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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倫貝爾記憶(節選)

呼倫貝爾記憶(節選)

作者:李存葆
徜徉於根河岸畔,流連於大草原的碧草清流之間,魯迅在《中國地質略論》中的名言,倏地閃現在我的腦際:「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險;可容外族之讚歎,不容外族之覬覦者也。」
呼倫貝爾的記憶,很多很多。它既是中國的記憶,也是世界的記憶。呼倫貝爾是「中國歷史的幽靜後院」,也是當今我國碩果僅存的環境後院。
「海拉爾」在蒙語中意為「野韭菜」。海拉爾現為呼倫貝爾市政府所在地。它轄區內的草原,凡最翠綠之地,必然生有莖肥葉厚的野韭菜。它們比肩爭頭,攢攢擠擠,密密連連。我對羊肉並無偏愛,但每次來北國草原,總感到這裏的羊肉吃來不膻不膩,其香鬱郁,其味馥馥,一羊上桌百味淡,我常是盡情饕餮,大快朵頤。當地文友告訴我,這是因羊常食野韭菜所致。在這草原上,野韭菜雖為尋常之草,但它們卻以愛美、愛色、愛香的群體烈情,成為百草中的主宰。每屆盛夏,那雪白、月白、露白的野韭花結成的花海,成噴涌之勢,鋪展到無涯的天邊。進得野韭叢中,你便會覺得,野韭以黛綠作為永遠一致的符號,以銀白作為永遠統一的頭飾,去集體展示生命原力的內動,以實現群體生命的徹底痛快。
在大興安嶺最長最深的神指峽里,那胭紅、金紅、橘紅、猩紅、緋紅的杜鵑花,于暮春世界在這峽谷兩岸的河邊岩旁,壁縫石隙,林中樹下,一齊綻蕾怒放。微風徐來,像陳釀一樣馥郁的香味,飄灑在空氣中,曾令我深深陶醉。這樣的場景,在呼倫貝爾的每座山嶺的蒼松白樺間,會隨處可見。北國杜鵑,擎出的read.99csw.com是一則則古老而馨香的故事。呼倫貝爾從春到秋,花事不斷。翠雀、瞿麥、柳蘭、紫菀、毛菊、芍藥、山丹、刺玫、苞鳶尾、山丁子、金芙蓉、梅花草、野罌粟、天藍苜蓿……爭芳競艷,應時開放。她們彷彿要把馬背民族那幾百闕的情詞哀曲,融會於胸中。
文化同世間的萬物萬有一樣,也會有著誕生、發展、衰退乃至消逝的過程。古埃及、古希臘、古巴比倫、古印度等原生態的「母文化」,同中華傳統文化一樣古老,一樣著名,后均因外族的佔領和外族文化的侵蝕,漸次消亡了。中華文明何以歷五千年而不衰,在呼倫貝爾這片古老的遊牧文化的輸出地,在當今這片仍有著四十三個民族居住的聖土上,我們似乎能找到某些答案。
沒有繁花似錦,也不是呼倫貝爾。
於是,拓跋鮮卑人以呼倫貝爾大草原賦予的大視野,帶著大興安嶺森林的充沛元氣,帶著呼倫湖候鳥遷徙時的穎異,帶著碧草百花一樣的靈性,也帶著草原狐的狡黠、大漠狼的兇狠,跨上縱鬃揚尾的蒙古馬,去不斷進行力的征服,美的創造!
沒有冰雕玉砌的大潔白,仍不是呼倫貝爾。
從呼倫貝爾草原上發掘出的大批的墓葬和文物可以印證,拓跋鮮卑大約是在公元前五十年至五年,遷來這大草原的。他們大約在這裏生活了七代。在那近二百年的時光里,拓跋鮮卑漸次完成了從狩獵民族到游牧民族的轉換。
因鮮卑沒有本民族的文字,在入主中原前,拓跋氏歷史上所發生的重要事件,全靠代代嚴謹的口傳心授。他們當時在呼倫貝爾草原上的生活境況,史少記九*九*藏*書載。但我們仍可調動豐富的想象力,去再現他們的部分生存場景。
拓跋鮮卑自嘎仙洞一帶遷居呼倫貝爾大草原后,經過七代人的養精蓄銳,勢力已空前壯大。這期間,他們早就以草原雄鷹一樣高遠而犀利的目光,瞄向了中原那較之遊牧經濟,高著一個等級的農耕文明。追求新穎、渴望舒適、期盼富有,是人類通有的情愫。當鮮卑的首領們覺察到自己那夏悶冬寒的流動氈房,怎麼也比不上中原雕樑畫棟的殿堂和向陽敞亮的茅舍時;當他們看到自己那用灰褐色粗糙的獸皮製成的衣物,怎麼也比不上中原綢緞的光鮮亮麗時;當他們覺得自己那用樺皮製作和泥土燒制的器皿,怎麼也比不上漢人的金杯銀盞和木製漆器精美講究時;當他們感到氈房外夜間的狐鳴狼嗥,更不能與中原之華堂里、戲台上的絲竹笙歌同日而語時……焉能不怦然心動,見異思遷,圖謀中原!
從走進呼倫貝爾這片令人心馳神往的土地的那一刻起,我彷彿是在大自然賦予的幻與真、夢與醒的感覺中度過的。它閃現在我眼前和縈繞在我腦際的,首先是一個「大」字。
要守住中華文化之根!
摘自《美文》2011年第12期
人是自然的產物。一個民族的文化,也常是地理與環境的文化。這正如寬廣時可響遏行雲,綿長時如旋雪迴風,婉轉時可餘音不絕的蒙古民歌長調一樣,它只能生髮于呼倫貝爾這樣的大草原上。
於是,鮮卑人一路西遷南下,歷經九難八阻,歷時一百余載,先吉林,而赤峰,而烏蘭察布,而包頭……當拓跋首領子九-九-藏-書微定都盛樂(今呼和浩特市和林格爾縣)時,其所部已「控弦騎士達二十余萬」,初步具備了與北方其他遊牧部落爭雄的能力。
沒有百草之吐翡鋪翠,還不是呼倫貝爾。
這裏誕生了有著謎一樣色彩的英雄的蒙古族。呼倫湖周邊的敖包山、馬蹄坑、腳印湖、拴馬柱、石馬群、蒼狼白鹿島之自然景觀,無不與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成吉思汗,聯結在一起。成吉思汗的母親訶額侖,生於呼倫貝爾,長於呼倫貝爾。成吉思汗九歲時與他日後的皇后孛兒帖,也在呼倫貝爾赤繩系定。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正是以呼倫貝爾為大後方,率領著他的蒙古大軍,揮動著「上帝之鞭」,像一道道閃電,似一陣陣狂飆,掠過貝加爾湖,掠過葉尼塞河,直達裏海;他的馬隊,長嘯于天山腳下,帕米爾高原;他的馬隊,丈量過外興安嶺的山山水水,也丈量過雲南邊陲的嶺嶺峰峰,並與南海一起高歌……當時的元朝,是世界上疆域最大的國家。這夢幻般的謎題,曾令整個世界駭異、費解和太息。
近二十余年來,我曾四次走進大興安嶺;在造訪我中蒙、中俄邊防部隊時,也曾三度穿越呼倫貝爾草原。我沒有浪漫詩人的靈感,也不具備菩薩的慧眼,但在領略了呼倫貝爾四季之美景后,也不由一次次感嘆上蒼造物之詭譎萬象。
沒有百鳥之鳴唱,珍禽之爭翔,就不是呼倫貝爾。
李存葆的散文,一貫保持有大氣磅礴、一瀉千里之勢,無不顯現出一個將軍作家的剛硬作風。新近,我讀到這篇《呼倫貝爾記憶》也不例外,他從一次草原遊記寫起,無意間用一位有擔當的中國文人的獨特視角,掀開我們不太熟知的北魏鮮卑王朝的百年歷史。讀罷,讓我們重新審視呼倫貝爾這片土地和中華文化之根。https://read.99csw.com
嚴冬時節,那一場場大雪,是呼倫貝爾向世界發出的聖潔的敦請和邀約。我曾在大雪過後,目睹過這裏森林與草原的雪景。但見山若玉雕,石似晶鑄,粉塑千樺,銀裹萬松;它們與大草原一望無垠的雪野連在一起,共同構成了童話般的銀色大天堂。雪的母性般的寧靜與端莊,柔軟與純凈,磊落與厚重,使我領悟到「精神澡雪」的意蘊。雪國的大潔白,以詩意般的沉默,賜予人們詩意般的思索。希冀、渴望、追戀、嚮往,是一切生命的本質。在我眼裡,那舞雪舉翠的獐子松,那掛銀盔、披銀甲的興安松,則像蓄勢待發的士兵,在靜靜等待生命衝鋒的號角……
今天,走進呼倫貝爾的人們,多以審美的目光,來觀賞這裏的山川風物與民族風情。而兩千多年前,拓跋鮮卑從密林深處的嘎仙洞遷徙到這大草原,則完全是為了求得民族的生存與壯大。
靜卧神州北陲的呼倫貝爾,給予我們的是大遼闊、大安閑;那被稱為「中國歷史幽靜後院」的興安嶺大森林,給予我們的是大神秘、大幽深;那斗折蛇行的條條河流,給予我們的是大蜿蜒、大滋潤;那浸潤著馬背民族精神的呼倫湖,給予我們的是大澄澈、大寧靜;而那暉河及根河濕地,給予萬千生靈的則又是大接納、大包容……
在人性色彩的板塊上,永不滿足的慾望是重要的色塊。它既能支配生命的動機和力量,也是幻想未來的激素。華夏民族同匈奴掠奪與反掠奪的號角乍歇,北方另一馬背民族——鮮卑,https://read•99csw•com馳驅中原的金鼓又鳴。由拓跋、慕容、宇文等諸多部落組成的鮮卑民族,隨著匈奴的桑落瓦解,便乘虛而入,盡占匈奴故地。
物質豐富世界,文化設計未來。我們正處在經濟迅猛發展,傳統文化失憶的年代,也處在物慾橫流,真善美最容易被擊碎的年代。為振興強大中華民族的國力,我們汲取西方文化的先進部分,是完全必要的。但對某些國家的侵略文化、霸權文化、損他利己文化,我們應像大草原的雄鷹一樣,時刻保持高度的警惕……
呼倫貝爾那星羅棋布的湖泊與濕地,是天鵝、灰鶴、銀鷗、鴻雁、丹頂鶴、蓑羽鶴、白琵鷺等諸多候鳥北徙南遷的重要驛站。仲春時節,我曾在暉河濕地和烏蘭諾爾湖,觀賞過萬鳥雲集的盛景。那一群群周身潔白的天鵝,舒展著翅羽,在幽藍的湖上,時而高翔,時而低回,時而在碧波中一起一伏,像一艘艘游弋的小白船;那頭頂著丹霞般耀眼紅球的丹頂鶴們,則收斂起雪白的蓑毛,舉著赤色的長喙,像飽學之士一樣,在湖邊踱著優雅的步子,而靛藍的湖泊,彷彿是上蒼為它們精心設計的鏡匣;那頸項或白或黑,腦後翹著小辮樣羽翎的蓑羽鶴,站立時只覺得它那流線型的身軀黑白分明,飛翔時卻能望見它的軀體竟是紅、黃、藍、白、黑五彩紛呈……這些天地間美的精靈,它們的每一根骨骼,每一節肢體,每一條筋脈,每一片羽毛,無一不貫穿著宇宙間的豐沛活力,是呼倫貝爾肥美的水草與邈遠的天空,給它們提供了自由生存的機會,也賦予了它們遠行萬里的定力、耐力及明察天候的神異。
正是五十六個民族文化差異的相互砥礪,才共同書寫了中華民族精神的圖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