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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的第一次馬拉松

月球的第一次馬拉松

作者:阿瑟·克拉克
「我希望如此。」看起來那確實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但是在太空中沒有無關緊要的問題。在過去的十或者十五分鐘內,辛格開始察覺到輕微的不舒服:他覺得他像是穿著雙隔熱不好的靴子走在雪地里。而情況還在變得越來越糟。
那麼我做的對嗎?很顯然,我的腳看起來還沒有在和宇宙熱沉的戰鬥中失敗。
不過在二十公里的標誌處,他又變回了袋鼠跳,讓他的肌肉獲得同等運動的機會。
「現在你才告訴我。好吧,我能忍住。」二十分鐘后,他不那麼有把握了。不舒服的感覺逐漸增加,最終變成了疼痛。他的腳開始感覺到凍了。他從來沒有在真正寒冷的天氣里呆過,所以這是一個全新的體驗。他不太清楚怎麼去解決它,或者什麼才是危險的徵兆。那些極地探險者們不是就有丟掉腳趾,甚至整條腿的危險嗎?辛格可不想在再生病房裡浪費時間,不光是其中的難受之處。重新長出來一隻腳要花整整一個星期……
「它並不需要一個冷卻系統。太陽的熱量超過一千瓦,這也是我們為什麼在晚上比賽。」
「正在檢查,鮑勃。我相信沒什麼可擔心的。」
「沒問題。」
「那麼這個可能會讓你高興起來。你準備好了一個驚奇——驚喜了嗎?」
他把兩條腿伸在半空中,試著彎曲著他的腳趾。至少他還能感覺到他的腳趾,而且它們也還在服從著命令。
當羅伯特·辛格恢復了知覺,他已經躺在了救護車裡,渾身疼痛,但卻並不痛苦。
現在,宇宙中除了終點線不存在任何事情了。就在越過終點線的幾米前,他頑強的對手以一種輕鬆的衝刺超過了他。
現在怎麼辦?遠處觀察車的記者們肯定會認為他瘋了,或者表演著什麼晦澀的宗教儀式——把他腳的精神獻給群星。他懷疑他們會告訴遙遠的觀眾們什麼東西。
「什麼毛病?」
看到克萊維斯廠的選手仍然處在比賽中,他並沒有覺得驚奇。令他沒有想到的到是地球蟲麻省理工的選手逐漸跟了上來。羅伯特·斯蒂爾——真是古怪的巧合,他和辛格不但有相同的姓名首字母,而且連名字都一樣——實際上領先於克萊維斯廠的選手,儘管他不可能有任何真實的練習。麻省理工的工程師們知道什麼本地人不知道的秘密嗎?
當他重新爬起來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瞄了一眼。克萊維斯廠的選手在三百多米以後,左右晃晃悠悠地前進著,很明顯過於疲勞了。你宇航服的設計者可跟我的差遠了,辛格對自己說,用不了多久我就不用買你們的宇航服了。
五十分鐘后,十公里標誌處,他收到了恭喜的聲音。
更重要的是,他已經超過了所有其他的選手,最近的人也在一百米之外。他沒理會「永遠不要回頭看」的建議,他能夠很奢侈地把時九-九-藏-書間浪費在觀察競爭者上。當他看到只有另外三個人在的時候,他並不算過於吃驚。
於是他完全停了下來,向四周看了看。沒有什麼變化,除了東方的赫拉克利特山尖稍微低了一些。身後的隨行人員,包括月球吉普、救護車和攝影車仍然和三名剩下的選手保持著一個合適的距離。
有那麼一會,時間變得慢吞吞的。他知道廣袤的大平原一直伸展到遠方連續的地平線。地球的光芒從右肩上斜照過來,讓他有種強烈的錯覺,虹灣像是被雪覆蓋了。其餘的參賽者都在他前面,沿著他們各自的淺拋物線上升或下降。其中一個馬上就要頭先著地了——至少他不會真的錯誤計算了這麼尷尬的角度。
「為什麼我們能把它做的這麼輕?」他對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這個,因為它並不是為白天使用設計的。」「這有什麼關係嗎?」
「別管這個,以後再告訴你。她自己沒事。」辛格胡亂地猜測了一下。在開始他訓練的時候,有一次他穿宇航服的時候幾乎噁心得吐出來。那可不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搞不好會導致很讓人痛苦的死亡。他回憶起那種可怕的陰冷潮濕的感覺,當時他把氧氣開大,溫度挑高才覺得舒服了些。事後他找不到任何發病的原因:可能僅僅是因為神經緊張,或者他吃的裏面什麼東西。他的食物淡而無味,熱量很高但殘留物很少,因為沒有幾個宇航服是自帶全套衛生間的。
他突然想到另一個令人不安的想法。我正在抗爭著夜空,整個宇宙,來溫暖我的腳。每個學校里的學生都會知道,宇宙的溫度是絕對零度以上三度。比較起來,月球灰像是開水一樣熱了。
「很糟糕。」
在第一次月球馬拉松中,將不會有銅牌。比賽變成了月球和地球之間的直接對話。
「奧委會氣的要死,但是麻省理工卻樂暈了頭。比賽一結束他們就承認,他們的羅伯特是真的機器人(robot)——通用自導型號,標號9。當然,他——它——第一個衝過了終點。所以你的表現才更讓人印象深刻。人們的慶賀正在沒完沒了的來了。你出名了,不管你喜歡不喜歡。」
教練抱歉的咳嗽聲在他的頭盔里響起。
「你贏了。不,別試著坐起來!」
「對,對一個地球佬來說。記住我說過的,永遠不要回頭看。我們會盯著他的。」他開始集中精神做些體操動作,這些在常規宇航服中是不可能做到的。他甚至躺在了柔軟的月球灰上,快速地像是騎著自行車那樣蹬了幾分鐘。這又是一個月球第一了。他希望觀眾們能喜歡。
他的宇航服工作正常,就像廣告上說的:它沒有過度限制他的運動,同時氧壓調節器也能夠按著他肺部的需求提供正確的氧氣量。他開始享受這一切九-九-藏-書了。這不僅僅是一場賽跑,這是人類歷史上的一章,掀開了競技體育新的一頁,甚至可能不止這些。
「別太自信了,鮑勃。別忘了龜兔賽跑的故事。」(不知道這為什麼要叫他鮑勃,是什麼慣例?)
對於麻省理工的羅伯特先生來說,情況則完全不同。他看起來越來越接近辛格了。
月球上的火中行走!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有那麼一會疼痛幾乎消失了。所以「精神戰勝物質」真的起作用了,至少幾秒種之內。
在比賽前接受一次例行採訪時,辛格曾經試圖解釋那些不同之處——當然是不泄漏任何商業機密的前提下。
「怎麼可能?怎麼回事?」
「如果這麼一直繼續下去,也許我走著就可以拿冠軍了。這還沒多久,就已經有三個人退出。」
還有三公里的地方,他幾乎要放棄,呼叫救護車了。要救回他的腳可能已經太晚了。然後,就在他覺得他已經忍無可忍的時候,他注意到了前方一些他肯定以前看過,但是從來沒有認真注意過的景象。
月球上的跑步涉及到很多數學問題。甚至連亞里斯塔克斯空間技術學院(辛格所在的月球大學,亞里斯塔克斯是古希臘天文學家)的主機都分出了差不多一毫秒來計算這一問題。月球的六分之一重力加速度是最重要的,但決不是唯一的因素。宇航服的硬度,最佳的供氧速率,熱負荷,疲勞——所有這些都必須加以考慮。這也讓人們開始真正考慮一個一直存在的爭議,一個從人類第一次登上月球就開始的爭議:單腳快蹦和長距離跳躍,哪個更快?
很快他就發現,月球賽跑的秘密是不要跳的太高,否則當你降落下來的時候便會因為和月球表面的碰撞而損失太多的動量。經過幾分鐘的試驗,他找到了折衷的辦法,保持在一個穩定的節奏。他跑的有多快?在這種毫無特徵的地形上是沒有辦法估算的。不過他離前面一公里的標誌的距離已經少於一半了。
「你還好吧,鮑勃?」他的教練不安地問道。
「OK。」
他已經覺得舒服了不少。他的血液循環逐漸在和他已經不在接觸的熱量流失的戰鬥中獲勝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想象還是真的,他覺得他的背部的一小片區域開始冷了起來。
「請確認所有系統工作正常。」羅伯特·辛格的耳邊響起了發令員的聲音,「一號?」
「麻省理工的選手正在接近你,鮑勃。最好開始前進了。」辛格必須讚賞他堅持不懈的追隨者了。他應該獲得一塊銀牌。真該死,如果我讓他贏了金牌的話。好吧,再來吧。只有另外一個十公里了——或者說,幾千個跳躍。
「哪出問題了?」教練不安地問道,「你看起來有麻煩了。」他沒有麻煩,他有的是痛苦。每次他的腳碰到地面,在吸取九-九-藏-書他生命力的泥土中艱難前行的時候,他都要盡最大努力忍住不要疼出聲來。
「恭喜,鮑勃。」他的教練在幾公里后咯咯地笑著說,「作為人類,你正好已經跳躍了兩千大跳。尼爾·阿姆斯特朗會為你驕傲的。」
那就只剩下六個了,辛格想,同時心裏閃過一絲同情。從那麼遠的地球過來,卻在最後一分鐘因為裝備問題退出了,簡直太倒霉了。在地球上進行相關的測試幾乎不可能,因為沒有足夠大的模擬器。而在月球上,則很簡單,只需走出氣閘就可以得到足夠的真空了。
「剛剛通過一公里標誌,」耳旁的聲音說道,「用時四分鐘十秒。二號選手離你只有五十米了,注意保持距離。」我應該跑得更快一點,辛格想。甚至在地球上,誰都能在四分鐘里跑完一公里。當然,我才剛剛開始跑起來。
但是月球灰應該無所謂,它的熱導很差,而他的鞋應該足夠絕熱從而給予充足的保護。顯然,它沒做到。
「戈達德大學選手的宇航服漏氣了。你的情況怎麼樣?」
「幹得不錯。又有一個人退出了——齊奧爾科夫斯基大學的。」
當然,在虹灣是沒有雪的,儘管地球的光線經常給出那種錯覺。但是在月球的午夜,月球灰要比南極冬天的雪還要冷——至少要冷一百多度。
這兩種方法其實都不錯,但和辛格現在所嘗試的動作無關。直到今天,宇航服仍然是肥大的,約束了穿著人的活動。其重量也讓人在開始移動,或者停下來時,很費力氣。但是辛格現在穿的宇航服並不一樣。
「從來沒聽說過。不過我知道你的意思。」在十五公里標誌的地方,他有些更明白了教練的意思。他漸漸發現他的左腿變得越來越僵硬了。當他落地的時候越來越難彎曲左腿,從而導致其後的起跳不太平衡。他已經覺得疲倦了,但是這很正常。宇航服仍然工作非常正常,所以他並沒有什麼真正的問題。也許停下來休息一下是個好主意,規則上並沒有禁止這個。
幾年前,他看了一個世紀以前的錄像帶,內容是地球上在某些宗教儀式上完成的火中行走。地上被挖了個長條型的坑,裏面鋪滿了紅熱的木炭。皈依者們好像走在砂子上一樣,緩慢而小心地光腳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儘管這沒有證明任何神的力量,但是它令人驚訝地表現了勇氣與自信。他當然也可以做到,只是現在很不容易想象他走在火上……
「狀態七。」所有監聽的人肯定會去猜測這是什麼意思。這沒什麼關係。七被認為是一個幸運數字,辛格希望在比賽中他的狀態一直是七。
「等著瞧好了!」在演播室中,他自然有足夠的信心那麼說。但是現在,站在空曠的月球平原上,「象個木乃伊」這話不禁在他腦海里縈繞起來。那可不是讓人高興的比喻。https://read•99csw•com
「聽起來好笑,我的腳變得越來越冷了。」對方沉默了很久,以至於辛格重複抱怨了一次。
辛格決定改變他運動的方式,從而能夠使用不同的肌肉來防止教練提醒的另一種危險——抽筋。袋鼠跳效率高,速度快,但是彈跳式的大跨步更舒服,也不那麼容易疲倦,因為它更自然。
「開始倒計數:十、九、八……」馬拉松可不象那些在起跑線就可以決定勝負的運動。辛格在「零」以後等了一會兒,仔細地估計了出發角之後,才開始跑了起來。
「但是就像被綁起來的木乃伊,你能真的跑起來嗎?」
他覺得渴了,便從頭盔里嘴邊的吸管吸了些果汁。
辛格的腳先著地,激起了一小團灰塵。他呆在那裡,等到向前的動量讓他的身體轉到了正確的角度,才又開始重新躍起。
還剩下二十二公里,現在也只剩下一個競爭者了。克萊維斯廠的選手終於放棄了。
「你的身體會提供所有你需要的熱量,即便是在月球上。同時,如果你在跑馬拉松的話,會比你需要的還多。」
他安慰自己,這個比喻並不很準確。他並不是被繃帶給綁起來的,而是被兩套緊身的外衣包裹——一套有源的,一套無源的。裡層外套是棉製的,把他從脖子到腳踝包起來,緊貼著的是排列好的多孔管,排汗並且散熱。外面是堅硬但非常柔韌的保護外套,用類似橡膠的材料製成,和頭盔連在一起,從而可以有一百八十度的視角。辛格曾經問過,「為什麼不是三百六十度的?」他被鄭重地告知:「當你跑的時候,永遠不要往後看。」現在,是動真格的時候了。兩條腿一起,有意地用儘可能最小的力量,他以一個淺角度向上躍起。兩秒鐘之後,他達到了彈道曲線的最高點,在差不多四米的高度平行於月球表面飛行著。這個高度在地球上會是一個新的記錄,那裡跳高的世界記錄已經在接近三米的地方停留半個世紀了。
在兩公里標誌的地方,他已經建立起來一個穩定、舒適的節奏。這一次他用了剛剛不到四分鐘。如果他能夠保持這一速度的話——儘管不太可能——他就可以在三小時內到達終點線。沒人知道在月亮上跑傳統馬拉松的四十二公里會用多長時間。預測的時間五花八門,從最樂觀的兩個小時到十小時。辛格希望他能夠在五小時內完成。
「三號?」
「哦。我還曾經奇怪這個來著。但是你不會變得太冷嗎?難道月球夜晚的溫度不是零下幾百度?」對這樣一個憨直的問題,辛格勉強讓自己不要笑出來。
不過來自加州理工的四號選手卻並沒有回答。她笨拙地從起跑線走開了。
「二號?」
問題在於熱導與輻射之間的比較。他太空靴的材料更利於前者。當太空靴物理接觸在月球灰時,他身體的熱量流失的速率比產出的read•99csw•com要快。但是當它們向空中輻射熱量時,情況剛好相反。對他來說這很幸運。
「試試吧。」
「你的脈搏恢復正常了。感覺怎麼樣?」
幾乎俯卧在虹灣上,他的腿扭曲著奇怪的角度對著幾乎看不到的群星和閃耀的地球,羅伯特辛格從物理上開始深思這個小問題。對於一個簡單的答案來說,可能涉及太多的因素,但是這個作為一級近似應該可以解決……
「在。」
頭三個或者四個跳躍還不錯,但是寒冷開始再次侵襲進來。辛格知道如果他再次停下來,那麼他就沒法繼續了。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咬緊牙關,假裝那些痛苦僅僅是一種錯覺,從而可以被意志所抹掉。他在哪看到過一個最好的例子?在他終於在記憶裏面找到那個例子的時候,他又跑了痛苦的一公里。
「我才不相信你真的數了,當然聽說這一點也不錯。我這出了點小毛病。」
「只有五公里了——幹得不錯。但是麻省的馬上就要超過你了,別放鬆。」放鬆!辛格多麼希望他可以放鬆。因為他腳上的刺痛已經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幾乎沒注意到疲倦已經讓他越來越難以前行了。他已經不在跳,而是變成了慢慢的擺動著跨步。這種跨步在地球上會是足夠讓人驚奇了,但是月球上則僅僅是令人同情。
他可不想一直想著這種無益的事情,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呼叫了教練。
「變得越來越冷清啊,」他說「怎麼回事?」理論上這應該是一個專用通道,不過他很懷疑這點。幾乎可以肯定,其他隊和新聞媒體都在監聽著。
遠處的地平線不再是一條分開閃光地表和黑暗空間的直線了。他正在接近虹灣的西方邊緣,拉普拉斯海角柔和的圓頂從月球的曲線上升起。眼前的景象,以及經過努力他終於看到了那些山脈的事實,給了辛格最後衝刺的力量。
「你會有段時間沒法行走了,」他聽到一個聲音說,好像光年之外,「這是我看到過的最嚴重的凍傷。不過我已經給你局部麻醉了,而且你並不需要買一雙新腳。」這到是一種安慰,不過它根本無法補償失敗的辛酸,他所有的努力,而勝利曾經離他那麼近。不知道誰曾經說過,「勝利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它是唯一的事情。」他懷疑他是不是會去領那塊銀牌。
「我必須休息幾分鐘,把這個問題好好想一想了。」辛格慢慢彎下身子,在柔軟的地面躺了下來。他有些擔心寒冷是否會立刻從他宇航服的上部滲透進來。還好沒有任何徵兆暗示這一點,他放鬆下來。他可能在這幾分鐘內是安全的,並且在月球試圖冷凍他的軀體之前收到很多的警告。
「她出什麼事了?」
「仍然是七。就是歇一下。不過我倒是有點擔心麻省的選手,他乾的可挺漂亮。」
「很抱歉,鮑勃。我猜那些靴子的鞋底應該更厚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