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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同一個源頭

時間的同一個源頭

作者:陳奕純
2009年7月18日,北京人民大會堂管理局的劉水生局長,親自給我頒發了「人民大會堂收藏證書」。
返回廣州之後,我一連四五天,吃飯不顧,睡覺不顧,什麼都幹不了,一心想著該如何畫好我們亭亭玉立的盛世蓮花,滿腦子都是「新澳門」、「新蓮花」這些字眼兒,整個人簡直瘋掉了似的。
2008年4月18日上午,北京,第三屆海內外華語文學創作筆會頒獎儀式現場。
10∶29,我突然接到北京人民大會堂管理局的一個電話:「陳奕純老師,你好!祝賀你的作品《盛世之歌》獲得了評審團的全票,將成為澳門廳的主畫!」
就緊閉上雙眼了。
病中的第12天,醫生解除了我身上的導尿管,我能下床了,能上衛生間方便了!之前,我是一個整天躺在病床上、大小便不能自理的重症患者。
再比方說,忽然一個下午,就想,「我,倘若有一天畫蓮花了,我當怎樣才能做到意出古人之外呢?」想,「倘若我不僅僅是一朵蓮花,倘若我被別的一些事物替代了,我,還會不會是一朵聖潔的蓮花呢?」又想,「倘若不讓我畫蓮花,我當怎樣?」
「好!蓮花是澳門特區的區花,代表了中華民族盛世和諧、美麗聖潔的今天,畫蓮花太好了!」他接著問,「你到底有沒有把握?」
「工筆蓮花。」我脫口而出。
我要把《盛世之歌》畫成一幅至少500平方尺面積的大型工筆畫,一幅要成為人民大會堂目前最大的工筆畫,要天下最大!
「我現在要的就是你這一個字!」

我平生畫花無數,且收穫天地之間它們的一些香氣,一些美,我想談談有關蓮花的美的話題。
我不舍日夜。
還有什麼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呢?
我想,有三個時間是流入我藍色的血管里的——

歷變滄桑四百年,思親情切眾心堅。
和風靄潤蓮花麗,祖國關懷鏡海妍。
幸籍會堂償夙願,喜同各族慶團圓。
欣期九九回歸日,大業賡歌一統篇。
14∶26,午飯後,我如釋重負般坐下來喝茶,感覺到整個人特別累,全身無力,木麻,不自在,老以為有點感冒,就打電話給私人醫生,托他買些感冒藥過來。16∶10,醫生拿葯過來,我服完感冒藥后,然後送走他,就九*九*藏*書倒頭睡了。
這樣,就一直住到了3月23日。上午10∶30,我在辦理出院手續時,醫生看著康復如初的我說:「沒想到你的身體恢復得這麼快!這麼好!簡直是——奇迹!」我笑呵呵地說:「我是變形金剛之身啊!」醫生忽又嚴肅道:「即使出院了,你也要注意身體,千萬不能加班熬夜啊!而且今後一段,你每天必須打兩個小時的激素針,身體才會無大礙……」我說「好好好」,其實我的心,早已飛到我久違的畫室里去了。
彷彿看見1999年12月20日0∶00,離散了442年後的澳門,20世紀中華民族的最後一個女兒,終於回家了。
看著看著,我們集體淚奔了。
可是,我不禁為自己這樣的冒險之舉擔憂:工筆畫本身就是對畫家本人的毅力、體力、創造力的綜合考驗,尤其是體力這一關,很多畫家心有餘而力不足,結果半途而廢。我如果畫這麼大的工筆畫,能行嗎?萬一,失敗了怎麼辦?然而轉念一想:沒有冒險精神,哪來他日的成功!更何況,我的體力超級牛,不怕不怕!
當晚19∶05,北京人民大會堂澳門廳,我按捺不住內心洶湧澎湃的喜悅,把《盛世之歌》小樣第三稿一層層打開。一剎那,宛如盛世蓮花怒放的一剎那——大家都驚呆了。

大病一場,加上藥物的副作用,導致我患上了高血壓、落下了眼疾,讓我深刻體會到「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個道理,更收穫了「藝術創作比人生更痛苦」的感悟。這痛苦,一刻也沒有停止飛翔,因為我知道,一旦這種痛苦消失了,我的《盛世之歌》的藝術創作也就死亡了。

「你打算畫什麼?」他的聲音里分明有一種更大的急切。
「陳奕純老師,你好!明年是澳門回歸十周年,人民大會堂正在徵集澳門廳主畫,你能不能送稿參選?」電話里,北京人民大會堂管理局的一位領導急切地問。
澳門回歸十周年慶典的時間在一天天逼近。
2009年2月6日,牛年正月十二,是我的生日。雖然幾天前,許多親朋好友就不斷打電話約我,打算熱熱鬧鬧給我過生日,但我想到人民大會堂澳門廳主畫創作任務這麼急,後來還是一一婉言謝絕了,繼續回畫室埋頭創作《盛世之歌》。這樣,從6日的早上到7日的中午,我連續畫了29個小時,下樓之際,我read.99csw.com累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比方說,南唐的一個花鳥畫大家,叫徐熙,自詡為一朵性情放達、志節清高的蓮花,單就《宣和畫譜》所記錄下來的徐熙的畫跡,竟有259件之多,開創了隋唐五代時期「水墨淡粉」的畫風。從繪畫史上看,畫中國花鳥,已有七千多年,比畫人物、山水都早。乃至魏晉南北朝時期,才出現了擅長花鳥的畫家,至唐代,花鳥畫才逐漸形成獨立畫科。我在《中國隋唐五代藝術史》一書「花鳥畫」部分,曾經就徐熙獨創的「落墨」畫法有過單獨的小節論述,每每畫花,他是先用墨寫出枝、葉、蕊、萼,然後在某些部位略加一些色彩,便神氣突出、意趣生動了。說徐熙「以墨筆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沈括《夢溪筆談》),又說徐熙「卻因梅雨丹青暗,洗出徐熙落墨花」(蘇東坡《杏花圖》詩),大都是後人對徐熙畫花的一種肯定。愛花畫花之輩,不止徐熙一人。比方說我,喜山野池塘的蓮花,喜湖天一色的蓮花,喜靜靜午睡的蓮花,更喜子夜妖嬈的蓮花,這些無不受益於他。一次次遊歷,一次次畫她,不想,老沒有那感覺,找不對那感覺,毀了重新畫,再毀,再畫,痛苦萬狀,如此反覆。
2009年3月27日,我創作的大型工筆畫《盛世之歌》順利運至北京人民大會堂。
「謝謝。謝謝。」我萬分興奮,但在會場,又不得不壓低聲音說。
人的精神狀態好了,一切都變好了。
陳奕純,當代具有影響力的書畫家、作家。教育部專家、中國書畫院院長、華南理工大學教授、藝術學博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其大型書畫作品31件被全國人大常委會、中南海、人民大會堂、天安門等收藏。其散文作品先後獲第三、四、五、六屆海內外華語文學筆會金獎,連續五屆獲年度中國散文年會大獎,首屆郭沫若詩歌散文獎,第二屆「漂母杯」全球華文母愛主題散文大賽一等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丹霞山杯」我心中的中華名山全球華文散文大賽一等獎,第四屆「我心中的澳門」全球華文散文大賽一等獎。著有長篇小說《七段愛》、《愛上獅子座》、《河流》,中篇小說集《愛到無人傾訴》和藝術史專著等。
這是盛世國強之威啊!
接下來的每一天,是吃中藥西藥,打激素針,做針灸電療、按摩……我很灰心,很失望,恨自己為什麼在這麼關鍵時刻掉鏈子?就問主治醫生:「得住多久?」醫生對我說:「保守地講read.99csw.com,至少需要兩三個月時間。而且由於使用激素葯,人會漸漸浮腫,整天昏昏沉沉,極為消極頹廢。得了這麼嚴重的病,肯定會留下什麼後遺症的!」醫生後面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看來,我的病不是一般的嚴重啊!可是,我的澳門廳主畫《盛世之歌》完不成怎麼辦?我突然打了一個激靈,我不能倒下!如果我倒下了,《盛世之歌》豈不成了我今生今世的憾事?我畫畫還有什麼意義?我必須振作起來!
2月8日早上5∶57,一覺睡到天光大亮,掙扎著起床,身子異常僵直,再掙扎,從50公分高的床上一骨碌掉在地上,整個身體貼在冰涼徹骨的大理石地板上,想站起來,卻怎麼站也站不起來,而且從胸口到下體一點知覺都沒有,雙腳不會走路了。我急需小便,想扶著床沿站起來,然後扶著牆走,拚命努力了很久,但一步也走不了。怎麼辦?我只好從卧室爬向衛生間,不料,爬一步,「咚」一下摔倒,再爬一步,還是「咚」一下摔倒,等艱難地爬到衛生間時,我連自己摔倒過多少次都記不清了,疼痛一陣陣襲來。更加糟糕的,我竟然尿不出來,任憑怎麼努力,一點用都沒有,莫非我真的是得了什麼大病?慌裡慌張之間,撥打了七八個手機后,我就昏了過去。
此刻,這幅六百多平方尺的大型工筆畫,只剩下大約12平方尺的面積沒有畫完,勝利近在眼前!
2009年6月26日,我創作的大型工筆畫《盛世之歌》作為主畫(裁剪后,成品為569平方尺),正式懸挂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澳門廳,以此向澳門回歸十周年隆重獻禮。
時間的同一個源頭,是一朵朵盛世蓮花簇擁著的澳門。
第一稿,第二稿,第三稿,第四稿……
就聽見茶几上電話鈴聲大作。
從胸口以下身體部位完全失去知覺,需要立刻做腰穿手術!
3月8日,我感覺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加上整天想著《盛世之歌》的重大創作任務,就吵吵著要出院。但無論我怎麼吵,醫生就是不同意,說再觀察一段時間,等我的身體完全康復了,那時候再考慮出院也不遲。醫生說的有理有據,我實在沒有理由不答應她。
繪製畫卷中心位置時,我感慨萬千,為今天的澳門而欣慰:1999年12月20日,澳門特區在「一國兩制」的政策下,享有「澳人治澳」、高度自治的權利;2001年,澳門立法會正式通過了《娛樂場幸運博彩經營法律制度》(俗稱「博彩法」),為澳門的「開放賭權」提供了法律依據九-九-藏-書;2003年7月,內地多個城市陸續實施居民赴澳門自由行;2003年10月29日,中央政府與澳門特區政府簽署《內地與澳門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直至2009年5月,中央有關部門和澳門陸續簽署六項CEPA補充協議;2004年12月19日,國家主席胡錦濤親蒞澳門,出席澳門回歸祖國五周年慶祝大會暨特區第二屆政府主要官員就職典禮,併為投資5.6億澳門元的澳門西灣大橋(澳氹第三大橋)落成紀念碑揭幕;2008年底,港珠澳大橋澳門落腳點設計及各項研究完成,大橋採用橋隧結合的方案,主體長29.6千米,位於澳門的登陸點選定在澳門東方明珠;2009年初,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強調,港珠澳大橋將在2009年內開工……報章上這些林林總總的新聞告訴我:回歸10年,澳門正在用前所未有的熱情創造出一個個奇迹,成為「亞洲經濟四小龍」之一!難怪,全國政協原副主席馬萬祺賦詩《人民大會堂澳門廳頌》曰:
世界消失了,俗事消失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消失了。每天每天,我閉門作畫,基本上只睡兩三個小時,打破了作息時間,畫到有些關鍵位置,甚至7天沒離開畫室一步。這幅畫,是由9大張涇縣特製宣紙拼接的,六百多平方尺大。夏天,為防止汗水滴到宣紙上破壞畫面,每次創作前,我都要包裹一身棉布,蹲趴在偌大的宣紙上勾畫;到了冬天,作畫時我不敢穿太厚的衣服防寒,擔心把宣紙起皺磨破。我決心傾盡全力,畫好《盛世之歌》,以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方式來慶祝澳門回歸十周年。是啊,一部中華民族近代史血淚斑斑,百年屈辱,任人宰割,一次次被迫簽訂不平等條約,一次次忍受屈辱被迫向外國列強們割地賠款,怎不令人憤怒!澳門,就這樣被小小的葡萄牙逐步侵佔,侵佔時間長達442年。自古以來,國弱民弱,落後就要挨打,又怎不令人無奈!每每想起這些,我的心都在滴血,於是後來,就在畫面上勾畫出幾抹薄薄的霧,繚繞在萬千朵蓮花間,詩化地表達了人的一生當中可能要遭遇許多風雨坎坷。但風雨總會過去的,日出東方,盛世來臨,一朵朵蓮花顯得分外美麗芳香,這香氣,飄越萬里,一枕千年……所以,每每落墨之間就想,回歸10年後的澳門,難道不正像一朵悄悄打開的美麗的蓮花嗎?
夏天過完了,秋天過完了,冬天過完了,一眨眼,就是2009年的春天了……
超負荷的創作,使我忘記了疲憊,read.99csw.com更沒有想到有一天,病魔竟然會悄悄盯上我。
聞訊趕來的,是助理小嚴,還有其他幾個好友。臨走的時候,我有一種好像要出遠門的不祥預感,怕是躲不過這一劫了,就瞥了一下書桌上的兩袋資料:一是《盛世之歌》的畫稿小樣和創作筆記,一是有關散文的書和雜誌。我想讓他們替我帶上,不想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好用手指了指,小嚴會意,幫我拿上了這兩袋資料。與此同時,東北大漢小楊身高力大,背起我就往外邊跑,坐電梯,出小區,打的,去廣東省人民醫院協和醫院,一路上幾乎都是小跑,我越來越后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我會不會回不了家了?
就不敢往下想了。

恍惚間,我變成了其中的一朵……
是的,她太美了!
「有!」
畫完了一朵,是下一朵,直到把盛景里的蓮花一朵朵畫盡。後來,才想起那些荷葉兒,才撿起那些大如雨傘的荷葉兒慌張著畫,很亂,沒了章法,但心事還是有次序地保留了的,如同在狂風驟雨里畫荷葉翠蓋的元人王冕,小小年齡反成畫痴,這「王冕畫荷」的傳說,婦孺皆知,代代流傳,不也成就了中國古代美術史上的一段佳話嗎?荷葉兒太過囂張、霸道,和畫蓮花相比,應該是朝張揚里畫,朝狂野里畫,一片比一片墨綠,一片比一片墨,綠到極致的那種墨,水墨的墨,怕是這盛世的主打色了。盛世盛景里,這蓮花、這荷葉兒是畫不盡的。
醫院診斷是:急性脊髓炎。
21天後的中午,我三易畫稿,攜稿北上。
「好!」我很興奮。
比方說,在我的面前有一張畫案,一片宣紙,一碟五彩,一支筆,繪畫之前,我首先把自己想象成一朵充滿靈性的蓮花,半開半閉,半夢半醒,就像等待愛情一樣發獃,就像在等她。這細節,發展下去應該是這樣的:畫她的美麗輪廓,畫她多愁善感的樣子,畫她小心翼翼的呼吸,畫她的唇,畫她的眉眼,究竟是五六片還是七八片?笑成了一條直線還是笑成了一道波浪?是的,就是這種小感覺,不一定非要別人看清楚,或者乾脆讓他們什麼也看不見,但需要你自己看清楚她才行,才好繼續你的下一筆。我想這下一筆,不再是畫她的骨架,而是畫她白裡透紅的皮膚、皮膚顏色的變化、變化時的自然法度,半個春天過去了,一整個夏天過去了,然後是秋天、冬天,一個人啊,每天每夜工筆,一點點在宣紙上還原她聖潔的美、高遠的美,這美,千年一瞥,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