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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酷的方程式

冷酷的方程式

作者:阿瑟·克拉克
要她接受這個事實是多麼困難呵。她根本不懂死亡的危險,根本不懂這種環境。這裏,人的生命猶如撞擊峻峭海岸的浪沫一樣脆弱而短暫。她屬於溫和的地球,屬於和平安全的社會。
「這兒——」她欲言不言,他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這兒冷嗎?」她道歉似地問。「你不覺得冷嗎?」
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知道考察人員要求提供的是什麼東西嗎?」
「格里沒有對我們說過這些。他說薪水很高,他一直給家裡寄錢來,因為爸爸的小店只能勉強度日。但是,他沒有告訴過我們情況會是這樣。」
她偶而停下筆來,似乎在推敲恰當的字眼,向他們訴說她想讓他們知道的事情,不一會兒,筆又在紙上沙沙作響地寫了下去。她把信折成四方,在上面簽了名,這時候是18:37。她又開始寫另一封信,一邊寫,一邊對計時器望了兩次,生怕黑色指針在她寫完之前就會到點。當她把信象第一封那樣折好,寫上名字和地址的時候,已經是18:45。
她哥哥的話漸漸變輕了,巴頓把音量控制撥到最高點。「他正在超出波限。」他對她說。「一分鐘之內就聽不到他了。」
他把音量撥到最低限度,這樣做,就不會影響信號蜂音器的工作,然後從控制盤上取下拍字薄,撕下記載飛行指示的那張紙,就連筆帶本子一起遞給了她。
「沒有。」
「現在?」「我要你的身份標籤。」他說。
「我要到米默星球去,」她說,「我不知道拓荒地帶;我只要到米默星球去,那裡是安全的。」
「我說了出來!」
「我以後會告訴你的。」
「就在一小時之前,我就打電話給『星塵』號了。它不能轉回來,在四十光年的範圍之內也沒有別的巡航飛船,而這裏燃料不夠。」
「可是,當你不得不去死的時候,就不同了。你希望在還可能的時候全都告訴他們。你希望能告訴他們,對以前做過的不好的事,說過的難聽的話,心裏是多麼懊悔。你希望能告訴他們,你確實從來也不想傷他們的感情,希望他們只記住,你愛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愛他們。」
他又一次感等無話可說了。
「每個人都樂意幫助你,可是都無能為力。我打電話給『星塵』號,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也許,我根本不應該等,也許,我光想到自己了——也許,事後你把這種事轉告格里,對他更好。」
「號碼T8374—y54。姓名:瑪里琳·里·克羅斯。性別:女。出生日期:2106年7月7日。她只有18歲。身高:5.3米。體重:110磅。體重這麼輕,但是加在蛋殼般薄的球狀急救飛船的重量里竟是致命的。頭髮:棕色。眼睛:藍色。皮膚:白色。血型:O型。下面是一些毫不相干的資料。終點站:米默星球波特城。下面是一些已經失效的資料——」
「我仍然害怕,」她說,「這沒有辦法。不過我不要讓格里看出來。如果他及時回來,我要表現得一點也不害怕——」
他把黑桿向上推去,門迅速地把他們兩個人隔開了,她被關入漆黑一團之中去度過生命最後的瞬息。咔嚓一聲門鎖上了,他把紅桿向下推去。隨著空氣從氣艙湧出,飛船輕輕地晃了晃,牆壁有點振動,好象什麼東西在經過的時候撞在外層門上,接著什麼也沒有了,飛船又穩穩噹噹地下降著。他把紅桿推回原處,關上已經空無一人的氣艙的門,轉過身來,象一位睏倦的老人步履龍鍾地向駕駛員的座椅走去。
「怎麼啦,我不知道呀。我想,總是工作中需要的設備吧。」
「這裏不是第一組;這是急救飛船。」巴頓說。「格里·克羅斯在嗎?」
「我希望格里不會回來得太晚。你真地認為他會回來嗎?你不是僅僅為了使我好受才這麼說的吧?」
這兩個字就象冰冷的石塊扑打下來,她又無力地向後靠在牆上。熱切的希望從她的臉上消失了。「你能肯定——你知道你能肯定?」
「那麼,」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懷著欽弱無力的決心朝氣艙望了望。「那麼,當格里超出波限的時候,我就離艙。我不再等了,我也沒有什麼要等的了。」
「瑪里琳!」呼喊名字的聲音里含有一種突然的恐懼。「你在那個急救飛船上幹嗎?」
他向下按了按引起顯象屏柵線閃亮的電鈕,用沃登星球的已知直徑來估計荷花湖南端超出波限的路程,大約五百英里。五百英里;三十分鐘——計時器的讀數現在是18:30。即使估計略有出入,沃登星球的自轉切斷她哥哥的聲音最遲不晚於19:05。
「不,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他說,然後轉身朝著控制盤,將減速降到引力的一個小數。這樣做的時候,他心裏明白,這改變不了最終的結局,然而,這是他為了拖延時間所能採取的唯一措施。飛船集體突然墜落,姑娘情不自禁地嚇了一跳,身子從座位上半提了起來。
隨著沃登星球左側的展現,西大陸的第一邊境已經遙遙在望。這裏,四千英里之外,就是西海岸和第一組營地的位置。龍捲風就是在西海形成的,它如此狂暴地襲擊了營房,毀壞了半數的預製式房屋,包括存放藥物的那一間。兩天前,龍捲風還無形無蹤,還只是寧靜的西海上空的大片溫和的氣團。當時第一組正外出進行日常的考察,對海外大片氣團的彙集一無所知,也意識不到這種彙集可能引成的力量。龍捲風突然襲擊了營房,以雷霆萬鈞之勢,橫掃一切,吞噬一切。它滾滾向前,留下一片廢墟殘骸。它破壞了數月來人們勞動的果實,又要致六人于死地。這以後,它彷彿完成了使命,又開始還原成溫和的氣團了。儘管龍捲風好似凶神惡煞,它卻不懷惡意,也沒有什麼企圖。這是一股盲目的,無意識的力量,它服從於自然的法則,即使人不存在,它也將以同樣的狂暴重複同樣的過程。生存需要秩序。這裡有秩序,自然的法則,不可廢除,不可變更。人們可以學會利用它們,但是不能改變它們。圓的周長始終是π乘直徑,人類的科學永遠不可能使它變樣。A化學物和B化學物在C條件下的結合必定產生D反應。引力定律是個嚴格的方程,它對葉子的下落和雙元星體系統遲滯的周轉一視同仁。原子轉換過程給載人飛航星體的巡航飛船提供動力,而以新星形式進行的同樣過程卻會以同樣的效率毀滅一個世界。法則存在著,宇宙則順從法則運行。沿著拓荒地帶,各種自然力量排列成陣,他們有時候會毀滅來自地球的那些向外奮鬥的人們。拓荒地帶的人們早已痛苦地認識到,詛咒那些會毀滅他們的力量是徒勞無益的,因為這些力量又聾又瞎。希求天體的惻隱之心也是枉費心機的,因為銀河系的星星在兩億年漫長的歲月里一直在大幅度地動蕩,它們也被法則無情地控制著,而這些法則既不懂得仇恨,也不懂得憐憫。
「沒有人朝我看的時候,我就這麼走進來的。」她說,「我當時在和本地姑娘練習吉蘭語,她是巡航飛船供應辦公室的清潔工,有人進來傳達了向沃登星球上的考察人員供應物品的命令。急救飛船準備完畢,就在你進來前一會兒,我溜進了那兒的艙房。偷渡的主意完全是一時衝動,就為了能見到格里哥哥——不過,你老是用冷冷的目光盯著我,看來這個衝動好象並不聰明。
「是的。」
「檔案室,這是給你的資料:身份號碼T837—」
他又看了看那告密的白色指針,站起身來。他必須履行職責,對他和偷渡者來說都將是不愉快的。了結得越早越好。他穿過控制室,站到白色房門前。
「你肯定嗎?」她問。「你怎麼能肯定?對你來說,我家裡的人是陌生的。」
朋友、音樂、笑聲出現在她的記憶之中——而顯象屏上荷花湖正向陰影移去。
「你還沒有回答我呢,」她說,「我有罪。現在會拿我怎麼樣呢?罰款,還是別的處罰?」
「這有區別嗎?」
「偷渡者?」問話里含有一絲驚奇。「這倒有點不尋常——不過,為什麼打『緊急情況』的電話?你及時發現了他,也就不會有多大的危險了。我相信你已經通知巡航飛船檔案室了九_九_藏_書。這樣,他們就能通知他的家屬。」
通話器卡嚓一聲,一個遙遠的聲音在說:「司令官,急救飛船請求——」
拓荒地帶的人們已經熟知這一切——然而,來自地球的一位姑娘又怎麼會完全理解呢?h量的燃料不能給重量m+x的急救飛船供給安全到達目的地動力。對他,對她哥哥,對她父母來說,她是個十多歲的,長著一張惹人喜歡的臉的姑娘;而對自然法則來說,她是x,冷酷方程式里不受歡迎的因素。
這隻可能是一種軀體——一個活著的人體。
技術員念完后,巴頓給對方稍稍打了個招呼,就中斷了聯絡。他猶豫了一會兒,就伸手關掉了通話器。現在是18∶13。在19∶10之前,他沒有什麼可以報告的。而在這段時間里,讓別人聽到她臨終前可能說話,看來是不大恰當的。
「偷渡者是位姑娘。」
「行。我派一個小夥子開輛卡車等在機場。還要幫什麼忙嗎?」
「不!你開玩笑——你瘋了!你不是這個意思!」
他向後靠在駕駛椅上,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考慮著他非做不可的事情。他是個急救飛船的駕駛員,對死的景象已經熟視無睹,不以為然了。他早已習慣了無動於衷地看著另一個人活活死去。對於必須做的事情,他是沒有選擇餘地的。不可能有別的辦法——但是,即使對一個急救飛船駕駛員來說,思想上作好準備,穿過房間,冷酷而故意地去剝奪他尚未見過面的那個人的生命,多少也還是需要一些時間的。
「我想見見我哥哥。他是沃登星球上政府考察組的成員。我已經有十年沒有看見他了。自從他離開地球參加政府考察組工作,就一直沒有見過他。」
「我認為我是完全理解你的,我會把它們寄出去的。」
她繼續說:「從一方面來說,這樣就使信顯得不重要;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些信對我、對他們來說卻非常重要。」
他凝視著她,默默無言,手從彈射器上放了下來。眼前的景象對他來說彷彿是個沉重而意外的打擊。偷渡者不是男人,而是位十幾歲的姑娘。她站在他的面前,穿著白色吉卜賽涼鞋,棕色的捲髮,個兒只有他的肩頭高,身上微微散發著一股香味,抬著笑臉,莫名其妙而又毫無畏懼地對視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格里?他和另外兩個人今晨乘直升飛機外出了,還沒有回來。現在太陽快下山了,他馬上就該回來了,最多不要一個小時。」
「並沒有人非要我死不可?」
「我最好也給格里寫封信。」她伸手接筆和本子的時候說。「也許他不能及時趕回營地。」
冷酷的方程式已經平衡,他現在在船上真正是孤單一個人了。
「就是這麼回事。」
「你肯定計算機的數據正確——你什麼都能肯定嗎?」
「那麼,我就該那樣了?」
「往往是那些小事情令人難以忘懷,使你記住了別人。他們做這些事情全然為了你。你對格里,你對父母,也同樣做了這些這樣的小事情,你也許已經不記得了,他們卻決不會忘記。」
「你好,格里。」一陣細微的顫抖使她那裝得若無其事的聲音露出了破綻。「我原想看看你——」
他必須告訴她,否則她就太晚了,來不及和她哥哥通話了。如果彼此不通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能對他們兩人都會更好些,然而,這不是可以由他來決定。對他們兩個人中的每一個人來說,臨終之言將是值得保存和珍惜的,它象刀刃一般鋒利,又將是無限寶貴的忘記。這忘記,她只能保存在行將消逝的生存時間里,而對他來說,他將在整個的餘生里緬懷它。
「米默星球。那兒等著我上任呢。哥哥一直向家裡匯錢給我們——我,父親和母親——他還為我的語言學特別課程付了學費。我畢業要比預期的早,他們就給了我去米默星球的這份工作。我知道格里哥哥要等到結束了沃登星球的工作才能到米默星球上來,這差不多還要一年呢。因此,我就躲進了供應室,就在那兒。那兒很寬敞,完全能容得下我,我也心甘情願付罰款。家裡只有我們兄妹倆——我和格里——我又那麼久沒見過他了。現在既然可以看到他,我可不願意再等上一年。當然,我知道這樣做會違反某種條例。」
「起先,我真害怕去死,我是膽小鬼,光想到我、我、我。現在,我發現自己多麼自私。象這樣地死去之所以可怕倒並不在於我完了,而在於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再也不能告訴他們,我知道他們為了讓我生活更幸福而作出的犧牲,我知道他們為我做的一切;我愛他們勝於我過去的表白。我從來沒有對他們講過這些話。當你還年輕,生活展現在你的面前,你是不會對他們講這些話的,你怕聽上去怪傻,怪傷感的。
「我——」她的下唇在顫抖,她狠狠地咬住了它。「我不要你感到難過。我只想說句告別的話,『因為我馬上就不得不離去了。』」
「那麼,他們會知道我要他們知道的事——就是我愛他們?」
「你——知道?」她拖長著聲音,麻木而驚疑地問。
這多麼象是他自己思想的迴響,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多久?他不知道。他將不得不問問巡航飛船的計算機。每艘急救飛船另外配給了一些極少量的燃料,以補償大氣層內的不利條件。這部份燃料暫時正被較少量地消耗著。計算機的記憶庫仍然保存著關於急救飛船飛行航線的所有資料;這種資料只有等到急救飛船到達目的地之後才會被抹去。他只要向計算機提供一些新的資料:姑娘的體重和他減速到0.10的確切時間,就可以得到姑娘問話的回答。
「我可以一個人去死,或者我會帶上另外七個人和我一起去死——是這麼回事嗎?」
「她要見見她的哥哥。她還是個孩子,不懂自己究竟幹了什麼。」
「事情並不象你想的那樣——根本不是那樣。」他說,「沒有人要那樣。如果有任何人為的可能可以改變目前的情況,沒有一個人會袖手旁觀的。」
「巴頓,急救飛船34G11。緊急情況。替我接司令官德爾哈特。」
「我真感到孤單。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好象孤苦伶仃的,沒有任何人關心我出的事。以前總是有媽媽爸爸在身邊,周圍還有朋友。我朋友挺多,他們在我離開前的那個晚上還為我舉行了歡送會。」
「不!」她象挨了他打似地畏縮起來,半舉起手,彷彿要擋住他,兩眼充滿了絕對不願相信的神色。
「是的,」她哥哥回答說,聲音低沉,緊張。「有壞消息嗎?——什麼事?」
「可它不會回來了——但是,也許還會有別的巡航飛船,會有嗎?會不會在某個地方,有某個人,他有辦法幫助我,到底有沒有這種希望呢?」
「再見,格里。」
他們會以無比冷酷可怕的心情仇恨他,不過,這確實沒有關係,他永遠也不會遇見他們,永遠也不會認識他們。只有記憶會提醒他;他只會害怕黑夜,那時候,穿著吉卜賽涼鞋的藍眼睛姑娘將進入他們的夢鄉,重演她走向冥府的一幕。
「燃料不夠——這我能理解。」她說,好象並沒有聽到自己的話。「但是,為了這個緣故就該去死。我,孤單單的——」
不可能有別的辦法。飛船在減速的數小時里將要額外地消耗些燃料以補償偷渡者的額外重量。只有當飛船即將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燃料消耗極微量的增加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於是,在離地面的某一高度,近至千英尺,遠至數萬英尺——這取決於飛船和貨物的重量和前階段的減速情況,燃料消耗微量的增加將顯示出它的危害性。急救飛船會隨著一聲爆裂而耗盡最後一滴燃料,失去控制,呼嘯著墜落,飛船的金屬和塑料,駕駛員和偷渡者的血肉之軀會在衝撞中混成一團,化為殘骸,深深地陷入土中。偷渡者一旦躲進飛船,就是給自己簽發了死亡證;不該讓他再帶走另外七個人的生命。
「這就是我不得不首先打電話給你的原因。偷渡者還在艙里,情況非同尋常——」
她開始把鉛筆放在手掌中搓來搓去。「我希望他馬上回營地。我有點噁心,有點害怕,我想再聽到他的聲音,這樣我也許就不https://read.99csw.com會再感到那麼孤單了。我是膽小鬼,可這有什麼辦法呢。」
「他沒有告訴過你們他的工作很危險?」
「他們會的。」
他旋轉音量控制鈕,問:「格里·克羅斯嗎?」
這也不是可以任人選擇的法令。它是根據太空拓荒地帶的情況而制定的必不可少的法令。隨著超外層空間飛行的發展,銀河系擴張了。由於人們在拓荒地帶里東分西散,怎樣和與世隔絕的第一批殖民地及探險隊保持聯繫就成了問題。龐大的超外層空間巡航飛船是地球集體的智慧和勤奮的結晶,但是建造這樣一艘飛船卻花時長久,耗資巨大。巡航飛船數量有限,因此供不應求,小殖民地是分配不到的。巡航飛船按照排得十分緊湊的時刻表把殖民者運往他們的新世界,並對這些新世界作周期性的訪問。但是,飛船不能停下來轉而去訪問安排在另一時間訪問的殖民地,這樣的耽擱會影響計劃,造成混亂,產生不穩定性,從而導致古老地球和新開拓世界之間複雜的、互相依存的關係的破裂。
「但是你不能——如果你讓我離開飛船,我會死的!」
「沒有。」
整整一分鐘之後,她才開了口,在她思忖著他的話的時候,麻木的表情從她的眼睛里消失了。
信號蜂鳴器打斷了她的話,迅速而命令似的。
她的目光從計時器跳到氣艙門,再落到仍然拿著的拍字薄和鉛筆上。她稍微改變了一下坐的姿勢,把本子和筆放在身邊的板凳上,一隻腳向外略為伸了伸。他這才發覺姑娘穿的不是凡根吉卜賽涼鞋,而是廉價的仿製品;不是昂貴的凡根皮革,而是一種有紋理的塑料;不是銀扣,而是鍍金的鐵扣;不是寶石,而是彩色玻璃。爸爸的小店只能勉強度日——她想必是二年級就離開了大學,參加語言學的課程,課後做些零活,盡量掙錢,以便能夠獨立謀生,幫助哥哥一起贍養父母。她在『星塵』號上的私人物品將送回給她父母——這值不了多少錢,也不會在回航時佔用多少存放的地方。
當未列入訪問計劃之內的某個世界發生了緊急情況,就需要採取某種方式提供物品或者援助。急救飛船就是派這個用處的。它們體積小,可以摺疊,在巡航飛船艙架上不佔地方。因為是用輕金屬和塑料製成,由一架小型火箭發動機驅動,所以燃料消耗比較少。每艘巡航飛船載有四艘急救飛船。當距離最近的巡航飛船收到求援呼號,就立刻下降到正常空間內,停留足夠的時間以發射載有所需供應物品或者人員的急救飛船,然後繼續它的航程,再次消失在超外層空間里。
「我知道。」
「我們都關心你,」他說,「我、司令官、巡航飛船檔案室的職員,我們都關心你。大家都關心你。每個人都盡他微薄的能力來幫助你。這是不夠的——這幾乎等於零——可是,我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這些了。」
他念完之後,說:「我以後再打電話給你。」當他再次轉向姑娘,只見她靠在牆上,縮成一團,用麻木而迷惑不解的神情注視著他。
「非同尋常?」司令官打斷了他,口氣有點不耐煩。「怎麼可能非同尋常呢?你明白你的燃料有限;你和我一樣也知道法令:『急救飛船內一經發現偷渡者,立即拋出艙外』。」
「嗯——說過的。他提起過,不過我們不理解。我一直以為拓荒地帶的危險是挺有趣的事情,是激動人心的冒險,就象立體電影里的一樣。」她臉上浮掠過帶有倦意的笑容。「可惜不是這樣,對嗎?根本不同。因為,要是這是真的,電影放完后,你就回不了家了。」
「你隨便走到那裡,人性和人心總是一樣的。」
沃登星球是個球狀體,周圍籠罩著藍色的大氣層。在星星點綴的死一般的黑暗的襯托下,它遊盪在太空里。梅寧大陸幅員遼闊,象碩大的砂漏延伸東海,而東大陸的西半部仍然隱約可見。沿著星球右側邊緣,有一條狹小的陰影,隨著星球繞軸自轉,東大陸正漸漸在陰影里消失。一小時之前,整個大陸還歷歷在目,現在卻已有千里之地進入了陰影的狹小的邊緣里,轉向披蓋著這個世界另一面的黑夜裡。那深藍色的地方就是荷花湖,它正向陰影靠攏。第二組的營地就在湖南岸附近。那兒夜幕很快就要降臨。就在夜幕降臨的瞬間,沃登星球的自轉將使第二組超出飛船的無線電波。
她打量著他的臉,不願相信的神色從她的眼睛里消失了,慢慢地變成了迷糊的恐懼。
他似乎聽以了室內躡手躡腳的輕微聲響,接著卻又是一片寂靜。在他的想象中,那個偷渡者畏縮在角落裡,突然擔憂起他的舉動可能產生的後果,原先的自信正在煙消雲散。
溫熱而濕潤的東西濺在巴頓的手腕上,他悄悄離開座椅,扶她坐了上去,把麥克風湊到她的面前。
「你打算命令他們來帶我走?」她問。
「那麼,為什麼呢?我不懂。為什麼?」
第一組請求血清;第二組相距八千英里,在西海那邊。
他猶豫著,不知道該怎樣對她解釋,使她真正理解,不要以為自己是喪盡天良的、暴戾恣睢的不公正的犧牲品。她不知道拓荒地帶是怎麼樣的,她是用安全的地球的概念來思考的。漂亮的姑娘在地球上是不會被拋出艙外去死的,法律禁止這麼做。在地球上,她的處境會傳遍新聞廣播,高速的黑色巡邏艇會飛駛而來拯救她。四面八方,人人都會知道瑪里琳?里?克羅斯,人人都會不遺餘力地來拯救她的生命。然而,這裏不是地球,也沒有黑色巡邏艇,只有「星塵」號,以數倍于光速的航速駛離他們。沒有人來幫助她,明天的電視新聞中也不會有瑪里琳?里?克羅斯的笑臉。瑪里琳?里?克羅斯只將是一個急救飛船駕駛員辛酸的回憶,只將是巡航飛船檔案室灰卡上的一個名字。
「不要難過——不要讓我在離開人間的時候知道你難過——」
「你好。你的同事們現在情況怎樣——急救飛船在來的路上嗎?」
「急救飛船,」通話器傳來輕快的、金屬般的聲音。「這裡是巡航飛船檔案室。告訴我們犯者身份標籤上的全部內容。」
顯然,司令官明白巴頓的一片惻隱之心。
他離開座椅,站到她的身邊。她本能地抓住了座位的邊緣,那張抬起的小臉在棕色的頭髮下面顯得灰白,塗口紅的嘴唇翹起,就象愛神血紅的弓。
她的時間太少了,寬慰的謊言對她來說也已成為無情飛逝的奢望。
在一陣短暫的,幾乎是震驚的靜默之後,檔案室的人溫順地說:「抱歉,念吧。」
「我懂了,」她說。她臉上有點紅潤了,塗唇膏的嘴也不再紅得那麼顯眼了。「燃料不夠,所以我不能呆下去。當我躲進這艘飛船的時候,我就陷入了莫名其妙的險境,現在不得不自食其果了。」
「你哥哥知道你乘『星塵』號到米默星球去嗎?」「喔,知道的。離別地球一個月前,我給他發了太空電報,告訴他我已經畢業,就要乘『星塵』號去米默星球。我已經知道一年多以後他也將去米默星球工作。到那個時候,他就會晉陞,就以米默星球為基地了,不再象現在這樣不得不一年跑一個地方了。」
「她為什麼不是一個心懷鬼胎的男人呢?一個逃避法律制裁的罪人,希望到新開闢的原始世界里去隱跡;一個投機取巧的人,設法被運送到新殖民地去大發洋財;一個神經不正常的怪人,負有某種使命——」
「等一等,」檔案室打斷問。「這當然是歸入灰卡檔案了?」
「別哭,妹妹——你不該哭。沒什麼,親愛的,一切都會好的。」
嚴禁入內!
我知道這樣做會違反某種條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既然對法令一無所知,就不該責怪她。她是屬於地球的,還沒有意識到太空邊界的法令必然與產生這些法令的環境一樣嚴峻而冷酷。然而,為保護象她一樣的人不至於因為對拓荒地帶一無所知而遭遇不幸,在通向『星塵』號存放急救飛船處的門上早有指示牌,字樣清楚,十分醒目,足以引起注意:
「瑪里琳!」這是一個對已經永遠離開他的人的絕望的呼喊。「你幹了什麼!」
「通https://read•99csw•com話的時間甚至比我呆在這裏的時間還少?」
她站在他後面,俯身朝通話器稍微靠了靠,冷冰冰的小手擱在他的肩上,代他回答。
「你上這兒幹嗎?」他問。「你為什麼要偷渡這艘急救飛船呢?」
「格里也是這樣的嗎?」她問。「我指的是,如果他搞錯了什麼事,也只有死路一條嗎?孤單單的,沒有別人來幫助他?」
「當然。」他從她的手上接過信,塞進灰色軍裝襯衣的口袋裡。
「這艘飛船正載著卡拉退熱血清,送給沃登星球上的第一考察組。他們自己的血清給龍捲風毀壞了。第二組——你哥哥的那組人,在西海外八千里,他們的直升飛機無法飛越西海去幫助第一組。除非血清及時送到,否則寒熱必將會致人死命。除非這艘飛船按期到達,否則第一組的六個人都將死亡。這些小飛船總是只配給到達終點所需要的勉強足夠的燃料。如果你呆在船上,飛船就多了份你的體重,這將使飛船在著陸之前就耗盡所有的燃料。它就會墜毀,我和你會死於非命,還有等著退熱血清的六個人也會被奪去生命。」
「我是個偷渡者……我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她鬆開了座位邊緣上的手,顫抖而不聽使喚的手指摸索著頸上懸挂身份標籤的鏈條。他彎下身體,替她解了扣子,然後,拿著標籤,回到了椅子上。
在那裡,她可以和夥伴們在一起,充滿青春的活力、歡樂,嬉笑;在那裡,生命如此珍貴,又受到良好的保護;在那裡,始終可以深信明天必將到來。她屬於那個世界;輕風煦陽、音樂月光、溫文爾雅,卻不屬於這嚴峻冷酷的拓荒地帶。「我怎麼會碰上這種事,真快得嚇人。一小時之前,我還在『星塵』號上,駛向米默星球。現在我不在『星塵』號上,它繼續向前駛去了,而我卻要去死。我再也見不到格里哥哥、媽媽和爸爸了——我什麼也見不到了。」
「這兒不同,不象在地球上。」他說,「並不是無人關心你,大家都愛莫能助。拓荒地帶遼闊,這兒,沿著它的邊緣,殖民地和探險隊東分西散,人員稀少,相間遙遠。如沃登星球僅十六人——整個世界只有十六個人。探險隊、考察人員,小小的第一殖民地——他們披荊斬棘,與陌生的環境作鬥爭,努力為後來者開闢道路。而環境卻向這些人反擊。先來的人,一般說來,一次過失,就將喪命。在拓荒地帶的邊緣線上,沒有安全的地帶,在為後來者的道路未曾開闢之前,在新的世界被馴服和定居之前,也不會有安全的地帶。人們將不得不因為犯錯誤而受懲罰,而且得不到幫助,因為這裏不會有人來幫助他們。」
他重新坐到駕駛椅上,並示意她坐到他身邊靠牆的箱子似的發動機控制裝置上面。姑娘聽話地坐了下來。他的緘默使她收斂起了笑容,露出溫順而內疚的表情,宛如一隻小狗在淘氣的時候被抓住,知道要受懲罰一樣。
當司令官再次講話的時候,儀錶盤上的計時器讀數是18∶10。
「是這樣嗎?」她終於問。「就因為飛船沒有足夠的燃料?」
他的目光注視著供應室窄小的白色房門。那兒,就在裏面,另一個人活著,呼吸著,他甚至以為,駕駛員即使現在發現他,為時已晚,也無法挽回了。是太晚了——對於門后的那個人來說,現在比他想象的要晚得多,要相信這個事實,在某種意義上,將會是可怕的。
她竭力克制的嗚咽哽在喉嚨口。哥哥對她說,「別哭,瑪里琳。」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深沉而又無限溫和,把所有的痛苦都拋棄了。
一個不相識的技術員的聲音念著修正的航線,他一字不漏地記在夾在控制盤邊上的拍字薄上。他明白了,當他靠近大氣層,減速會是五個引力——而在五個引力的時候,110磅就會變成505磅。這時候將會出現減速的周期。
他嘆了口氣,深沉而帶有倦意。「我知道你沒有,孩子。我知道你沒有——」
他開始念標籤,念得很慢,盡量拖延那無法避免的結局。他盡心儘力地幫助她,給予她所能爭取到的點滴時間,讓她從當初的恐懼中蘇復過來,鎮靜地去接受和聽從處理。
「格里,你的聲音越來越低了。」她說。「你正在超出波限,我要告訴你——可是現在不行了。我們那麼快就得告別——但是,也許我還會見到你。也許我會梳著辮子出現在你的夢中,哭著,因為我懷裡的小貓死了;也許我會化為微風,從你身旁吹拂而過,對你切切細話;也許我會成為你曾講過的金翅膀雲雀,對你傻乎乎地唱個不停;也許我常常是你看不見的影形,但是你完全知道我就在你的身邊。就這樣想我吧,格里;始終這樣想。千萬不要從別處去想呀。」
通話器里只剩下輕微的沙沙聲,他轉向姑娘,只見她向前靠在板凳上,呆若木雞,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恐懼。
「不得不這樣。」
也許,急救飛船駕駛員一生中總會在船艙里發現一個這樣的偷渡者,一個失去常態的男人,卑鄙而自私,兇殘而危險;然而,以前卻從來也沒有遇到過一位笑容可掬的藍眼睛姑娘,她為了見見哥哥,心甘情願地付罰款,並願意用勞動來償付旅途中的生活費。
「他就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不得不這樣。」
「格里,他儘力幫助我。」她的下嘴唇不再顫抖了,擦過眼淚的襯衣袖子也濕潤了。「沒有人能幫助我。我也不想再哭了。你,爸爸和媽媽都會很好的,是嗎?」
「我老是想起他們為我做的事情。他們為我做的那些小事情,現在對我來說就好象是最最重要的。象格里——他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天,送給我一隻火紅寶石的手鐲。好看極了——一定花了他一個月的薪水;想起我的小貓在街上給壓死的那天晚上,他為我做的事,我就更想念他。我那時只有六歲,他把我抱在懷裡,擦去我的眼淚,勸我別哭,說弗洛雪只是離開一會兒,去給自己弄一件新的皮大衣,就那麼一會兒時間。第二天早晨,它就會回到我的床腳上的。我相信了他,不哭了,睡著了,夢見的小貓回來了。第二天醒來,弗洛雪果然穿了件嶄新的白色毛大衣蹲在我的床腳上,就象哥哥說的一模一樣。很久以後,媽媽才告訴我,格里在清晨四點鐘就把玩賞動物商店老闆從床上叫醒。當那個人因此而發火的時候,格里對他說,要麼下樓去把小白貓賣給他,否則就要他的命。」
「我想會的。他們說過他馬上就該回來。」
她話音里情不自禁地含有懇求別人說她講得不對的意思。他會意地說,「他決不希望你不告而別,他希望你等著他。」
一位急救飛船駕駛員對計算機為他制訂的航線或者減速程度擅自更動是不符合規章制度的;然而,司令官對此卻一字不提,也不詢問原由。他沒有必要問。身為星座巡航飛船的司令官,他決沒有失去理智,決沒有喪失對人情的理解。他僅僅說:「我會把問題輸入計算機的。」
通話器的冰冷的金屬傳來了最後的話音,微弱、溫柔、說不出的辛酸:「再見,小妹妹——」
「我正以0.1減速」他回答說。「我在17∶50中斷減速,姑娘的重量是110磅。只要計算機許可,我願意保持0.1。是否請你問問他們?」
巡航飛船是由原子轉換器提供動力的,而不是用液態火箭燃料。但是,原子轉換器過於龐大複雜,無法在急救飛船內安裝。出於需要,巡航飛船被迫裝載一定量的笨重的火箭燃料。燃料的分配是十分仔細的。巡航飛船的計算機考慮到航線坐標、急救飛船本身的重量、駕駛員和貨物的重量,決定每艘急救飛船的航程所需燃料的精確額。計算極為精確,一無疏漏。然而,計算機無法預見,因而也不能允許偷渡者的額外重量。
她那麼早就問到了這個問題,這是必須回答的。然而,他沒有馬上回答。「你是怎麼設法躲進來的?」
「什麼?」
通話器啞然無聲了。巴頓和姑娘等待著,兩個人都一聲不吭。他們不必久等,計算機是一問就答的。新的情況將輸入第一記憶庫的鋼肚,電流脈衝隨帶著信息通過複雜的線路,在計算機的某個部位,繼電https://read.99csw.com器卡嗒一響,小小的箝齒反轉過來,無形、無腦,肉眼看不見的電流脈衝就是找出答案的關鍵,它絕對精確地決定著他身邊臉色蒼白的姑娘還能在世上活多久。隨著第二記憶庫里的五個小小的金屬片一個接一個地在色帶上穿梭移動,第二根鋼肚就會吐出印有答案的紙帶。
「巴頓?」通話器傳來了司令官德爾哈特爽直粗率的聲音。「什麼緊急情況?」
他轉向儀錶盤,轉動給『星塵』號發信號的旋鈕。打電話不會有什麼用處,但是,他只有在那個徒勞的希望也落空之後,才會抓住她,把她塞進氣艙,就象他對付一頭動物,或者一個男人那樣。此時,急救飛船在小數引力下減速,因此,拖延點時間並不會產生危險。
他的請求通過準確的頻道傳遞著,線路里有輕微雜亂的雜訊。姑娘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臉上不再有一絲笑容。
「呀,是很冷。」他說。主溫度表上的指針說明室里溫度是完全正常的。但他還是說:「是的,不該這麼冷。」
「執行時間?」
她癱軟了下來,靠在牆上,嬌小而柔弱無力,就象一隻小小的布娃娃,已經不再有一絲的抗議和疑惑的表示了。
「是的——很重要。他一回來,你就儘可能快地替他接通發話機。」
「出來!」他的命令嚴厲而唐突,壓過了發動機的嗡嗡聲響。
他轉身向著她。「你現在懂了,是嗎?如果可以挽回的話,沒有一個人會願意那樣。」
「你要履行職責——你要處死我。」
他回到駕駛員的座椅上,按了按正常空間發話機的信號鈕。沒有反應,他並沒有期望會有什麼反應。她的哥哥將不得不徹夜等待,直到沃登星球的自轉允許他通過第一組進行聯繫。
「我會讓你知道修正的航線的。」司令官說。「一般來說,我決不允許這樣。但是,我理解你的處境。除此之外,我也愛莫能助了。你可不能背離這些新的指示。19∶10全部報告完畢。下面是修正的航線。」
「你在『星塵』號上的旅行終點是哪裡?」
「你是他們自己的,他們的孩子,他的妹妹。他們決不會把你想得和你的意願不一樣。在他們的心目中,你永遠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你時的那付模樣。」
「我希望做過這樣的小事情。但願他們會象你說的那樣想念我。」
「是的。你以為我如果不能肯定。就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嗎?我已經竭盡全力了。如果現在還有我能幫忙的,我當然義不容辭。」
「沒有,我想就這些。儘快送他到那裡,馬上給我發信號。」
他聽到偷渡者遵從他的命令,走近門來,就一邊警惕地注視著房門,一邊把手移近身邊的彈射器,等待著。
姑娘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是什麼意思?」
他並非孤單一個人。
「這不是你的過失。」他說,「這根本不是你的過失。他們會明白的,他們會理解的。」
「我希望——」她把話咽了下去。「我死的方式——我希望他們永遠不要想到這一點。我從書里看到過死在太空的人的模樣——內臟炸得四分五裂,肺伸出牙間,幾秒鐘后,就乾枯了,不成樣子,丑得可怕。我不要他們把我想象成那個樣子,僵死,可怕。」
「他們等著你來殺我,是嗎?他們要我死,是嗎?你和巡航飛船上的每個人都要我死,是嗎?」她不再麻木了,聲音里充滿了驚疑的孩子氣。「大家都要我死,我卻什麼壞事也沒有做過。我沒有得罪任何人——我只想見見我哥哥。」
「不過,我會是個模範的罪人——也許該說是模範的囚犯吧。」她又對他莞爾一笑。「除了付罰款外,我也打算付我的生活費。我會燒飯,會給大家補衣服,我會做各種各樣有益的事情,甚至也懂點護理。」
她在隨之而來的靜謐里一動不動地坐著,似乎在諦聽消逝的話音的影形般的回聲。然後,她從通話器那邊轉向氣艙。巴頓拉了拉身邊的黑桿,氣艙的內房門迅速滑開,露出了正在等待著她的空洞洞的艙室,她走了過去。
他開始檢查儀錶的讀數,動作慢得出奇。姑娘將不得不接受這種處置,而他卻無法給予幫助,說幾句同情的話反倒會使她遲疑不決。
「你是這個意思——你真是這個意思。」
通話器傳來了講話的聲音。「『星塵』號。先報身份,然後發報。」
「這你不必對他們講,」他說。「他們會知道的——他們始終是知道這一點的。」
門開了,偷渡者微笑著從裏面走了出來。「好吧——我認輸了。怎麼樣呢?」
「他呆的地方已經一點點黑了,是嗎?他的面前將是漫長的黑夜。而媽媽爸爸還不知道我再也不會象我向他們保證的那樣回去了。我惹所有我愛的人都傷心了,是嗎?我並不要這樣,我並不是有意想這樣。」
「我試試看。」他說。
她昂著頭走了過去,棕色的捲髮撫摩著肩頭,穿著白色涼鞋的腳,在小數相力許可的情況下,走得如此穩健,鍍金的鞋扣閃爍著藍色、紅色、水晶般的點點亮光。他讓她一個人走去,沒有扶她。他知道她是不希望他扶的。她步入氣艙,轉過身來面朝著他,只有她頸項上的脈搏顯露出她心房的狂跳。
「我準備好了。」她說。
「對不起。」他再次說。「你不會明白我心裏是多麼難受。但是不得不這樣,宇宙中沒有一個人能夠改變這種情況。」
「以後?這太反常了;必須先知道犯者死亡的時間才能——」
「格里,時間到了——我現在不得不離去了,再——」她的聲音中斷了,她的嘴歪扭著,快要哭出聲來。她用手緊緊捂住了嘴。當她再次講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顯得又清晰又真摯。
「你躲在船上?」
他點點頭。
「星塵」號收到駐在沃登星球上的一個探險隊的呼救,該隊六名成員不幸被綠色卡拉搖蚊叮咬,正發高燒,而他們自己所攜帶的血清在龍捲風刮掉他們帳蓬的時候已經損毀。「星塵」號按照慣例,降到正常空間,發射了載有退熱血清的急救飛船,然後再次消失在超外層空間之中。現在,一小時之後,溫度表卻指出:供應室內除了一小紙板盒的血清外,還有別的東西。
還不到恢復降速的時候,他等待著。飛船和他一起不斷地下降,發動機貓叫似地輕聲嗚咽著。他看到供應室溫度表上的白色指針停在零上了。
「拓荒地帶上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只要有拓荒地帶存在,情況將永遠是這個樣子。」
她朝計時器望了一眼,又轉回來看著他。「它看上去老是越走越快,是嗎?」
「克羅斯——格里·克羅斯。他在第二組——他的地址是這麼念的。你認識他嗎?」
「他們要來帶我走?」她再次問。「那我仍然見不著我哥哥?」
她又在座位上動彈了一下。「我可以寫信嗎?我要給媽媽爸爸寫封信,我也想和哥哥講幾句話。你可以讓我用你那邊的無線電同哥哥講話嗎?」
在18∶20的時候,她才動彈了一下,開了腔。
「是的,」他說,「回不了家了。」
他點點頭。「大不相同。」
「當然——當然,該這樣的,妹妹。我並沒有剛才那種意思。」然後,他的聲音變成一種急促的要求。「急救飛船——你打電話給『星塵』號了嗎?你跟計算機核對過嗎?」
他儘力保持口齒清楚。「那麼,我們就按太反常的方式處理這件事吧——你先聽我念標籤。犯者是位姑娘,她正聽著我們所說的每一句話。你能不能理解這一點?」
「我想他會回來的——他們說過他很快就會回來。」在顯象屏上,荷花湖除了它西邊的湖岸的狹小藍線外已經大部分進入了陰影。顯然,他把她可以同哥哥通話的時間估計過多了。他不得不對她說:「幾分鐘后,你哥哥的營地就不在無線電波限之內了;他將在沃登星球的陰影那一邊了——」他指著顯象屏的映象說,「沃登星球的自轉使他超出了聯繫範圍。當他回來時,剩下的時間也許就不多了——說不上幾句話,他就會從顯象屏上淡出。我希望對此還能做點什麼——如果可能,我馬上就對他呼號。」
當她等待回答的時候,她的心情急切得把身體都稍稍向前傾了過來。
她伸手把信遞給他,「請費心給套上信封寄出去,行嗎?」
她是個孤獨的孩https://read.99csw•com子,想說些臨終告別的話,她要向他們傾吐衷腸。她要告訴他們,她是多麼地愛他們,她告訴他們,不要為她的死而憂傷,因為死是每個人終將會遇到的,她並不害怕。最後這句話是謊話,這可以從歪歪扭扭的字裡行間里看出來。微不足道,卻十分勇敢的謊話,這將使他們更為悲傷。
「那麼,也許——你肯定沒有別的辦法了?如果人們能夠的話,他們會幫助我嗎?」
他怒氣沖沖地注視著顯象屏,竭力把思緒引向感情不那麼衝動的地方。他愛莫能助。姑娘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置於一條法則的懲罰之下,這條法則既不會同情,也不懂寬恕,懊悔是不合邏輯的——然而,認識到不合邏輯是否就會不懊悔了呢?
「對不起,」他緩慢而溫和地對她說。
「嘿——這已經兩個月不好使用了,一些印刷線路雜亂不堪,下一艘巡航飛船在附近停靠之前,我們什麼也領不到。有重要的事嗎——他有壞消息,還是別的什麼事?
是位姑娘。
「你要處死我。而我卻沒有做過什麼事該去死——一點也沒有做過——」
「當然——當然會很好的。我們會很好地理解的。」
「對。」
「偷渡者。」他回答說。
「我們現在飛得更快了,是嗎?」她問。「為什麼這樣做呢?」
他沒有答話,實在想不出該說些什麼。她又問:「你認為格里會及時回到營地嗎?」
「你在19∶10繼續減速。」
急救飛船隻服從自然法則,人們不論對她多麼同情都不能更改第二條法則。
「明白了。」司令官的聲音不再那麼粗率了。「所以你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能夠幫幫忙?」不等回答,他又繼續說。「對不起——我無能為力。巡航飛船必須按計劃飛行,不是一個人的生命,而是許多人的生命取決於它。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我沒有力量幫助你。你不得不履行職責。我給你接巡航飛船檔案室。」
「他們始終是知道這一點的,在某種程度上,知道得遠比你用言語所能表達的更清楚。」
「我原想見見你。」她又說,「我想見見你,所以躲在這個船上——」
他直言相告。「節省一會兒燃料。」
「你能接通我和他直升飛機的無線電嗎?」
由於沃登星球的自轉,答話傳來時已經輕得象耳語了:「始終這樣想,瑪里琳——始終這樣想,千萬不要從別處去想呀。」
這樣更好些。隨著所有希望的消失,恐懼也會消失;隨著所有希望的消失,她就會處之泰然。她需要時間,她只能得到極少的時間。到底還有多少時間呢?急救飛船沒有船身冷卻的裝置;在進入大氣層之前,它們不得不降到中等速度。它們以0.10引力減速著,以計算機無法計算的極高的速度接近目的地。當『星塵』號發射急救飛船時,它離沃登星球就很近;他們現在的速度是以秒計算地越來越接近沃登星球。當他不得不繼續減速時,就會面臨一個關鍵的時刻。那時刻,姑娘的體重會由於減速的引力而成倍增長,突然變成至關重要的因素,這種因素是計算機在決定急救飛船燃料所需量的時候沒有估計到的。減速開始時,她非離開不可,沒有別的辦法。這該是什麼時候呢——他還能讓她呆多久呢?
「我本應該早就告訴你——我應該那樣,但是我不得先盡我的努力。我不得不給『星塵』號打電話。你也聽到了司令官的話。」
「恐怕還少。」
「米默星球是安全的,可是,你離開了要把你送往那裡的巡航飛船。」
「我還能讓她呆多久呢?」
「格里!」她站了起來,「是格里,呵!」
她獃獃的目光落在膝上,手指開始搓著裙褶,當她在思想上漸漸認識了這嚴酷的現實時,便默不作聲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當初的情況真是好極了。這船上有好大的地方可以容納我,我又很快就可以看到格里了……我不知道燃料的情況,也不知道我會出事——」
「你是說,我們燃料不多?」
這是法令,而且是不容上訴的法令。
當然,他會這樣做的。這是法令,這是無情的星際條例第八章第五十節里極其率直而明確地規定的法令:急救飛船內一經發現偷渡者,應立即拋出艙外。
「我能肯定。在四十光年的距離之內,沒有其它巡航飛船;沒有東西,也沒有人來改變這一切。」
「不,」他說,「你不是膽小鬼,你害怕了,但不是膽小鬼。」
「這些信要等下一艘巡航飛船在附近停靠時才能郵出,而『星塵』號早就會把我的情況告訴他們,是這樣嗎?」她問。
「我——不是——」那時候,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冰冷的小手痙攣地抓住巴頓的肩頭。「別那樣,格里——我只想見見你;我不想使你傷心。格里請不要那樣——」
「怎麼樣呢?」倘若這是一個男人用低沉而又帶有挑釁的口氣問的話,那麼,他早就會用行動給予回答,乾淨利落。他早就會取下偷渡者的身份標籤,命令他進入氣艙。如果偷渡者企圖違抗,他就會使用彈射器。要不了多少時間,一分鐘之內,那個軀體就會被彈入太空——要是偷渡者是個男人的話。
她開始寫信,拿筆的手指仍然有點猶豫,不聽使喚。當她停下來斟酌詞句時,筆尖微微顫抖著。他轉過身凝視著顯象屏,可是,茫茫然什麼也看不見。
在沃登星球上有兩個不同的考察組。所以,他問,「他叫什麼名字?」
她朝計時器掃了一眼,又立刻轉向別處。「是那個時候……我離艙?」她問。他點點頭,她又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膝上。
她的話音漸漸消失。他也把注意力轉到顯象屏上,再也不忍心望著她,因為她內心正在鬥爭著,黑色的恐懼將消失,她將會鎮靜地去接受灰色的死亡。
一件不成樣子,丑得可怕的東西在他前面匆匆飛向沃登星球。那裡,她的哥哥正徹夜等待著。然而,片刻之間,姑娘的倩影仍留在空洞洞的飛船里,她對那沒有仇恨,沒有惡意,卻殺人的力量茫然無知,她彷彿還坐在他身旁的金屬箱上,嬌小、迷惑不解而又心驚膽顫,話音在她留下的空處清晰地,不斷迴響:「我並沒有做過什麼事該去死——一點也沒有做過——」
「可是我害怕。我並不想死——不想現在就死。我要活,可惜沒有人在努力幫助我;大家聽憑我去死,就好象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我就要死了,人家卻不以為然。」
她違反了人為的法令,這法令指出:嚴禁入內。但是,這懲罰卻不是人為的,也不是人的意願。人們是無法廢除它的。一條自然法則已作出規定:h量的燃料可為重量m的急救飛船供給安全到達目的地的動力;第二條自然法則又規定:h量的燃料不能給重量m+x的急救飛船供給安全到達目的地的動力。
他開了正常空間的發話機,按了信號鈕,馬上有人回答了蜂音器。
「巴頓。」正當他開口要呼叫星塵號的時候,通話器突然傳來司令官德爾哈特的聲音。「我和檔案室核對了一下,看來你還沒有報告完畢。你減速了嗎?」
未經許可,
「履行職責——他是什麼意思?拋我出艙……履行職責——他是什麼意思?聽上去不象是這樣……他不可能。他是什麼意思……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除了他座前儀錶板上那個小小的溫度表的白色指針外,沒有其他東西可以說明這個事實。控制室里只有他孑然一身,除了發動機的嗡嗡聲之外,別無其他聲響——然而,白色指針卻是移動了。當這艘小飛船從「星塵」號上發射的時候,指針指在零上;而現在,一小時之後,指針跳了上去。它說明:在控制室對面的供應室里有樣東西,是散發熱量的某種軀體。
她哥哥屬於拓荒地帶,他會理解。他不會因為急救飛船駕駛員沒有辦法挽救她而抱有仇恨。他知道駕駛員是無能為力的。他會理解,雖然當他獲悉妹妹的死訊時,理解並不能減輕他的震驚和悲痛,可是其他人,她的父母——他們可不會理解。他們屬於地球,他們考慮問題的方式就象那些從來沒有生活在生命安全線如此狹窄,有時根本就沒有生命安全線可言的地方的人。他們對把她送交死神的不知姓名、素不相識的駕駛員會怎麼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