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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即將來臨

細雨即將來臨

作者:雷·布雷德伯利
車庫的門轟然開啟,它等著車子開出去。停留稍許,才緩緩落下。
九點。書房的天花板開始說話了。
沒有人在意,甚至鳥和樹也是這樣。
如果人類悲哀地死去,
布雷德伯里後來成為了一位成功的作家,出版了許多短篇和長篇小說。他最初的成功之作包括《邪惡在逼近》。布雷德伯里是美國最好的科幻作家之一,他曾坦然承認,雖然他筆下的人物能平靜地進行星際旅行,但他本人卻不敢嘗試乘坐飛機的感覺。
房子終於支持不住了。房頂的水龍頭砸到廚房和起居室上,又壓住了地下室。最後第二層地下室也坍塌了,冷櫃、扶椅、膠片、電路、床……所有被燒毀的物品一齊落在地底的深坑中,雜亂地堆在一起。
又有不少聲音聽不見了。最後幾秒里,在熊熊大火中可以清晰地聽到報時聲,音樂聲,遙控除草機修理草坪的聲音和一把傘發瘋似的打開,合攏的聲音以及砰砰的開門關門聲。這些噪音如同鐘錶店里所有的鍾狂亂地打點一樣,但它們既嘈雜又在某種程度上是統一的;歌唱聲,尖叫聲,最後一批清潔鼠仍勇敢地去搬那些灰!在這種情況下,甚至還有一個聲音高雅地朗誦那首詩,朗誦聲回蕩在烈火熊熊的書房裡,直到所有的膠片盤被燒焦,直到所有的電線和電路不再工作。
火焰重新衝進每一個暗櫥,觸摸懸挂其中的每一件衣服。
當然,重要的是我們對這個短篇故事的感覺:一個故事里沒有人,只是矗立著一所房子;只是敘述,而沒有擬人化的企圖。美國堪薩斯大學科幻小說研究中心主任崗恩教授在與編者談到他時說:「布雷德伯里從來就是個醉心於語言的作家。」他寫核戰之後的大悲劇,「人物」是被燒焦的人的剪影,精妙的構思與語言使這篇小說有寓言一般的豐富與單純。
從十點鐘起,這座房子開始走向死亡。風颳倒一棵樹。樹枝衝進廚房的窗子,碰碎了盛清潔劑的瓶子,濺出的液體遇到火立刻燃著了。
在低籬上傾訴它的願望;
六點,七點,八點。晚餐變魔術似的呈現出來。書房的壁爐響了一下,騰起火焰,房間弄得很暖和。壁爐對面的金屬立櫥正伸出一支雪茄,半英寸成https://read.99csw•com了灰燼,卻還在靜靜地燃燒著、等待著。
火焰在石板上搖曳著,雪茄已經成了煙托里安靜的灰。空空的椅子互相凝視,四周是無聲的牆。音樂仍是那麼柔和。
起居室里的人聲鬧鐘正唱得起勁:「嘀嗒,七點了,快起床。起床了,七點整!」它生怕沒人照它的話去做,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繼續提醒主人:「七點九分,吃早餐,七點九分!」
狗竄到樓上,對每扇門歇斯底里地狂吠。最後,它明白,如同房子早已了解的——那裡只有寂靜。
兩點十五分。狗被移走了。
春天她自己,卻在黎明蘇醒,
焚燒爐突然閃出一縷火星,它們悠悠地順著煙囪飄了出去。
正午十二點。
八點三十分。雞蛋縮水了,麵包硬得像石頭。它們被一塊鋁板刮進下水道,順著熱水來到一個金屬通道中。在那兒,它們被壓碎並被衝到遙遠的海里,臟盤子則在一個熱水洗盤機里洗得乾乾淨淨。
桌旁靜悄悄的,也沒有人動牌。
②霍加狓:產於非洲中部的一種類似長頸鹿的動物。
狗嗅到了香味,它用爪子徒勞地抓著廚房的門。門后,爐子正在準備薄煎餅,屋子裡瀰漫著焙制煎餅的楓蜜糖的氣味。
狗口吐白沫,靠著門躺下。它使勁嗅著,眼睛冒出了火。不久,它又瘋狂地繞著圈兒跑,試圖咬自己的尾巴。它不停地轉著,直到死去。它就在起居室里靜靜地卧著。
然而後來有一天,地球劇烈地痙攣起來,一聲爆炸的巨響,隨後是千千萬萬聲爆炸,血紅的燎天烈焰,一陣密密匝匝的放射性塵埃雨過後,幸福的日子就此告終。

煙,寂靜。騰起許多煙。
五幅畫:男人,婦女,孩子們,還有那隻球——靜止的球。薄薄的淺色牆壁,保存下了核浩劫降臨大地那一瞬間,一個充滿生命的歡欣的場景。淅瀝而下的雨水閃著粼光,充溢了整個院子。
「今天是2026年8月5日,今天是2026年8月5日,今天是……」
怡雯
最後,那聲音說:「既然您沒選好,我將隨機挑選一首。莎拉·特斯達爾,我想這是您最喜歡的…九_九_藏_書…」輕柔的背景音樂響起,配合著朗誦:
房子試圖挽救自己,它緊緊鎖住門,但熱量烤碎玻璃。風助火勢,房子不得不做出讓步,火舌卷著無數憤怒的火星輕而易舉地從一個房間燒到另一個房間並往樓上蔓延。吱吱尖叫的小鼠匆忙地來回運水向火射去,牆上的噴水器也在幫忙,一個勁地滅火。
火也沒放過育兒室里的森林。藍色的獅子咆嘯著,黃色的長頸鹿疲於奔命,豹子們繞著圈狂奔,不時變幻顏色。無數的動物在火焰前奔跑著,直到它們消失在通往一條遙遠的河的途中……
細雨即將來臨,大地的氣息,
四點三十分。育兒室的牆壁漸漸亮起來,隱約出現了動物的輪廓:黃色的長頸鹿,藍色的獅子,粉紅的羚羊,紫色的豹都閃現在透明物質上。這些牆是玻璃物質製成的,它們色彩絢麗而且影像逼真。隱藏的膠片由高度潤滑的齒輪帶動,並在這些牆上顯像。育兒室的地毯被織得像一塊蔥鬱的草地,鋁蟑螂和鐵蟋蟀在上面輕盈地跳躍。燥熱無風的空氣中,細心織出的紅色蝴蝶在動物的氣息中靜靜地扇動雙翼。一個黑色的箱子不時發出如同一個黃色大蜂巢中蜜蜂的嗡嗡聲,一隻獅子懶洋洋的低嘯聲,「霍加狓」的快跑聲和熱帶叢林淅瀝的雨聲。那雨聲猶如馬蹄在夏日干硬的草叢上的輕踏。現在,牆已融入了遙遠的烈日炎炎下的草地中,一片草地綿延到無邊的天際。動物們躲進了荊棘叢生的樹林和小水潭邊。
主持人的話:
「八點零一分,嘀嗒,八點零一分,上學啦,上班啦,趕快,趕快,八點零一分了!」但是,沒有關門聲,沒有橡膠鞋跟在地毯上的走動聲,屋外下著雨,前門的天氣預報盒輕快地唱著:「雨兒,雨兒,快躲開;膠鞋,雨衣,別忘帶……」雨點輕輕地落在屋子前後,細微的聲音在四周迴響。
屋裡一片寂靜。
十點十五分。洒水管從院子里緩緩地旋出地面,水花給清晨柔和的空氣帶來了閃爍的光輝。水珠濺到窗玻璃上,又順著燒焦的西牆流下來。這幢房子原本上了白漆,西牆幾乎焚毀了,只有五個地方保留著原來的漆色。就像映在底片上一樣,這兒顯出一個正在修剪草坪的男人的輪廓,https://read.99csw.com還有一個婦女在彎腰摘花。遠一點的地方,一個小男孩雙手伸向空中,高一點的地方是一隻擲出的球的影像。小男孩的對面站著一個女孩,她正要接那隻球,但是這隻球永遠也不會落下了,就在那威力巨大的一瞬間,他們的剪影被牆面燒焦的部分記錄下來。
「九點十五分,」鬧鐘唱道,「大掃除。」許多機器小鼠飛快地從牆裡的小洞中鑽出來。不久,房子中所有的塑膠和金屬上都爬滿了這種小清潔工。它們砰砰地靠近椅子,轉動觸鬚把地毯脫落的絨毛揉成團,輕輕地把隱藏在縫隙里的灰塵吸走。然後,它們如同神秘的侵略者,急速奔回先前的小洞。它們淺紅的電子眼熄滅了,房子被打掃得煥然一新。
雷·布雷德伯里的科幻之旅最初源於一些探險漫畫,他把這稱為「未來的奇異世界和激|情之園」。他於1920年在伊利諾斯州出生並長大。他的童年在魔術和太空故事寫作中度過。高中畢業后,他上街賣報紙並不輟筆耕,每天均試著寫2000字。
聽到一點兒動靜它都會顫抖——確實是這樣。如果一隻麻雀飛到窗戶邊,房子會突然掀起帘子,把麻雀嚇個半死。這所房子甚至不讓一隻鳥靠近!
「兩點了。」一個聲音唱道。
廚房裡,爐子噝噝地響了一下,便從溫暖的爐箱里推出一套早飯:八片烤得金黃的麵包,八個煎了一面的雞蛋,六片熏肉,兩份咖啡和兩杯盛滿的牛奶。
火舌舔著台階向上伸展,它吞噬著畢加索和馬蒂斯的畫,就像在品嘗美味佳肴。火焰吞食了它們塗油的身軀,留下燒焦的畫布。
野柏樹,瑟縮在白光中,
然而火是機敏的,它早已把手臂伸出屋外直到房頂的水泵那兒,並製造了一起爆炸。它欣喜地看見指揮水泵的大腦被撕成銅片,散落在房樑上。
火焰驚恐地退卻了,如同一頭大象見到了死蛇。地板上有二十條蛇向火吐出了綠色晶瑩的毒液。
知更鳥披著輕盈的火,
牆裡的什麼地方,記憶磁帶正在電子程序的監控下嗒嗒地滑動著。
閃爍出聲響,伴著雨燕翱翔;
「今天是2026年8月4日,」廚房的天花板接過話頭,「加利福尼亞的阿利達爾市。」為了強調九*九*藏*書,它把日期重複了三遍。「今天是費萊斯頓先生的生日,今天也是特麗塔的結婚紀念日。今天要支付保險金以及水、電、燃氣費用。」
一隻狗在門廊上呻|吟著,不住地打戰。
兩點三十五分。長桌從天井的一堵牆裡伸出來,紙牌洗好了放在墊子上,馬提尼酒和一份雞蛋沙拉三明治出現在橡木椅上。四周響起音樂。
前門識別出狗的聲音,自動打開了。這隻曾經強壯有力的動物現在已是皮包骨頭,樣子很痛苦。它挪進屋子,穿過房間,身後留下一條泥跡。憤怒的小清潔鼠氣呼呼地衝出來——它們不得不把泥土拾起來,這工作很不容易。
四點正。桌子像只大蝴蝶那樣折起身子,收進鑲板牆裡。

註釋:
這房子又是一個祭壇。它裏面有一萬個侍者,大的,小的,服務的,照顧的,唱著聖歌的,然而神已經離去。房子仍固執地進行它的宗教儀式,即使那既愚蠢也不起任何作用。
「麥克·克林蘭夫人,您今晚想欣賞哪一首詩?」
廚房裡,就在大火隨著屋樑下墜前,烹調爐還在傻呼呼地做著早餐:120隻雞蛋,6條土司,240片熏肉。它的成果都進了大火的肚子,這使得它不停地工作,發出歇斯底里的噝噝聲!
這座房子是一座很不錯的房子,在1980年那一年,由打算居住的人設計建造。像許多在那年建造的住宅一樣,它會自動地向居住者提供飲食、寢卧和娛樂,使他們有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那位丈夫和他的妻子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十分舒適地住在這裏,生活美滿幸福,甚至在世界動蕩不安的時候也是如此。一切精美的生活用具,保溫取暖設備,音樂與詩歌,會說話的圖書,會自己變暖和自行鋪理的床鋪,還有會自己在晚上生火的壁爐,在這座房子里一應俱全。生活在這兒使人感到心滿意足。
十點十分。太陽從雨後探出身子。這所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這個城市的廢墟中,它是核戰後唯一的倖存者。入夜,幾英裡外都能看見這座城市發出放射性的熒光。
直到今天,房子都超然地保持著寧靜。它總是仔細地向每個來訪者詢問:「你是誰?密碼是什麼?」當然,從獨行的狐狸和哀鳴的野貓那兒是得不到回答的。於是,它關閉所有窗子,拉下窗帘。在那個有些神經質的電子自我保護裝置的控制下,房子https://read.99csw.com有如一個老處|女般敏感。
她並不知道我們已滅亡。
五點正。浴室備好了熱水。
這是孩子們的時間。
機器水龍頭黑洞洞的眼睛從頂樓的活門裡向下張望,旋即吐出了綠色的化學物質。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憂傷。
東方,黎明將至。廢墟里,只有一面牆站立著,它是那樣孤獨。牆的內部,一個低沉的聲音說著,一遍又一遍,直到陽光灑在這堆廢墟和冉冉而升的水蒸氣上的時候也沒有停止:
當戰爭成為現實,
「火!」一個聲音尖叫道。燈開始閃爍,水泵從天花板向下噴水。然而清潔劑一點點地順著油地氈滲到門外。那個聲音接著叫道:「火,火,火!」
甚至連一片殘葉都沒有機會落在門廊上,因為這些銅屑般的小鼠會及時地從牆上的鑲板后呼嘯而出。那些膽敢觸怒它們的灰塵,毛髮或者紙屑會立即被它們用鋼製顎骨銜回小洞中。這些垃圾會由一些管道進入地下室的焚燒爐,那個爐子就像邪惡的巴爾神,躲在陰暗的角落裡。
①巴爾神:一位古代的神靈。
王贇 譯
房子靈敏的嗅覺終於覺察到腐爛的氣味。一大群清潔鼠嗡嗡地跑出來,輕輕地,如同離子風暴中的落葉。
太遲了。某個水泵失望地嘆息一聲,便停住了。這些日子用來淋浴和洗盤子的儲備用水也所剩無幾。
池中的青蛙,將在夜晚鳴唱,
房子在顫動。它那光禿禿的焦黑的橡木骨架在熱氣中瑟瑟發抖,它的電線暴露于熾熱的空氣中,就像外科醫生剝去表皮后顯出的紅色動脈和毛細血管。「救命,救命,火!快逃,快逃!」火舌舔噬著鏡子,如同在熔化冬日脆弱的薄冰。房子哭泣著:「火,火,快跑,快跑。」那語氣彷彿在唱一首悲傷的兒歌。十幾個聲音,高的,低的,像森林中垂死的孩子,那麼孤單,那麼無助。隨著電線熔成一個個滾燙的栗子般的小球,這些聲音變得虛弱了。漸漸地,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聲音陸續消失了。
火焰在床上、窗上變幻著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