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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

公園

作者:村上龍
我把浴巾搭在肚子上。我的腹部比起同齡女人來還是蠻緊繃的,但畢竟不能和少女的身材相比了。年輕女孩,男人說的這個詞還停留在我的耳朵里。
「當然。」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什麼?」
5歲左右的小男孩在母親稍不留神的空兒溺水了。游泳池的監督員像教練一樣飛身躍入池中。我們兩人也注視著這一場面。我是第一次看到溺水的小孩。小孩被救出,他一邊大聲地哭,一邊吐著水。
「有過的。」
「是在四國。」
「我不認識的城市。」
「我的舌頭和能做有聲音、氣味、溫度的夢的裝置有相同的作用呢。所以,在知道美國的那種實驗之前還曾經感到很不安,我想自己是不是精神有問題了。」
「不光是性|交,還一起滑雪、騎摩托車兜風、散步,總之有很多方式。」
「對了,你還記得大約在十年前有一首令人懷念的流行歌曲吧?是什麼了的?比如伊格爾斯的《加利福尼亞的旅店》,聽到那吉它彈奏的序曲,一股懷念之情就會湧出來吧?」
也許是因為聽了男人的話,吃著香噴噴的海龜場,一個性的影像突然浮現,怎麼也消不去。
「例如一個殘疾人,他生下來就因為脊椎病變而只能躺著。這種人哪兒也不能去。可是,只要用電刺|激大腦,他就能體驗到所有一切。即使植物人也說不準是可能的。因為已經觀測到某些植物人肯定在做夢的腦電波。所以,也許能夠讓植物人體驗到各種各樣的事情。不僅僅是影像,好像還可以體驗聲音和氣味。」
「我在想象這裡有很多年輕的女孩。」
烤制的小竹雞肉和褐色的壽司散發著野獸的血和肝髒的香氣。
這時,有兩對母子一起來到游泳池。兩位母親和兩個孩子以及孩子的歡叫聲,同濃濃的椰汁和厚玻璃窗外的白雪極不相稱,讓人感到刺耳。
游泳池大約15米長。面積雖不大,但是因為門票很貴,每張八千元,所以來游泳的人很少。在這裏可以一邊游泳,一邊從距離地面33層的高處眺望整個市中心,真九-九-藏-書是愜意極了。
那是個下雪天。在游泳池旁邊的低溫桑拿浴室里,一個矮個子的男人在說話,「日本也成富翁了!」他坐在桑拿浴室的一角,雙手抱著膝蓋。我含糊地回應他。
我喜歡在星期天的中午過後來游泳,因為這個時候客人最少。在這裏偶爾也能看到一些歐美的白人男子,他們是義大利航空公司的機組人員。機組人員自然不用說了,可是這些義大利人在一起卻相互用蠻正規的英語交談。我和他們當中的一個人上過床。他的性格有些靦腆,這在義大利人中很少見。他教我游蝶泳,我們飯店的自助餐廳吃意大裏面條,他說這麼難吃的細麵條在義大利連狗都不稀罕。他的笑真像約翰·波輪奇。我喜歡上了他笑的樣子,於是就走進了這個義大利人的房間。
「你常來這裏嗎?」
桑拿浴室里充滿了親切感。雖然穿著泳裝,但在桑拿浴室里汗還是不停地從皮膚里冒出來。在這樣的環境里,人的警惕心會減弱吧!「一周能來兩三次。」我一邊攏著頭髮一邊回答。
「一個年輕女孩。」
「沒錯。感覺很不舒服,想用舌頭弄出來,於是把舌頭對著牙洞掏起來。忽然,我先是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大風吹動大樹的葉子的聲音,又像是幾百萬隻小蟲一起爬行時的聲音,或者是上百萬人壓低了的可怕的笑聲。就是這樣的聲音。因為這種聲音使我的視野出現了裂縫。我慌忙擦拭眼睛,可感覺左眼和右眼看到的好像是不同的東西。這個裂縫逐漸地擴大,我感到自己正被吸進當中。這同游泳時被潮汐吸進去的感覺是一樣的。我發出了驚恐的聲音。後來聽朋友們說,當時我叫喊起來了。最後,視野中出現了以前從沒見過的房屋櫛比的地方。汗味、太陽蒸發動物糞便的氣味。狹窄的路上蠕動的人群,我很快明白了這裡是東南亞的貧民窟。我正走在那裡。我想這是印度的南部。當然,我以前沒去過。一群粘滿污泥光著身子的孩子們伸著手,磨刀師拿著半月刀正九九藏書在割豬腳,耍蛇的女人讓青蛇從嘴裏進去,然後又從鼻子里鑽出來,好幾千個妓|女從格子屋裡伸手打著招呼。悶熱的天氣和人的熱氣使我發暈。鋪著石頭的小路讓人感覺很涼爽。陰涼處像孔雀模樣的房子吸引了我,於是我走了進去。在門前有一座黃金做成的巨大的佛像。一個白人女人站在蘭花叢中,我求她給我一杯水。女人讓孔雀告訴我噴水的地方。」
「讓你聽討厭的話了吧?」
「見過女人嗎?」
「那是吃海狗時候的事。我和同行的朋友們到我辦公室附近的壽司店吃飯,我吃的是海狗。聽說是從北海道的西海岸抓的,是個壯實的真貨。」
「聽說在美國已經完成實驗,進入開發階段了,那是一種能體驗各種事情的裝置。簡單點說,影像、聲音、氣味。溫度、包括全部的記憶,這些都作為物質安眠在大腦的某個位置。實驗就是從發掘這些物質開始的。對大腦進行電刺|激,這樣,記憶就像電影一樣在眼前展開。也就是說,首先找到記憶安眠的地方。那樣的話,後面就有意思了,接受實驗的人們全都看到了他們以前從沒有體驗過的影像。」
「你和那個女人睡覺了嗎?」
我們在酒店的地下餐廳里,吃著和這雪夜的格調很相稱的野禽料理,我吃的是小竹雞,男人吃的是班鴉。
我回答說沒關係。兩瓶洋酒幾乎都見底了。從開胃菜洋薊和椰子螃蟹到我的眼睛和肚子之間,一種奇妙的東西開始堆積。椰子螃蟹的柔軟的內臟、滑溜溜黃色的生殖腺那刺|激舌頭的苦味和口中的洋酒攪一起,不僅沒有溶解,反而好像再生成另一種生物。它吐著粘汁,伸著長滿毛的觸手,變成了幾萬根肢節攀纏的生物。我被這個生物控制著。
「那麼,我說說最近的體驗,沒關係吧?」
「太棒了!」
「為什麼呢?好可怕!」
「是外國嗎?」
這是坐落在西新宿區高層建築群中的一家飯店,游泳池在它的最頂層。
我是畫家。因為要給這家飯店的宣傳冊上畫插圖,還要替飯店購買https://read•99csw•com鋼板畫裝飾22間大套房,所以有機會每周在游泳池游上兩三次。
「也許是前世的記憶吧?」
「有洞的牙在左側,所以今天是用右邊咀嚼的。」
「剛才你的表情變得很恐懼的樣子,發生什麼事了嗎?」
「刺|激大腦的某個地方,會產生什麼樣的影像呢?據說把資料集中,用電腦分析它們,就能夠隨心所欲地體驗到任何事情。」
我對他說我來這裏游泳已經有一年了,這個季節人最少。因為是室內游泳池,所以外面不能游泳時照理這裡會很擁擠,但是情況正好相反,還是夏天來的人多。男人的皮膚很滑潤。看上去不像一般的職員。他的年齡大概有三十多歲,好像比我小兩三歲。
「正在分居。」
成城 譯
「到哪裡了?」
「不可思議吧?」
「舌頭?我是說你的舌頭。」
「稍等一下!舌頭怎麼了?我還是不太明白。」
「舌頭?製作影像?等一下,我都有點糊塗了!」
「是嗎?」
「是公園!」男人說。「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城市中的空無一人的公園。但是我感覺這裏好像離我的家鄉很近。」
「不記得了。」
從桑拿浴室里出來,男人沒休息就下池游泳了,他游的是自由式。他的泳姿算不上美,但看上去很有力,簡直就是在海上的感覺!
「我還以為人會很多呢,簡直像空的一樣!」
「這種東西可塞牙呢?」
在泳池旁的櫃檯前,我們坐在一起喝著椰汁。男人讓扎蝴碟結的女招待將蘭姆酒和椰汁兌在一起,但是被拒絕了,因為這裏沒有準備含酒精的飲料。
「那夫人一定也很喜歡畫了!」
「是單純的蟲牙嗎?」
「啊!為什麼?」
因為洋酒喝得太多了,我的頭有些發昏,這時候男人還講什麼叫人不可思議的舌頭和牙洞的關係,我可理解不了。
「那好吧,從另一個角度給你講講。自從有了那次的舌頭體驗后,我做了點調查。記憶就是影像吧?不對嗎?」
的確如此。https://read.99csw.com我討厭阿拉米茲的氣味,因為那是傷過我自尊心的男人擦的法國科隆香水。不過,很遺憾他是第一個讓我身體起反應的男人。以後我再沒見過那個男人。所以,阿拉米茲的香味讓我想起那個男人,並且告訴我眼前的這個男人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一瓶洋酒快喝完的時候,男人開始講開了。
在掛著我的版畫的房間里,我們睡在了一起。男人正用牙洞和舌頭進行一次旅遊。我的下身和他的牙洞纏在一塊兒。男人突然停止了動作,就像凍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姿勢。只有臉上的表情在變化。他心蕩神馳般地歪著嘴露出牙齒笑起來。我把手伸進他的兩腿中間,用力握住那個變得堅硬的東西。這下男人的身體開始發抖,恐懼使他的臉部抽搐起來。
男人面無表情地看著這情景。最後他請我一起吃飯。
「我家裡有盧奧的石版畫。」
「嗯,總的來說不是什麼太好的夢。」
「好像很可怕似的。」
「好像比較喜歡盧奧的畫。」
「那為什麼?」
「舌頭怎麼了?」
「因為今天的現實比夢更美呀!」
「如果是雞蛋的話,就出現女人,當然,要是魚子醬和魚子的話就不同了。聽起來可能有點離譜,我真的有過射|精的事呢。」
「這樣空蕩蕩的可真不錯,以後就到這兒來游泳。」
「您也喜歡畫?」
「後面還有呢,這個話題你沒興趣吧?」
「原因還不太清楚。」
「就是這樣的。如果只是聲音的話,那隻不過是單純令人懷念的東西,但聲音必定會浮現影像。一聽到十年前那令人難忘的樂曲,就會想起當時的事情了。那麼氣味又怎樣呢?我一聞到令人愉快的氣味,眼前就一定浮現某個女人的影像。你有過這種經歷嗎?」
「是些無聊的話。」
「我想你是單身吧?」
「不對。」
「一般吧,盧奧的畫是我老婆買的。」
「所以,實驗組挑選的都是住在西北部保留地的印地安人,或者阿拉斯加的愛斯基摩人,還有墨西哥高原的印地安人。他們從出生起就沒離開過保留地,不用說電read•99csw.com影、電視,就連字也不會念。那些人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們自身絕對沒有過的記憶,比如埃及、亞馬遜河以及冰河期以前的事情,或者株羅紀的恐龍,中世紀的日本等等。」
「是的。」
「可是,現在有電影和電視,還有書呀!」
「誰說的?」
「聽說的。」
「用舌頭去碰牙上的洞,就出現了影像。塞在牙洞里的東西不同,出現的影像就不一樣。」
「別的還幹了什麼?」
「我想聽聽,一個也好。如果裏面不塞東西,你的夢就不會發生了吧?」
「你平常在其它地方游泳嗎?」我問。男人點點頭。
黃昏十分,我正坐在地上。我的影子在我的身後伸長。這是一個小公園。我不知道自己在找誰,也不知道想回到哪裡。我決不想一個人行動。沙灘上埋著被破壞了的人影。地面上發出沙沙的冷音。是鞦韆搖擺的聲音呢,還是誰在唱歌,或者是鳥鳴,我不知道。雖然是黃昏,但決不會變成黑夜。在那個夢裡,我一定會哭出來的……
「用舌頭去碰什麼也沒有的空洞也會做夢嗎?」
「晦,你是在海邊出生的嗎?」
男人說著,一口咬碎了班鶴的頭。
「我是畫家,版畫家。」
「是的,好像是美國中西部的城市。是叫堪貝爾德的地方,那裡的人多極了。」
「用舌尖去找塞在牙上的東西,舌頭可真是讓人難以想象的傢伙,用它去掏牙洞時,它會在你的腦子裡製作影像。你是藝術家,對影像你一定了解的很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沒有的事。」
「《加利福尼亞的旅店》流行的時候,我和丈夫分開的。」
男人身上的肌肉很發達,但下腹部卻有贅肉。我想這不是肉體的衰老,而是他放蕩的證據。
「現在怎麼樣?」
「很有意思呀!」
男人肩膀冒出水珠般的汗滴。落下的水滴和身上的汗珠混雜在一起。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概兩年前吧,正在嚼口香糖時,一直塞著的像膠皮似的東西掉了下來。我想這和牙醫說的情況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感覺疼。吃飯的時候食物塞牙,那滋味很難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