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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父

狼父

作者:方白羽
獨狼莫無情!江湖中人只怕沒人不知道這個名字,那是血腥,殘忍,死亡的代名詞,他的劣跡,幾乎每個江湖人都能背出來:二十年前第一次作案便震驚了江湖,殺人一百一十三口,只為劫奪三千兩白銀;十八年前,只為武林公孫世家一個丫鬟笑他醜陋,便姦殺公孫世家七人,並在公孫世家重重包圍中連殺十多人,最後憑著絕世的輕功突圍而出,使公孫世家顏面盡失;十五年前,搶劫與武林毫無瓜葛的李家莊,殺人七十一口……,八年前,擄走南宮世家二小姐,從此消聲匿跡。受害者的親屬和官府把擒殺他的懸賞提高到了十萬兩白銀,但至今沒有關於他下落的任何消息。
「我答應你。」我心中湧出一陣衝動,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
他終於累了,喘著氣擋在他父親的前面,對我虎視眈眈。
獨狼看到我臉上現出的表情就知道我的回答,他的臉上現出深深的失望,眼裡流露出的絕望之色,使我想起了小時看到的那匹垂死的黑狼,他們的眼神竟是如此相似,讓我陣陣心悸。
我直接來到張大善人的府第,很普通,象一個殷實的農戶。我踢門闖進去,迎面就見到一個滿面和善的富家翁,只看其外表,決不負「大善人」之名。
「什麼?」
「我不敢。」
父親帶著我也參加了打狼隊,當我們搜索到最偏僻的黑風嶺時,山崖的縫隙中突然竄出一隻壯碩的黑狼,沖我們嗷叫一聲,在我們一楞神的當兒,一溜煙地衝出我們的包圍,消失在密林中。大夥發一聲喊,正要追擊,一個老獵人叫住大家說:不用追,這狼從最隱秘的地方竄出來,還衝人嗷叫一聲才跑,分明是要把人引開,它的窩一定在附近,並且窩裡一定還有狼崽,所以它才要把人引開。
獨狼略頓一頓,接著道:「我莫無情以前從沒有把性命方在心上,不管是read.99csw.com別人的還是自己的,但當我用米漿,用稀粥一點點餵養我兒子的時候,才知道生命是多麼的不容易,多麼珍貴。每次我看著兒子,心裏便充滿內疚,生為我莫無情的兒子,便註定一生要象老鼠一樣東躲西藏。我能躲一時,我能躲一世么?他能躲一世么?」
即便有嚴飛留下的關於獨狼的一切詳細資料,我還是花了一年零兩個月才找到獨狼的蹤跡,那是大西北一個偏僻的小村莊,村裡沒有多少戶人家,卻有一座金碧輝煌的廟宇,據村民講,是村裡的張大善人出錢修建的,而這個張大善人,就是獨狼莫無情!
我坐下來后,忍不住問:「你剛才有機會向我偷襲,為什麼沒出手?」
我冷冷地道:「你若想讓我放過你就休提,不要以為修一座破廟,供供鬼神,就能贖清你的罪孽,別以為放下屠刀就能成佛。人,總要為他做過的事負責,況且你至今都還沒有放下屠刀。」
當黑狼最後睜著眼死去,人們從黑狼的身下抱出血淋淋的小狼崽時,我忍不住對父親說:放過小狼崽吧,它們太可憐了。
獨狼長笑一聲道:「我莫無情從踏入江湖那天起,就從沒想過要得善終,我欠下的血仇就算我有一百條命也還不起。我修廟不過是想保佑我兒子,希望他能長命百歲,希望我的血仇不會影響到他。」
他的神情是安詳的,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臨死前只說了句:「別讓孩子知道他的父親是獨狼。」
我的朋友不多,而公門中的朋友就只有一個,神捕嚴飛絕對是公門中最剛直不阿的一個,可就這樣一個在官府中少有的挺直腰板做人的朋友,卻被人殺了。他的弟子帶給我他的死訊的時候,我心中悲憤莫名,強忍住淚水,我問:「他可有什麼話留給我?」
記得小時侯,村裡突然有狼出沒,不僅叼read.99csw.com走了村民養的豬崽羊羔,還咬死了兩個放羊娃。村民們被激怒了,自發組成打狼隊,對周圍山林進行地毯式的搜查,發誓一定要找出那隻狼,用它的血祭奠不幸的孩子。
「這孩子的母親呢?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會嫁給你。」我想岔開話題,便淡淡地問。
我無奈地想:這要在樹林中或者城市裡,我決不會如此狼狽。想到這,我靈機一動,突然甩開鋼絲的纏繞,發足向一裡外的小村莊狂奔。
「她是南宮家二小姐,是我搶來的,在生小善的時候難產死了,臨死都沒有正眼看我一眼。」獨狼的話里也有一絲傷感。
我心中微凜,就憑這手「凌空虛步」我就有所不如。但我仍凜然不懼,跟著沖了出去。
他的臉「唰」一下變得慘白,半晌,才嘆了一口氣,道:「我早就不想再殺人,但你既然找到了這裏,就一定要死!」
他在離我三丈之遙突然出手,用的是一根三丈多長的細鋼絲,不斷向我抽來,鋼絲象蛇信,好幾次差點舔上我的臉,又象條隱身的蛇,不停地在我身邊飛舞,我只能憑感覺抵擋它的進攻。我第一次感到手中的劍是那樣無能,只幾十個回合,就被他那注滿內勁的鋼絲抽中數下,被打得皮開肉綻。即便我拼著受他一鞭衝到他三尺之內,他左手還有一根三尺來長的細鋼刺,總能擋我一招半招,然後憑著絕世的輕功退開,繞著我游斗,在這空曠的戈壁灘,我連一點躲藏的地方都沒有,只有左支右拙地招架。
八年過去,江湖中許多人或許已經把這隻狼淡忘了,但神捕嚴飛沒有,八年來,他一直在苦苦搜尋獨狼的下落,嚴飛就是這樣一個人,當別人都在得過且過的時候,他還在默默盡著他的職守,但他還是死在獨狼手裡。
見我點了點頭,獨狼猛地跳起來,一下子跪到我面前,沖我「咚咚咚九_九_藏_書」地磕了幾個頭,然後衝過去把門打開,抱起門外的兒子,忙不迭聲地叫著:「小善快來拜見義父!快來給義父磕頭!」那神情到象是怕我反悔。
「師傅臨終前只說:要抓住『獨狼』,唯有小方。」他的弟子嗚咽著說。
我靜靜地看著他抽出鋼刺,慢慢地刺進了自己的心臟。
「有膽就跟我來!」說著他突然躍起,從我頭頂上方越過去,腳在空中猛踏幾步,象踏著虛空中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從空中「跑」出了院牆。
他的臉上現出一絲如孩童般無邪的微笑。
獨狼用了最動人的謊話總算讓孩子相信他要出一趟遠門,以後都要由我這個義父來照顧他。
孩子莫名其妙地讓他按著給我磕了幾個頭,又不明不白的叫了我一聲「義父」。我扶起孩子,孩子的眼睛是清澈的,神情是無邪的,我忍不住把他摟在懷裡。這是一個人,不是狼崽!即便他父親是一隻狼,他仍然是一個——人!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但我並不在乎,因為我相信,天地之間有正氣,冥冥之中有鬼神。
獨狼蕭索地長嘆一口氣,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望少俠能答應。」
孩子終於遲遲疑疑地被推出門外,獨狼小心地關上門,慢慢度到主人的位子上坐下來,並示意我也坐下。此刻的他已沒有一絲狼性,只象一個疲憊的老人。
小狼崽在人們不忍的目光中被勒死。
「我答應你,做你兒子的義父。」
「我莫無情的兒子,江湖上只怕也是人人得而誅之,只有你,他拿刀砍你你都沒有想過要奪下他的刀,是怕給孩子哪怕最小的打擊,你是一個真正的仁者。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我們有仇,血仇!不過你也許是我仇人中唯一不會把仇恨加諸到我兒子身上的人。」
果然如我所料,他那三丈多長的鋼絲在不大的堂屋中立刻象條死蛇,再也無法靈動如初九*九*藏*書,僅憑左手的鋼刺,只數個照面,他便被我一掌印在胸口上,噴著鮮血直跌到牆角。
我追著他來到離小村莊大約一里之遙的戈壁灘,這裏已沒有人類活動的任何痕迹,天地間彷彿就剩下我們兩個活物,就連帶著細沙吹打到臉上的溯風,都帶著蕭殺和死氣。
我不理會後面獨狼的叫罵,直接衝進他的府第,衝進堂屋,然後仗劍在那裡等著他。
果然,老獵人在山崖的縫隙中找到了狼窩,裏面有一隻剛分娩的母狼和四隻還沒睜眼的小狼崽,母狼在眾人的刀下立刻斃命,大家正要結果小狼崽,那隻遠去的黑狼突然竄回來,護在小狼崽前面,沖眾人又是呲牙又是嗷叫,眼裡閃爍著駭人的凶光。父親一個箭步衝上去,一劍便劃開了黑狼的肚子,冒著熱氣的腸子一下子掉出來,拖在地上,象一團血淋淋的繩子。黑狼咽喉里發出「嗚嗚」的哀鳴,拖著淌血的腸子,慢慢爬到小狼崽的身上,眼裡的凶光漸漸隱去,只剩下深深的絕望。
「真的?」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對我一拜道:「所以我想求少俠收留我的兒子,收他做義子,莫某就是在九泉之下,也感你的大德。」
「你怎麼會想到把孩子托給我?」
我默默地收拾行囊,就是沒有他臨終的託付,我也要去完成他未了的心愿,哪怕為此要窮盡我的一生!只有這樣,才是對朋友最好的祭奠。
孩子疑惑地望向我,我趕忙收起長劍,並在臉上擠出一絲難看的假笑。難道我能當著孩子的面殺掉他的父親嗎?
我對著他慢慢死去的身體說:「你放心,我方白羽有生之年決不讓你的血債降臨到你兒子身上。」
我默然無語,不管我跟他有多大仇怨,他有過多少惡行,孩子總是無辜的。
獨狼自信地一笑,道:「我跑什麼,你也有傷,若到了外面,你未必是我的對手。」
父親撫著我的頭說:孩九九藏書子,狼是人的死敵,對狼的仁慈就是對人的殘忍,世間有許多殺戮是人無法改變的。
孩子委屈地咧咧嘴,似乎馬上要哭出來。
我心中竟對他有點同情,我對我的感覺大吃一驚。
我正要乘勝追擊,從一旁的廂房中突然衝出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手裡拿著一把菜刀,用童稚的聲音沖我尖叫:「不準殺我爹爹……我砍死你!我砍死你……」說著用菜刀向我砍來。
獨狼馬上軟下來,柔聲對孩子道:「叔叔跟爹爹鬧著玩呢,沒事的,你先出去玩吧!」
我暗暗嘆息,知道這很難,江湖向來就是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妻還夫帳,父債子還。
「不敢?」
對這樣一個孩子我能做什麼?我只能躲,不停地躲開他胡亂揮舞的菜刀。
我把他葬在荒涼的戈壁灘,並給他立了一塊碑,碑上只有兩個字——狼父。
我至今忘不了黑狼那絕望的眼神。
說著,他緩緩脫下身上半舊的員外袍,現出裏面的黑色勁裝,立刻,他不再是剛才那個和善的富家翁,而是一隻全身充滿無窮勁力的狼。
真是笑話!我方白羽會收留江湖第一大惡棍,也是我的仇人的兒子?那除非是我瘋了!
我點點頭道:「你傷得並不重,若要跑,我還真追不上你。」
獨狼抹抹嘴角的血站起來,一把奪下他兒子手中的菜刀,喝斥道:「這是大人的事情,你來幹什麼,給我滾出去!」
門又被關上,孩子被關在外面,獨狼仰天長嘆:「我莫無情一生沒有一個朋友、親人,如今卻可以把兒子託付給一個仇人,上天待我也算不薄了。」
「我早就厭倦了這種生活,」獨狼長嘆道,「雖然我還不想死,但若我的死能換來兒子的生,我寧願死上一千次,一萬次!」
「我怕我一招不能制你于死地,你會傷到我兒子。」略頓了頓,獨狼接著道,「我也不想在兒子面前殺人。」
「莫無情?」我冷冷地問。