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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奕純
從武漢天河機場下來,我一路咳嗽著,咳得厲害,低燒一直在腦際上空盤旋不止,我想此行我是看不了宜昌三峽了。混混沌沌里,我是沒有什麼興緻和食慾的,也只有那麼病懨懨地昏睡著,雖然有時候是半睡,但眼睛也是沉沉重重眯著的,懶得看見什麼景緻,的確是一點作用都不抵的。途中,我聽見他們大談氣勢雄偉的長江三峽大壩和大美的三峽風光,我卻始終和悲傷糾結在一起,想起爸爸當年死亡后的許多悲傷,想想十一二月的山野之上,思念爸爸的這時刻,沒有多少人會知道悲傷的真相的。這個冬日的下午,他們也懶得那麼急切著探詢答案,疲倦,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葉子掛在孤零零的枝丫上,沒有那麼三兩片,蒼黃蒼黃的,薄薄的兩面,落滿了很多聲音和塵土,也包括雨水雪水的一些痕迹,恍惚之間,陳舊得讓我看不出什麼顏色來。這樣的時節,能找見哪怕一棵有葉子的樹已經很不錯的了,即使你不知道那樹的名字,即使它們沒有名字,我想自己早已經非常知足了,read•99csw.com更何況是親眼看見了呢?滿世界的肅殺衰敗之外,我們聽不見大地上蟲子的歡樂頌、水草們的歡樂頌,感覺不到一絲一毫溫暖的消息,感覺不到鋪天蓋地的綠、蠢蠢欲動的細節在故事里生長,只能看見這一切,一整個冬天給人留下的,也只有這些了。
車內空調開足,連音響也關掉了,後來就昏睡一片,唯有司機慢條斯理地開著吉普車,在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上行進。山道拐彎之間,我被一個小小的趔趄所驚醒,就再也睡不著了,假睡更加難受,索性睜開了眼睛看車窗外,看一群群銀白色的山巒在跳集體舞,看一朵朵銀白色的雲霧在那裡飄呀飄,嘴角開始微微上揚,笑,成了一個非常抒情的動詞。我一點點打開,把嘴貼近那面冰冷的車窗玻璃,輕輕呵了一口暖氣,玻璃上的霧氣就片刻融化了,一小片外面的世界就零距離出現了,但三五秒之後,那個世界不知不覺又消失了,又變得比原來更加的混沌了,白茫茫一團的了。一時,我不知道自己九九藏書該如何是好,冰冷讓我變得猶豫了很多,手足無措了很多,這,莫不是上天給我的一種什麼懲罰呢?我半張著嘴巴,手舉在半空中,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個動作,心情沮喪到了頂點。
記得,爸爸在病床上度過了十個春秋之後,終於有一天,我們兄弟姐妹幾個輪流到醫院里照顧他老人家,心情非常沉重。爸爸總是拿話逗我們,「老大呀,你二妹夫他們上哪裡去了呢?是不是又去新華那裡喝酒去了?你們,就不會學學人家老三?他,可是煙酒不沾啊!」或者說,「我可是一名老共產黨員吶,你們可別把我這幾個月的黨費給漏繳了!幾十年前,我下放到偏遠山村的時候,要不是黨組織的那封證明信,我們家還會有今天?小三小四你們還能是大學生?」忽然又說,「你爸這幾天的胃口特別好,你們趕快給我買大魚大肉來!我們家過去一年也吃不上兩頓肉,今天,我得好好地吃!好好地把肉吃回來!」一席話,聽得我們哈哈大笑,我們感覺今天的爸爸變得特別饞、特別可愛read.99csw.com、特別小孩子氣,可是,笑著笑著,我們都被爸爸這些話笑哭了,我想起了全家人下放農村的種種艱辛,大哥想起了兒時帶領我們幾個拿舊塑料、牙膏皮換來的一塊塊麥芽糖,三姐她們想起了自己每年春節時老穿大一號舊衣服的那種委屈,是啊,生活令我們百感交集,要感恩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了,我們的幸福真的來之不易啊!
這樣想著,病就輕了許多,也就不再那麼悲傷孤單,世界更是溫暖了許多。
摘自《散文選刊》(下半月)2012年第1期
車窗外,霧氣陣陣襲來,玻璃上的小世界又將化為烏有。我好想留住這美妙的瞬間,可是,瞬間的東西真的全都留得住嗎?
可以想見,人群被他撞散了,一個個周遭的寒冷,躲也躲不掉,有人在不停地搓著手,有人一直捧著小臉呵出一團團暖霧,有人在原地小跑,有人在打呵欠,還有人在偷偷用舌尖舔到了牙縫間的一半片韭菜,我想當時,他會迅速拿餘光掃射九*九*藏*書一眼現場,心下竊喜,並且快速咀嚼,吃掉它,再使勁把最後一絲食鹽和味精的味道咽下去,末了,他也會附和他們的面部表情,嫌天冷,其實他並沒有一丁點嫌棄的意思。時間真是個狡猾的傢伙,它可以讓你不說,但可以讓你用一系列肢體動作表達出自己的想法,那樣的情形之下,由不得你不那樣做,那樣的做法大概是兩種結局:要麼你原地待下去,疲倦;要麼你討厭這裏的疲倦,逃離!人生當中,有過數不清的逃離,從一階階的樓梯,到另外一階階的樓梯,不停地爬上爬下,爬下爬上,和一些人相識、結緣,簡簡單單地握了個手,一眨眼兒,和他們就到了分別的階梯口了,各自就拐彎了,後來怎麼樣了呢?
銀灰色的霧氣下,冬,是以一個疲倦者的身份撞過來的。
儘管宜昌仍在前頭,儘管三峽風光早已失去了吸引力,但我看見,一下午的疲倦還是一縷一縷散去了。
我悲傷成河。原來這世上,有一條思念的河流是銀白色的,它一生大愛,無聲無息。沒有人知道的,真的真的,沒有人知道了…九九藏書
我舉起右手的小拇指,貼近車窗的玻璃,下意識地畫了一下,輕輕淺淺的一下,只見那裡就出現了明晰的一道小世界。第二下,我用的是小拇指的指腹兒,明顯地擴大了許多面積,世界也緊跟著放大了不知大了多少倍,在這溫暖的時間里,我笑得很舒心。後來呢,我一個勁兒地畫呀畫呀,把眼前的車窗玻璃全都畫開了,我發現原來白茫茫的霧氣也融化了,哦,外面的世界真的變得太大太大了!溫暖瀰漫,冰冷消融,你看,這是一個多麼令人陶醉的時刻啊!
生?或者是,死?我和爸爸終究是要選擇一個字的。
爸爸終於沒有挨過第十一個春天,沒有留一句話、一個字就走了。我一生心細如針尖的爸爸啊,您怎麼就……沒有留下一些遺事呢?
這道選擇題,世界上所有的親人都必須坦然面對。
恍惚之間,我朝著一個即將混混沌沌的小世界呵出了第一口氣,呵出了第二、第三、第四口氣,甚至更多口的暖氣,暖氣重疊著暖氣的地方,竟然是一朵朵雪花——哦,銀白色的雪花——嚴冬之後的春天的雪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