭維,不禁覺得諷刺,陳浩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抱怨她,到底為什麼有那麼多為什麼?他並不想回答自己為什麼上廁所,為什麼出門,為什麼晚回家五分鐘……
恐懼在一開始佔了大部分,只要一有大卡車的身影,她腦海里就回想起無數小轎車被卡車碾壓的畫面,她感覺自己像在懸崖行走,只要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掉進再也回不去的死亡里。
車進入最後的200公里,路上起了一段霧,石楠終於覺得精疲力竭,叫醒身後的陳浩:我好累,開不動了。
行李很簡單,還是那輛舊別克,上車前,陳浩照舊在加油站買了一罐可樂,石楠照舊搬出自己的理論:這麼頻繁喝可樂,等到五十歲搞不好你就不舉了。像老和尚念經一般說完,她才想到,現在已經不怎麼性生活,誰在乎五十歲時候他能不能搞她?
那是他們戀情開始的第一年,充滿冒險和衝動。那一年的末尾,石楠跟陳浩說:結婚吧,我想跟你結婚,不結婚的話,我根本還不起房子的錢。
陳浩說:你真的感興趣?我有錢啊,我有一筆剛發的獎金。
高瘦,放在今天,大概會是個很討小姑娘喜歡的大叔。大叔在後半夜時,忽然多了很多人生的思考,跟石楠說,如果你有得選擇,你最好不要結婚。
上車后,陳浩說他想睡會,比起三年前,現在的他很容易疲憊。石楠說不如她來開,上路才發現天暗后視野大不如前,跟白天開車不同,高速路的夜間行車,就像掉入一個未知領域,周遭黑茫茫的一切,像漫步在宇宙中心。
毛利,專欄作家。@毛利
颱風來的前幾天,石楠手機上收到簡訊,通知她因為天氣影響,8號飛往廈門的航班全線取消,請她上訂票網站辦理退票事宜。
陳浩說你餓的話後座有麵包,石楠再次沉默,顯然,他始終注意的是麵包,石楠在意的則是那些關於飢餓的記憶。
當時她剛拿到新駕照,男友也是嶄新的,他們開著陳浩的一輛舊別克,沒事就四處轉轉,最遠的一次,開到了廈門。一千公里路,她大概只開了一百公里,大多是陳浩開車,她覺https://read.99csw.com得高速開車十分危險,像她這樣慌慌張張的新手,緊張得手心冒汗,堅持一小時已經潰不成軍。
她在腦海里構想出大胆的假設,分手,辭職,再次啟程,像幾年前獨自去西藏一樣,再一次踏上一個人的旅程。
他們把車停在環島路海邊,兩人一起往沙灘方向走去,天上雲彩很厚,看樣子不會有日出,颱風送來的海風格外猛烈,吹得石楠頭髮亂作一團。
他們走中尼公路,直奔樟木。中年男人中身材瘦削的掌舵,一個胖乎乎的坐旁邊,一上車就致歉說,打算開一夜的車,所以會抽煙,還會聽一夜的評書。
對方回答:等我攢夠了結婚的錢吧,起碼要買得起一隻Tiffany。
當然難喝,但黑咖啡能增加新陳代謝。石楠正在指導自己進入一種精英人生,黑咖啡,有機蔬菜,全麥麵包,運動手環,體脂率,腹肌……陳浩則是反精英模式,對石楠的一切努力只有一句話:喂,你又沒那麼多錢,裝成這樣不累嗎?
石楠無視那雙腳的位置,就像她把陳浩的無數毛病無視一樣,情侶生活的一項重要課程,大概就是忍耐吧。激|情燃燒完后,兩個普通人必須時刻原諒對方身上最凡俗的一面。
在高速公路上從天黑走到天亮,是種很奇特的經驗,從混沌的黑夜裡殺出來,忽然天又一下子清亮起來,周遭的一切都有了明亮的光。石楠忽然發現自己其實很享受開夜車,她已經很久沒有跟孤獨相伴,城市裡每個人都在想方設法逃避孤獨,她一路開下來的感覺卻是,這種孤獨感終於讓她從各種物質享受中,忽然逃脫了一會。
三小時後天光微暗,陳浩提議在服務區稍作休息,問她要不要吃晚飯?石楠去麥當勞打包一杯黑咖啡,看著男友大嚼五芳齋粽子,又是一瓶可樂,還有一包烤翅。他問她喝什麼?她舉起杯子示意他喝一口,陳浩皺起眉頭問她:你真的不覺得難喝嗎?
她被這個俗氣的自己嚇了一跳,今年她快要28歲,進入世俗層面上的高危年齡,父母擔心陳浩的諾言到底能不能成真,她則擔心真的要跟這個男人共度一生嗎?
石楠把這當成一個恭維,收了起來,他們道別後在加德滿都馬路上碰過一次,大叔早就沒了茫茫黑夜中的有趣,微微駝著背,像一個最標準的死遊客般,挑揀著地攤上拙劣的手工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