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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間

生死之間

作者:雷抒雁
一位墨西哥的作家曾說:「死亡不是截肢,而是徹底結束生命。」是的,即使一個人的手不慎失去了,殘肢還會提醒他手曾經的存在。死亡,是徹底的結束,如雪的融化,霧的消散,雲的飄移,永遠沒有了,沒有了。
我想起了一則關於死亡的宗教故事。有一位母親,抱著病逝的兒子去找佛陀,希望能救活她的兒子。佛說,只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你的兒子死而復生,解除你的痛苦:你到城裡去,向沒有死過親人的人家要一粒芥菜籽給我。
痛苦,需要學習嗎?是的。快樂像鮮花,任你怎麼精心呵護,不經意間就凋零了;痛苦卻如野草,隨你怎麼刈割、剷除,終會頑強地生長。你得學習迎接痛苦、醫治痛苦、化解痛苦,讓痛苦「鈣化」,成為你堅強生命的一部分。
那位被痛苦折磨得愚鈍了的女人馬上去找,可是九_九_藏_書她找遍了全城,竟然沒有帶回一粒芥菜籽。因為,世上根本沒有沒失去過親人的家庭。最後,佛說,你要準備學習痛苦。
可是,記憶沒有隨著死亡消失,每天,一進房門,你就尋找那張讓你思念、惦記,你如此熟悉的面孔。如果沒有找到,你會情不自禁地喊一聲:「媽媽!」然後,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去找,看她是在休息還是在操勞——是在洗那些永遠洗不完的衣物,是在為孩子們做晚飯,還是在專註地看電視?可是,這一回,你的聲音沒有得到回應。房子里空蕩蕩的,她不在。看著牆上那張照片,你知道她已永遠地離開了。那張一直帶給你歡樂的母親的照片,你突然發現其中竟有一縷憂傷。難道,照片也有靈性,將她對你無微不至的關懷凝聚在目光中?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不再流淚九九藏書。誰不知道死是人生的歸宿!生,讓我們給生命打了一個結;死,便是一種解脫。妻子這樣安慰我,兒子也這樣安慰我。他們很快就從痛苦中跳出來,忙忙碌碌,快快樂樂,去干他們自己的事,好像母親的離世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母親的死,給他們留下的只是短暫的痛苦,並沒有留下傷口,而在我的心裏,卻留下了很深的傷口,有很多的血流出,我常常按著胸口,希望那傷口儘快愈合。可是很快我發現,愈合的只是皮肉,傷痕的深處無法愈合,時常會有疼痛蔓延開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2001年9月6日下午5時,在中國作協的會議室學習討論的過程中,我以一種近乎失態的焦灼,希望會議早點結束,然後迫不及待地奔向母親的住處。快到家時,我打電話給家裡,想馬上聽到母親的聲音。鈴聲空九*九*藏*書響,我希望她是到樓下散步去了。
我不願再走進母親的房間,不願觸動她老人家遺留下的衣物,就讓它原樣留存著,任灰塵去封存。唉,每一件遺物都是一把刀子,動一動就會刺傷那脆弱的神經。
沒有葯可以醫治心靈的傷痛,所以只有學習「忘記」。可是,對於親人,要忘記又談何容易!只好尋求書籍、尋求哲人,讓理性的棉紗,一點一點吸干情感傷口上的鮮血。那些關於生與死的說教,曾經讓我厭惡,現在卻成了我必不可少的藥物。
突然有一天,你發現那個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走了,沒有了,就像水被蒸發了,永遠地從你身邊消失了,消失了。
摘自崇文書局《中國最好的散文》
這是不能再生的消失,不像剃頭,一刀子下去,九_九_藏_書你蓄了很久的頭髮落地了,光頭讓你悵然,但是,只要有耐心,頭髮可以再生出來。一個人死了,不會再出現,不會的。
我常常按著胸口,希望那傷口儘快愈合。可是很快我發現,愈合的只是皮肉,傷痕的深處無法愈合,時常會有疼痛蔓延開來。
推開門,像往常一樣,我喊了一聲「媽媽」,無人應聲。我急忙走進裏面的房間,看見媽媽躺在地上呻|吟著。我撲過去,一把抱住她,想讓她坐起來,問她怎麼了。她只是含糊不清地說著:「我費盡了力氣,可是坐不起來。」我看著床上被撕扯過的被單,看著母親身上揉皺的衣服,知道她掙扎過。可是一切掙扎都沒有用,母親左邊的身子已經癱瘓了,無法坐住。她痛苦、無奈、無助得像個孩子。這個曾經十分堅強的生命,怎麼突然變得如此脆弱!
那個叫你乳名時親切、柔軟的聲九-九-藏-書音,那雙曾撫摸你面頰的枯瘦的手,那種在你出門遠行時久久注視著你、充滿關愛和囑咐的目光,都消失了。
不過,這將是困難和緩慢的過程,你得忍住淚水。
僅僅兩天之後,當媽媽咽下最後一口氣,永遠地離開了她生活了81年的這個世界的時候,我覺得,我生命的很大一部分被帶走了,隨著她走了。我猜想,一個人的理論生命也許很長,它就是這樣一部分一部分地被失去親人、失去情感分割,生命最終變得短暫了。
可是,無論如何,我明白了那個下午我焦灼、急躁、不安的全部原因。一根無形的線——生命之線牽扯著我的心。雖然沒有聽見媽媽的呼喊聲,可我的心如紊亂的鐘擺,失去了平衡。我以從未有過的急切,想回到媽媽的身邊。也許,只要她的手撫摸一下我,或者,她的眼神注視一下我,我心中失控的大火就會被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