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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二年八月夜遇

二零零二年八月夜遇

作者:雷·布雷德伯利
「是。」
火星人駕駛他的綠色金屬機器無聲地進入群山。地球人開動卡車,靜悄悄地駛向相反方向。
火星人從機器上滑下來。
李羅鳴 譯
托馬斯又倒了一滿杯熱騰騰的咖啡,把它遞給火星人。
兩人都怒形於色。
「想喝一杯嗎?」托馬斯問。
「星星!」火星人也叫道,同樣看著托馬斯。
他們的手碰到了,但——就像霧一樣——都落了空。
「鬼呀!」
「它可能是……」
「我叫木河·加。」
他們都輕聲說:「你看到發生了什麼嗎?」
火星人變得很嚴肅。「再給我講講吧。你確實沒看到像我描述那樣的城市?柱子雪白,船兒纖細,還有彩燈。噢,我看得清清楚楚!聽!我能聽見他們唱歌。沒多遠了。」
兩人都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不過他們說話時拍胸的動作使一切都清楚了。
火星人不安了:「你說的那些都在那邊?」
「一年多以前我們著陸,記得嗎?」
山中出現了一個怪物。
「不,你死了!」
托馬斯舉起手,不自覺地想說「你好」!但他的嘴一動不動,因為這是個火星人。可托馬斯在地球的藍色河流中與路遇的陌生人游過泳,在陌生的房子里與陌生人吃過飯。他的武器就是笑容。他從不帶槍,現在也沒覺得有這個必要。儘管因為一點小小的恐懼,他的心臟縮緊了。
托馬斯怒視陌生人:「如果我是真實的,你一定已經死了。」
「什麼?」
「你剛才說什麼?」他們又問,各用各的語言。
「先生,四十個世紀以前水就蒸發乾了。」
「不,是你來自過去。」地球人說,現在有時間來考慮這問題了。
「我看得很清楚。你才看不見呢。」
火星人軀體上的星星又白又刺眼,它們像縫在他身體上的火花,這種火花是包在膠狀海魚那發著磷光的薄膜里的;還可以看到火星人胃裡和胸腔里的星星,像紫藍色的眼睛,一閃一閃的;他手腕上的星星呢,真像些珠寶首飾。
「現在呢?」
「但廢墟可以證明!它們證明我來自未來,我活著,你已經死了!」
火星人碰碰自己的鼻子和嘴唇。「我有血有肉,」他說,提高了嗓門,「我活著。」
「老天爺!」托馬斯叫道,杯子掉到地上。
「水早幹了!」
對托馬斯來說,遠方的火箭,小鎮,地球來的女郎,也在等著他。「我們read.99csw.com永遠不可能一致了。」他說。
「運河裡儘是些淡紫色的酒!」
他把車開進一座廢棄的火星小鎮,關上引擎,全身心投入寂靜中。他默然坐下,注視著月光下的白色建築。多少世紀都沒人住了,完美無缺,毫無瑕疵。一片廢墟,沒錯,但無論如何,還是完美無缺。
現在他透過火星人看到了天空。
托馬斯把車開上那條古公路,默默地笑了。
「先生,你們被人進攻,只有你不知道。你一定是逃走了。」
「我告訴你,是真的,」
這回托馬斯笑了:「你是個瞎子呀。」
火星人大笑起來:「毀滅?我昨晚就是在那兒睡的!」
火星人大笑:「等一下!」托馬斯感到頭被碰了一下,但沒有手觸到他。「嗨!」火星人用英語說,「這下好多了!」
「是。害怕了?」
「街上只有塵土,」托馬斯說。
他們站在公路上,誰也沒動。
他又發動引擎,開了大約一英里就停了下來。他帶著午餐籃子爬出車來,走上一個小小的岬角,在那裡他能回望那片城市廢墟。他打開保溫瓶,倒了杯咖啡。一隻夜鳥飛過。在這片寧靜中,他感覺好極了。
「水多著呢!」火星人抗議道,又笑了,「噢,你大錯特錯了。看見慶祝會的燈火沒有?那裡有女人一般苗條的船,船一般纖細的美女。我看見她們了,那麼小,在街上跑來跑去。我正要去那裡參加慶祝會,整晚我們都飄浮在水上,唱歌,喝酒,做|愛。你看不見嗎?」
「你好!」他叫道。
「啊,夠了。」
托馬斯伸出手,火星人也照做了。
我喝醉了,托馬斯想。我明天不會把這個告訴任何人的,不,不。
「我真想跟你一起參加那個表演會。」
「我叫托馬斯·戈梅茲。」
「我只看見了海洋,水面上起了點小浪。」
「你是誰?」托馬斯用英語問。
「謝謝。」
托馬斯摸摸自己的身體,感到暖意,於是確定了。我是真實的,他想。
「我也是!」火星人說,向後退了幾步。
「誰知道?也許某天晚上。」
「沒有。」
他在時間的山巒間行駛,感到脖頸有點刺痛,就坐直了,看著前方。
多麼奇怪的景象,火星人想,繼續向前飛馳。他想起了慶祝會,運河,船,金眼女人和歌聲。
「沒有。」
「可笑。我們還活著哪!」
「又感到冷了。奇怪,有件東西,向著亮光,向著群山,還有https://read•99csw•com路,」火星人說,「我有種陌生感,還感覺到亮光和路。有一會兒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活著的最後一個人……」
「上帝,這是怎樣的一個夢啊。」托馬斯嘆道。他把手放在方向盤上,想起了火箭,女人,純威士忌,弗吉尼亞對面舞,還有聚會。
「這麼肯定?你怎麼證明誰來自過去,誰來自未來呢?今年是哪一年?」
「那不是真的。」
「我可沒逃,沒什麼可逃的。你是什麼意思?我正要去參加運河邊的節日慶祝會呢,在埃尼阿爾山附近。昨晚我也在那兒。你沒看見那兒的城市嗎?」火星人指點著。
「這對我來講有什麼意義?」
「我也是!」托馬斯說。現在就像是和舊時的老友交談,隨著話題產生了信任,人也感到溫暖了。
「什麼時候?」
新的沉默使他們不安,兩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托馬斯手中的咖啡。
老頭擦著小卡車上的擋風玻璃:「還不壞。」
「可你看見那座新鎮了,是不是?」
「我們可以就不一致來達成一致,」火星人說,「如果我們活著,誰是過去,誰是將來又有什麼關係?該在後的就會在後,不管是明天還是一萬年後。你怎麼知道這些破舊倒塌的廟宇不是屬於一百世紀后你們文明的呢?你不知道,那就別問。但是良宵苦短。表演會的火堆映紅了天空,還有鳥兒。」
托馬斯先動了。
「地球。」
「冷?」
「先生,這城市已經毀了,像只乾死的蜥蜴。談談我們的聚會吧,今晚我去綠城,它是伊利諾斯公路附近新建的殖民地。你弄糊塗了吧,我們帶來一百萬板英尺的俄勒岡木料和成噸的上好鋼釘,我們造出了你從沒見過的頂漂亮的小村子。今晚我們在其中一個村子里集合,地球上又來了些火箭,帶來了我們的妻子和女友。聚會時會跳舞,還有威士忌……」
「街上乾淨得呢!」
「主意真不錯呀,老爹。」托馬斯說,棕色的手隨意地擱在方向盤上。他心情很好。他已在一個新殖民地連著幹了十天,現在有兩天空,打算去參加一個聚會。
「我能看透你!」托馬斯說。
「你們都死了。大多數人都是,除了幾個,你很稀罕,知道嗎?」
「我身上的一切都否認這點。我的心臟在跳動,肚子餓了,口乾舌燥。不,不,我倆既沒死,也不是活著。比其它任何東西更有生氣,我們是被卡在生死之間了。兩個陌生人九*九*藏*書晚上遇見了,就是這麼回事,兩個過路的陌生人。你說,是廢墟。」
兩人都渾身發涼,嚇得要命。
「我也想去你的新鎮,去看看你說的船,去看看那些人,聽聽發生過的事情。」
托馬斯手拿咖啡杯,慢慢地轉過身。
托馬斯聽了聽,搖搖頭:「聽不見。」
「碎塊?嗨,我可看得清清楚楚,幸虧有月光,柱子挺直的。」
「媽的,就在那兒!那些長長的銀白色的東西。」
「這麼快你就學會了我的語言!」
兩人都問:「你是在說『你好』嗎?」
「不。」
「再見。」托馬斯說。
它的六條腿落在古公路上,發出雨滴似的聲音。機器後部坐著個火星人,眼睛像熔金。他俯視托馬斯,就像在看一口井。
托馬斯想了想,聳聳肩:「沒有。」
「挺好,總有些新鮮玩意兒。去年剛來的時候我就打定了主意。我總會遇到些啥,問些啥,或者為啥吃驚。咱們得忘掉地球和那兒的東西,咱們得看看在這兒自個兒算什麼,得看到這有多特別,就是這兒的天氣都讓我覺得有意思極了。這就是火星的天氣,白天熱得像地獄,晚上冷得像地獄。我真喜歡這兒特別的花和雨。我來火星是為退休,我想到個啥都特別的地方退休。老頭需要特別,年輕人不肯跟他談,其他的老傢伙又受不了他。所以我想對我來講最好有個地方,能特別得讓你要做的就是睜開眼,盡情欣賞。我弄到了這個加油站,要是事太多,我就搬到其它不太忙的舊公路去,在那兒我既能掙錢糊口,又有時間去感受這裏特別的東西。」
這是台機器,看起來很像只玉綠色的蟲子,比如說螳螂,靈巧地從寒冷的空氣中躥出。它身上有無數模糊不清的綠鑽石和紅寶石,綠鑽石像在眨眼,紅寶石的各個刻面都在閃爍。
進入藍色的群山之前,托馬斯·戈梅茲在那間孤零零的加油站前停下來,給車加油。
火星人的手也是空的。他們隔著寒冷的空氣對視了一會兒。
「那邊的運河已經乾涸了。」
「那兒。」托馬斯衝天空點點頭。
「你從哪兒來?」最後,火星人發問了。
「我上周和上上周都在那兒,現在我剛好又開車經過那裡,那兒只剩下一堆廢墟了,看見柱子的碎塊沒有?」
「晚安。」
他們互指對方,星光在他們四肢燃燒,像匕首,像冰柱,又像螢火蟲。他們又開始費勁地檢查自己的肢體。雙方都發現自己完好無損,九九藏書熱乎乎的,激動不已,不知所措且畏懼萬分;而對方呢,是呀,那邊的那個,不真實,是個鬼一般的折光物體,閃爍著從遠方世界聚來的光芒。
他們的手並沒接觸,而是與對方融合了。
他們又變得冷冰冰的了,身上像是有塊冰。
雙方都沒弄明白彼此的意思。
「你好!」火星人用自己的語言說。
「誰想看到未來?誰又看到過?人可以面對過去,但想想——你說柱子粉碎,而且海水枯竭,運河乾涸,女郎們死了,花朵也凋謝了?」火星人沉默了,之後便望向前方,「但她們在那兒,我看見了。對我來說這不就夠了嗎?不管你怎麼說,現在她們在等我。」
火星人閉上眼又睜開:「這隻能說明一件事。一定與時間有關。是的,你是過去的一塊碎片。」
約五分鐘後傳來了聲音。山那邊古公路轉彎的地方,出現了一點動靜,又閃出一道微弱的光,然後傳來一聲咕噥。
「這就像我告訴你,今年是4462853S.E.C.一樣。毫無意義!哪兒有時鐘告訴我們星星是怎麼排列的?」
「地球。」
「那兒就是火箭。」托馬斯把他帶到山邊,指著下邊,「看見了嗎?」
「真是這樣。」火星人一次又一次試著去拾杯子,總辦不到。他站起身想了一會兒,從腰上解下一把刀。「嘿!」托馬斯驚叫道。「你誤會了,接著!」火星人說,把刀拋了過來。托馬斯伸出雙手去接,刀穿過他的身體落下,打著了地面。托馬斯彎腰去拾,可碰不到它。他往後一退,發起抖來。
「你說『來自天上』?」
「天哪!」托馬斯說。
托馬斯只看到了廢墟:「啊,這城市幾千年前就毀滅了。」
「幽靈!」
「不一樣的東西?」火星人看著托馬斯和咖啡,也許指的是他們兩者。
今晚空氣里有股時間的味道。他笑了,腦海里轉著這麼個怪念頭。是有這樣一個想法。時間聞起來是個什麼味兒,是塵土味,是時鐘味,還是人類的味道?想知道時間是種什麼聲音嗎?它是黑暗的洞穴里流動的水聲,是哭喊聲,是塵土落在空盒蓋上的聲音,還是雨聲?再想遠點兒。時間是什麼樣的?時間是靜悄悄落進黑屋子的雪;時間是古代影院里上映的影片,一百億張臉像新年氣球一樣墜落,墜落,直至消失。這就是時間的味道、形狀和聲音。今晚——托馬斯把一隻手伸出窗外,迎著風——今晚你幾乎可以摸到時間。
「二九九藏書零零二年。」
「你覺得火星怎麼樣,老爹?」
「這兒有點冷清,是嗎老爹?」托馬斯說。
「另一方面,」火星人說,「我也看不到你描述的東西。行啦。」
「地球,一個名字,什麼也不是。」火星人說,「但是……一小時前,我從那條小路過來時……」他摸摸後頸,「我感到……」
夜正黑,月亮已經下去了。星光在空曠的公路上閃爍,那裡再沒有一絲聲晌,沒有一輛車,沒有一個人,什麼也沒有。夜又黑又冷,餘下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
「老天在上!」火星人用自己的語言說。
「是真的,死了。我看到了屍體,黑乎乎的,屋裡屋外都是。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哪。」
這條路很長,一直延伸到黑暗和群山中。托馬斯撫著方向盤,時不時從午餐籃子里摸出塊糖來。他安安穩穩地開了一個小時,路上沒見一輛車,也沒有一點亮光。只有這條路不斷延伸,在卡車發出的細微的嗡嗡聲和洪亮的轟響中延伸。火星就在眼前,如此靜寂。火星一向安靜,但今晚比以往更寧靜。他駛過沙漠和乾涸的海洋,駛過以星星為背景的群山。
「你在這兒幹嘛?」陌生人用火星語問。
「我再不為啥而吃驚了,」老頭說,「我只是看,只是體驗。要是你不能把火星看成它本來的樣子的話,你大概也會回地球去。這裏啥都有點瘋瘋癲癲的:土壤,空氣,當地人(我還沒見過,但我聽出他們在周圍),鍾錶。連我的鍾都走得不對勁,這兒連時間都發了瘋。有時我覺得就我一個人在這兒,整個該死的星球沒別人了。我打賭是這樣。有時我覺得自己只有八歲大,身子骨縮成一團,其它東西都變高了。老天,這正是個給老頭準備的地方,讓我警覺,叫我高興。你知道火星是什麼嗎?就像七十年前我得到的聖誕禮物——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一個——他們叫它萬花筒。裡邊儘是碎水晶,破布頭,小珠子和其它雜七雜八的東西。你把它舉起來對著陽光看,就會大吃一驚。那些圖案可真絕!那就是火星。盡情享受吧,讓它保持原樣,別要它變成別的。老天,你知道那邊的公路嗎?火星人修的,過了十六個世紀還沒壞。一共一美元五十美分,謝謝,晚安。」
火星人彎腰去拾杯子,卻碰不到它。
「那是什麼?」
「星星!」他叫道。
「你去哪兒?」兩人都說,看起來都挺迷惑。
「我們會再見嗎?」
「沒什麼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