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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中的小鳥

掌中的小鳥

作者:迦納朋子
「你對畫還是什麼都不懂啊。雖說是禁忌色,但也未必就一定會變色。像銀白色與硃紅色混在一起雖說會變成黑色,而從以前就一直被用來當皮膚的基本色,有無數的使用例子,但真正變色的例子卻幾乎沒有。即使要變化,也需要極長的時間。在那樣短的時間內是不會起變化的。」
在人群中被S學長拍住肩膀前,我原本不太想去參加這個宴會的。因為公司同事的人情才決定參加的。但現在,我真想回到人群中去,非常眷戀人眾。
苦澀的春天。
在短暫的沉寂后,我終於說了句。
「不向你問個清楚是不行的哦。硃紅色是什麼跟硫化水銀?還有,群青色呢?」
「如果?」
二十分鐘后,我無力靠著公共電話,手緊握著話筒。
「更糟了。故意要表現很有精神,但不過是曇花一現。看著她這樣勉強自己心裏都會痛起來。今天也是這樣,實在待不下去了,所以就衝出來。」然後他又說為了她好,現在還是不要待在她身邊比較好。煙蒂徒然的變成了灰。曾經為了孩子戒過的煙……
「……我現在不在家。若您有事找我的話,請在嗶聲后留言。」
「那時你畫出的色彩真的相當美麗。那曖昧而微妙的色彩。即使是到了現在看過的畫中也沒有那樣的色彩,但,那是當然的。你選了絕對不能混合使用的色彩來畫那幅畫。群青和翠綠,鉻綠和鎘黃的構成。這禁忌色混色的結果,或許可以得到片刻之美,但卻還是逃不開化學變化,因而變成那樣醜陋的色彩……」
「白色呢?」
要說我最討厭的事是什麼的話,莫過於在擁擠的時刻突然被人從背後拍肩膀了。
「馬馬虎虎呀。」
原來如此。這一切都是無聊的偶然。若是S學長在這樣的人潮中認出我來是偶然的話,那我和容子的相遇,容子和S學長的邂逅,和最後可說是苦澀回憶的結局,都可說是偶然的產物。
突然間我站了起來。
S學長是個好人,你要好好珍惜他。這樣的台詞眼看就要脫口而出,好不容易才留在嘴裏。亂七八糟的,說了那樣的話又能怎麼樣呢?
我們理所當然地同行,結伴進了一間咖啡廳。然後在近到簡直像奇迹的地方,馬上找到了空位。
「哪,我就來說明吧。若不是我和S學長對油畫是那麼無知的話,那時就會理所當然地注意到了。雖然我到現在還是不完全清楚,但油畫有所謂的禁忌色吧?一些絕對不能混在一起組合的顏色?」
我沒有把話說完。一個月前,跟她打電話給我的時間剛剛好一致。
緩緩溶掉的顏料。像大理石般描繪混同的色彩與色彩。慢慢的進行著化學反應。
容子默默地點著頭,將銀色的夾子一個一個拆開。當最後一個夾子被拿掉時,雲雀又再次飛躍到外面的世界來。
他環著我的肩膀笑道。「沒想到美術社有這麼可愛的女孩。」
「啊。」我意會過來,「因為她說她常弄丟鑰匙,所以有一陣子我幫她保管。但到事情發生那時我已經沒有鑰匙了。」
目光剛觸及這幅畫,就是沒得令人讚歎的藍。容子幻想中的天空。世界上所沒有的天空撞擊胸口的色彩,鮮明帶有憂鬱。在那片藍色之中,有著鮮烈的綠,眩目的黃,閃亮的白,像是滲出淚的風景般舞動著。
「讓你承受這樣的痛苦真對不起。請你……好好照顧身體。」
完成作品的容子,有好一陣子都沒再踏進美術社。她的「雲雀」在畫面的內側四邊都弄上了夾子,最後收進了社團教室的某一角里。被關在這麼狹窄的空間里,小鳥想必覺得很拘束吧。我那時懷抱著這樣多愁善感的想法。
S學長草率地回答,將打火機弄出咯嘰咯嘰的聲音,點起了一支煙。
「你該知道的吧?我們現在想的應該是同一件事啊。容子的畫。為什麼要做那種事?曾經評價過她地畫的人正是你吧?」
然後昨天,第三通電話。
坦白說,光是這個月我就曾三次接到容子打來的電話。全都是錄在答錄機里,只有一方自言自語聲音的電話。
容子是藍色的,過於不安定的藍。而我連支撐它的力量都沒有,就是這樣。
「用不著這麼驚訝呀。雖然有許多理由,但最重要的理由是粉白比起銀白要便宜多了。」
「那個啊,認真的上班族一般來說大白天是不會在家的,這你知道吧?」
我在答錄機里錄下的,就是這麼極其平凡的話。再進一步說,既不討人喜歡也不惹人討厭,是有點才衰的口吻。既然不可能隨自己高興去做,會自然而然地變成這樣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一聽完錄音馬上就掛電話的傢伙相當多。雖然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但這樣電話答錄機就無用武之地了。
那時的我就像深海魚般優遊自在,在人群中游著。人們的竊語聲,笑聲,以及不知從誰的隨身聽里漏出來的音樂的碎片。嘈雜的廣告詞,淡淡的香水和燙髮液的臭味。泛濫的色彩,交錯的光線。及堆得像頭那麼高的吐氣。
「的確,就像你說的那樣。顏料是一粒一粒被油膜包住的,用藥缽仔細的摩擦,不使其產生化學變化。但,使用大量的揮發性油,使顏料外漏的話就不一樣了。那時你用了相當多的松節油呢。」
若要具體舉例說明的話,大學那時我會認為把自己的想法百分九九藏書之一百表現出來是最好的。但現在知道,十分最多說三分,其他都留在心中比較好。
突然在視線的一角,我瞥見極為鮮明的東西。
唔的一聲,從我的齒縫間泄露出來奇妙的聲音。事實上那或許是想哭也說不定。但我不知道如何哭泣,從肚子里往上通過食道湧出來的是帶著顫抖的笑聲。
然後,事情發生來。
「這樣啊,那真遺憾。隔了這麼久再見真高興。」
這也是完完全全的真心話,S學長卻苦笑著,「此刻及是過往,時鐘的針是不會逆轉的。」
我點點頭。「儘管如此,她因為那件事就停止了畫畫實在很可惜。她真的有才能,還擁有獨特的感性。世界的全部都是由色彩構成的,人也是一樣。我好像是深黑色呢。」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
究竟是誰,以這種昏了頭的熱情毀壞容子的畫?為了什麼?
像是在替自己喜歡的食物排名一樣,容子高興地羅列著。聽在我耳里是那樣令人舒暢的女中音的聲音。
「不,不能這麼說……」S學長欲言又止了一會。「我們的一個孩子流掉了,差不多才一個月前的事。身體是沒什麼好擔心的,但精神上該怎麼說……那傢伙這一陣子一直很不安定。」
「為了什麼呢。你有那麼棒的才能。」
「你還好嗎?我……是啊,我已經死了啊。我……被殺……了。」
若真是如此,也沒有道理讓容子就這樣孤獨下去。但對方以陰鬱的眼神注視著我,搖了搖頭。
「裙綠色,裙金色,裙輕色。」
為什麼那時我沒有追上去呢?事後我曾不知多少次這樣問過自己。如果我抓住她,將她抱進懷中,緊盯著她的臉龐的話,是不是就能改變什麼呢?
點著第二支煙,S學長說著。但是說這種話的他自己,大概也發了好一陣子呆。我們兩人相視對笑,把尷尬的氣氛一掃而空。
「就是這麼一回事。對了,學長,這樣坦白說開之後,我懷疑你的理由顯得更加薄弱了。」
越過他的肩頭,我的眼神詢問著他。想必他一定也察覺了我的言外之意。他曖昧地點了點頭。
「這樣子重疊色彩,畫出來的畫才會深刻。」
「那黃色又如何呢?」她高興地拿起貼有檸檬色標籤的顏料管。
他對容子的畫看都不看一眼。他只是直直地,望定她。從一而終,一直這樣。
「怎麼啦?獃獃的樣子……」
雖然那隻手不過是很輕很輕地放在我右肩上,但已足以使我驚惶。那一瞬間,我想必是一臉驚惶,就像上鉤的提燈鮟鱇魚。
「我……被殺……了。」
一開始以為這是無傷大雅的無聲電話中的一通。正想切掉時,突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下意識地縮回了手。接著,在長而猶豫不定般的沉默之後,我聽見了「聲音」。
「真的除那之外沒有別的方法?」
「……是我啊。已經忘記了嗎?」
她在我眼前一次又一次排列展示著銀色顏料管,我信口開河地瞎扯。容子略帶斥責的眼神看著我。
「不,那傢伙才不會說這種話,這隻是我的胡亂猜測而以。」
那一刻,她一定是以有點困惑又羞怯的笑顏面對我。
那時的畫還清晰地浮在腦海中。那像蜘蛛巢般交錯而污穢,令人幾欲嘔吐的骯髒色彩。但那樣織細的筆觸居然就是容子本身畫上去的。
「還有一點,被稱為茜素胭脂紅的紅色上反覆塗上白色,過不久淺紅色就會滲到表面上來。這是一種被稱為『哭泣』的現象。」我厭惡地想著,在腦海中描繪出那令人討厭的粉紅色雲。「你在那一幅畫中,將油畫技法的禁忌反覆了塗樂又塗。想完全打破規則,則自己一定要熟知規則。你是故意那麼做的。故意地,糟蹋那幅畫。」
他絕對不希望容子被稱為年輕有為的女性畫家,被大家所示好。他期望的是文靜,平凡的容子。
不,或許什麼都不會改變吧。容子快速地跑著,往S學長的方向奔去。我一定是有這樣的預感,所以才沒有追她。
若是在這之上再添任一筆,這畫就會毀掉而死去。就是在這樣危殆的一瞬間,她靜靜的擱筆。
看著露出嫌惡表情的S學長,我內心竊笑著。他到頭來還是一點也不了解容子。他只是通過自己希望的觀景窗來看她。
這是對方的臉色真的值得一看,他怪異的張大眼睛,接著憤怒的說:「那容子這麼說過嗎?」
淡淡地,容子插了嘴。我畏怯了下。
點完咖啡之後,我們的對話又熱烈地開始。暌違四年才得以再敘,可說是大學的學長學弟間才得以有的對話——大多是每個朋友們的近況——之類的。而且(恐怕對我們兩人都是),全部都是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對話。
響了一聲……兩聲……還是沒有人接,數到十五的時候終於接通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能理解話的內容,但我還是呆了一會。然後,我愕然地看著對方。他認為我是毀掉那張畫的犯人。
像是想起什麼關鍵般又彷彿沒有的語氣。
「啊,那個嘛,真的很適合你呢。」我點點頭。從顏料管擠出的,是微泛點紫,美麗的深藍色。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請別把現在的我跟學生時代的我混為一談。現在的我可也是有模有樣的精英白領階級。」
「白色就是白色吧?我看來都一樣。」
她這樣說著。但死去的,是肚https://read•99csw.com子里的孩子。
若說只是單純的惡作劇,那未免又太過精細且周到了。浮在鮮明藍天里的純白雲朵,本來該是這幅畫靈魂所在的地方,現在化成了浮於海上令人厭惡的粉紅色水母。我看著那彷彿快要滲出般隨便草率的色彩,感覺幾欲嘔吐。
(我……被殺了……)
她對著身邊看起來沒什麼男子氣概的男人以帶點挑釁的表情說著什麼。隨即,我就聽到了這樣洋洋得意的宣言。
而在同樣的四年內,我究竟受了外界多少影響我並不清楚。但內心的變化是最近的事,所以到現在還能清清楚楚地意識到。
「到了現在,才來探索那些或許有點無意義吧……」
「戒過一陣子煙,結果還是由開始抽了。」
我往回走,走出了混雜的人群。人,人,人,被霓虹燈管彩飾的街道,帶著不安的繁榮……
「青春」這樣的字眼,在那時完全沒有想過那是為我們而準備的詞彙。說來不好意思,虛擲青春,我們的情況比較像這樣。那就是從字面上來看的「青色的春天」,到了現在更加能體會。
「咦?戒煙?」
她對盯著她作品而不感厭倦的我,或是專註熱情地看著她的S學長,完全是視若無睹。她已將思緒沉浸於某處的神情,專心埋首于眼前作品世界。而她這樣帶著緊張神情的側面,是足以令人嘆息的美麗。但她作品的美麗卻更在她之上。
「夠了。」
那時讓人不由自主想轉過身去,不忍目睹的情況。
「……我,被殺了。每天,每天,一點一點,慢慢地。」
「唉?油彩也有專家,生手之別嗎?」
或許是我變了吧。正如S學長說過得。四年前我還不怎麼能做得到的事,現在做得到了。我一定要和她搭上線,一定會有什麼機會的。我就這樣觀察了對方好一陣子。
「硅酸鋁鈉。」
那是學生時代的事,那時S學長是大四,而她和我都才剛升上三年級。
「好久不見了,嗯?你這傢伙還是一點沒變的那樣冷淡啊。我早在對面就看見你了,拼了命跑過來的。」
一回頭,S學長站在那裡。
「你可以想想為什麼我會懷疑你。是因為那把鑰匙的關係。」對方不好意思地說著,「那時候有美術社的人除了容子與另一個社員,然後就只剩你了吧?」
「……沒什麼。」
沒有聲音。唐突地被切斷的,只有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電話。那天惟一記錄到的,是這通奇妙的流言。
「某一天,你告訴我深黑色是一桃及杏所碳化的種子作出來的,那時或許我應該要請你多教我一點。現在我知道得比較清楚了,但只是臨陣磨槍罷了。舉例來說,鎘黃是從硫化鎘做出來的,而翠綠是醋酸亞比酸銅,鉻綠時鉻酸鉛及亞鐵氰化鐵,銀白是鹽機性碳酸鉛,而鈷紫是砒酸鈷。簡直就像化學課,不是嗎?」
我想之前的咖啡廳裡頭窺視。那裡已經沒有S學長的身影,只有幸福的情侶們,貼近了臉快樂地笑著。
「……你真奇怪。」S學長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說,然後露出了微笑。「但還是變成了個不錯的男人。」
「我抓到了青鳥哦,是幸福的青鳥哪。」在櫻花謝盡的那一刻,S學長特這樣跟我說著。那時,我心中就暗暗的懷疑起來。
她的畫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在線與面構成的某處,存在著一種可愛的韻律;而她獨特的用色也有一種不安的美感。
「嗯?」
被殺了?她?被誰?
「原來如此,還真是實際呢。」我煞有介事地點頭。
對方輕輕地笑了。
我快步走著。已經夠了。不論是抓住在高空飛翔的小鳥的男人,還是自投羅網飛進籠去的女人,以及沒神經的,踐踏著人最脆弱部分的我自己。
雖然那隻不過是一淡灰色繪出的線條,我卻這樣深信著。
在我參加的同好會,S學長進來。校慶時,他為了些什麼芝麻綠豆大的事在找我。而他找到我的地方正是美術社。但S學長到底為了什麼事找我,我到最後還是不知道。
「喂,你呀。」
「綠色很壯觀的。聽說多到美術用品店都得特別開一間儲藏室來放呢。還有鉻氧綠色,綠土色,暗綠色,橄欖綠,合成綠,然後還有……」
儘管我從鉛筆稿的構成一直看到現在,我還是忍不住讚歎,以新的眼光欣賞完成的作品。
「這傢伙一定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本分。」
「……是我。知道嗎?已經忘記我是誰了吧。」
我奔進附近的書店,朝著美術書的專櫃走去。和美術年鑒,畫集並列著的還有數種指南書與繪畫技法書。我找到了一本書馬上拿起來忙亂地翻閱,終於,找到了我要找的記述。
短短的笑聲。那絕非快樂,而是帶著自嘲的虛無聲響。這個最後的訊息是當中最短的一個,確是最令我動搖的。因為那是一個關鍵字。
「綠藍色,淺藍色,靛藍色,標準藍,怎麼樣?雖說都是藍色,可也分很多種哦。」
「喂,要怎麼做才能把那女孩從油畫架前拉開啊?」
「那,接下來換綠色咯。深綠色,翠綠色,鈷綠色,鎘綠色,鉻綠色。很可惜,這裏放的只有這些。」
對方再次緘默無語。
電話柔和卻唐突地切斷了。
「你這臨陣磨的槍倒還挺光的。」
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白色顏料管的數目明顯很少,但每一管卻都很大。她有點遺憾似地https://read.99csw.com拿起了經常使用的顏料管。
她接下來究竟打算說什麼呢?
「在那之前容子已弄丟鑰匙了。」
「今天一個人嗎?」
我深嘆了一聲。然後,再次向陷入沉默的對方提出我最想問的事情。
頻繁使用的筆尖吸滿了畫用油,敲到好處的混合了數種色彩。緩緩溶化的顏料,具令人意外的表情彩繪畫布。隨著時間一天一天經過,這些表情也一刻一刻在改變。最初是一片鮮紅的部分,到了第二個禮拜卻變成了閃耀光芒的白色。
在學長抱怨容子的同時,容子正一心專註在她的新作品上。
而這不就是最具效果的手段嗎?有效而決定性的手段嗎?然後就這樣實行……?
「原來如此。」
結果,可說是沒有緣分吧。
我們兩人獃獃的對望了好一陣,然後幾乎同時大笑起來。
「你很有才能呢,真的。雖然我對藝術可說是個門外漢。但能有連外行人都被吸引的力量,那是了不得的。」
「這作品了不得,可是幅傑作呢。一定會入選的,倒是容子就可一躍成名,那可不是夢想呦。」我對S學長這樣說著。但卻不能確定自己之所以這樣說是不是有什麼意圖。但,當我看到對方端正的臉龐皺成一塊時,心中確實想著果然二字。
我只能笑著搖搖頭。儘管他是個腦筋很好的男人,偶爾也會有令人難以置信無邪而遲鈍的一面。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去討厭S學長,對於他這樣的單純,我也感到欣羡不已。
「那你一定要說給我聽看看。」
我聳聳肩。再想又有何用?
「我,不能變成雲雀呢。」
結果到頭來一點也不理解容子的人是我才對。容子自己只想過得平平凡凡的。我邊聽著她的啜泣聲,邊思索了一陣。
以幾乎聽見的聲音,容子這樣說著。
那我還要再待一會,他這樣說著的同時又點起了另一隻煙。我匆匆忙忙地付了帳,奔出了店外。有非弄清楚不可的事情,現在,馬上。
沒幾個字的簡短言詞,卻是最高熱情地讚美,她露出往常的笑容。容子在聚乙烯製成的吸筆罐里以不必要的時間洗著筆。然後呆望著沾在筆上鮮亮的藍色,沉澱成灰色的沉渣。
雲雀。在雲中,自在宛轉啼叫的小鳥。
「標題是雲雀。」
「記得呀。」
容子的臉瞬間蒼白起來。織細的肩膀微微顫抖著,恐懼的雙眸乞求般看著我。才這樣想的同時,她隨即轉身,跑出美術社去。
這麼說來,這是幽靈的留言嗎?來自被殺害,寒冷而蒼白的倒卧著的容子幽靈的訊息……
「你該明白的吧?雲雀為什麼無法飛翔。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咿,真有趣。她說深黑色是從桃子或杏所碳化的種子的顏色呢。」
但那不過是不負責任的馬路消息。事實上,S學長總是向我抱怨她。
不太常當面讚美人的我,面對她的畫時卻毫無猶豫的獻上讚美之詞。
「你指真兇的事?」
我比較著那兩管顏料上的標籤,藍或綠都有各種不同的色調者還可以了解,但為什麼連白也有種類之分呢?這一點我到今天還是不能理解。
推開沉重的門,就可聽見那過於甜美的音樂及人群的嘈雜聲。雖然我遲到了許久,宴會還沒到高潮。
那是春暖花開時節的事,櫻花露出曖昧微笑般盛開的時刻。在一片春霞之中,混入了奇怪的腥臭味。記憶之中的,腐臭。
我轉過幾個結交,走進地下道的樓梯。那個知名的咖啡酒吧,今晚已經被租下來了。
「我……被殺……了。」
我屏住呼吸,接著而來的不是機器的錄音,我聽見了她的「聲音」。
「……為了什麼要那麼做?」
「這樣啊。可是,」容子微笑著,「世界不正是由色彩構成的嗎?我畫圖時常常這樣想,這個世界的東西不管是什麼都能用色彩表達出來呢。是不是不管是什麼,都可說有表達基本質的形象色彩呢?」
我不出一語畏縮地站著,驚恐地看著容子。那一刻她的表情,我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看著那樣原本鮮活的人的色彩完全改變,前後只在頃刻。
(喂,要怎麼做才能把那女孩從油畫架前拉開啊?)
灰色——燃燒的化學變化的最後殘存。毫無色彩。然後。
陽光照著馬路的另一邊。拐進步行者天國的銀座,滿滿的都是人,人,人。在這麼多人中居然可以找出認識的人的臉我實在是佩服不已。
事情的經過是從我跟容子一同去美術社開始的。容子的老舊鑰匙喀嚓一聲地開了門,先行進了教室。跟在後面進去的我,隨即被令人不快的惡臭包圍著。那是微積的灰塵的臭味,亞麻仁油的臭味及松節油的臭味。這些油刺|激的臭味我是絕不會討厭的。這是容子世界的臭味,和容子住的宮殿一樣的臭味。
「可以嗎?鈷藍色,蔚藍色,群青色。」
我首先看見容子嬌小的身軀異常僵硬。接著越過她精緻的背影,我看見了那幅作品。
我僅是隨口一問,她卻著實煩惱了好一會。過了一會,她有點落寞的答著,「群青色吧。」
這樣不正經開著玩笑的他,穿的是和我相反的簡陋。洗到退色的牛仔褲配著運動衫,然後苔綠色的毛衣隨便地披在肩上。跟他大學時一樣沒變的打扮。
盤旋在這些之中,我的思考緩緩地流動著。
我聽見她嗚咽的聲音。搔動我胸懷的聲音。
我知道的顏色種類,完全https://read.99csw.com就跟小學生的畫具箱內容一樣,十二色左右而已。
「那你呢?」
「好了,好了。」我苦笑著揮手。「光是記話劇的名稱就很累人呢。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呢?」
這麼說的同時,我腦海的一角感到一種奇妙的刺|激感。像是看不見的小刺不斷地扎著戳著,在那裡主張自我般。我看漏了最重要的事。有什麼不太對勁,但究竟是什麼?
容子的「雲雀」被殘忍地玷污了。黑褐色,深灰色及暗灰色,皆是難以表現的醜陋色彩。而那些污濁的色彩交織的模樣,就像一張網覆滿在容子的畫上。
不安定的,青綠色。
「什麼的機會?」
不知該如何反應,我只送了聳肩。
真像笨蛋。我搖了搖頭。這一定是她的小小惡作劇,她的一時興起。她一流的,有點惡作劇的遊戲。我決定這麼想。
這樣說著的同時,我準備要切斷電話。容子察覺到我的意思,大聲喊了出來。
「什麼事?」
但是,他第一次看到容子時,一切瑣事一定就從他腦海中漂亮而乾脆地消失。雖然說起來諷刺,但不知為什麼,我卻無法怨恨事情這樣的演變。大概是因為S學長對容子的愛慕是那樣直接而純粹吧。
不知為何沉默流動著,我將容子那奇妙的流言,悄悄的在心中反覆推敲。
事實上,不要說是油畫,只要是和美術相關的知識及鑒賞力我都沒有。但,她的確是有才能的,我敢自信的斷言。
「當然。對了,你是深黑色呢。這是從桃子或杏所碳化的種子做的顏色哦。也稱藍黑色,是微帶點青,極漂亮的黑。」
走出建築物,外面已經籠罩著暮色。在路上行走的人們步伐變得慌亂,汽車的尾燈一盞接著一盞。街上的霓虹燈亮了起來,銀座開始改以夜的面貌示人。
從經過身邊的服務生手裡接過了雞尾酒,我漫步在會場中。統一的黑白色調格紋,是相當摩登的裝潢。
我一個人低低的舉起酒杯。
是柔柔的女中音,卻又是像少女般的聲音。忘不掉的。我怎麼可能會忘得掉呢?
四年,這樣的歲月究竟算長還是短呢?至少在外表上看來,他跟我最後一次見到的他完全沒有什麼差別。不僅是服裝,還有端正的相貌,結實的體態,和微帶諷刺卻無一絲邪氣的笑容。
「停止畫畫的機會。」
「說什麼精英分子的就太多餘了吧。不就是人要衣裝嗎?」
小心謹慎地傳遞像被遺忘在數公尺之外的「日常」,我簡短地打了招呼。S學長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微微苦笑著。
為滿臉通紅的天使的側臉,乾杯。
「你不要老是趁我不在的時候打電話來呀。」
但,宣告遊戲結束的許可權並不在我這邊,她的遊戲,第二天仍在持續著。
我驚訝得張大了眼:「她生病了嗎?」
那些漸漸忘懷,不,是相悖忘懷的記憶,就因為這樣小小一個鳥名,竟又鮮明地被喚醒過來。
「讓我看看那張畫吧。」我拜託著她。「好久沒看到了。」
那時她的作品,毫無疑問是一幅傑作。
「我現在列舉的這些顏色全都是禁忌色,化學上極不安定,尤其是翠綠色跟群青色。還有銀白色,那時你告訴我它之所以不適合初學者的理由是價位,但最重要的理由是它的禁忌色極多。以白色來說,比純白色更純白美麗呢!」
短暫的沉默。
「機會那些的,大抵不過是無聊的偶然罷了。」
在話題轉到朋友婚禮上的意外,兩人笑了一陣后,我以有點客氣的語氣問著。「對了,說到這裏,容子她……令夫人還好嗎?」
「不,這隻是我的胡亂猜測而已。」
「現在還是那個樣子嗎?」
「我嘛,也差不多。」
對於我或是其他一些什麼,浮出困惑般的笑容。我用肩膀承受著學長的重量,確實感受到有些什麼即將發生的預感。
像是為自己找理由地說著,然後曖昧地笑了起來。
「我們說點心裡話。我一直很想知道。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迦納朋子,1966年10月19日出生。福岡縣北九州島市出身。血液型A型,文教大學女子短期大學文芸科畢業。以《ななつのこ》(中譯名:七歲小孩)這部連作短篇集,踏入日本推理文壇,之後的作品風格也多半保持一貫的「日常生活之謎派」,作品雖不多,卻是本本受到推理迷相當高的評價,是票選年度作品與本格推理排行榜的常客,林白的短篇推介稱之為「浪漫唯美故事的魔術師」。
「是呀,你很清楚嘛,也有人稱它做橙黃。接下來還有黃褐色,鎘黃色,鈷黃色……」
反問回來的這種感覺,有點性急得不像他。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一開始就看不下去了。她一昧責怪自己。都是因為自己,使自己不注意的關係。不曉得跟她說過幾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都沒用。死掉的孩子就讓她受到這麼大的打擊,我已經受不了看她再這樣可憐下去了。」他像是要一吐心中苦悶般地說著,彷彿看著別人般地看著我。
容子淺淺地笑著。我以同樣的調子繼續說。「為什麼,你要做那種事?」
「……好久不見了。」
他曾有過的爽朗感嘆,在我腦海中回蕩著。要怎麼做好?該怎麼做?
對方有點不舒服地注視著我。在笑聲間歇的空隙我說:「容子這麼說嗎?」
總之就是這類的改變。
他以很懷疑的神九_九_藏_書情盯著我的衣服瞧。
鉛筆稿明確輕快,洋溢著速度感的線條,整體構圖充滿趣味。我充滿期待的想著,一邊看著她進行。容子在畫布里添上一筆又一筆,就能使作品接近完成,更進一步使其接近完美。
「對不起,我突然想起我有急事,我先告辭了。」我強行將發票奪過來。S學長驚訝地看著我,隨即疲憊地笑了。
對著吃驚的他,我輕輕地笑著說,「那時我那一文不值的自尊心作祟。」豪無拘束的,我說出了這樣的話。
容子說他打算將完成的作品拿去參加明年要舉辦的一個比賽。那是個規模小卻極具權威的美術展。
突然間容子又插了口。她以有點看不起人的口吻說著,但我覺得那只是竭盡全力虛張聲勢而已。容子又繼續說著。
而在那次之後,容子突然不再畫畫了。
機器里出現容子的聲音。那是她現在為何存在,和思考著什麼完全都無法推量的無表情的聲音。
容子以從完成後的虛脫中擠出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說。我不出聲地點頭,過濾好一會才說,「太棒了,真的。」
把容子逼到走投無路的人,是我……?我在容子身上加了太多期望。在讚美的同時,容子卻受著苦……
「嗯,對我而言能遇到學長就不錯了。」
他用跟以前一樣的口氣說著。「關於容子的事,我剛剛騙了你不好意思。她在最近是有點不太好。」
又是短暫的沉默。微微的呼吸聲。
「因為你這樣,我……」她的尾音聽起來近乎悲鳴。「我的才能,任何人……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只有你,相信我有那樣的東西。那確實激勵了我,我很高興,真的,但是,在那之後是怎麼樣的痛苦你知道嗎?我沒有才能,我最清楚不過了。而你是那樣無條件地相信著,因為你那個樣子,所以我……」
「真的嗎?」
這一刻,她的口吻就像閃亮的雲母發著光輝。我一邊覺得很耀眼一邊看著她,問:「人也是這樣嗎?」
被誣衊的藍色。被捕在手中的小鳥。若是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的話——
「銀色不太適合初學者呢。」
容子這樣的說明多少有點不著邊際。被裁成矩形的畫布,就是那時容子世界的全部。
「啊,不知如何她這樣說過呢。我好像是一種淡綠色呢,一種氧化鉻製造出來的顏料。」
「那我就放心了」。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你弄錯了,那並不是我我可以發誓。我呢,還一直以為是你做的呢。」
「只是想去銀座瞎逛看看。你呢?」
「喂。」對遁入茫然之境的我,他又以跟之前相同的話語叫喚了一遍。
像笨蛋般呆愣著,我應著聲。一縷紫色的煙,擺動在我們之間。雖然對自己提出這種愚蠢的問題有所不滿,但我的自我嫌惡更在此之上。
我嘆了一聲,佇立在原地。我的目光留在一個靠著酒吧櫃檯而立的女子身上。格子圖樣的皮包和鮮紅色的連身裙相互映照。我像是被吸住般地接近,它像是燃燒旺盛的火焰般,充滿生命力的女性。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穿成套的西裝呢。」
「我……被殺……了。」
「機會啊。我想要一個機會。」
我用力地搖頭。沒有證據,這樣只不過是卑鄙的中傷罷了。但一旦心中生出疑惑,要把她除去就沒有那麼簡單了。就像污染容子作品的畫筆,我的心中也築起了灰暗的蜘蛛巢穴。
毫無邊際的混色滴落的,渾沌。
「那麼,還有其他的了?」
「白色就沒有什麼了,銀白,粉白,這裏就只有這兩種而已。但其他還是有的。」
「你不要道歉的,不是你的錯。是我能力不夠,我沒有與你的期待相稱的能力。如果我有你所相信的才能的話……如果能像你一樣強的話,我……」
像是孩子回答父母般的口吻。這樣的她令人感到可憐。但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實情。為了這個目的,無論如何都得狠下心來。
反覆按了好幾次重聽鍵,都是一樣的言詞。像是冰冷的牆反彈回來的,冰冷的回聲。
「你現在拿著的該是檸檬黃嗎?」
整體的印象不知那裡讓人聯想到夏卡爾。在這樣一張畫布中,天空,森林,街道混沌成一片。可愛的韻律及一定的秩序皆像魔法般維持著。而浮在全體之上的,是一隻鳥的形狀。那體型雖小,卻飛翔于天空,有著強而有力的雙翼及美妙歌聲的一隻小鳥。
如果再次遇到他,我又打算說什麼呢?說你抓到的那隻歡欣的青鳥,早在之前就已死去了嗎?變成了冰冷,灰暗的屍體嗎?
容子的世界,容子的畫最大魅力,大概是那獨特的用色。尤其是當時那幅畫般的不可思議色調,前所未見。儘管使用的是她喜愛的藍綠寒色系,卻可以感受到輕柔溫暖的色彩。精妙之美,色彩的泛濫。那些微妙的色彩,在織細的構成中複雜地結合,維持著危險的均衡。
有微弱的回答聲。聽不清楚的我又重新問了一次。
以這種苦澀的優越感,我到底是想要蒙蔽什麼呢?
我略停了會,對方沉默著。
「那……」
「對,你果然知道得很清楚呢。我想都沒想到,那銀色小管里裝著的東西,在油里居然也摻雜著化學式。而在這些化學物質中,混得的話會導致化學變化。所以油彩有一些絕對不能組合的顏色,那就是禁忌色。」
不用多久,就聽到兩人交往的傳聞。
「我是趁你打電話時打,而不是你不在的時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