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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歲的壽星

二百歲的壽星

作者:阿西莫夫
保羅瞥了一眼牆上那個模仿日晷原理的時鐘「我可以騰出一點時間。你怎麼來的?」
「不是為了我們,爸,是為了我們的藝術家。」
「我知道,喬治。有許多機器人在做各式各樣的工作。」
老爺始終耿耿於懷。他的聲音粗暴刺耳,讓安德魯覺得彷彿腦筋短路了。
安德魯臉上只能做出有限的表情,但他的聲音明顯表達了不耐煩的情緒。「瑪格德斯古博士,你完全沒有進入情況。這件事,你除了同意,別無選擇。如果這些裝置能裝進我的身體,就同樣能裝進人體內。現在不是流行以人造器官延長人類壽命嗎?那些人造器官,沒有任何一個比我已經設計出來和正在設計的優良。
「我看得出你就要同意了,」保羅繼續講,「你或許會猶豫,但你最後還是會點頭。那麼,讓我再跟你進一步把話講清楚。將來,我的當事人從原有的軀體轉換到另一個有機軀體的過程中,只要他的正電子腦受到任何損傷,無論傷得多麼輕微,我不把貴公司斗垮絕不罷休。如果我當事人的鉑銥大腦中,有任何一條徑路不對勁,必要的時候我會採取一切可能的手段,鼓動輿論來圍剿貴公司。」最後他轉向安德魯「你同意這些嗎,安德魯?」
「差一點!你可是個律師,喬治。如果說你今天有好日子過,那全是安德魯的功勞。沒有他賺來的那些錢為我們打基礎,我們就沒有今天這一切。是他讓我們家族得以傳承,我絕不準有人把他當發條玩具!」
機器人心理學家一副很困惑的樣子。「奇怪……當然啦,目前我們正在嘗試廣用徑路……你認為,是真正的原創性嗎?」
「小小姐很慷慨,而且我確定,必要的時候,你們家也會進一步幫助我。可是我希望能用那本書的版稅,來達成下一步計劃。」
「沒錯。合成纖維皮膚和肌腱,效果完美。除了腦部,它們體內可以說沒有金屬,但它們幾乎和金屬機器人一樣堅固。就重量比而言,甚至更堅固。」
小小姐要求法官允許她為安德魯講幾句話。法庭對她的稱呼是安德魯從未聽過的全名:
「如果我們能找出那些反感的根源——真正的根源……」
太遲了。的確有人走了過來,而那人正是喬治。其實喬治還在不遠的一個小丘頂時,躺在地上的安德魯就已經看到他了。他很想設法呼喊他,但眼前的人類最後那道命令是「給我躺在那裡!」
安德魯利用這段時間,在心中翻來覆去思考這個問題。「令機」能不能比照「令人」這樣使用?或是「令人」其實已成了十足的習慣用語,不再拘泥於原本字面上的意義,所以同樣適用於機器人?
「頭不是用來……」安德魯說了一半便被打斷。
「只要它們符合我的計劃。我的身體是一張畫布,我打算在上面畫……」
范德轉向機器人,咯咯笑了幾聲。「安德魯,有錢讓你高興嗎?」
「都這麼多年了,」齊理馨語氣悲傷,「你依然想要以理性分析人類。可憐的安德魯,別生氣,但驅使你那樣做的,正是你體內機器人的那部分呀。」
小小姐剛度過八十三歲生日,但依然精神抖擻,各方面的精力與毅力都不減當年。儘管她已經拿著手杖,不過她揮動手杖的次數可遠比拄著它的時候多。
保羅暴跳如雷。「他們弄壞你了!安德魯。我們一定要告他們!」
「那他怎麼能算自由呢?」
這是安德魯首次在法庭中開口,聽到他酷似人類的嗓音,法官似乎有片刻驚訝。「你為什麼想要獲得自由,安德魯?這對你有什麼意義?」
「我等不及了。」安德魯直率地說,他急著言歸正傳,「在月球上,德隆,我主持一個研究組,成員包括二十個人類科學家。我下的命令沒有任何人質疑,月球機器人對我和對人類一樣順從。所以說,為什麼我到現在還不算人類?」
他自己的序號是NDR……後面的號碼他忘了。那當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其實他若想記得,他是不會忘記的。但是,他並不想記得。
有一次,他在全息新聞編輯的年會上發表演說,其中部分內容如下:
「很公平。」老爺說。
德隆顯得有點不自在。「至於這一點,目前我還不樂觀。有個棘手問題,就是世界法院當作人籍判據的那個器官。那是人造心臟,不是腦。人類的大腦是細胞構成的有機體,就算機器人擁有大腦,也只是鉑銥合金的正電子腦——而你擁有的當然是正電子腦……不,安德魯,別露出那種眼神……如果照這個判例的標準來看,你的腦子必須足夠接近有機體,可是我們不知道如何仿造細胞大腦的結構。甚至你自己也做不到。」
「對!」高個子若有所思起來,「可是我們得先把他弄到別的地方去。萬一有人過來……」
「你們決定不製造複製人,」保羅立刻回他「那和無法製造是兩回事。」
安德魯緊守著預先想好的腹案,繼續說:「既然我是世界上最老的機器人,又是最具彈性的一個,這麼不尋常的機器人,難道不值得貴公司給予特殊待遇嗎?」
「可是,何必呢,安德魯?原子電池優秀無數倍啊。」
「也是唯一的一次,保羅。很抱歉讓你擔心。」
沒錯,只要他們以強有力的方式命令他不得反抗,安德魯就根本無法阻止他們。第二法則「服從」凌駕于第三法則「自保」之上。無論如何,他若試圖自衛,便可能傷到他們,那就是違犯了第一法則。想到這裏,安德魯全身的自發運動單元都輕微收縮,以致他躺在那裡發起抖來。
安德魯立刻動手,老爺在旁觀看,後來又望著成品發獃許久。從此以後,安德魯再也不必服侍人了。他奉命閱讀有關傢具設計的書籍,學會了製做櫥櫃和書桌。
她可是十分認真的。但對喬治來說,一開始,只是為了安慰受驚的母親。沒想到做著做著,捲入的法律問題越來越多,事情便越來越有趣了。身為范德-洽爾尼律師事務所的資深律師,喬治主導策略,實際工作則留給年輕一輩,而其中,又以他兒子保羅負責的部分最多。保羅也是事務所的成員,他幾乎每天都忠實向祖母報告進度。然後,她再跟安德魯討論。
要不是他是個機器人,一個以不鏽鋼摻雜少量青銅製成的機器人,或許他臉上會露出恭敬卻不肯妥協的表情。
安德魯能感覺到大腦的狀況,這點別人是無法幫他感覺的,他知道自己安然無事。他在適應身體協調與正電子互動這幾個月,常常在鏡子前一待就幾個小時。

事後,小小姐對他說:「最後這幾年,他或許對你不太溫和,安德魯。但是他老了,你該知道。而且他對你那麼好,你竟然還要追求自由,你傷了他的心。」
「惡意。何況,我越來越強壯,情況越來越好了。只是因為——sh—sh—sh——」

齊理馨世議員比起安德魯初見她時老了許多。她早就不再穿那種透明衣裳了。現在,她頭髮剪得很短,穿著直筒狀服裝。至於安德魯,在符合品味的前提下,他仍儘可能堅持一個多世紀前,剛開始穿衣服那時所流行的款式。
安德魯的藏書也幫不上什麼忙。它們都有一把年紀了,而且大多是討論木工、藝術與傢具設計的書籍。沒有一本是講語言的,也沒有一本是講人類行為的。
「多少?」
「我不知道。」安德魯說「假如我能夠……」
「或許不會比我現在能做的更多,法官大人,但我將擁有更大的喜悅。剛才有人在本庭提出,只有人類才能是自由身。我的看法則是,只有希望獲得自由的人才能是自由身。而我希望獲得自由。」
後來安德魯反覆思量這段對話。他注意到跟喬治談話時,自己的語言能力顯然不足。這些年來,人類語言在不知不覺間起了變化,而安德魯還是帶著原來出廠的那套詞彙。喬治說的是一種俚俗的口語,老爺與小小姐則不然。安德魯不解,喬治為什麼要把老爺稱為怪物呢?這稱呼應該是不恰當的。

「這些圖案也是嗎?」
「變得更不像機器人。既然我這麼接近有機體,我希望使用有機能源。我這裡有些設計圖……」
外科醫生說:「閣下,我還不清楚對象是什麼人,而且我也不敢說我對這種手術有把握。」醫生的聲音輕柔,帶著機器人對人類說話時不可或缺的敬意。
研究部主任是黑膚黑髮、留著一小撮山羊胡的艾爾文·瑪格德斯古。他腰部以上只圍著一條胸帶,那是當時流行的裝扮。安德魯自己仍穿著十幾年前的老式服裝,把全身裹得密密的。
有那麼一會兒,法官似乎在強忍笑意。「我懂你的意思了,洽爾尼太太。事實上,目前這方面並沒有強制性法律,也沒有任何判例。然而,卻有個不成文的假設:唯有人類才能享有自由。所以就算我能在此制定一條新法律,我也不能輕易違背那個假設,何況,更高法院依然有權駁回。好,現在我來跟那個機器人談談。安德魯!」
「做夢!休想!」老爺以冷峻的口吻斷然道,然後轉向安德魯:「走,我們回家。」
齊理馨抬起頭,一雙黑眼睛同情地望著他。「要宣稱你是人類不難,只要世界議院通過一條法律即可。他們甚至可以將一尊石像界定成一個人,只要法律通過。然而,實際上,要他們承認你是人類,就好像承認石頭是人一樣不可能。世議員和其他人一樣平凡,大家對機器人的疑慮始終都沒有消失。」
並非人人都接受安德魯是自由身。他無法怨恨人類,然而每當他想到這件事,思考過程便會出現障礙。
「難道沒有任何人記得人造器官科技嗎?那幾乎全是我一個人的貢獻。」
「保羅!」安德魯關切地說道。
安德魯可以確定,他感到的虛弱只是一種幻想,他已經從那個手術恢復過來。他儘可能自然地靠著牆壁。倘若坐在那裡,看起來就太明顯了。
「不。研究機器人心理學等於要研究正電子腦,目前我沒有那個興趣。我想研究機器人軀體的運作和功能,這應該屬於生理學的範疇。」
安德魯猶豫了整整一分鐘。他如果回答「同意」,等於認可了說謊、勒索,以及欺侮與羞辱一個人類。但這並不是實質的傷害,他告訴自己,這不是實質的傷害。
她靠向椅背,額頭現出皺紋。「事實上,如果這個議題炒得太熱,那麼世界議院里裡外外,都很可能出現一種情緒,也就是像你剛才說的,會有人想將你解體。最後大家將會想,不如把你除掉,這是解決難題最簡單的辦法了。所以我建議你,在決定採取行動之前,先考慮一下這個後果。」
「我的當事人,安德魯·馬丁——他剛剛成為我的當事人——是個自由的機器人,他有權要求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股份有限公司為他進行替換。任何人租用機器人超過二十五年,貴公司都會提供這項服務。事實上,貴公司不是一直堅持要做替換嗎?」
「這怎麼值得呢?安德魯,你是個傻瓜!」
「很簡單,」保羅插嘴道,「安德魯的人格藏在他的正電子腦中,那個部分不能換,否則就換成一個新的機器人。所以說,那個正電子腦就是安德魯的主人。其他各部分都可以換,不會影響到這個機器人的人格,那些都是這個腦子的財產。我相信,安德魯是想為他的腦子換個新的機器人身體。」
「爸,你不了解他。書房的書他通通讀過了。我不知道他心裏有什麼感覺,但一樣我也不知道你心裏有什麼感覺。難道你沒發現,當你跟他講話時,他就像你、我一樣,對各種抽象概念都有反應?這難道還不算嗎?如果說,他的反應和我們類似,你還能說他不知道什麼是自由嗎?」
「用來支付本來由老爺付的錢,這樣就能節省他的開銷,閣下。」
他衣裝整齊,甚至佩戴了一條木質肩鏈。本來他比較中意閃閃發光的塑質肩鏈,但喬治曾說木質遠比塑質適合他,而且光洋杉的質地要貴重得多。
那位機器人心理學家,莫耳頓·曼斯基,聽老爺說著說著,漸漸皺起眉頭,而且手指一發不可收拾地在桌上打起鼓來,他一察覺便縮回手,一出神,手又繼續敲。此人的五官縮成一團,額頭滿布皺紋,實際年齡似乎應該比外貌要年輕點。
有一次她回來,喬治可憐兮兮告訴他:「她說服我了,安德魯,明年我將角逐議院的席位。她說,有其祖必有其孫https://read•99csw.com。」
喬治開始跑,終於喘著氣來到近前。兩個年輕人稍微退了一步,等在一旁似乎在想著對策。
安德魯沒有回答。
「嗯——」范德雙眼失神地沈思片刻「我看,可以設立一個信託基金,以他的名義處理所有財務,這樣一來,就給了他一個保護網。除此之外,我的建議是以不變應萬變。反正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阻止你,將來假如有誰反對,就叫他去告吧。」
「你信不信有人出兩百五十元向我買這小玩意?安德魯做過一組椅子,賣了五百元。現在我們在銀行有二十萬元,都是安德魯的作品賺來的。」
「我們掌握多數了嗎?」
那天喬治單獨前來,是來告訴他老爺快死了。小小姐正陪在床邊,老爺想見安德魯一面。
「沒辦法,它已經造成太大的傷害。我還有……差不多一年可活,堅持到出廠兩百周年的紀念日應該沒問題。我沒有那麼堅強,堅強到可以永無休止地打這場仗。」
那位外科醫生不能對人類進行這項手術,因此安德魯先藉著一連串反映自己心緒紛亂的晦澀問題,堅定了自己的心意,再以一句:「我也是個機器人。」將對方的第一法則推到一邊。
「安德魯,你根本不需要別人安排。以你的地位,你可以……」
安德魯坐在輪椅上。他還能走,但已走得巍巍顫顫。
「我為了寫書,研究了很多資料,」安德魯說,「從資料上看來,我是目前最老的一個運作中的機器人。」
「你知道,人有時會改變心意。不曉得為什麼,我覺得,如果為了連任必須放棄你,那代價太高了。我在世界議院已經待了超過四分之一世紀,夠了。」
史密斯·羅伯森顯得驚訝不解。一時之間,室內一片沉默。安德魯不知不覺望向牆上的全息照片,那是所有機器人學家的守護神——蘇珊·凱文——的遺像。她去世已有將近兩個世紀了,但安德魯因為寫那本書的關係,對她的生平十分熟悉,熟到彷彿親眼見過她。
「那是你自己的錢,安德魯。」
「我不會不高興的。不論什麼原因,能賣出去就好,因為那等於有錢賺,而我需要用錢。」
「是的,老爺。」

二十三

「傷口,傷口還沒愈合。畢竟,以前從來沒人做過這種手—手—手—術。」
安德魯從沒真的去過圖書館。他研究了地圖,他知道路線,卻不知道它的外觀如何。外界的真實景觀與地圖上的符號很不一樣,他幾度猶豫不決。最後他想,自己一定是走錯路了,因為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
安德魯必須從頭開始,因為他對普通生理學一竅不通,對一般科學也幾乎毫無認識。他成為許多圖書館的常客,在電子索引機前一坐就是幾小時。穿上衣服的他看來跟真人一模一樣,少數知道的人也沒有打擾他。
「一個人類也隨時可能遭到處決。」
科技委員會主席是一位來自東亞地區的女士,名叫齊理馨。她穿了時髦的透明衣裳(僅以耀眼的反光遮蔽她想遮蔽的部分),看來好像裹著塑膠袋。
「你說得對,安德魯,但他們不會把情緒化反感說成是他們的理由。」
「為什麼辦不到?」安德魯問「我一定會支付任何合理的費用。」
高個子說:「脫掉你的衣服,我在命令你!」
安德魯·馬丁審視著機器人的右手——這隻用來操刀的手,正非常平靜地擺在辦公桌上。五根手指都很長,被塑造成藝術性金屬指圈,看來十分優雅、特殊,不難想象手術刀能夠與它們完美結合,融為一體。
一時之間,齊理馨密布細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她抿了抿嘴:「你的意思是,你動手術要害死自己,安德魯?你不能那樣做,那違反第三法則。」
老爺無法置信。「你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曼蒂?」曼蒂是小小姐的名字。小小姐再三向他保證,她說的是實話,於是他轉向安德魯:「真的是你做的嗎,安德魯?」
喬治猛然轉向他:「他不屬於任何人!這裏發生了什麼事?」
「那你必須造一個肛|門。」
「那樣會更有效率嗎?」
「嗯,永遠是個很長的時間,安德魯——或者,如果你喜歡,我就叫你馬丁先生——我個人實在很樂意推崇你是人類。總而言之,到頭來你將發現,大多數的世議員都不會願意開這個先例,姑且不論這種先例或許多麼沒有意義。馬丁先生,我很同情你,但我不能叫你抱什麼希望。事實上……」
保羅的招牌應該夠分量了,不過事情仍然不容易安排。
他在途中偶爾碰到一些機器人,可是當他決定該問路的時候,四下卻不見任何機器人的蹤跡。有一輛車子經過,沒有停下來。他躊躇地站在那裡,也就是說平靜地一動不動。不久,有兩個人越過空地朝他這個方向走來。
「是啊,你能吸食橄欖油。不過我們跟你解釋了,這代表必須偶爾清理那個燃燒室。那很不舒服,你知道。」
「什麼賭注?」齊理馨非常關切。
「好,那你就這麼想吧,不要讓我擔心。你幾乎是個活傳奇,安德魯。你在許多方面都太珍貴了,所以你沒有任何權利拿自己冒險……你的書進行得怎麼樣?」
兩人之中個子較高的那個(他的高帽子讓他看來更高几分),以怪裡怪氣的口吻,不是對安德魯,而是對另一人說,「機器人。」
「自由是無價的,老爺。」安德魯說,「即使獲得自由的機會也是無價的。」
「啊,你不能說謊,但你可以慫恿我說謊,是不是這樣?你越來越像人類了,安德魯。」
當初,安德魯會用木塊雕刻,是奉了小小姐之命。有一天,似乎是大小姐生日,那天大小姐收到一件禮物:一個刻著螺旋花紋的象牙墜飾,小小姐也很想要。可是她只找到一塊木頭,便將它連同一把小菜刀交給安德魯。
「祖母不是留給你……」

「但這樣做完全不違法。」保羅說。
「可是還有我,我將留在地球。」
「他怎麼能阻止我們?」
「你在說什麼?」
「他們在製造一些中央電腦,其實就是超大型的正電子腦。這些電腦藉著微波,和各個角落少則十個、多至上千個機器人聯接。那些機器人本身沒有腦子,它們是巨型正電子腦的手腳,也就是說,腦—體分離。」
「好,談到關鍵了,」安德魯說,「我是個自由的機器人,我是我自己的主人。現在我來找你,要求你換掉我。這種替換必須經過主人同意,否則你不能做。以前在我的時代沒有這種事,但現在,提供替換是租賃機器人的必要條件。」
「對一個人類,你的確不能。」安德魯說,「但我也是個機器人。」
假如他能夠……
然後,他儘可能用過去數十年來學到的堅定語氣說:「我命令你對我進行這個手術。」
老爺去世后,安德魯才開始穿衣服。最初他從一條舊褲子開始,那是喬治早先送給他的。
「就算如此,我們還是不製造複製人,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很好!我一點也不在乎安德魯是唯一的一個。」
「這個自由的機器人基於自由意志選擇穿衣服。但他卻因此經常受到某些人的羞辱,雖然法律禁止羞辱任何機器人。這種曖昧的違法行為很難追訴,因為在那些負責決定有罪、無罪的人心目中,這並不符合罪行的標準。」
「您希望當個奴隸嗎,法官大人?」安德魯回答。
接待員消失在另一間辦公室之後,安德魯開始耐心等待。其實那個機器接待員應該可以用全息對話盒,可是,不得不跟另一個機器人打交道這種事,毫無疑問令人(或許該說「令機」)感到很生氣。
她卻說:「爸只是說他希望你把房間打掃乾淨,那不算什麼命令。現在我是正式命令你。」
「如果一個人有權命令機器人,做任何不牽涉到傷害人類的事,他就應該有足夠的修養,絕不對機器人下達任何牽涉到傷害機器人的命令,除非是基於人類安全的絕對需要。有了巨大的權力,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責任。機器人有三大法則來保護人類,那麼要求人類有一兩條法律來保護機器人,這會太過分嗎?」
「安德魯,出了什麼問題嗎?」喬治焦急地問。
安德魯不知道該說什麼。過去他從未陪伴過垂死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人類終止運作的方式,是一種非自願的、不可逆轉的解體過程。安德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能站在那裡,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不一樣!安德魯,現在地球上已經有好幾百萬機器人了。在我們這個地區,根據上次普查,機器人幾乎和人類一樣多了。」
「正是這樣,保羅。」安德魯平靜說完這句話,又轉向史密斯·羅伯森,「你們已經製造出複製人了,對不對?就是擁有人類外表、連皮膚紋理都幾可亂真的機器人?」
「我的自由,老爺。」
「處決必須經過適當的法律程序。而要將我解體,卻不需要任何審判。只需要當權的人類說一句話,就能結束我的生命。此外……此外……」安德魯想盡量避免用懇求的姿態動之以情,但逼真的表情與語氣卻不由自主。「其實,我一直想要做個人,如果以人生來比喻,我已經想了整整六個世代了。」
「傷害無所謂。」安德魯平靜地說。
終於,他說:「我準備回到工作崗位了。」
「零。」史密斯·羅伯森說,「它們比金屬機型貴太多,而且市場調查顯示,消費者的接受意願很低,因為它們太像人。」
「惡意?」
「我沒有威脅你,」保羅說,「如果你打算拒絕接受我當事人的合理要求,隨便你,我們掉頭就走,絕不啰唆……但我們會提出申訴,這是我們應有的權利,而且到頭來你絕對打不贏這場官司。」
「那是一世紀以前的事。」史密斯·羅伯森猶豫一下,然後冷冰冰地說:「閣下!這觀念已經過時了。現在我們把機器人造得很精準,訓練它們專門執行特定的工作。」
小小姐仍然常來找安德魯。現在,他住在一間專為他蓋的小屋裡。當然,屋裡沒有廚房,也沒有衛浴設備。它只有兩個房間,一間當書房,另一間當貯藏室與工作室。成為自由的機器人以後,安德魯接下很多訂單,工作得比過去更賣力。後來,他終於付清這棟房子的費用,將房產正式過戶到自己名下。
「你可以安排嗎?」
二、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謝謝你,老爺。」
事務所目前的主管賽門·德隆見到他大吃一驚。「我們還以為你下周才會回來呢,安德魯!」(他差點要說「馬丁先生」)
「她的意思是,我,喬治,這個外孫,應該像老爺,我外祖父那樣——他以前是議院的成員。」
安德魯覺得,提出那個要求的時機到了。添了一個外孫,老爺心靈的空缺應該可以填補。這時候對老爺提出那個要求,可能不算太自私。
保羅面露微笑,一副很輕鬆的樣子繼續說:「我當事人的正電子腦,是他的身體的主人——那副軀體,毫無疑問,已經使用超過二十五年了。現在這個正電子腦以主人的資格,要求你們把他的身體換成一個複製人的身體,他願意負擔任何合理的費用。假如你拒絕,就是羞辱我的當事人,我們會提出申訴。
「對,到現在。我們都會承認你已經爭取到做人的資格,但還是會害怕開一個不良的先例。」
「老爺,真感謝你准許我照自己的意思花錢。」
手術十分成功。
「我不要跟你辯論。」老爺說完就走了,此後安德魯就很少再見到他。
「請問兩位,城中圖書館該怎麼走?」他開口問。

十一

「恐怕不能,我們從來沒有接到類似這種事的報告。」

十九

保羅顯得很感興趣。「哦?我還不知道呢。有多少上市了?」
「算起來很久了。我想,我已經設計出一個足以進行受控催化分解的燃燒室。」
「是的,老爺。」
喬治厲聲道:「安德魯!我現在有危險,這兩個年輕人打算傷害我。向他們走過去!」
「這個機器人的戶頭?」
「有沒有什麼麻煩?」保羅帶著幾分憂慮問。
安德魯搖了搖頭,那是他最近學到的人類動作。「不是一本機器人學的歷史,喬治,是由機器人寫的一本機器人的歷史。我要詳述自從第一批機器人獲准在地球上生活https://read.99csw•com和工作后,機器人自己對這段經歷有什麼感覺。」
保羅揚起眉毛。「這樣就能呼吸和進食了?」
於是法庭的事交給保羅,喬治則開始站到公眾面前,這似乎反而讓他在本行專業的領域之外一展長才。有時為了引人注目,他甚至穿上了他所謂的「窗帘」——一種新式的寬鬆服裝。「別在台上絆倒就好,爸。」保羅提醒他。
「那麼,你們不再生產像我這樣具有彈性和適應性的機器人了?」安德魯問。
「你並不是奴隸。你是個十全十美的機器人。據我所知,你是個機器人天才,能夠創作舉世無雙的藝術品。假如你獲得自由,你能進一步做到什麼嗎?」
果然只花了一段合理的時間,美國機器人公司便作出決定。
老爺並不介意。老爺寵愛大小姐和小小姐,比夫人還要寵,安德魯也一樣寵愛她們。至少,他的行為對她們造成的效應,就人類而言,可稱之為寵愛。安德魯將它想成寵愛,因為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詞彙能形容。
「或許是科技委員會的主席吧。」
法院或許也會認為自由是無價的,因為無價,所以無論用多大的代價,一個機器人也無法換取它的自由。
「他會讓我們動手嗎?」
他或許已經是個自由身,但他體內建有一組詳盡的程序,主宰著他與人類的互動,因而他只敢以最小的步伐前進。倘若有人公開反對,他會瞬間倒退好幾個月。
瑪格德斯古說:「我本來非常反對這個手術,安德魯,但原因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假如是對別的機器人進行這個實驗,我一點也不反對,但我實在不願拿你的正電子腦冒險。現在,既然你的正電子徑路和模擬神經束已經開始作用,萬一這副軀體壞了,可能很難百分之百搶救你的腦子。」
「我的正電子徑路已經維持了將近兩個世紀,至今沒有太大的變化,今後也還能維持許多世紀。這不就是那道銅牆鐵壁嗎?人類能容忍一個不朽的機器人,因為一架機器持續多久都不算什麼。但他們不能容忍一個不朽的人類,因為唯有在放諸宇宙皆準的前提下,他們才能勉強接受自己生命的有限的事實。基於這個原因,他們不會讓我成為人類。」
齊理馨的反應連自己也無法置信——她開始默默哭泣。
解除第一法則之後,一個這麼像人的對象下達的一道這麼堅定的命令,立刻啟動了醫生體內的第二法則電路。
「聽來或許殘酷,但他們的確不會。就算他們記得,對你也是有害無益。他們會說,你那樣做只是為了你自己;會說那是一種陰謀,企圖將人類機器人化,或是將機器人轉化為人類,而這兩者同樣罪大惡極。你從未捲入政治爭鬥中,馬丁先生,你可能不明白,但我可以告訴你,到時候你一定會遭到誹謗,雖然你、我可能一笑置之,但卻有人會照單全收。馬丁先生,順其自然吧。」她站了起來,與坐著的安德魯相比,她仍顯得相當嬌小,幾乎就像個小孩。
當時,安德魯對這些事完全不了解。但在往後的歲月里,在他見多識廣之後,他還清楚記得早先那一幕,甚至感慨萬千。
「沒有用的。」齊理馨說,「你的腦子是人工的,人腦不是。你的腦子是製造出來的,他們的則是發育而成的。對於一心想把自己和機器人隔開的人來說,那些差別是萬丈高、千尺厚的銅牆鐵壁。」
「我希望買回我的自由,老爺。」
三、在不違背第一法則及第二法則的情況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我要把這筆錢給你,老爺。」
她說:「謝謝您,法官大人。我不是律師,我不知道在法庭里該用什麼方式講話,希望您只聽進我所講的內容,不要計較我的遣辭用句。
「謝謝你,打擾你了。將來無論後果如何,我都會奮戰到底。今後只有在不為難你的時候,我才會要求你的幫助。」
「跟這個差不多。」范德指了指那塊飾板。
外科醫生猶豫了一會兒,似乎這個問題與他既有的正電子徑路格格不入。「我是個機器人,閣下。」
安德魯第一次穿上那條褲子,喬治強忍著笑意,但在安德魯看來,喬治的笑容已經夠明顯了。
「老天啊!他讓你變成富翁了,吉拉德。」
德隆的眼神突然機靈起來。「親愛的安德魯,你剛才不是說了嗎?機器人和人類都把你當人類看待。所以,事實上你已經是人類了。」
「當然要試試看。齊理馨世議員會站在我們這邊,而且會有越來越多的世議員跟進。只要掌握議院多數,世界主席不接受也不行。」
「就算有朝一日法律禁止我們把安德魯當成奴隸,他還是會心甘情願為我們服務。給他自由,只是個文字遊戲,但對他意義重大。那會讓他擁有一切,而我們卻毫無損失。」
「我想應該不會有麻煩,我的權利有法律保障。」
「如果,拜第二法則之賜,只要不牽涉到傷害人類,我們便能要求機器人在各方面無限制地服從,那麼任何人類,任何人類,都擁有宰制任何機器人,任何機器人,的可怕力量。尤其是,由於第二法則凌駕第三法則之上,任何人都能利用這個服從法則,來壓倒那個自保法則。他可以為了任何理由,或者根本毫無理由,就命令任何機器人傷害自己,甚至毀掉自己。
最後的儀式刻意定在兩百周年紀念這一天。屆時,世界主席將簽署那份法案,從此它將正式成為法律。典禮將在全球網路上同步播出,傳送地點遠及月球州,甚至火星殖民地。
「這些設計,透過范—洽律師事務所,我握有專利權。我們有相當的能力自己做這個生意,發展出幾種人造器官,讓人類具有機器人的許多特性。到時候,你們的生意肯定大受影響。
「什麼下一步計劃?」
「我要進一步了解人類,了解這個世界,了解一切的一切。我還要了解機器人,喬治。我要寫一本有關機器人歷史的書。」
第二天,老爺給他一塊比較大的木頭,還有一把振動式電刀。「做樣東西,隨便你想做什麼都好。」
有一天,小少爺來找他……不,是喬治!在法院做出判決之後,小少爺就堅持這一點。「一個自由的機器人不會叫任何人小少爺。」喬治曾經這樣講「我叫你安德魯,你就必須叫我的名字,喬治。」
「我知道他未必真心喜歡這本書。我想他是期望書能暢銷,因為這是一個機器人寫的,他喜歡的是這一點。」
「我不可能做的,這明顯是個傷害性的手術。」
「你打算怎麼花?」
「自由的機器人。沒錯,沒錯。好吧,你去圖書館要找什麼?」
安德魯說:「我很感謝你的拖延戰術。這段時間對我很重要,我已經下了一個非賭不可的賭注。」
「把衣服扔掉!」高個子又說。
「比方說,像我的生存權那麼簡單的東西。一個機器人隨時可能被人類解體。」
老爺的曾外孫去世了,安德魯覺得自己跟這個充滿敵意的世界幾乎再也沒有隔離。因此,他更加堅決地朝著早已選擇的那條路走下去。
「恐怕,這是人之常情。」
在他出廠一百五十周年紀念那天,美國機器人公司特別為他舉辦了一場慶生宴。安德魯感到諷刺,不過他並沒有對任何人說。
「太好了!」
「問他!」蒜頭鼻說。
「這是個幾何造形,老爺,它和木料的紋理相配。」
那是一個四口之家:老爺、夫人、大小姐、小小姐。他當然知道他們的名字,但他從來不用。比方說,老爺的名字是吉拉德·馬丁。
喬治垂頭喪氣:「我會盡量小心。」
「我是個……」安德魯剛開口便被打斷。
這隻手在工作時不會有任何猶豫、任何差池、任何顫抖、任何錯誤。當然,這是專門化的結果——如今人類強烈要求專門化,擁有獨立大腦的機器人已經少之又少了。不過,外科醫生例外。只是眼前這位外科醫生雖然擁有大腦,能力卻很有限,所以他連安德魯·馬丁都不認識,甚至可能聽都沒聽說過。
高個子說:「那是你的機器人嗎,老兄?」
「是啊。」保羅接過來說——他陪安德魯一道來,據他的說法,這是為了預防對方耍詐。「結果呢,就拿我的接待員做例子吧,只要工作沒有按部就班,不管什麼芝麻綠豆的小事,它都要來請示。」
老爺的聲音仍然宏亮,不過身體似乎不太能動。他掙扎著舉起手來。「安德魯!」老爺叫他「安德魯——不,不用扶我,喬治。我只是快死了,我沒有癱瘓……安德魯,我很高興你獲得自由,我只是要告訴你這句話。」
「沒有,還差得遠。但輿論如果肯將人籍的廣義解釋套用到你身上,我們就有希望。我承認機會不大,但如果你不想放棄,我們就賭一賭。」
喬治說:「不,我不必動手。這個機器人跟我們家相處了七十幾年,他重視我們遠超過任何其他人類。我只要告訴他,說你們兩個威脅到我的性命,說你們打算把我殺掉,請他保護我。在我和你們兩人之間,他會選擇我。你們知不知道,當他發動攻擊時,你們會有什麼下場?」
保羅清了清喉嚨。「史密斯·羅伯森先生,安德魯是個自由的機器人,我想,保障機器人權的條款你一定了解吧?」
「不需要。」安德魯勉強說出這句話。多少年過去了,他還是不能習慣與這家人永別。
「我絕不能造成傷害。」外科醫生回道。
「它能使我的大腦電路流得比較順暢。我聽過你使用『喜歡』這個詞,而你用它描述的事情符合我的感覺。我喜歡做這些東西,老爺。」
如今,老爺的頭髮日漸稀疏花白,面部肌肉逐漸鬆弛,安德魯看起來反倒比剛進家門時好得多。
他轉身面對他們,他們則改道直接迎向他。剛才他們還在高聲交談,他曾聽見他們的聲音;現在他們卻不講話了。他們的表情,安德魯歸類為高深莫測。他們還算年輕,但不是很小。或許二十歲吧?安德魯無法判斷人類的年齡。
「嗯,我想,公司會希望把你的機器人收回來研究——」
小小姐第一個叫他安德魯,因為她念不出那些字母,其他三人馬上跟著她這麼叫。
「我自己是覺得夠了。問題是,要將你界定為人類,必須由世界議院通過一項法案。坦白說,我不抱希望。」
時光飛逝,轉眼過了幾十年。有一天保羅來找他「真可惜你不再研究機器人的歷史。聽說美國機器人公司打算推行一個嶄新的策略。」
「沒錯,不過你似乎沒有多像機器人。這次你有什麼新的要求?」
「不論運作與否,你都是目前最老的一個,」史密斯·羅伯森說,「也是有史以來最老的一個,今後也會是記錄保持者。現在機器人只要過了二十五年就沒用了,我們會回收,以新的機型取代。」
「嗯,」高個子道,「誰能說我們不對呢?反正我們又沒損壞別人的財產……用你的頭站著!」最後那句是對安德魯說的。
保羅上了年紀,退化的雙眼已經換成光電眼。就這點而言,他與安德魯更接近了些。「他們打算如何?」安德魯問。

「不。」安德魯嚴肅地說,「我的壽命太長,任何職業都不能永遠做下去。最初,我是個藝術家,今後我還是能回到那個崗位。曾經,我是個歷史學家,我也仍然可以回到那個崗位。可是現在,我希望做個機器人生理學家。」
「合法?」范德律師向後一仰,椅子立刻發出吱吱聲。「這種事沒有前例,吉拉德。當初開戶的時候,你的機器人怎麼簽署那些必要的文件?」
「我們不製造複製人。」
他加蓋了一個房間作為實驗室,藏書也越來越多。
偶爾,有人走進這個房間,以好奇的目光瞪著他。他並不打算躲避那些目光。他冷靜地回望每個人,令他們一一別過頭去。
大小姐開始跟男孩約會,不常在家。如今,只剩小小姐仍然老是在安德魯身邊——其實她也已經不小了。她從沒忘記他的第一件木雕是為她做的。她把它掛在一條銀項鏈上,一直戴在胸前。
他再度睜開眼睛,最後一次認出神情嚴肅的齊理馨。周圍還有其他人,但他們只是影子,無從辨識的影子。在一片漸深的灰濛濛中,唯一清晰的只有齊理馨。他緩緩向她伸出手,非常模糊地感覺到被她握住。
「假如我還是決定為爭取人籍而戰,你會站在我這邊嗎?」安德魯問。
安德魯照做了。兩個年輕人毫不遲疑,立刻拔腿狂奔。
總算,他費力吐出了含含糊糊的一句:「同意。」
「萬一真的有人告了,案子你會接嗎?」
小小姐插九_九_藏_書嘴:「彆氣嘛,爸。這責任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也知道,其實你根本不必做什麼,三大法則仍舊有效。」
安德魯說:「我常常想到,假如老爺仍然……」他頓了一下,因為他不想說「處於運作狀態」,那似乎不合適。
喬治揚揚眉毛,沒說什麼。
「在,法官大人。」
馬丁一家都喜歡他。他有一半時間無法做分配給他的工作,因為大小姐與小小姐老是跟他玩。
小小姐抓著安德魯的手離開人世,她的兒子、媳婦還有孫兒,都跟兩人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一開始,安德魯的任務是充當男僕、女侍與管家。對他而言,那段日子算是實驗期——其實,在那個時候,除了地球以外的工廠與太空站中的機器人,其他各地的機器人都還在實驗期。
她最先反對老爺總喜歡把那些作品送人。她說:「拜託,爸,如果有人想要,就叫他花錢買,它有那個價值。」
「這是個不值得恭維的雄心壯志,安德魯。」瑪格德斯古說,「你原本比人類優秀,可是在你選擇有機體的那一刻,你就開始走下坡了。」
「是的,我想知道這樣是不是合法。」
「是的,保羅。我不能說謊,所以你一定要幫我打電話。」
瑪格德斯古猛然抬起頭來「這等於把你的身體做一次大翻修,而且還是實驗性的,因為從來沒人嘗試過。我建議不要做,保持你原來的樣子就好。」
「我們客客氣氣請他把衣服脫掉,就這樣。你又不是他的主人,關你什麼事?」
「我很好,喬治。」安德魯說。
沒錯,突破法院與立法機構的關鍵戰役,正是挑戰輿論。安德魯說對了。終於,一條法律通過。它明文規定在哪些情況下,人類不可下達傷害機器人的命令。雖然這條法律的適用性嚴苛無比,訂定的罰則也根本不夠,但至少已經建立起原則。世界議院正式通過這條法律的那天,正是小小姐離開人世的日子。
「我是安德魯·馬丁,先生。」安德魯說。
「好啦,安德魯,夠了。」喬治顯得緊張兮兮。他早已過了那種年紀,無法想象跟年輕人起衝突會有什麼結果,更遑論一次對付兩個。
「這……」史密斯·羅伯森說不出話來。
齊理馨抓住他的手臂,彷彿要用力搖晃他,最後克制了這個衝動。「安德魯,沒有用的,把它改回來!」
「你從哪裡抄來這些圖案的?」
「是你自願給我的,老爺。沒有哪條法律阻止你把那些錢全部據為己有。」
「是的。」
「我可以等,」安德魯說,「但只能等一段合理的時間。」他心滿意足地想,就算保羅出馬也不可能有更好的表現了。
「那就站起來……你的衣服怎麼回事?」
德隆說:「好吧,我會儘力而為。」
花錢的機會來了。修理費相當昂貴,更新零件的花費更是驚人。這些年來,新型機器人陸續出廠,老爺十分注意這方面的發展,務必讓安德魯獲得所有優秀的新裝置,希望他成為金屬之軀的完美典型。這些錢全記在安德魯的賬上。
「哪點不是?」安德魯問:「我有人類的形體,我的器官和人類的相當。事實上,我的器官根本和許多人植入體內的人造器官一模一樣。我在藝術上、文學上、科學上對人類文化的貢獻,不會輸給當今世上任何一個人。這樣還不夠嗎?」
在全人類的注視下,世界主席說:「五十年前,你被譽為一個一百五十歲的機器人,安德魯。」停頓片刻,他以更莊嚴的語調說:「今天,我們宣布你是一位兩百歲的人瑞,馬丁先生。」
「是的,閣下。」
「你認為世界議院現在會授與我人籍了嗎?」安德魯問。
「我知道,安德魯。」
「你曾經有過想做人類的念頭嗎?」安德魯問他。
安德魯說:「人類的身體不也是功能健全嗎,喬治?你怎麼也把自己遮起來?」
人造器官學與安德魯如影隨形。終於有那麼一天,人造器官學將安德魯帶離地球。一百五十周年慶之後的數十年間,月球經過改造,變成一個各方面都比地球更像地球的世界,月球的許多地底城市,都擁有相當稠密的人口。在那裡,唯一的例外只有重力。
「我們盡了最大的力量了,安德魯。」她說,「休會之後我們還會再試一次,可是,老實說,失敗已成定局,迫不得已還是得放棄。唉,我下屆選舉註定落敗了。」
「那你要我怎麼做呢,媽?」喬治問。
安德魯開口:「閣下,將近一世紀之前,貴公司的機器人心理學家莫耳頓·曼斯基曾經告訴我,設計正電子徑路的相關數學太過複雜,頂多隻能允許近似解,因此我的能力不是完全可預測的。」
「我不可能傷害他們的,喬治,我看得出來他們並未攻擊你。」安德魯說。
蒜頭鼻說:「我們可以命令他自己把自己拆了。看他那樣做一定很有趣。」
「我根本不想要你那些該死的錢,安德魯!」老爺說,「我願意收下,只是因為不收的話你不會感到自由。從現在開始,你可以選擇自己的工作,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除了這個,沒有別的,我不會再給你任何命令了,從今以後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但是我仍然要為你負責,這是法院的判決。我希望你了解這一點。」
「但只要我們喜歡,我們還是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隨便我們愛用多麼嚴厲的口氣都行,因為他是個屬於我們的機器。可是,他已經為我們服務了那麼久,又那麼忠心耿耿,還為我們賺了那麼多錢,我們怎麼還有資格這樣做?他再也不虧欠我們什麼,反而是我們虧欠他太多。
安德魯開始一件一件慢慢脫下來。
「我不想放棄。」
小小姐——她活了九十歲,已經去世很久了。其實他後來曾有一次想要稱呼她夫人,但她不喜歡;她到死仍是小小姐。
「我希望去見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老闆。我曾試著跟他們約時間,但目前為止我還無法聯絡到他。在我寫書的過程中,這家公司就不願跟我合作,所以現在我也不驚訝,你了解吧?」
「如果我打算改造到此為止,那你說的或許沒錯,但自我清理並非不可能。事實上,我正在研究處理固體食物的裝置。既然是固體食物,難免包含必須捨棄的不可燃燒部分——或說不可消化的物質。」
瑪格德斯古看來嚇了一跳「我不是能做這種決定的人。它牽涉到整個公司的決策,需要一點時間。」
「給我躺在那裡!」高個子說著,又轉向蒜頭鼻,「我們可以把他拆了。你拆過機器人嗎?」
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
保羅吃了一驚。「老天!」
保羅笑得很開心。「那代表你好了!你打算做什麼?再寫一本書?」
「有其祖……」安德魯打住了,不確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好啦,我們回家吧……先把你的衣服撿起來。安德魯,有關機器人學的書籍至少有百萬種,每本都提到這門科學的歷史。這個世界不只是機器人快達到飽和,有關機器人的資料也一樣。」
安德魯非常投入。他仔細咀嚼那些法律文件,有時候甚至會很熱心地給一些建議,以致寫書的計劃再度耽擱下來。
安德魯躺在床上,意識漸漸模糊。
他的樣子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心事,因為他面無表情,除了眼睛。或許有人會覺得他的雙眼似乎帶著憂鬱。他有一頭柔細的淡褐色頭髮,沒有鬍子,彷彿剛剛刮過臉,而且颳得非常乾淨。老式服裝剪裁得宜,主色調是柔和的紫紅。
「謝謝你。」安德魯·馬丁說著坐了下來。他不像走投無路,但他真的走投無路了。
「恰恰相反。」史密斯·羅伯森以冷淡的口吻回道,「你的特別,是本公司的污點。假如當初只是把你租出去,而不是一時失策賣斷,你早就被我們換掉了。」
「這可是你的功勞,安德魯,你別忘了。我打賭那個機器人專家認真看了你一眼以後,就馬上終止研發廣用徑路了。他不喜歡不可預測的東西……你知道他為了想把你帶回去研究,對我開過幾次口嗎?九次!不過,我可是一次也沒松過口。現在他總算退休了,我們終於能過幾天太平日子了。」
「有道理,」保羅說,「不過我看至少得再過一世紀才會實現,我這輩子是見不到了。說不定,我連明年都見不到。」
高個子走近,用腳碰了碰他。「很重。我想我們需要工具才行。」
「現在的機器人過了二十五年就沒用了……」保羅興緻勃勃,「從這個角度來看,安德魯實在很特別。」
安德魯點點頭。「似乎就是如此。」
「你們還是有機會。」安德魯說。

十二

高個子彈響一下手指。「就是那個什麼自由機器人!聽說洽爾尼家有個機器人不屬於任何人,我看就是他。不然他為什麼穿衣服?」
他很快就完工了。小小姐說:「好漂亮哦,安德魯,我要拿給爸爸看。」
不怎麼像人類!臉部相當僵硬——太僵硬了——而且動作太做作,缺乏人類那種不經意的自由流暢。或許一段時間之後會慢慢改善。至少,現在他穿上衣服,不會再配著一張滑稽突兀的金屬臉孔。
「法律不能鼓勵我做不對的事情,安德魯。」
「做人不會更好嗎?」
「我可以隨便對你下命令,難道你不會忿忿不平嗎?我只要動一張嘴,就能叫你站起來、坐下、向左或向右轉。」
「你的……」

十七

「即使這樣,」安德魯說,「如果你打電話給他們,還是可以幫我安排一次會面。」
最重要的是,只要他想到小小姐可能來看他,他就常會避免穿上衣服——或是避免穿太多。現在小小姐老了,經常去比較暖和的地方小住,但每次回來,一定先來看他。
「他在家裡簽好名字,我再把簽名拿到銀行去。我沒有帶他本人去銀行。你看,還有沒有什麼該注意的?」
他突然感覺到必須去找些適用的書籍來看。但他又覺得,既然身為一個自由的機器人,他就應該自己想辦法,不能找喬治幫忙。於是,他打算進城去,到圖書館借幾本書。這是個驕傲的決定,他發覺體內的電位明顯升高,最後不得不插入一個阻抗線圈。
「它要是能隨機應變,你會遠比現在更麻煩。」史密斯·羅伯森回道。
「小小姐……」他低聲喚道,沒有人聽見。
「首先,讓我們試著了解,對安德魯來說,獲得自由代表什麼意義。其實,就某些方面而言,他已經是自由之身了。我想至少已經有二十年,我們馬丁家沒有任何人命令他做我們覺得他可能不會自願做的事。

十五

機器人心理學家開口:「其實機器人學並不是一門單純的學問,馬丁先生。我無法對你詳加解釋,設計正電子徑路的相關數學太過複雜,頂多隻能允許近似解。當然,由於我們把三大法則的內容建構得巨細靡遺,這方面不會有任何爭議。總之,沒問題,我們會為你換個機器人……」
「我。」安德魯說。
「這樣公平嗎?我們會這樣對待動物嗎?就算是無生命的器物,如果對我們有過貢獻,我們也有義務善待它。機器人不是草木,不是動物。但是它能進行高等思考,它能跟我們說話、跟我們講理、跟我們開玩笑。我們將它們視為朋友,我們和它們一起工作,假如不讓它們分享一點友誼的果實,不給它們一點共事的福利,這樣說得過去嗎?
「你朝這個方向發展有多久了?」
「活著。」喬治說,「是啊,我有時候也會想到那個老怪物。」
「我也沒有命令你攻擊他們,我只是跟你說,向他們走過去,剩下的都是他們自己的恐懼作祟。」
「我說過你是律師,你沒聽到嗎?你去設法提出一個實驗性的訴訟,逼地方法院公開宣告機器人有哪些權利,再讓議院通過必要的法案。就算告到世界法院也無所謂。我會在旁邊監督,喬治,你要是陽奉陰違,給我試試看!」
夫人早就搬到歐洲某處的一個藝術家社區,大小姐則在紐約成了詩人。她們有時會寫信來,但寫得不勤。小小姐結婚後住得不遠,她說她不想離開安德魯。後來她的孩子「小少爺」誕生,她還讓安德魯拿奶瓶喂小少爺喝奶。
她說:「爸,你為什麼覺得這是對你的侮辱呢?還他自由,他還是會待在這裏,還是會忠心耿耿,他無法違背,那是他的本能。他要的,只是口頭上一句話,他希望被稱為自由人。這有那麼可怕嗎?他還沒有賺到嗎?其實,九*九*藏*書他跟我討論這件事已經有好幾年了。」
「你看,我能跟世界議院的什麼人談一談?」
「一個人?」瑪格德斯古本想等安德魯說完,但他覺得安德魯似乎欲言又止,於是他把話接了下去。
「我喜歡做這些東西,老爺。」安德魯回答。
「包括生殖器?」
安德魯又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彎下腰來,將頭頂在地上。他試著舉起雙腳,結果重重摔了一跤。
這不是巧合。在最後辯論期間,小小姐拚命與死神搏鬥,直到勝利的消息傳來才放棄。她最後的笑容獻給了安德魯「你一直對我們很好,安德魯。」她最後的一句話也給了他。
安德魯堅持這一點。
其實安德魯剛剛——出廠時,看起來並不怎麼像人類。那個時候,他的外表與世上任何機器人沒有兩樣,都是精心設計、功能齊備的鋼鐵之軀。
晚宴由已經退休的艾爾文·瑪格德斯古主持。如今這位當年的研究部主任已經九十四歲,人造器官取代了他的肝、腎等等功能,讓他活到今天。瑪格德斯古結束簡短而感性的演說,然後舉杯向「一百五十歲的機器人」祝壽,頓時人聲鼎沸,晚宴達到最高潮。
「如果這樣能為我贏得人籍,那就絕對值得。如果不能,它也將為這場艱苦的奮鬥劃下句點,那同樣是值得的。」
「機器人學家研究的是金屬軀體。我要研究的是有機的人形軀體,據我所知,目前唯一的研究對象就是我自己。」
「是他做的?」機器人心理學家說著,用顫抖的手將它還給老爺「純屬幾率的巧合,徑路起了特殊變化。」
「我們等著看結果吧。」安德魯說。
「你何必要穿褲子呢,安德魯?」喬治問他「你的身體功能那麼健全,遮起來實在可惜——尤其你既不必擔心溫度,又不必擔心濕度。何況你的身體是金屬,褲子怎麼穿也不貼身。」
「我不會拿的,安德魯。」
她想了想「我會的——在我做得到的程度上。不過,萬一這樣的立場威脅到我的政治前途,我或許就不得不放棄你,因為這畢竟不是我關切的焦點。馬丁先生,我是在盡量對你說實話。」
另外那人有個蒜頭鼻,還有一雙厚重的眼皮。他也不是對安德魯,而是對他的同伴說:「他穿衣服。」
「不,不是這樣!」老爺說,「他本身沒有任何毛病,他把指定的工作做得很完美。特別的是,他還會以絕妙的手藝做木雕,而且絕不重複;他的作品是藝術品。」
「對我而言,閣下,做個更好的外科醫生會更好。假如我是人類,我就做不到這一點。想達成這個願望,唯有做一個更先進的機器人才有可能。我會樂意成為一個更先進的機器人。」
「你是洽爾尼家那個機器人嗎?」高個子問。
「法律不會採納這種說辭。」老爺依然氣呼呼,「聽好,你!」他轉向安德魯,故意以咬牙切齒的聲調說,「除非透過法律途徑,我無法給你自由。不過如果鬧到法院,到時候,非但你無法獲得自由,法官還會正式認定你私擁財產。他們會告訴你,機器人沒有權利賺錢,這句廢話值得你損失那筆錢嗎?」
安德魯說:「很抱歉,大小姐,可是老爺先下的命令有優先權。」
反對給予機器人自由的民眾提出集體訴訟,地方檢察官代表出庭,他所作的簡短陳述如下:「自由」兩字用在機器人身上毫無意義,只有人類才能是自由身。

二十

安德魯說:「我想,最後,那家公司會生產一個超大型的頭腦,用來控制幾十億個機器人身體。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真危險,很不妥當。」
保羅聳了聳肩。「我們壽命有限,安德魯,我們不像你。這不要緊,重要的是,我要給你一個承諾。我是洽爾尼家最後一人了;我姑婆有些旁系子孫,但他們不算數。我自己能動用的金錢,將來會留給你名下的信託基金。我走了以後,至少有段時間你不用擔心經濟上的問題。」
「為了傭金,當然會。」
「是的,而且他一而再、再而三把這念頭擱下,就怕傷害到你。是我叫他講的。」
「情緒化反感不能當作支持或反對一個提案的理由。」

「一半,」老爺說,「另一半存在安德魯·馬丁的戶頭裡。」
「我不知道。管它的,反正他們沒有得逞。」
接下來,只要有機會,他就又把這句話重複一遍。他說得很慢,同時有節奏地敲著桌子以加強語氣。
「是的,沒錯,這點我承認。可是,安德魯,你的專利為人造器官帶來的突破性發展,現在通通以你的名義上市了。將來在人們眼裡,你是一個發明家,你會享譽全世界——以機器人的身份。何必還要再拿你的身體做實驗?」
「我雇了一輛自動汽車。」
「好。把你的衣服脫掉,機器人不|穿衣服。」高個子又對蒜頭鼻說,「你看他,真噁心。」
聽到這個回答,保羅顯得更加擔憂。「安德魯,我跟你解釋過,那條法律是不切實際的,至少在大多數情況下如此……你如果堅持要穿衣服,你遲早會碰到麻煩——就像第一次那樣。」
「哦?什麼東西,安德魯?」
保羅顯然開始感興趣了。「那家公司是你最不能指望的。當初我們在爭取機器人權的那場仗,他們非但不合作,還跟我們唱反調。原因你該也看得出來——如果機器人擁有權利,大家可能就不想買了。」
但他並非真的完全孤獨。保羅雖死,范-洽律師事務所仍然活著,公司就像機器人,能夠擁有無盡的生命。這家事務所有自己的營運方向,無論發生什麼事,它還是不受影響地朝這些方向前進。靠著信託基金,加上這家法律事務所的幫助,安德魯依然擁有大筆財富。范-洽律師事務所每年從安德魯那裡收到一大筆傭金,當然得為新型燃燒室的相關法律工作盡心儘力。
「我的腦子並沒有受損。」
「太了解了。」
瑪格德斯古並沒有隨便看看敷衍了事。開始他或許有此打算,但他一看就愣住了,而且越來越專註。看著看著,他說:「真是有創意。這些是誰想出來的?」
老爺說:「你不是這麼計較的人呀,曼蒂。」
「可以這麼說。」
耗費了好幾年的時間,數百萬的金錢。
兩人稍微退後一點,開始不安。
「不,時機已經錯過了。機器人在地球待了一個世紀以上,但時代已經變了。如今機器人將回到太空,留在這裏的都不會有頭腦。」
「我的想法是,既然貴公司擁有這種製造技術,那麼,我想請你們把我換成有機體機器人,一個複製人。」安德魯說。
「我在設計一個系統,能讓複製人——我自己——從碳氫化合物的燃燒中獲取能量,以取代現有的原子電池。」
律師叫約翰·范德。他有一頭白髮,鼓鼓的小腹,隱形眼鏡周圍泛著淡綠色。他邊看著老爺遞給他的小飾板,邊說:「真漂亮……我聽說了。做這木雕的是你的機器人,就是你帶來的這位?」
「家父已經過世了。」保羅說,「現在我人在這裏,就親眼見到一樁明顯的違法行為,和一個明顯的受害者。」
「手術什麼時候可以進行,醫生?」安德魯問。
他拚命抓住那些意識。人!他是個人!他要這點成為他最後的意識。他要帶著它終止——死亡。
「扣除所有的花費,再扣掉稅金,老爺,我現在有將近六十萬元。」

十三

「現在,如果你們幫我動手術,並同意將來在類似情況下再動手術,你們就能獲准使用這些專利,同時掌控機器人和人造器官的科技。當然,必須等到圓滿完成第一個手術,並且經過一段時間,證明它的確成功之後,我才會簽署首期租約。」安德魯這樣逼迫一個人類,卻幾乎不曾感到第一法則的任何抑制。他已經漸漸學會說服自己——某些似乎對人類殘酷的事,到頭來或許反而對人類有益。
「那不就是機器人學嗎?」
「真是不可思議,安德魯。」老爺看著他的作品說。
五年後,他又回到已經變得比月球單調平靜的地球,一回來就到范-洽律師事務所。

十六

史密斯·羅伯森慢慢漲紅了臉:「你在威脅我……」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可能會有這樣的結果,最後他果然找上了外科醫生。他就近找了一位足以擔此重任的,這代表那是一位機器人醫生。動這種手術,無論在能力上或心態上,任何人類醫生都不值得信賴。
「通情達理的那些人,都已經被我們說服了。其餘的那些多數——他們的反感很情緒化,根本說不動。」
「保羅,如果你忙的話,沒關係,我可以繼續等。」
「不,」安德魯說,「那要看死亡的定義。在身體的死亡與理想和慾望的死亡之間,我做了選擇。如果讓我的身體活著,卻以更大的死亡作代價,才會是違反第三法則。」
「即使到現在?」
「你把自己的領域越弄越窄了。」保羅語重心長「當個藝術家,所有的創意都是你的;當個歷史學家,你研究的是廣泛的機器人;當個機器人生理學家,你只能專門研究你自己。」
首先,他們提出一項訴訟,反對某個使用人造心髒的人欠債要還,理由是,擁有人造器官便等於失去人籍,而憲法所賦予的人權也隨之消失。

二十一

機器人學三大法則:
「對於美國機器人公司的技術,我早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安德魯說,「現在我能進食了。」
「這……」
「但你或許可以暗示,如果他們不肯見我,那麼,范-洽律師事務所可能展開另一波強化機器人權的行動。」
聽完安德魯的「歷險記」,她火冒三丈:「可惡!喬治,那些小無賴是什麼人?」
瑪格德斯古說:「久仰大名,很高興見到你,你是我們最惡名昭彰的產品。只可惜以前的老總裁把你視為眼中釘,不然我們可以跟你合作許多事。」
最後,世界法院終於確認了這項判決。
終於,保羅出來了。他顯得很驚訝。或說,在安德魯看來,他臉上的表情很驚訝(如果安德魯沒看錯的話)。如今流行男女都化濃妝,保羅也開始養成這種習慣。雖然這使他臉上原本平緩的輪廓顯得比較突出、分明,安德魯卻不認為這樣比較好看。他發覺只要不說出口,僅在心中反對人類的行為,並不會令自己太不安。他甚至能夠將反對的意見寫出來,這種事過去他是辦不到的。
好像脫胎換骨一般。幾天,幾周,幾個月了,安德魯一直覺得自己不是自己,連最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好。
「還有什麼,安德魯?」
「我。」安德魯答。
這種事需要時間,反正安德魯有的是時間。在保羅安詳逝世之前,他什麼也不想做。
「那是人類的一種心病,一種還沒治好的心病。不過別管了。你到底在這裏搞什麼鬼,安德魯?我如果再找不到你,就要回去雇一架直升機了。你的腦袋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去圖書館的念頭?你需要任何書,我都會給你送過去呀。」
安德魯仔細思考,字斟句酌:「那麼,追根究底,一切都歸結到大腦結構上。我們一定得停留在細胞對正電子的層次來討論嗎?沒法強烈提出一個功能性定義?我們一定要說大腦是這個、那個做的嗎?我們不能說,大腦是能夠進行某種思考的什麼東西——任何東西?不管它是什麼做的?」
「你們已經討論好幾年了,啊?」
喬治用自己的褲子做示範,教安德魯怎麼操作靜電扣,好讓褲子打開,裹住下身,然後再合起來。安德魯很清楚,他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模仿那種流暢的動作。
他在撰寫那本機器人歷史的過程中,類似問題頻頻出現。這種想出適當字句來表達複雜事物的遊戲,不知不覺增進了他的字彙能力。
「喬治那天告訴我,人類一直對機器人懷有恐懼。只要這恐懼存在一天,法院和立法機關就不太可能為機器人全力以赴。我們需不需要對輿論下點工夫?」有回他這麼說。
「不,你去安排。」(安德魯甚至沒有想到,自己明顯是在對一個人類下命令。在月球上,他已經習慣了這種事。)「我要他知道,這件事情,范-洽律師事務所對我百分之百支持。」
「他不知道自由是什麼,他是個機器人。」
「如果他不屬於任何人,那等於說,他也可以是我們的。」蒜頭鼻說。
「沒錯,是安德魯做read•99csw.com的。對不對,安德魯?」
安德魯以前從沒聽過「藝術家」這個稱呼,有空時,他特地查了字典。後來老爺又帶他出了一趟門,這次是去找老爺的律師。
最後一點意識溜走了,終於她也不見了。
「令你高興是我的榮幸,閣下。但如果你的命令妨礙到我對你或任何人應盡的義務,我就不會服從你。第一法則賦予我對人類安全的責任,它會凌駕要求服從的第二法則之上。否則,服從是我的榮幸……話說回來,我究竟要對誰進行這項手術呢,閣下?」
「失什麼?」
小小姐以強硬而嚴厲的態度說服了他,而且是當著安德魯的面。三十年來,在他們家,無論事情是否跟安德魯有關,沒有人會避著安德魯講話——他只是個機器人。
美國機器人公司改變了很多。如今越來越多的工業將生產廠搬到一座大型太空站,美國機器人公司也不例外。隨著這股趨勢,許多機器人也搬過去了。地球逐漸變得像個公園,上面住著保持穩定的十億人口,以及數量至少相等的機器人。而這些機器人當中,擁有獨立頭腦的可能不超過百分之三十。
這一次,還是得去一趟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股份公司。時機終於成熟,安德魯單槍匹馬前往。以前,他跟老爺去過一次,又跟保羅去過一次。而這一次,第三次,他以人類的姿態隻身赴會。
老爺跟律師說:「你看這東西怎麼樣,約翰?」
「那就另當別論了,」德隆說,「這樣的話,我們會碰上兩個麻煩。一、是人類的偏見;二、是一項無從質疑的事實——無論你多像人類,你都不是人類。」
「我當初不能告訴你或范-洽律師事務所的任何人,否則,你們一定會阻止我。如果說,腦子是爭論的焦點,最大的差別不就是壽命有無盡期嗎?誰真正在乎腦部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或者材料為何,或如何形成的?重要的是腦細胞會死,一定會死。即使體內其他器官個個保持健康,或是換成人造的,腦細胞最後一定會死——它們不能更換,否則便會改變原有的人格,也就是殺死原來那個人。
「他們沒有一個穿衣服。」
她說:「你希望爭取完整的人權,這點我十分同情。歷史上有不少為爭取完整人權而戰的例子。可是我不明白,現在還有哪些權利是你沒有的呢?」
這句話說得像個命令,安德魯遂改口叫他喬治——但小小姐依舊是小小姐。
在月球使用的人造器官必須將較弱的重力考慮在內,因此安德魯在月球上花了五年時間,與當地人造器官學家共同進行必要的修改。不必工作的時候,他便在機器人群中閑逛,每個機器人都像對待人類一樣奉承他。
吉拉德·馬丁——老爺——帶著安德魯來到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股份公司位於當地的分公司。他是地方議院的一員,要獲得首席機器人心理學家的接見並非難事。也正因為他是地方議院的一員,在那個機器人還很稀罕的時代,他才有可能成為一個機器人的主人。
「你到底打算講什麼,安德魯?」
「辦不到!」史密斯·羅伯森語氣強硬。
「所有,一切。」
他剛走出家門一百米,逐漸升高的電阻便令他止步了。他從電路中移開那個阻抗線圈,但這樣做似乎沒有多大改善。他只好轉身回家,在一張便條紙上寫下「我去圖書館了」幾個端正大字,再將它放在工作台的顯眼處。
安德魯帶著微笑,與世界主席握了握手。
「就快寫完了,出版商很喜歡。」
「你會花多少錢買這東西,約翰?」老爺問。
「沒錯,不生產了。」
「製造複製人有違公司政策。」
喬治望著那兩個人,下巴開始打顫。兩個年輕人不再後退,反而微笑起來。高個子輕鬆地說:「你要幹嘛,胖子?打架啊?」
「人類不也是受到法律的約束嗎,老爺?」安德魯說。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
「雖然這種案子,輿論通常不會支持機器人,但容我提醒你一點,美國機器人公司也不受一般人歡迎。即使那些使用機器人、靠機器人賺錢的人,對貴公司同樣心存疑慮。這或許是普遍恐懼機器人的時代所留下的餘毒;也或許是人們怨恨美國機器人公司,怨恨你們這個全球性壟斷企業的權力和財富。不管為了什麼,這種怨恨的確存在。我想,如果我們打起官司來,到時候你一定不會愉快的。再說,我的當事人有的是錢,有的是幾百年的時間,這場官司大可沒完沒了打下去。」
「你自己看吧。」老爺遞給他一個小木球,上面刻著一幅遊樂場的景觀,裡頭的兒童小得幾乎看不清楚,但都有完美的比例,而且與紋理融合得那麼自然,甚至連紋理都好像是刻出來的。

十八

「你能再製造一個這種機器人嗎?」
「但他們沒一個是自由的,喬治。」
「我想用它來交換一樣你能給我的東西,老爺。」
「我不敢說,我不收集這種東西。」
「當個事實上的人類還不夠。我不只要別人把我當人類看待,還要法律承認我是人類。我要當個法律上的人類。」

現在安德魯已將面部肌腱重新換過,能顯露一部分情緒了。但是整個儀式從頭到尾,他都嚴肅被動地坐在那裡,沒什麼表情。當個一百五十歲的機器人,他一點也不開心。
保羅說:「請進,安德魯。很抱歉讓你等那麼久,我實在是有點事非做完不可。請進。記得你說想跟我談談,原來你是指在辦公室談。」
「安德魯,你對機器人歷史的影響,」保羅繼續說,「實在不可思議。是你的藝術表現,讓美國機器人公司動念頭把機器人造得更精準、更專門;是你追求自由,導致機器人權原則的建立;是你對複製人軀體的堅持,使得美國機器人公司改采腦—體分離的策略。」
說來奇怪,最後這一舉竟然換來全世界的注意。安德魯過去所做的一切從未使他們動搖,可是這一次,他為了成為人類,最後甚至願意接受死亡,這個犧牲實在太大,令人再也無法漠視。
「什麼先例?我是全世界唯一自由的機器人,像我這樣的機器人絕無僅有,也永遠不會再有第二個了。你可以向美國機器人公司查詢。」
「那是命令!如果你不知道怎麼做,現在就試試看。」
榮譽接踵而至,他成為好幾個著名學會的會員。這些學會的成員之中,有人專門研究他創立的那門新科學——他原本稱之為「機器人生理學」,後來被正式命名為「人造器官學」。
世界法院做出最終的判決之後,德隆為這場打輸的官司舉行了一場慶功宴。當然,安德魯也出席了。

二十二

「我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幾十年前,我的正電子腦連上了有機神經。現在,我動了最後一個手術,重新調整那個連結,讓那些徑路中的電位慢慢——很慢很慢地流失。」
當時,地球上的機器人還很稀罕,家用機器人更少,他被一家人買了去。就一個家用機器人而言,他的表現可圈可點。
正是這句話點醒了法官。他的判決中,關鍵一句是:「任何生靈只要擁有足夠進化的心智,能夠領悟自由的真諦、渴望自由的狀態,吾人一律無權將其自由剝奪。」
事情沒那麼容易。老爺立刻面紅耳赤:「你在說什麼!」隨即轉身大步走開。
「我們沒法改變他們的心意嗎?」
「百分之百毫無保留,賽門。過去這一百七十三年來,我對你們事務所可以說貢獻良多。沒錯,以前有段時間,是我欠你們事務所某幾個成員一份情。但現在不了,現在可說剛好相反,我要你們回饋我。」
「美國機器人公司從一開始就了解這點。不幸的是,令尊的事務所卻不明白。」
聽了這些話,安德魯總算知道該說什麼了。「要不是老爺,我永遠也不會獲得自由,小小姐。」
「我並不比你更受他們歡迎,安德魯。」
「就某些方面而言,或許沒錯,但原子電池是非人的裝置。」
「新的那些不如你的好,安德魯。」老爺說,「新的機器人毫無價值。那個公司學會了把徑路造得更精準,更一板一眼,更萬無一失。新的機器人不會起變化,他們專門執行設定好的任務,從不會出岔。我比較喜歡你這樣子。」
「是的,老爺。」安德魯答。
「那不是說謊嗎,安德魯?」
保羅說:「我們別爭了,事情本來就該這樣。你在研究些什麼?」
「你是指機器人心理學家?」
「我知道,」安德魯說,「這讓我很難過。以前你不是說,萬一威脅到你的政治前途,你就會放棄我。為什麼你沒有?」
「他們剛才在幹什麼,安德魯?」喬治問。

「亞曼蒂·蘿拉·馬丁·洽爾尼請到法官席前。」
安德魯一點一點慢慢添加各種衣物。喬治的笑與上門顧客的眼神,都是令他裹足不前的因素。
「為了溫暖,為了清潔,為了保護,為了裝飾。這些沒有一樣是你需要的。」
這並不是一場直接的戰爭。范—洽律師事務所提醒安德魯一定要有耐心,安德魯則沒好氣地說,他的耐心怎麼也用不完。於是,事務所展開第一波行動,縮小與界定這場戰爭的範圍。
史密斯·羅伯森打破沉默:「我怎麼為你替換?如果我把你當成機器人換掉,那麼在替換之後,你就不存在了,到時候我怎麼把你當成主人,將新的機器人交給你?」他露出冰冷的笑容。
「不|穿衣服讓我覺得赤身露體,讓我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喬治。」
「喜歡?」
「本周就要進行最後表決了,安德魯。我已經無法再拖延,總之我們一定會輸……結果已可預料。」齊理馨告訴他。
在她完全消失前,在一切停止之前,又有最後一道飄忽的意識鑽進他腦海,滯留片刻。
安德魯以非常慢的速度說:「請不要。你永遠無法證明他們——有——」
跟他面對面坐在辦公桌那頭的,是一位外科醫生。桌上的名牌有一組字母與數字,但安德魯懶得看一眼,稱呼對方醫生就夠了。
只有他的正電子徑路原封未動,老爺堅持這一點。
他們巧妙地、頑強地一再纏鬥,雖然節節敗退,但總是迫使法院做出儘可能廣義的判決。最後,案子上訴到世界法院。
「美國機器人公司當然說會。這個新方向是史密斯·羅伯森生前定的,我看,八成是你給了他們靈感。上回你那個麻煩讓他們受夠了,他們發誓再也沒有下一次了。所以他們才把腦子和身體分家。腦子不再有身體,就不會要求更換;身體不再有腦子,就不會痴心妄想。
大小姐最先領悟到如何達到這個目的。她說:「我們命令你跟我們玩,你一定要服從命令。」
安德魯猶豫起來。他太久沒聽到這種命令的口氣,第二法則電路暫時阻塞了。
最後總算如願。哈萊·史密斯·羅伯森終於忿忿不平地出面了。史密斯·羅伯森的母親是這家公司創始人的後代,為了強調這件事,他同時冠上了父母的姓氏。這位總裁已經接近退休年齡了,灰發稀疏地貼著頭頂,臉上沒有化妝。在任上這些年,他一直為機器人權的問題傷腦筋。會面過程,他不時以帶著敵意的目光斜眼看安德魯。

十四

如今喬治也結婚了,而且成了一名律師。他加入范德律師事務所已有好些年。老范德早就不在人世,他的女兒繼承了父業。最後,這家事務所的名稱終於改為「范德-洽爾尼」。即使後來那個女兒退休,沒有范德家的人繼承她的職務,這個名稱依舊不變。安德魯首次穿上衣服那一天,剛好是喬治正式與范德合作,事務所剛加上洽爾尼三個字的那天。
「我們做到兩件事,安德魯,」德隆說,「兩者都對我們有利。第一,我們確立了一項事實,不論人體內有多少人造器物,都不會使它不再是人體。第二,針對這個問題,我們將輿論導向了強烈支持廣義解釋人籍的這一邊,因為當人造器官能延長人類壽命時,沒有任何人會拒絕的。」
「遵命,老爺。」安德魯事回答。
安德魯說:「他們打算把我支解。剛才他們正要把我帶到僻靜的角落,命令我自己支解自己。」

「他們怎麼會害怕機器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